断楼和完颜翎一怔,险些认不出来。眼前这个男子,面色蜡黄、眼窝深陷,胡须留得很长、很密,颧骨高高凸起,鬓角也全是白发。旁边一个同样憔悴,却仍端庄的女子,看着丈夫一步一晃地走出去,眼眶湿润,却终于忍住,没有去搀扶。
完颜翎喃喃道:“他……真的是岳飞吗?”断楼茫然地摇摇头。他印象中的岳飞,高大玉立、凤表龙姿,绝不是面前这个模样。毕竟,他才只有三十七岁,正当壮年。
然而,那双眼睛中藏不住的豪迈和壮烈,仍让这位饱经风霜的年轻老将,充满了凛然的威严。岳飞招招手,几个赤膊的军士推着一辆板车走上来。车上,是几匹被杀了的老马。那一双双的眼睛中,透露出绝望和悲凉。断楼不忍心去看,将头别了过去。
岳飞走上前,说道:“把马肉给大家分了吧。”那几个军汉都流下泪来,用力地点点头。很快,每个人的手中,都拿着一块马肉,可又有谁能下得去口?
岳飞接了一碗马血,缓步登上高台。他似乎有些眩晕,脚下一晃,险些跌倒。岳云惊呼一声,想要上去搀扶父亲,却被母亲拦住了。
岳飞回头,感激、赞许又怜爱地看了妻子一眼,稳住身子,扫视着众军。台下,中军、前后军、左右军、背嵬军、踏白军、选锋军、胜捷军、游奕军、破敌军,这支由岳飞一点点地建立起来的队伍,没有一个人说话,都抬头看着这位他们挚爱的将领。羊裘、赵钧羡、胡伯俞、莫寻梅率领各江湖义军,被这种肃穆的氛围所感染,也都一言不发。
岳飞提起一口气,说道:“众位将士,你们都是我岳飞的生死兄弟。今天这场仗,可能是岳飞带你们打的最后一场仗了。一个多月了,大家都在问,为什么我们没有粮食,为什么朝廷不来治我们受伤的兄弟。现在,我告诉大家,早在颍昌之后,皇上就发了金牌,命令我等撤兵回京。现在,韩元帅、刘琦元帅,都已经撤退。朱仙镇外,只有我们而已。”
断楼等人听了,都是愕然失色。此时大战在即,说出这种话,岂不是扰乱军心?岳飞身为星宿名将,岂能不知其中利害?然而,岳飞就这样淡淡地说着,数万军士就这样静静地听着,没有一个人喧哗,却有一股无形的杀气,在人群中腾然升起。
这时大营外,传来阵阵哭喊声:“岳爷爷,你们不能走啊!”“你要是走了,我们可就完了啊。”“对啊,你们不能走,不能走啊!”完颜翎循声看去,这才发现,原来在这营寨之外,站着无数的百姓,扶老携幼、背着沉重的包裹,扒着营寨的栏杆,哭着不肯离开。
岳飞看了外面一眼,眼含热泪,高声道:“可是,我军中热血男儿,不光是为了朝廷在打仗,更是为了我们的父母高堂、为了大宋的黎民百姓,更为了黄河对岸,所有翘首以待的父老乡亲。岳飞今天既然站在这里,就绝不会离开。”
“不复山河,誓死不退!”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众军立时呼应,喊声悲壮,直干云天。在场的各门派看了,无不动容。
岳飞举起酒碗,里面的马血殷红,慨然道:“今天,就用我们这些老朋友的肉,化作我们杀敌的力气。用我们老朋友的血,当做我们的出征酒,干了!”说着,将碗送到嘴边,仰头一饮而尽。众军纷纷啖肉饮血,将酒碗摔在地上。个个神情激昂,嘴角犹带鲜血。
“出发!”随着岳飞一声令下,众军立刻各自为阵,在自己的将领的指挥下,交叉纵横,出营而去。岳家军中除背嵬军外,其他各军的服色全无二致,许多还自行打了补丁,破破烂烂区分不出,可却无一人掉队。
完颜翎叹道:“我终于知道,我们大金的军队,为什么总是打败仗了。”断楼点点头,看着外面那争相送别的百姓,心下惘然。
岳飞见过莫寻梅等人,给他们也分派了任务。羊裘带领丐帮弟子,莫寻梅带领铁扇门弟子,赵钧羡则带领五岳门派事先留驻在军中的弟子。其他的如长岭派、鄱阳帮、海沙帮等,则各自由自家掌门带领。柴排福自带岭南亲军,服从调派。
赵钧羡见断楼和完颜翎站在原地,驱马上前,问道:“楼兄,完颜姑娘,你们不跟着一起走吗?”断楼道:“我和翎儿自有打算,钧羡兄,你自己要当心。”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硕大的金印,交给赵钧羡道:“当年太宗封我为大金第一勇士、忒母勃极烈,铸了这块金印。我虽然多年不在朝任职,可此次金军精锐,大多还是我当年练出来的亲兵。若是碰见难对付的,看在我的情面上,还可用来保命。”
赵钧羡看着金印,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楼兄,你也把我看得太矮了。赵钧羡堂堂七尺男儿,就算战死沙场,又岂能用这劳什子苟且偷生?”断楼默然,完颜翎道:“少掌门,就算你不怕死,可也曾为柳儿想过吗?若是图鲁有一天对我说,他要去干一件什么大事,就这么生死不顾地去了,我定要老大耳刮子打他呢!”
听完颜翎提到尹柳,赵钧羡黯然失语,过了许久,听到羊裘等人的催促,抱拳道:“两位保重,战后再见。”说罢策马挥鞭,带领五岳弟子出营去了,终究是没有接那块金印。
此时,在朱仙镇的另一侧,一座座羊皮牛筋的营寨间,有一群数量更多的军队正在集结。大帐里,一个头戴毡帽的男子,正看着一副画像发呆。他身材高大、健壮魁梧,却满脸疲惫和风霜。画像上的女子,瘦削柔弱,面带微笑,正脉脉地看着他。
“烟儿,你在那边,还好吗……”兀术抚着画像,双目中满是柔情。一阵凉风从窗外吹过,画像微微抖动,好像在对着兀术点头。
一个梳着三搭头的圆脸军汉走了进来,下跪道:“元帅,众军集合完毕。探子来报,说岳飞已经带兵过来了,离朱仙镇还有不到十里。”兀术点了点头,不舍地看了画像一眼。回过头,似水柔情霎时冻成冰冷的杀意:“传我军令,三军开拔!”
一声炮响,狼烟四起。两只浩浩荡荡的队伍,怀着各自不同的目的,向着朱仙镇这个名不见经传,但却注定永垂史册的地方赶来。刀出鞘,听剑吼,战马悲嘶,霜风如血……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