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远处传来疾疾的马蹄声。众人抬头,见四个身穿白衣素袍的女子匆匆赶来。她们脸上仍戴着人皮面具,可被汗水浸泡,都掉下来了一角。从那面具后露出的娇嫩的皮肤上,断楼、完颜翎不难看出,她们就是当年高舞身边的四名侍女。
她们驱马赶到岳飞身边,从马鞍上滚了下来,伏在地上,久久说不出话。岳飞见她们身上伤痕累累,便招呼军医为她们治伤。高舞问道:“怎么样了?”
夏风满脸愧疚,哽咽道:“主人,岳元帅,第十二道金牌……没能拦住……”年纪最小的尔月则一下子哭了起来:“他们派了好多高手,兄弟们都死光了,金牌已经到军营了。”
萧瑟秋风吹起,吹冷了每一个宋军将士的血。岳飞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岳云看着父亲的身子一晃,担心道:“父亲,您……”岳飞摇摇头,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挥挥手,疲惫道:“撤军吧。”
众军默然,过了许久,张宪终于咬牙答应道:“是!”回过头来,红着眼睛道:“前军听令,撤军回京。”张宪乃前军统帅,士卒素来爱戴,一向都是令出如山、令行如雷,从没有过半点拖沓。可这次,他一连喊了三次,军士们才一个一个地转过了身去。
随后,董先的踏白军、牛皋的左军、赵秉渊的胜捷军和王贵中军等,也陆陆续续地折返离开。最后,岳飞也带着那支他引以为傲的、战无不胜的背嵬军,挥鞭离开了。头顶上,哇哇乱响,一群鸿雁穿过那尚未熄灭的狼烟,义无反顾地向南飞去了。
昔日威名赫赫、令大金举国上下闻风丧胆的岳家军,一个个垂头丧气,拖拽着沉重的脚步离去。旌旗耷拉下来,好像打了败仗的不是金军而是他们。断楼看着宋军渐行渐远,蹄声隐隐,化作了山后的闷雷。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同情。
完颜翎怅然道:“人总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可对于岳元帅而言,却是身为名将,明君难求。”断楼叹道:“赵构若真是大宋的明君,岂不又是我大金的灾难?”完颜翎听了,不禁一阵迷惘:“冤冤相报,这场仗从一开始,就一直是错的。”
兀术紧紧抱着星儿,怔怔地看着远去的宋军,一时无语凝噎。完颜翎将兀术扶起来,轻轻道:“四哥,我们也回去吧。”兀术点点头,阖目长叹。
另一边,高舞抱着钟儿,两行清泪止不住地流下来。钟儿长到五岁,终于可以放肆地体验母亲怀抱的温暖,也是紧紧地依偎着,不肯松开。柴排福慢慢走过来,犹豫了一下,伸手搭在高舞的肩上,说道:“阿舞,回家吧,咱们一家三口,好好的。”
高舞转过身,看着柴排福,那表情让柴排福摸不着头脑、猜不透她的意思:“回家?回哪儿?岭南吗?梁王府吗?那里是大宋王爷和大理郡主的家,不是我的家。”
柴排福狠狠地摇摇头,眼中噙满了泪水:“不,那里也是柴排福和高舞的家。如果你不爱呆在那里,那我就和你一起离开。你喜欢草原,我们就去草原;你喜欢漠北,我们就去漠北;你喜欢大海、喜欢雪山,喜欢哪里都可以,我都陪着你!”
高舞慢慢地、却坚决地推开了柴排福的手。她缓缓退后,嘴角挂上了一丝微笑:“那好啊。从今天起,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你不是大宋的小王爷,我也不是大理的皇亲。只是两个普通的、自由自在的男女,好不好?”
柴排福知道自己拦不住高舞,心中一阵失落,茫然道:“那……我去哪里找你?”
高舞嫣然一笑,上马提缰:“只要你想找我,自然就能找到的。”说罢加上一鞭,烈马长嘶,消失在了夕阳之下。浩渺天地,只有钟儿和星儿稚嫩的呼喊,久久回响。
见主人离去,风花雪月四女望着烟尘,长身跪拜,随后和众人告别。她们按照高舞事先的命令,要返回大理,替高舞侍奉年迈的高老王爷。至于胡伯俞那边,便烦请羊裘、赵钧羡等人代为转告一下,感谢这几年来的照顾。
莫寻梅见断楼怅立空望,问道:“断楼少侠,完颜姑娘,你们作何打算?”断楼看了看完颜翎,拉着她的手道:“江湖恩怨,金宋攻伐,我和翎儿都已经厌倦了。现在,我们只想回到上京,回到可兰娘身边,放马牧羊,过些平凡人的日子。”
完颜翎点点头,心中却怅然道:“这样固然最好,可人生在世,或身不由己,或义不容辞,又怎能说走就走?”她不忍拂了断楼的心意,也就没有说出来。
莫寻梅叹道:“这样,也算是最好的出处了。”断楼对赵钧羡道:“钧羡兄,你和柳妹正式大婚的时候,请务必来信。兄弟就算人不能去,也定要有一份心意。”
赵钧羡虽然腿上中箭,身上也受了不少伤,可看起来却比前几日轻松了许多。他点点头道:“放心吧,一定!”断楼道:“并请代我向师父、慕容前辈和忘苦大师问候。他日若江湖再见,必要再有一番畅饮。”赵钧羡热泪盈眶,抱拳道:“后会有期。”
两人再和羊裘等人拜别。兀术抱着星儿,三人各骑了一匹马,慢慢地离开了。
一个多月后,断楼和完颜翎携着手,终于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看到那熟悉的草原,熟悉的帐篷,熟悉的马厩,只是厩里的那两匹老马,已经被埋在了帐篷后的两座土丘中。上面碧草青青,长得比旁出都要茂盛,似乎在翘首等待着,等待着它们挂念的人回来。
尽管兀术之前便派亲兵给可兰报过了信,可当亲眼见到断楼和完颜翎之后,可兰仍是抱着她们,老泪纵横,久久不愿意松开,嘴里却只是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断楼端详着可兰的脸庞。六年未见,可兰却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几岁,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眼角都是刀刻一般的皱纹。那曾经一头的乌发,早已变得灰白斑驳。断楼忍不住,也是哽咽难止。完颜翎则是自责愧疚,想到这四年,自己若能经常回来看看,可兰也不至于悲苦愁思,竟至于未老先衰——她今年还不到五十岁啊。
这一老两少,哭了半晌,才渐渐平静下来,叙说一下这么多年来的离别之事。听到云华和萧乘川的事情,可兰又忍不住落泪,抚着断楼的手,叹道:“你娘她这半生,都在为你了而担忧操劳。现在她心结解开,该好好过一过自己的日子了。”断楼这段日子时常思考,得出的结论也是如此。今天又听可兰这么说,心中也释然了许多。
不久,朝中传来消息,说兀术虽然兵败,可毕竟夺回了陕西、河南大部,且岳飞已停止北伐,短期内可休战养兵。总体来看,兀术功大于过,仍任都元帅,领行台尚书省事。断楼和完颜翎听了,也是颇感欣慰。
自此,两人便不问朝事,只是陪在可兰身边,每天牧马放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时游山玩水、策马林海,逍遥自在。自天会九年两人去到了黄天荡之后,便陷入了朝堂、江湖的无尽漩涡之中,或为刀俎,或为棋子。坎坷磨难,风尘困顿,第一次过上如此无忧无虑的日子。于断楼和完颜翎而言,阅尽人间万事,更知平凡可贵。这段日子,可以说是他们过去的二十多年来,最幸福、最快活的时光。
可是,他们两个都想不到,这或许也是他们一生之中,最快乐的时光了。造化弄人,在这滔滔乱世中,又有谁能真正抽身而去!
(本章完)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