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皇统元年,是南宋绍兴十一年,二月。此时,生在江南水乡的人们,已经渐渐淡忘了那场壮烈的朱仙镇之战。尽管,那也不过是半年多之前的事情。
江西,庐山。冰雪初融,春寒料峭。千尺瀑布下,一片浩汤。朦胧雾里,坐着一个青衫男子、一个灰袍老僧,相对无言。
灰袍老僧道:“阿弥陀佛,老衲已将来意言明,施主可有答案了吗?”
老僧白须飘飘,神色湛然,双目之中总含着悲悯之情,却是少林寺方丈忘空。
那青衫男子,胡须极长,双眼被药膏纱布裹住,却是岳飞。他静静地坐在一块山石上,侧耳细听。身后,瀑布隆隆如雷,仿佛万马千军,滚滚狼烟。恍然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梦中的战场,面前是那滚滚黄河,在恸哭、在咆哮……
半个月前,已成当朝宰相的秦桧,亲自带着皇上旨意、千斤重礼,不远万里从临安来到庐山。当时,秦桧恭顺有礼,说的每一句话岳飞都记在心里:完颜宗弼再次挥师南下,兵分几路,渡过长江,直指都城。韩世忠、刘琦、张俊等名将已全数出战。高宗诏命,请岳飞出山,带军驰援江州,拱卫淮西,并许诺了无数好处,高官厚禄。
岳飞拒绝了,他说自己眼疾恶化,已经无法再带兵打仗。
其实,他只是累了、厌倦了。他总是在梦中惊醒,回想起半年前,他接到那从未有过的十二道连发金牌,不得不带军撤退。百姓闻讯,黑压压的一片,拦阻在他的马前,哭诉着:“我等戴香盆、运粮草以迎官军,金人悉知。相公去,我辈无噍类矣。”
他心如刀绞,却什么都做不了,含泪取出诏书,哽咽道:“吾不得擅留。”哭声震野。
数日后,大军撤至蔡州。他没有想到,当地百姓又都跪在他的军营前,哀求与部队一起撤离,不然金军报复,只怕又要屠城泄愤。看着无助的乡亲们,看着哇哇啼哭的婴儿,他最终决定抗旨留军五日,以掩护当地百姓迁移襄汉。
大军班师鄂州,他孤身前往临安朝见。在路上,他得到消息,那些他耗费了十年心血组织的北方忠义军孤掌难鸣,被金军镇压,刚刚收复的河南地区又重新沦陷。
他一夜未眠,斑驳的白发爬上了他的眉鬓。李夫人看不得丈夫这般抑郁,带着他来到江边游玩。终于,他悲愤痛惋,仰天泣下:“十年之力,废于一旦!所得诸郡,一旦都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
李夫人抱着丈夫,泪流满面。她贴着丈夫的胸膛,听着那颗年轻的心脏的跳动,跳得是那样健壮、那样有力。可她清楚地听到,那座在丈夫心中的精神殿堂,正在轰然倒塌。
几天后,他回到行朝,自请抗旨不尊之罪。这一次,君臣之间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赵构没有责备他,只说他功过相抵,不赏不罚。他也不再像往常那样慷慨陈词,只是再三恳请朝廷解除他的军职,放他归田而居,让那些攒足了劲想要他的主和派大臣都愣住了,怀里揣着奏章,不知该不该拿出来。
然而,赵构却只是看着他,露出玩味暧昧的笑意。那笑里是什么,他再清楚不过,有惊讶,有得意,有欣喜。最终,却仍是变成了那种常见的戒惧。之后,便丢下一句“未有息戈之期,朕仍需仰仗爱卿”便驳回了他的奏章,退朝而去。
众臣议论纷纷,留下他在原地发呆。回府后,他将军印和帅符都封存起来。重新写了一封奏章,说自己沉疴难起,想要回庐山家中养病。至于自己的军印帅符,斗胆请陛下代为保管。原本麾下诸将,各领旧部,分驻京城、蜀州、淮西等地,由陛下派遣。
这次,赵构准了。他看着忙忙碌碌收拾行李的妻子,眼角刻着淡淡的皱纹,乌发也失去了温华,早已不是当年嫁给他时,那个娇俏秀毓的少女模样。他拉过妻子的手,动情道:“孝娥,这么多年跟着我,苦了你了。”
妻子温柔地笑笑,摇摇头,抚着丈夫的脸颊,向往道:“这次回家,我们可以过上舒心的好日子了吧?”岳飞心中一动,将妻子拥入怀中,喃喃道:“会的,会的……”
几滴冰水迸起,溅在了岳飞的脸上,把他从热血的沙场带回了冰冷的荒野。他的心渐渐凉了下来,听见忘空的问话,定定道:“你怎么替秦桧当起说客来了?”
忘空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佛观其行,然更观其心。老衲确是秦桧请来的,但老衲此行,不是为秦桧做说客,而是为天下人做说客。”
“天下人?”岳飞苦苦一笑,像是在笑忘空,又像是在笑自己,“在这世上,能为天下人着想的,除了和尚道士之外,便只能有皇上一个。其他人,若为天下人着想,那天下人都会以为,你是在为自己谋取这江山。”
忘空默然失语,过了许久,才双手合十,哀婉道:“佛说三毒,贪嗔愚痴。红尘之中,无人能免。帝王既是红尘之尊,也是三毒最盛之人。因为贪,所以好大喜功,以杀伐屠戮,为千秋功业;因为嗔,所以喜怒无常,以己好恶予夺他人生死;又因为痴,所以不辨是非,成就一切冤屈、一切业障、一切地狱……”
岳飞静静地听忘空说偈,怅然道:“大师,岳飞虽然是武将,可朝堂之上的事情,并非不清楚。自古以来,凡是做皇帝的都爱忠臣,可却没有哪个皇帝相信,这世上有真正的忠臣。岳飞不怕死,可只能挥血沙场、马革裹尸,却不愿死在皇上的猜忌下。”
忘苦叹道:“帝王贪痴,便以为世人俱贪。那些其他武将,功业不如施主,向皇上索要高宅良田、千金赏赐,帝王欣喜莫名。施主只求精忠报国,不慕荣华富贵、不爱美色妻妾,帝王反而忌惮猜疑,不想功高护民,只怕功高震主。施主此番担忧,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大宋失一良将,不免又是一番苦战。”
岳飞缓缓道:“大师也不必忧虑。岳飞粗粗看过,韩世忠元帅忠勇兼备,金军必不能跨过长江一线。刘琦元帅最擅守城,陕西必不致失。其身后更有吴玠、吴璘兄弟护卫蜀州。至于张俊……岳飞虽然不齿他的为人,可他自有用兵之道,淮西当不会有事。”
“战事虽必胜,可淮西的百姓,却又要遭受战乱之苦了。”
瀑布隆隆,如同悲鸣。岳飞的心好像被狠狠地捅了一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伸手狠狠地扯下自己脸上的纱布,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面前的山、面前的水。可面前的世界,只有一片白雾茫茫,山、水、人,什么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