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姐姐。”莫寻梅刚掩上门,便听见背后一个轻柔的声音。莫寻梅回过头来,见秋剪风站在院中,微有惊讶:“你怎么进来的?”
秋剪风道:“是柳……尹庄主放我过来的。”莫寻梅道:“你在跟着我?”秋剪风点点头,怅然道:“华山派外,我也只有你们几个朋友了。”
看着秋剪风盈盈双目,莫寻梅心软了下来。她虽未亲眼目睹,但也听说了上次少林寺叶绝之的事情,便道:“那就……一起走走吧。”秋剪风有些意外,欢道:“好啊。”
其时月华如银,地面淡白似水,两人在斑驳竹影中走着,都默不作声。莫寻梅感受秋剪风的呼吸,轻柔舒缓,似乎不再有了当年的那种戾气,不知该欣慰,还是该悲伤。至于秋剪风自己,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一年多前,和完颜翎夜间青梅煮酒的时候。
两人信步而出,也碰见了不少人。有正在等候慕容海回来的慕容雷,有正在争吵的羊裘和鲁群鸿,有抱笔望月抒怀的钱百虎、院中打坐凝神的胡伯俞,还有像一对寻常老夫妻那样散步的方罗生和孟若娴。这个夜晚出奇的平静。
只不过,除了方罗生夫妇外,这些人都只对莫寻梅打招呼,至于秋剪风,则目光冷漠,面露忌惮之色。秋剪风也只苦苦一笑,不多说些什么。两人走着走着,绕过一个拐角,却和一个急匆匆的男子险些撞上。莫寻梅蹙眉道:“是谁?”
那男子一身绛紫宽袍,头插乌簪,款款作揖道:“在下德威帮帮主王德威,行事鲁莽,冲撞了莫掌门,请勿见怪。”莫寻梅一听,轻笑道:“天下门派不少,直接用自己名字来做帮派名的,倒也是少见。看来王帮主甚是自信,明日必要切磋一下。”
王德威道:“让莫掌门见笑了。”正要离开,秋剪风忽道:“等一下。”王德威站住,回头道:“秋副掌门,有何指教?”神情语气,甚是倨傲。
秋剪风看着他,疑惑道:“你……你不是一年前,那个嵩山派的弟子吗?”王德威道:“正是。”秋剪风道:“既然如此,怎么才一年过去,你就自立门户了?”
王德威笑道:“王某自以为非池中之物,投身嵩山派,只是为了博采众家之长,岂会长久居于人下?况且,王某行事,素来是光明磊落,决不能做那种恩将仇报、利用无辜、无情无义之事。赵少掌门也是当之无愧的少侠,我岂能暗中施什么阴谋诡计?”
秋剪风脸色苍白,颤声道:“王帮主这话,是在说我吗?”她明白自叶绝之死后,从华山派中向外流出了不少风言风语,自己的名声早就臭了。正因如此,她此次才蒙面前来赴会,并假装和莫寻梅不相识,以免让她遭受连累。
莫寻梅也大略揣摩出了秋剪风的意思,不悦道:“王帮主,就算你不再是五岳中人,说话也不必如此刻薄。”王德威昂然道:“不管在下是不是嵩山弟子,话还是要这样说。身为江湖中人,无论男女,最重情义二字。旁人对我用情至深,我纵是不愿,也当以诚相待,不该薄情寡义、横加利用。似秋副掌门这般,竟能如此利用一个痴情之人,来使自己平步青云,在下当真不敢苟同,只能是看在眼里,踏在脚……”
王德威正慷慨激昂,忽然屁股给人狠狠地踹了一下,猛地一趔趄,险些摔个狗啃泥。紧接着,后面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道:“你这家伙,知道什么,又胡说八道些什么?”
秋剪风微愕,只见一个穿着淡粉绸衫的少女,弯弯柳叶眉,汪汪杏核眼,一张小脸气得鼓鼓的、红红的,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指着王德威。
王德威这辈子和人打过的架不少,也从来不敢自认武功多么高强,可是让一个小女孩踢中屁股,还差点摔倒,可真是破天荒头一次,简直是奇耻大辱。这一脚踹得不轻不重,不揉太痒,揉又不雅,只得硬撑着转过身来,脸色忽红忽白,气恼道:“这位姑娘,你我素不相识,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出手伤人?”
少女道:“呸!明明是你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胡说八道,欺负秋姐姐,我才教训教训你的。再说了,我明明是出脚伤人,你怎么说我出手伤人呢?刚才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光明磊落,怎么现在就混淆黑白、凭空诬陷?还是说堂堂一派帮主,竟然连手脚都分不清吗?哼,不过也是,你说话这般恶臭,不定是嘴和什么地方长反了呢!自己都生得上下颠倒,就算把别人认错了,也没什么奇怪的。”
少女这一串话如同连珠炮,说得王德威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反驳。他方才一时嘴快,没想到被少女抓住了把柄,想了半天,只好道:“我……我只是一时口误,说错了话,所以才……”少女打断他道:“知道说错了话就好,我就当你是向秋姐姐道歉啦!不过,我还生气呢,等我气消了,再原谅你。”
说着,少女拉起秋剪风的胳膊道:“秋姐姐,我们走,不理这个家伙!”秋剪风一愣,还没问什么,便让少女拉着跑开了。
看着少女背影,如一只轻灵的红狐般在树影中一闪而过,咽口唾沫,问道:“莫掌门,这小姑娘是谁?”莫寻梅摇摇头,也是一脸茫然。
另一边,秋剪风更是满腹狐疑,不清楚这小姑娘想干什么。她本可将手甩开,但这少女时不时回过头来,对着自己粲然一笑,眼神中的那种天真明亮,让秋剪风不由得放弃了这种想法,暗忖既然她刚才既然出言维护,想来是友非敌,不妨跟她走一段路。
少女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拉着秋剪风,一口气跑到了一个小小山坡上,这才停下来,松开秋剪风的手,拍拍胸口,喘口气道:“吓死我了,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这么凶地跟人说话呢!”说完吐了吐舌头,嘻嘻轻笑。
秋剪风疑惑地打量着这少女,这地平旷无碍,月光将少女的脸映得如同温润晶莹的软玉,可那两边的脸颊还是红红的,显得既动人,又娇憨。少女也看着秋剪风,说道:“秋姐姐,这么多年了,你过得还好吗?我这一天一直都在找你,可都找不见。”
秋剪风实在不忍心忤了这女孩的一片诚挚,可却不得不照实问道:“这位姑娘,你是……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少女莹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不过一会儿,便格格笑道:“哎呀,这怪我,当年我家搬走的时候,秋姐姐你最后一次见我,我才不到十岁,现在我都十八岁啦,秋姐姐认不出来,也是难怪。”
秋剪风瞪大了眼睛,面前少女的脸庞,和记忆中那个稚嫩的脸庞渐渐重合:“你……你是宝儿吗?”少女兴奋地点点头,说道:“对啊秋姐姐,我娘说我长大了,可是秋姐姐你一点都没有变,还是像以前那么漂亮呢!”
这少女正是长安城外那户人家里的小女孩,乳名宝儿。当年徐大嫂亡夫的兄弟,在东南一带大做没本买卖,并自立门派,名为巨鲨帮。本想衣锦还乡,却不料兄弟战死。他可怜徐大嫂孤儿寡母,便将她母女二人一起接到了福建一带。当时,秋剪风被孟若娴遣下山去,正好碰到了他们搬家,也猜出了徐家私盐贩子的身份,却没想到在此地碰见。
“宝儿……”秋剪风一时哽咽,情难自已,一下子热泪盈眶,紧紧抱住了宝儿。宝儿虽然比她年纪小得多,此时却像一个小大人一样,轻拍着秋剪风的脊背,柔声道:“秋姐姐,这么多年,宝儿一直记挂着你呢。你别委屈,也别听刚才那个臭男人胡说。秋姐姐你又漂亮,人又好,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才不要跟这些家伙一般见识呢!”
秋剪风点点头,一时百感交集,情难自已。自少林寺之后,她遭受了许多风言风语,有事实,也有无中生有的脏水,她都默默承受了下来,既不解释,也不回避,似乎是在自我折磨一般。时间久了,似乎全天下都把她当做了一个轻贱狠毒的女子,以至于几乎都忘了,这世上还有一个这样天真的孩子,把自己视作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