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秋剪风的心绪稍稍平复,便问起宝儿这几年的近况。宝儿大略述说了一番,补充道:“那个……我哥哥,大家都说他臭脾气,可是他对我很好的,什么事都听我的,姐姐你不要担心啦。”确实,徐一刀虽然性情暴怒无常,甚至称不上什么良善之辈,却唯独对这个妹妹爱护有加,视作掌上明珠,从没让宝儿受过半点委屈。
秋剪风听了,也就放心道:“那就好。白天的时候我远远见过徐帮主一次,还以为他对所有人都是那般乖张跋扈呢。”说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喃喃道:“不像有些人,对别人都千般好万般想,偏偏对那些对他好的人,却是那般狠心。”
宝儿不明白,好奇道:“秋姐姐,你在说谁啊。”秋剪风一晃神,笑道:“哦,没什么,那个……徐大嫂,你娘她还好吗?”宝儿道:“很好啊。”
秋剪风略怔了一下,随即笑道:“那很好啊,你娘她苦了半辈子,也该享享福了。”
其实当时理学未兴,死了丈夫的女子改嫁他人,乃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只是对于秋剪风来说,则又是另外一番感触了。宝儿自然不知,点点头道:“嗯,林家爹爹,他对我娘很好,对我也很好。”秋剪风笑道:“那宝儿,你现在也是姓林了吗?”
宝儿嘻嘻而笑,说道:“那名字太僵硬,我不喜欢,秋姐姐你还是叫我宝儿吧。秋姐姐你以后有了孩子,可定要让我来帮忙取名字呢!”
秋剪风一怔,迟疑道:“我……”宝儿奇道:“怎么了?”她长期居于福建闽南一带,少和中原沟通,并不知道叶绝之的事情。刚才是见,怀着以往对秋剪风的好感,这才踢了王德威一脚,其中具体如何,却并不清楚。
秋剪风当然也知道宝儿没有恶意,可她一句无心之言,却让她十分为难。照实说吧,宝儿会不会也看不起自己?随便说两句糊弄过去,又是于心不忍。
“秋副掌门,我家庄主请您过去叙话。”正当秋剪风不知所措的时候,山坡下传来一声喊话。秋剪风回头,见尹孝、尹义和莫寻梅站在山下,连忙答应道:“来了!”逃似地跑下去,到了一半,却想起了什么,回头拉着宝儿,过来道:“梅姐姐,这位林姑娘是我的好朋友,也是巨鲨帮的客人,烦请帮忙照顾一下。”
莫寻梅道:“我也是受邀过去的,请两位师兄帮忙照顾下吧。”宝儿见秋剪风的神色有些慌张,虽然不解,但仍乖巧道:“秋姐姐,你放心过去吧,不用管我。”尹义道:“秋副掌门请放心,我兄弟二人自会照顾这位姑娘。”
秋剪风素知尹义武功卓绝,不在五岳掌门之下,而尹孝的谋略也曾在少林寺见识过,便道:“如此,便有劳两位了。”团团一揖,和莫寻梅一起去往尹柳的房间。
此时夜色已深,众人都已经回房休息了。但两人在回去的路上,还是碰到了在门口徘徊的慕容雷。莫寻梅向院里一看,只见窗中烛影依旧,意外道:“慕容前辈,还没有出来吗?”慕容雷点点头,有些焦急。
秋剪风疑惑道:“你们在说什么?”她一路跟随莫寻梅,却并不知道慕容海在里面。莫寻梅也不好明说,便道:“没什么,少掌门莫要着急,先回去等等吧。”慕容雷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再等等吧,家父他这次……身体不是太好……”说着说着,便含糊了。莫寻梅和秋剪风见状,也不好多问,便告辞离开了。
此时,在忘空房中,慕容海手里端着一个海碗,慢慢来回踱步。忘空笑道:“好像有人已经等急了。慕容掌门,你在老衲这里呆了两个时辰,这陈年旧茶,可品出什么新味道了吗?再说,你就算喝茶,也不是这么喝的。”
慕容海哈哈一笑,仰头将那一碗茶水灌下去,咂么咂么嘴道:“几片叶子泡水罢了,有什么穷讲究的?我以前也是穷讲究太多,还笑话老牛是大老粗,现在他死了,我才敢偷偷试一试,这‘不讲究’的滋味。还别说,真是痛快!”
“可就算是尹老庄主,也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带来唐刀大会这么凶险的地方吧。”忘空淡淡接过话头,“令郎武功未成,带他来此地,可不像是你啊。”
慕容海默然,过了一会儿,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忍不住俯下身,双手撑在火炉的边沿上,发出嗤嗤的轻响,却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忘空道:“可还要紧吗?”
慕容海摇摇头,从怀中摸出一块方帕,在嘴上抹了一下,看也不看,便随手丢到了一旁的炉火中。在那渐渐燃烧的火苗中,忘空大师看到了几丝鲜红,叹口气,温然道:“当年师父叫你不要一味只练外功,说是人本血肉之躯,强行横练乃逆天而为,有损身体寿数,你偏不听。怎么样,你这才五十多岁的年纪,身子还不如我这把七十多年的老骨头呢。”
慕容海大笑道:“老东西,和尚做久了,废话也多了。当年不是我把你从棺材板里掀出来,你早就被活活闷死了,还有脸在这里和我比谁活得久吗?”一边说着,一边拉过一个蒲团,在靠近火盆的地方坐下。碳柴噼里啪啦地响着,迸出阵阵火星,将慕容海的脸映得红光满面,眼睛中也发着奇异的光芒。
忘空叹口气道:“这朱荡山,突然出现在江湖之上,又突然被你一拳打死。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而去,一辈子也只做过两件事情,一桩在华山,惹出断楼那孩子的事情。一桩在岭南,逼你练成了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断铸屠龙功。至于他那门古怪的封穴散气的功夫,也算是就此失传了。便是方罗生掌门,也只是蒙一位高人指点,知道破解之法,却仍不知其中奥秘。江湖流转,武功失传,可见一斑了。”
慕容海笑道:“这些事情,若是以前,我拼了命也想知道,可现在,我不想知道了。”忘空笑道:“哦,为什么?”慕容海道:“用你们和尚的话来说,或是放下了吧。当年大会的天下四绝,冷画山良辰美眷,小两口谁也找不到了。萧乘川死得其所,尹老牛最不管世事的,却为了最大的一桩世事而死,只剩下我这个最该短命的糟老头子,扛着半副棺材板爬过来,才觉得,自己其实也不该来了。”
忘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生于乱世,身不由己。人常说归隐江湖,可江湖,又如何能从这世上归隐?人生有尽,代代无穷,可是终究,你我已经看不到了。”
慕容海听了,哈哈大笑,眼中放着奇异的光芒:“老东西,愈发胡说了。实话告诉你吧,当年我都没想到,还能再在这唐刀大会来一遭,现在这样,已经是大赚了一笔了!”忘空也莞尔笑道:“说的是。老衲已是死过一次的人,空空多活了这许多年,能看着这天下悲欢离合,也算不枉了这一个‘空’字了!”
说罢,两人同时放声大笑,声震屋宇,传到了外面,慕容雷听见,略松了一口气,心道:“看来父亲和忘空大师相谈甚欢,我也就不要前去打扰了。”这样想着,转身离开,为明天的大会做准备,可不知怎么,却总有些隐隐的不安。
慕容雷离开了,两人的笑声越来越响,随后却越来越低,忽然停歇,再无回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庄外钟声响起,晨光照了进来。忘空睁开眼睛,见慕容海坐在面前,一动不动,眯着眼睛,嘴角犹自上扬,似乎马上就要笑出来一般。忘空轻唤了他两声,却已经是叫不醒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