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印第安人一起到来的是新法兰西的总督卢松勋爵的许多礼物与一封言辞恳切到甚至有点卑微的信件,虽然言辞还有点生硬——也许是因为他终究是个军人的关系。但只要是个能够用脑子而非膝盖思考的人,就能知道蒙特利尔公爵的册封,意味着路易十四的视线已经从欧罗巴内部转向了殖民地。
在这个时代,君王们的荣耀依然从欧罗巴,而不是从殖民地来,无论是先前的百年战争,三十年战争,还是还未发生的七年战争,九年战争,不夸张地说,几乎全都局限在这块富饶成熟的大陆上,欧罗巴是国王与皇帝们的宝座,殖民地不过是给他们的军队与人民提供给养的乳牛罢了。
但路易十四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在他咬着牙打下佛兰德尔与荷兰的时候,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新王过于穷兵黩武,法兰西没有足够的人口填充这些地方,但事实上,不过十年,若是你走在佛兰德尔或是荷兰三省里,你会发现,这里到处有人在说法语,穿着可能只比巴黎晚了一两个月的时兴衣裙,天主教堂一座接着一座地矗立起来,教士们每天都要为一个或几个婴儿洗礼,手臂酸痛到抬不起来。
它们反哺法兰西的日子甚至比柯尔贝尔先生预料的还要早,佛兰德尔有三分之二的土地都是丘陵与平原,他们种小麦,种土豆,种蔬菜,养牛和羊……商人们不断地从这里带走大量的农产品和纺织品,然后将法兰西境内的货物运送到这里——这里的人什么都要,犁头、草叉、连枷……煮锅煎锅、陶瓷或是黄铜的杯子和碗,漂亮的裙子和丝带,玻璃镜子……等等。
这种令人艳羡的良性循环形成也不过几年,但现在荷兰与佛兰德尔几乎已经不会成为法兰西的负担了,也不怪英国的查理二世和神圣罗马帝国的利奥波德一世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如果他们再不做些什么,他们的支持者就更少了——别忘了路易十四承诺过,只要不犯下任何罪过地度过二十年,新领地的民众也能和法兰西人那样沐浴在太阳王的光芒下。
敦刻尔克的胜利无疑给了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当头一棒,相对的,骄傲的法兰西人也与他们的国王那样,一边大肆嘲笑那些可怜的蠢货,一边继续自己的生活——宫廷里只有奥尔良公爵夫人,也就是查理二世的妹妹受到了一些影响,但这些影响在路易的宽待下很快就消失了,凡尔赛的人们已经习惯了看国王的身边有那些人,只要奥尔良公爵还在与国王共进晚餐,奥尔良公爵夫人依然出现在舞会上,与蒙庞西埃女公爵,王后与王太后坐在一起,那么就不会有人对她说三道四。
这些来自于殖民地的土着也是如此——哪怕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一群凶猛的野兽,那也是国王的野兽。
路易十四对印第安人也很感兴趣,说句刻薄的话,这些印第安人可能比某些尸位素餐的大臣更有价值,他一边翻阅着皮埃尔.德蒙与尚普兰先生的日记(他们是法兰西在北美殖民地的开拓者),一边将觐见的时间放在了下午,在凡尔赛宫旁边的高丘上,那里经过十来年的修缮与维护,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野餐和望远的好去处,想必也会让这些习惯了幕天席地的印第安人不那么紧张。
当宫廷中的人们知道,国王不但仔细斟酌了会面的地点,还特意钦定了印第安人的菜单——此时的宫廷多以禽类和鱼类为主菜,但对印第安人来说,这两者都不是他们最常食用的东西,所以就换成了以牛羊肉为主的大菜,量也要比原先的更多……诸如此类——之后,那些古里古怪的视线和窃窃私语就几乎不见了。
那些人大概不知道,这些印第安人是会说法语,也能听懂法语的吧。
路易十四在明亮的白色帐篷里,接受他们的敬礼,听他们自己介绍自己的时候,就看到自己身边的几个官员和侍从都有点尴尬——他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这些印第安人的法语居然还说的比英国人或是荷兰人还要标准,只是很慢,有时候遇到了复杂不常用的单词,他们也要相互商讨一下,或是要求说话的人重读一边,才能理解。
换了一个人,他大概不敢要求路易十四这样做,路易也不会宽容地答应,但这些印第安人的目光十分干净,态度直率,他们的要求里没有蕴含着什么恶意,或是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就是单纯地想要理解彼此的意思罢了。
他们的首领,一个有着法国名字“罗格朗”的人还取出一些烟草请法国人的“大酋长”抽,虽然路易并不推崇烟草,但也试了试——他的宫廷里也有精致的长柄烟斗,他用的这支还是不久前从奥斯曼土耳其人那里缴获的,与法兰西宫廷里以金银、象牙为主的器皿摆件不同,这柄烟斗的主要材料来自于海泡石,尚未经过烟油浸润的海泡石是灰白色的,整体呈现出一只大张着嘴巴的雄狮形象,烟嘴是琥珀的,路易见到印第安人的首领好奇地注视了它一会,就和他交换了烟斗。
罗格朗接过烟斗,握在手里,抬起头来注视着路易十四。罗格朗在法语中是大个子的意思,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他的印第安名字也有着高大的含义在,所以对这个名字并不排斥。
“事实上,法国人的名字大多也是从绰号来的,”路易说:“像是你的罗格朗,还有爱喘气的埃布尔,和勇敢如熊的伯纳德,以及红头发的人卢梭。”
“你们和我们很像,除了你们的皮肤更白。”罗格朗说:“您的战士要我们到这里来,他说你有意让您的儿子成为魁北克的主人,我愿意和您结盟,共同对抗我们的敌人。”
“我已经看过了他的书信,您是休伦的酋长,”路易说:“你们的敌人太多了,易洛魁人是你们的敌人,蒙塔奈人也是你们的敌人。”
“易洛魁人曾经杀死过你的战士,”罗格朗说:“蒙塔奈人也已经投靠了英国人。”
“您让我感到惊讶,”路易直言不讳地说:“你们距离这里那么远,却已经知道很多法国人也不知道的消息。”
“我并不太清楚您与另一个酋长的问题,”罗格朗说:“但我看到那些白人杀死了您的战士,你们相互争斗,就和我们与易洛魁人那样。”
路易点点头,有时候事情也许并不那么复杂,在他与查理二世还保持着温情脉脉的假象时,在北美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确实还在打仗,只不过因为路途遥远,信息不通,所以有时候一座堡垒,一个定居点的沦陷,可能要等换防的军队抵达才能被知晓。
这种事情早在尚普兰时期就发生过。
“我有许多战士,”路易说:“他们可以从这里一直排到魁北克,你们有多少战士?”
“休伦的战士十分勇敢,他们一个人就可以抵得上一百个。”
“无论怎样勇敢,都比不过一枚子弹。”
““我准备了许多河狸皮,野牛皮和木头,”罗格朗说:“你们可以用酒、子弹和枪来换。”
“我承认你们都是好猎手,好战士,但结盟的双方必须力量对等,”路易说:“强者无需与弱者交谈。”
“正如狼不会与兔子说话,”罗格朗说:“但魁北克的冬天能够将话语冰冻起来,你们的战士会被冻死,或是生病。”
“说到生病,”路易说:“你们比我们更值得烦忧,冬天只有一季,春天到秋天却有三季,可怕的疫病会让你们的战士与母亲一个接着一个地死去。”
“您的大臣告诉我说,您有办法让我们不再生病。”
“我有很多巫医。”路易说。
罗格朗低着头想了一会:“我承认您比我的部落更富有,更强大,也更受神明的庇护,那么您认为,我们怎样才能取得和您结盟的资格呢?如果您要礼物……”
“我很喜欢你们的礼物,但足够了。”路易说:“我不想改变主意,先生,我想要一个强大的盟友,因为魁北克距离这里那样遥远,我的儿子又那样幼小,我不希望等他长大后,见到的只是一片荒芜——您的部族不是最强大的,也不是唯一,有时候盟约被破坏,不是因为一方背弃了另一方,而是因为另一方过于弱小,在残酷的倾轧中,不知何时就会悄然湮灭。”
“您是说战争。”
“永无止境,直到只有我们。”路易说:“我不需要第二个红褐色皮肤的盟友,你们也不需要第二个白色皮肤的盟友,除了彼此,我们面对的都应该是敌人。”
“您像是一条想要吞下天地的大蛇。”罗格朗说,“您方才还在责备我有太多的敌人,现在却要我成为整个世界的敌人。”
“我可没责怪过你有太多敌人,我责怪的是你有太多敌人。”这句话让一些人听起来会犯糊涂,但罗格朗显然不在其列,“那我需要的东西太多了。”
“我不希望你有第二个白皮肤的盟友,却不在意您有第二个红皮肤的盟友。”路易说,“在这里我同样有很多朋友。”譬如瑞典人,譬如葡萄牙人,譬如一部分意大利人,荷兰人与佛兰德尔人。
“我需要考虑。”罗格朗最后说。
“您有很多时间,我的儿子尚在襁褓。”路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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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路易来到了特蕾莎王后的卧室里,与所有的夫妻那样,他们各自有自己的套房,见到国王来,王后当然不胜欢喜——在蒙特斯潘夫人为国王生下一个儿子后,宫廷里又有人开始讨论王后应该再给国王生个儿子,虽然王太子小路易已经成年了,但一个国家只有一个继承人实在是太危险了。
“那么您觉得我需要再给您生一个孩子吗?”特蕾莎一边帮国王更换寝衣,一边玩笑般地询问到。
“如果上帝愿意再赐给我们一个孩子,”路易说:“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摸了摸王后的面颊,说起来,他并不怎么愿意与特蕾莎有第三个孩子,大郡主与王太子是个健康的孩子可真算是上天保佑——他和特蕾莎的血缘关系也太近了,但那时候他几乎没有选择,马扎然主教和王太后也不会允许他选择——还有法兰西的贵族们,他们到现在还是很忌惮科隆纳公爵,也就是因为担心国王对这个意大利女人怀抱着太过深切真挚的爱情。
“我老了。”特蕾莎王后叹息到,她和路易同岁,对于男性来说,四十岁正是年轻力壮的好时光,对于女性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