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记述十七世纪到十八世纪,法兰西最为着名的将军们时,欧根.德.萨伏伊无疑是相当令人瞩目的——他出身显赫的萨伏伊家族,却有个不幸的童年,他三岁时母亲就因为一场可怕的事故丧了命,他的父亲苏瓦松伯爵立刻娶了新的妻子,他的继母出身平平,却和他的父亲感情深厚,并连续生了好几个孩子——小欧根被送到祖母那里,后来又在九岁的时候被送到凡尔赛宫被王后抚养,他和王太子以及科隆纳公爵,当时还是小昂吉安公爵的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二世关系融洽。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直到这个年轻人以赫赫军功被册封为陆军元帅,他的国王路易十四再三要求,他也没有步入教堂,也没有任何子女,有不可信的谣言称,欧根亲王曾经恋慕过路易十四的大公主伊丽莎白,在被拒绝后就放弃了对爱情与婚姻的追求,但愿意相信的人并不多,当时恋慕大公主的年轻男士们足以从凡尔赛排到维也纳,但他们也很清楚自身应该承担的义务与所拥有的权力,爱情的消逝并不影响他们拥有婚姻与子女。
欧根亲王却终身未婚,也没有任何合法或是不合法的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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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现在的大公主依然还只是一个纯洁的少女,小欧根也只是堪堪成年。
大公主的邀请是通过王太子发出去的,小欧根十二岁的时候,就完成了初级学校的所有课程,成为皇家军事学院的一名新生了,与第一批几乎全都是军官以及优秀士兵出身的学院不同,他们稚嫩的就像是春日的小树,奋力地迎接着上帝赐予他们的一切,无论是阳光,还是暴雨。
“我们去大运河吧。”大公主说,小欧根就跟在她身后,他们默然无语地一直走到运河边,运河波光粼粼,春日的河水与天空,都像是染上了一层新芽的翠绿碧蓝,说不出的明媚动人,令人一见就觉得心神舒畅,但比起平静的大公主,小欧根心中却充满了绝望和苦涩。
多么奇怪啊,人就是如此,明明知道将要降临的必然是一场凄冷的狂风暴雨,却总还抱着一线希望,仿佛下一刻阳光就会撕开乌云,将温暖的光线投在自己身上似的。
小欧根恭谨地服侍大公主上了船,这种威尼斯船是王后特意从意大利采买的,是一种风景,也是一种交通工具,还有的就是,当凡尔赛宫里的人只想单独谈谈话,不想被别人窃听的时候,他们就会乘坐这种小船,从运河这一端到末端的大湖,需要半小时,这段时间足够他们说完想要说的话了。
哪怕在踏上小船的时候鼓足了勇气,但小欧根发现,他依然无法做第一个开口的人。于是,几分钟后,大公主要求道:“和我说说话吧,欧根,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殿下。”小欧根说,他看向大公主,大公主今天没有戴宽檐帽,而是用一柄精致的遮阳伞来遮挡过于强烈的光线,柔和的光打在她的脸上,让她的面容看上去就像是浮动在晨光中的珍珠,她的头发简单地盘起在,只是为了不失礼地缀着珍珠和钻石,没有戴耳环和项链,这种姿态往往只有在家人面前才会有——家人,小欧根曾经渴望过家人,但现在他又憎恨起这个名词。
“我想知道,”小欧根问道:“您之前说,最后一面,如果不是最后一面呢?”
“那么您想随我走到什么地方呢?”大公主反问道:“瑞典吗?但我的父亲,您的国王已经说了,他不会让法国人和我一起去瑞典,我所有的一切,除了我的灵魂和躯体,都要留在法兰西,我要接受瑞典人民奉献给我的任何东西,成为他们的王后,从那天起,我就不再是法兰西的公主了。”
“如果说您不允许一个法国人和您一起去瑞典,”小欧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船桨:“那么一个奥地利人呢?”
大公主危险地耸起眉毛:“别说,”她严厉地说道:“别说,别告诉我,您竟然有着那样的打算!”
“利奥波德一世直到今天也没能有个健康的男性后裔,”小欧根死死地握着手里的船桨,急切地,一口气地说下去:“我已经成年了,我很健康,虽然有点矮小,我,我要走到他面前去,告诉他我的母亲是奥林匹娅,他见过我,我也记得他,他曾经把我抱在膝盖上,称我为他的儿子,我愿意承认他,也要求他承认我,我至少可以得到一个公爵的爵位……我……”
“啪!”
一记耳光把他剩下的话全都打了回去!
小船微微地左右摇晃着,大公主已经站了起来,小欧根下意识地伸出手,怕她跌到水里去,这个举动让大公主心软了一下,但她想起之前小欧根说的话,她的心又迅速地坚硬了起来:“愚蠢!”她跺着脚喊道,“何等愚蠢!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对小欧根,路易十四和苏瓦松伯爵确实有着自己的心思,但前者让小欧根活着,并且允许他如同王子那样的生活与学习,后者愿意让出自己长子的名头和继承权,就说明了他们对这个无辜的孩子,还是抱着一点怜悯之心的,又因为奥林匹娅也是玛利的姐妹,玛利是小欧根的姨妈,路易十四甚至允许他住在凡尔赛。
凡尔赛的房间可不是那么容易有的。
小欧根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也知道,如果他这样做,无疑会让很多人陷入尴尬的境地,首先就是苏瓦松伯爵,而后是路易十四,但他也时常想着,如果他在意外中和母亲一样死去,或是留在了奥地利,也许对所有人都好,他不认为自己会是一个平庸的人,但如果他是法国的欧根.萨伏伊,他就不可能与大公主有任何关系。,
除非大公主愿意和大部分贵妇人那样,在婚后,生下丈夫的第一个孩子后,就开始沉沦在糜烂的婚外关系里。但小欧根也知道,虽然路易十四有着三位王室夫人,但他对婚姻的尊重远超过任何一个君王,甚至连科隆纳公爵夫人也不能越雷池一步——这不是单纯的因为感情,更多的是因为他必须保证自己的婚姻,与正统婚生子的权力。
而比起王后,或是奥尔良公爵夫人,大公主与大郡主接受的教育反而更多地来自于她们的父亲,大公主为了能够与将来的丈夫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有合契的话题,在婚约确定时就开始学习瑞典语,如同翻阅典籍那样阅读和背诵瑞典王室与卡尔十一世的情报,才能让卡尔十一世在巴黎与凡尔赛的短短几天里就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她,就连同为瑞典人的,不免对未来的王后吹毛求疵一番的使者与大臣也完全倾倒在了她的裙下。
要达到这种程度,她所秉持的可不只有美貌。
她的眼睛是那样的美,就像是翻卷着波涛的大海,它们不但继承了路易十四眼瞳的光泽与颜色,也继承了它们的勃勃野心,与小欧根在其他地方见过的贵女不同,大公主与大郡主都是那种对自己将来的道路了如指掌的人,她们不会允许有人成为她们的障碍——这一记耳光,只是对幼年同伴的小小惩戒罢了,小欧根毫不怀疑,如果他将这个念头付诸实施,无论是不是能够成功,巴士底狱会是他最后的归宿。
他抬起手,遮住眼睛,阳光实在是太强烈了,他在心里说。
“我不会选择你,或是任何一个人,除了卡尔十一世。”他听到大公主平稳地说道:“我将努力争取,不但要获得他的承认,获得王太后的承认,也要获得瑞典人的承认,我要手掌权杖,怀抱王子,与卡尔十一世并肩坐在白银御座上,我要维系瑞典与法国的同盟,保证它无论任何时候也不会与法国成为敌人,波旁的血脉将会在那片冰冻的土地上流传下去,流传很多年。”
“我知道你喜欢我,爱我,”大公主没有拉开欧根挡在眼前的手,“但你觉得我什么时候会需要这份爱呢?”她说:“对,就是我遇到危险,被上帝与民众抛弃,无处可去的时候,那时候不但是我,就连法国与波旁也必然摇摇欲坠,告诉我,你想要看到那样的状况出现么?”
“别逼我,殿下。”
“您还那么年轻,您不是我,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如同我们这样的人,身系千线万缕,我们的一句话,一个动作,就可能掀起滔天的巨浪,殃及数以万计人的性命与生活,我们必须小心翼翼,未雨绸缪,不可放纵自己,给别人,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我亲爱的朋友,你的爱情必然是美妙而又纯洁的,但请原谅,我无法接受,因为我不属于自己。”
“你属于法兰西,也属于瑞典。”小欧根嘶哑着声音说道。
“您会忘记我的。”
“我不会。”
“那就不忘记。”大公主笑了,她坐回原先的位置,抽出手帕在运河里浸透,而后绞干,敷在小欧根的脸上,因为卡尔十一世爱好狩猎,路易十四也希望大公主有一定的自保能力——至少能够长途骑马而不掉队,所以她手上的力量一点也不小,小欧根也还是一个少年,皮肤还没那么厚重粗糙,所以他的面颊被留下了一个鲜明的红色印记。
“如果你不愿意忘记,那么记得我也无妨。”大公主接着说道:“留在凡尔赛,留在法国,留在我父亲身边,你已经进了军事学院,将来会为国王打仗,你也许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将军,到那时候,你会发现,我也只是一片被你夹在书本里的漂亮花瓣,比起爱情,你会更怀念我们的友谊,与你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更有可能是无穷无尽的懊悔。”
“人生在世,总有不如意的地方,我的父亲也无法做到十全十美,何况是我们。”大公主说,“再长大些吧,小欧根,你会发现,这世上比爱情重要和有意义的东西太多了。”
她的话终于让小欧根发出了一声犹如哀鸣般的呜咽,一只落在高高翘起的船头,整理了好一会儿羽毛的黄雀吃了一惊,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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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可真是一点不错。”路易说。
维萨里慢慢地收回手,解除法术。他的神色之中有悲哀,也有释然。是的,他也曾经认为,爱情和亲情对他来说,是最重要且绝对无法割舍的,当他在监牢里的时候,他所想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让莫特玛尔公爵去死!不为人所知的是,他甚至希望过妻子去死,也曾诅咒过抛弃了自己的女儿。
他曾经想过,一旦攀爬上高位,要怎样报复几乎毁了自己一生的莫特玛尔公爵,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才蓦然惊觉,那些他曾经认为很重要,重要到可以放弃一切来换取的东西,在他的心里已经如同一件被损坏的旧物,他依然爱它,毫无疑问,但那股因为它被毁坏而产生的愤怒已经消失了——他不再是一个受曼奇尼家族豢养的,虽然有些能力但也随时可以舍弃的魔药师,他在国王身边,与他关系亲近,从加约拉岛来的巫师无人不需他的指引和帮助,虽然他不会如大家族的巫师那样乘机掠夺和控制那些年轻巫师,但随着数量与时间的累积,他的威望也被推向了一个顶峰。
国王将自己与玛利.曼奇尼的儿子推向了意大利,位置关键的加约拉岛将来也许会是一柄锋利的匕首,比起必须陪伴在科隆纳公爵身侧的米莱狄夫人,加约拉岛的总督人选最有可能是瓦罗.维萨里。
维萨里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被命运从最底层的泥沼里推向如此辉煌的地方,更让他惊讶的是,他并不会惶恐,觉得难以接受——他甚至没想过,他根本没有学习过应该去如何管理与统治一个地方,不,不应该这么说,他身边就有一个最好的教师。
他与莫特玛尔公爵握了手,他没有忘记,但这些仇恨与爱意一起在时间里褪了色,他可以报复这个凡人,但这也意味着他必须放弃他原先连想也没有想过的权力。
如曼奇尼家族那样,用权力来满足私欲无疑是最愚蠢的,他在路易十四身边看到的这些,维萨里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复制在暴乱后几乎已经被离弃的加约拉岛,巫师和凡人,应该一样拥有平静和富足,并且不断演化到最好的生活才对!他怀抱着这样的野望,以往的一切都还在,但已经距离他十分遥远了,甚至是他的妻子与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