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带着白衣男子御风而行,并不停留,一路向南,来至一处,春花正盛,柳条依依。来人落下来收起御风之物——乃是一段细竹——折在袖内。
渐渐向谷内行去,两旁桃树梨树错杂开来,一湾河水蜿蜒其中,河水渐渐宽阔,以至成湖,道路渐窄,形成一坝,沿坝而行,坝两侧一侧为柳,一侧为桃梨间种,地上落满红白花瓣,堆积了好几层,两侧水面宽阔,看不到尽头,隐隐有山的影子,经风一吹,水上荡起涟漪,近坝之处,桃瓣和梨瓣铺陈,看不到水面,唯有花瓣随水起伏,与坝分开。
来人松了白衣男子的手腕,自往前走,白衣男子低着头,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一条桃李瓣路,走了许久,隐隐的山合抱而来,桃梨瓣路走到尽头,前面现一峭壁,峭壁之上葱葱茏茏。那人右手一扬,上面缓缓垂下一个藤条编就的软梯,那人手扶软梯,一步步走上去,白衣男子也跟着上了软梯。软梯行了一段,那人拔下峭壁上一支伸出来的桃枝上开的正艳的一朵桃花中心的绿蕊,峭壁上无声无息现出一块平台,那人便落在平台上,伸衣袖卷了白衣男子上平台,进到平台连着的山洞里去了,走了一时,动了几次消息,左右拐了几拐,从另一侧石门而出,里面又是一番天地,但见阳光斜照,草木藤蔓缠绕而生,桃梨柳一如外面,更多了高高矮矮众多花草,地上湖里花瓣柳叶,几间小屋静雅别致,临湖而建,湖上亭台楼阁,也都沾染了花瓣。
那人带白衣男子到一舫坐下,抹去头上脸上白纱,一头青丝乌云一般挽了个髻儿垂在脑畔,斜插了一根粗大的玉钗,白玉所雕,通体晶透,钗尾缠绕白色丝线搭了几颗墨玉珠子。鹅蛋脸,面庞小巧,嘴角无一丝细纹,只是冷冷的全没笑意,眉头全皱起来,额头上也聚了几道皱纹。舫里有个穿素白色衣裳的小丫头,只有十五六岁样子,捧过茶来,一双大眼睛湛湛有神,那人挥挥手,她便低眉敛目,退出去了,连杯盏落在桌上、鞋子踏在地上都没有声音。
白衣男子跪在地上,一时间舫内静悄无声,外面落花碰在水面上发出轻轻的“哒哒”声,细柳拂过湖畔扫在窗棂上,轻柔的“啪啪”作响。
那人站起来,走到舫窗处,看着外面的湖水,一手扶着窗棂,一手将窗台上的落花拂下去,待窗台上已无了落花,又转回来掐了桌上插瓶的几支桃花,揉碎了顺着窗子扔出去到水里,没有半分想说话的意思。
白衣男子真元全失,又受了重伤,支撑不住,跪得久了,身子便吃不消了,却硬撑着竭力保持原态,汗一滴一滴落下来撞在地板上。外面落花的声音中出现了这道杂音,那人看看白衣男子,白衣男子正咬着牙低着头用双手撑地,身子禁不住乱晃。
眼底闪过一丝心疼,那人并没有让他起来,涩声道:“霄儿,坤山那些事情,都是你做下的?”白衣男子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强开口回答:“弟子不才,做下错事,负了师父往日的教诲,弟子该死!”一字一字,倾吐甚是艰难。
听到如此肯定的回答,那人身子晃了两晃,一把揉碎了的花都散落在地上,花汁点点流出来,雪白的地上留下点点红迹。手扶着窗棂,指尖还带着红色的花汁,那人痛心道:“霄儿,你放荡不羁也好,玩世不恭也罢,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你也做得出!是我宠坏了你!”声音之中,涩意萧然。白衣男子低声说:“徒儿知错,任凭师父责罚,还请师父保重身体,莫要为不肖徒儿生气!”姿态甚是恭谨,言语诚恳。那人心头一叹,满心不忍,又悔痛无极,正要说话,忽然感觉到什么,面上变了神色,急急唤了外面的小丫头进来,叫把白衣男子关进波言洞,再行处置,自己起身急往别处去了。
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觉能让师父变色的定是大事,白衣男子猛抬起头:“师父!发生了什么事?”那人阴沉下脸,低声斥了一句:“好好反省!”叫那小丫头:“还不快把他拉出去关起来!”小丫头应了一声,上来扯白衣男子:“洛小爷,别惹姑娘不高兴,快走吧!”有几分担忧,又无可跟从,白衣男子只得随小丫头来到波言洞。
波言洞是湖下面一处水屋,地势奇特,虽在水下,水位却不与湖面持平,夏季时候水位下降,全屋只有最低洼的地方有点点水迹,可做乘凉用,但此时水位上升,屋子有一半淹在水下,却是不适合居住了。人关在里面,可以算得上一间水牢了。
开了门让白衣男子进去,小丫头在外面落了锁,白衣男子自己一步一步下到下面,水深及腰,半身都在水下。虽然春日,水并不冰寒,但到底凉些,白衣男子身上没有真元,又有伤,经这凉水一激,只觉身子绵软,寒气上涌,加之水波动荡,站立不稳,歪倒在床上——那床是洞中天然的一块石头,此时也在水下。
虽然在湖下,湖水清澈,也有光从水屋隔湖的一面照过来,白衣男子在波言洞关了两日,体力略略恢复些,但伤势渐重,加上真元被废,一时不能恢复调整,精神倒不好起来。这也是波言洞作为水牢的原因所在,虽不能对人造成根本上的伤损,但却能让人精神倦怠、四肢乏力。
知道波言洞的作用,也知道师父生气,自己所承认的事的确罪名滔天,白衣男子做好了被师父惩戒的准备,关进波言洞不过是师父有事,急切间的一个临时安置罢了,之后到底如何惩戒,还要看师父忙过了的处理。是以白衣男子并不觉在波言洞内有多委屈,心内认罚,便觉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至晚,那人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入后面一间净室,过了几个时辰才出来,后面跟着无名,轻轻为她披上一件衣服。
月移中天,那人的脸色在月光下更显苍白,浑无血色。略站了站,那人无力地挥挥手,无名不敢则声,只轻轻应了一声,便悄悄退了下去。那人独自站了半个更次,缓缓在桃李林中绕了半响,停了好几次脚步,连连拍过几棵树,最后在一颗较粗的桃树下站了一会儿,走到潭边,从旁边的水阁中取出一把古琴。
借着月色,可见古琴上花纹古朴,雕琢精致,却也有明显的旧痕,显然是经年累月,但常常被拿出来擦拭的模样。那人坐在潭边,手指无声抚过琴弦,眼角有泪水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