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升带领铁枪军,马不停蹄,连奔了一夜一日,身后众人不见许明灯踪影,均心中疑惑。几个老兵途中连连开口问询。但段升就是不吐一个字,只把令旗挂在枪头。众人深知军令如山,唯有从命而随,不敢再问。
段升并非无情,他深知铁枪军中热血好汉居多,不然哪有胆气多年来跟着许明灯在女真部落之间厮杀?可若让他们知晓了许明灯实去赴死,为他们争取逃跑的时机,他们怕是违抗军令也要杀回去救将军。
所谓人从众而易鲁莽,一人冲动,往往就能带动余者,若他们单顾痛快而不计得失,只求力战同死,岂不令许明灯一番苦心白白浪费?因此,段升唯有硬起心肠,强令众人跟着,不吃不喝,只顾前行。
直到第二日的傍晚,众人眺望前路,见远方有官军连营数里,一杆杆大明军旗随风飘扬,方知回到了开原。段升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回首来程,各种情绪才重新归于胸中。
开原城处于建州女真和叶赫部老家的中段,明朝在是处不仅设有马市,而且还部署了军营,原由辽东总兵属下的参将分守。近年来因马市兴隆,朝廷十分重视,就把地方守将从参将升为总兵官,加派了人马。
开原的马市,是方圆百里内最大的汉蛮交易之所,南接建州,北接叶赫,西接蒙古,无论是汉人、女真人还是蒙古人,都常来马市上交易,百年来汉人行商和少数民族的车队,甚至在开原周围的草原上,踩出了好几条光秃秃的道路。
段升他们就是从南面的那条过来的,蜿蜒的道路自经开辟,已与两旁的草地截然有别。虽说此刻是初冬,枯草委顿,显得道路光秃秃的,可就是在盛春之日,一样寸草不生,坑洼易见,便于走马过客。只不过,因爱新觉罗和叶赫那拉两个家族战事甚频,开原近叶赫而远建州,是以很久没有商客从建州南来了。
段升想到他们一行多亏许明灯留策,这才逃脱虎口,可许明灯本人却深陷总督府中,生死未卜,眼眶不自觉地红了,泪水从双颊不住滚落。铁枪军的汉子们瞧见他这副模样,又惊又疑,一时躁动不安。
明军营中有人发现了他们,忙去请示长官。不久只见一名五十多岁的男子,身着儒衫,骑着白马,率众来到营门前。段升知他就是开原总兵马林,为名将马芳之子,虽承袭将官,却雅好文学,能诗工书,最喜交游名士,常作儒生打扮。
段升滚鞍下马,把令旗取下,跪地递给马林,颤声道:“总兵大人,我等奉许将军之命,反出了赫图阿喇,恐后有努尔哈赤的追兵,连奔了一日一夜,这才赶回开原。这面令旗……段升代将军交还总兵大人!”
马林与许明灯相交甚厚,长期共谈军策,闻言已猜到大概,眼前不由一黑,几乎从马背上跌下。段升忙扶住了他,劝道:“总兵大人莫要悲伤过度,今番努尔哈赤不安好心,怕是要与我大明决裂。还请总兵大人千万振作,加紧防备!”
马林叹道:“你说的是。”镇静了几分,一挥手,对几个亲兵道:“今夜铁枪军归营,困顿不堪,速去安排饭菜和住处,叫诸位将士好生歇息。”又对段升道:“你随我来,我有话问你。”
铁枪军人人担忧许明灯安危,都嚷道:“不吃饭,不困觉,只告诉我们将爷在哪?我们就去寻将爷!”马林和段升好说歹说,才劝得五百军士安静下来,说先去休息一夜,明日便告知清楚来龙去脉。
马林的亲兵都还年少,没有参与过大明与鞑靼的战争,久闻铁枪军是一支与女真、蒙古蛮子打仗还能大占上风的精兵,当下毕恭毕敬,将他们迎入营内,招待他们吃喝歇息。
段升骑着马,跟在马林之后,行了足有二里路,来到总兵府。那总兵府说是府邸,不过是一座院子,几间土屋,与开原马市上的商铺旅店大同小异,若跟努尔哈赤的总督府相比,更是简陋到了极点。
两人一进院落,就听到一阵清脆的读书声从西边房屋传来。诵读者只有一人,却念得十分认真,仿佛身处学堂,有先生在前监督、许多同学在旁共勉一般。
马林见那人如此自觉,频频点头,忽想到许明灯之事,长长叹息一声,唤来一个仆人,叮嘱道:“让他念完书,就早些睡罢!我有要事要谈,千万别叫他靠近正厅一步,可记住了?”那仆人也是兵士出身,只道:“遵命!”转身去了。
马林径直前行,来到北面的正屋门口,伸袖一请,道:“段升,请进来坐。”段升细心在听着那人背书,听背的是《过秦论》,声音虽有些稚嫩,然而顿挫有力,亦无中断、犹豫之处。
他正伤感出神,耳边马林出言相请,他才一醒,忙道:“不敢!卑职是大人的属下,又不是宾客,怎敢逾越?”却见马林已负手远去,并没有回答自己,猛地想到:“啊,总兵大人一向是书生做派,与人客气惯了,又不是抬举我!我随将爷外出太久,竟全忘了此节。”当下快步走进了屋。
正屋里几乎家徒四壁,除去主客三个座位,就只北墙上挂着一幅辽东地图,角落里的桌子上摆着一张沙盘。马林在主座坐下,唤仆人端来茶水,对段升道:“随便坐吧,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你详细告诉我,不要遗漏一处!”
段升哪里还藏得住话?便从叶赫部进犯建州说起,把许明灯与扬古利追击敌人至鱼鹰河,返程时许明灯被五个汉人截住,斗得重伤而归,然后授计教铁枪军夺马出逃,自己去总督府赴死等事全都仔细说了。包括那几个汉人的言语、皇太极和女真诸将的反应、许明灯对女真局势的分析,也都一字不落的告诉了马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