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 正主李元宗摆足了架子, 终于在日暮时分抵达土城。
李承业、阿史那勃格和其他河东军部将不敢怠慢, 规规矩矩站在道旁迎候。
成功将不可一世、叫嚣要在几个月内牧马中原的契丹军赶回老巢,李元宗春风得意, 笑容满面,骑着一匹神清骨俊的健硕骏马,一身华光闪耀的明光铠甲, 缓缓驰过长道, 身后足足几百个精骑簇拥着他入城,排场极大。
霞光斜斜笼下来,罩在李元宗那身华丽的甲衣上,打磨得比波斯铜镜还要光滑的铠甲发出耀眼的光芒, 熠熠夺目。
道旁围观的边民被李元宗气势所慑,匍匐跪地,纳头便拜, 山呼“司空威武”。
李元宗威风八面,神气十足, 频频朝人群挥手致意。
不远处的小巷子里, 怀朗骑马立在一处隐蔽的角落里, 嘴角一撇, 扭头对身边的周嘉行道:“司空最计较排场,每次出征或是凯旋, 诸子和河东军部将不管身在何处, 必须前去迎送。”
据说曾有几位公子忙于公务, 实在无暇为父亲充场面,只能让副将代替自己,结果被李元宗骂了个狗血淋头:老子要去打仗了,你身为儿子,居然不来送一送你老子,你这是不孝!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盼着老子回不来?!
自此后,只要是李元宗出征或凯旋的日子,就算天上下刀子,他的儿子们也绝不会缺席,一个都不会少。
李承业在诸子中才华不显,之所以能得到李元宗的喜爱,就是因为他有一次病得爬不起床也坚持要为李元宗送行,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抱着李元宗的马脖子,苦苦哀求李元宗留下来。李元宗当时大为感动,认为这个儿子虽然没什么出众的地方,但是却是真心敬爱自己的孝子。
其他在场的儿子被李承业这一番矫『揉』做作恶心得直翻白眼,恨不能吐他一身,结果他们的父亲李元宗却偏偏吃这一套!
眼见李承业越来越得李元宗的喜爱,其他儿子只能按下不屑,狠一狠心,和李承业一样厚着脸皮装疯卖傻,争相向李元宗卖好。
于是李元宗的排场越来越大了。每次他出征,儿子们一个比一个哭得响亮,他归来,儿子们泪眼汪汪,不停拿袖子拭泪,一副喜极而泣之态。
周嘉行扯一扯缰绳,目光扫过道旁等候的人群。
阿史那勃格站在诸子最后,他的那头卷发,迥异于旁人的肤『色』、五官、瞳『色』和其他人对他的冷淡态度都让他显得格外格格不入。
怀朗轻声道:“郎主,阿史那勃格和李司空诸子不和,备受排挤打压,河东军部将中出身底层、靠军功一步步爬上来的人大多同情他的处境。如果我们能拉拢阿史那勃格,只需略施小计就能让李司空诸子内斗,那河东军就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
周嘉行摇摇头,拨马转身,道:“勃格不会背叛李司空。”
怀朗的表情有些疑『惑』,“他救过李司空,李司空却屡次忽视冷落他,坐视亲儿子嘲笑打压他……”
但凡是有血『性』的人,怎么会甘心被如此对待?
周嘉行看着东边的方向,似乎在出神,笃定地道:“他敬重李司空,视如亲父。”
他理解阿史那勃格对李元宗那种坚定的忠诚,因为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一旦认定什么,很难更改。
怀朗顺着周嘉行的视线往东边瞟几眼,轻咳几声,道:“郎主……自从阿青他们将袁霆的首级送去长安,就没有九娘的信过来……”
周嘉行没说话。
“郎主,也许九娘生气了。”
怀朗说完这句,暗暗叹口气,想他本是一个居无定所、放浪形骸、以刺探获取情报为生的浪『荡』子,为什么这几年越来越婆妈了?
他的目标是为郎主构建起秘密情报网,而不是指导郎主怎么讨好意中人啊!
可郎主哄小娘子的手段实在太……太不争气了,他真的看不下去,只能出言提醒,不然郎主这辈子别想抱得美人归!
周嘉行听了他的提醒,神『色』不变,“为什么生气?”
怀朗扶额,道:“您不怕吓着九娘吗?传首京师的时候送上求婚帖……九娘那么讲究,怕是要恼。”
周嘉行嘴角一扯,仿佛在笑。
“吓不住她。”
九宁一开始很怕他,真的被他吓崩溃了,可在一次次试探、知道他拿自己没办法后,她又得意起来了。
这种得意很含蓄,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周嘉行起初没发现,后来慢慢感受到她放松之下那种娇气的、理直气壮的信赖,他不动声『色』,继续纵容。
他知道,只要自己哪一点没有做好,她肯定会立刻缩回壳子里去,再想哄她出来就难了。
所以他得小心翼翼。
他很迫切,也很耐心,在『逼』迫她彻底坦白之后一点一点引诱她放松警惕,适当地给她自由,让她没有防备,然后趁机得寸进尺。
她看清他的真面目,索『性』破罐子破摔,放开一切,胆子也愈发大了,当时都敢大摇大摆当着他的面离开,现在又怎么会被袁霆的首级吓到?
而且将袁霆的首级传首京师,为的是震慑其他节镇,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她懂得他的用意,不会为这事恼怒。
她那么讲究,他又怎么会用这种法子请婚。
宴会过后,河北尽归于李元宗,他会拿下汴水流域,然后南下回鄂州。
等理清和江州的关系,就该她兑现诺言了。
周嘉行抬头,目光越过斑驳的土墙,看向远方。
她有没有想他?
不管有没有,她都得回来。
……
是夜,土城内满地篝火。
巡视的士兵从城墙往下看去,火光从帅府方向朝四面流淌开来,似盈盈闪烁的璀璨星河。
堂屋内气氛僵持,两方人马正在对峙。
李元宗已脱去甲衣,换了身织金宽袖锦袍,坐在上首,身后亲兵簇拥。
周嘉行就坐在他侧面的席位上,窄袖袍服,不卑不亢,年轻而俊朗的脸庞在烛火映照中透出几分肃杀,平时收敛起来的锋芒此刻于无声中迸『射』而出,锐意惊人。
李元宗看着周嘉行,就像在看年少时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自己一样,他也曾年轻,也曾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曾如一颗冉冉升起的星子那样划过长空,引来世人的瞩目和赞叹,他的光芒曾铺天盖地,震撼天下。
长江后浪推前浪,他老了,差点死在儿子和部下的背叛之中。现在,轮到年轻人搅翻整个天地。
李元宗回过神,扫一眼自己的儿子们,嘴角一撇。
生子当如是,儿子不行,还有孙子,周麟居然有一个这么出『色』的孙儿!
自己的儿孙们要么太聪明、野心太大,以至于想要杀他们老子取而代之,要么就是蠢得无可救『药』,每天只知道盯着其他兄弟,除了擅长给兄弟使绊子之外,一无是处!
这时,李承业刚好捧着一盏温酒送到李元宗面前。
李元宗心里正窝火,拂袖扫开儿子,示意幕僚取来舆图。
周围的公子们同时发出不屑的嗤笑声。
李承业咬咬牙,收走酒盏。
李元宗摆了摆手。
他先软化了态度,河东军将们忙收回恶狠狠的眼神。
另一边,周嘉行微不可查地摇摇头。
他身后的亲兵退后半步,回到席位上,不过手还放在佩刀刀柄上。
双方各退一步,屋中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
早已汗流浃背的众人悄悄吐一口气。
还以为要打起来呢!
等众人从刚才紧张的僵持中缓过神,幕僚缓缓展开舆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