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帐外忽然响起长靴踩过松软沙土发出的咯吱咯吱响声。
幕僚眼皮跳了跳, 侧过身,扫一眼屏风的方向, 不动声『色』。
李元宗低头看信,并未察觉,喃喃地道:“儿子不行……孙子呢?”
他儿女成群,恍惚记得自己最大的曾孙好像已经到能娶亲的年纪了,儿子娶不了公主, 还有一大群孙子、曾孙,总能找到一个还没娶正妻的吧?
幕僚心里咯噔一下, 生怕李元宗异想天开,连忙道:“司空, 宝郎的长子才八岁……比长公主足足小了六、七岁……”
以长公主的身份, 李元宗的儿子、孙子中哪个能尚主,毫无疑问将是板上钉钉的河东军继承人, 就算不是, 娶了长公主,也是了。
为避免族中子弟内斗, 驸马只能从世子李承业这一房中选,李承业已有正妻, 不能尚主, 只能他的儿子尚主,可他的儿子年纪太小, 而且不是嫡子, 长公主必然不会答应。
李元宗左想右想, 发现除非让李承业和离、和宣武镇闹翻,否则确实没法迎娶长公主,肉痛不已,手指『揉』『揉』眉心,气呼呼道:“老子娶,成不成?”
幕僚一时无语。
您老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能正经一点吗?就不怕长公主一气之下发檄文号召天下节镇合攻河东?
李元宗说的只是气话,他这人爱面子,白发苍苍的老人非要强娶一个出身高贵、如花似玉、正当韶华的公主,不用天下人来耻笑他,他自己也没脸啊……这又不是纳妾。
他想了想,忽然拍一下案桌:“我们家娶不了,也不能让别人娶!”
挟天子可以令诸侯,但到底有『乱』臣贼子的嫌疑,娶了长公主就不一样了,不仅可以收揽民心,还能名正言顺以驸马的身份去攻打其他节镇,而且长公主能够控制蜀地,说明她手里有武宗留下的兵马、人脉……
这简直就是娶一个金菩萨进门啊!
李元宗越想越觉得心痛:居然没法娶公主过门!如果其他节镇娶了长公主,凭此势力大增,自己岂不是太亏了?
幕僚点点头,“从目前的态势来看,长公主最有可能下嫁给西川节度使杨昌的儿子杨涧,此次就是杨涧率兵打退凤翔节度使。”
李元宗记得杨昌,听了这话,放下心来,冷笑:“便宜他了!”
杨昌是个文人,没有野心,不善领兵,明明在蜀地经营多年,却一直被草莽出身的东川邓珪压制着,就算他们家娶了长公主,也只能割据一方,不可能对中原造成威胁。
李元宗年纪越大气『性』也越大,自己和自己生了会儿闷气,想起另一件事,问幕僚:“周嘉行那边怎么说?”
契丹军主力已经狼狈撤回云州,此次联军合兵抵御契丹取得大捷,夺回卢龙及雁门以北诸州,顺便把河北那几个和契丹沆瀣一气的节镇给灭了。河北大片州县现在处于无主的状态,地方官吏根本不知道该听谁指挥。
李元宗不可能一个人独吞中原,他想要河北,那齐州、青州自然就归周嘉行了。
周嘉行已经成为淮南名义上的主人,现在又要拿下宣武镇以东的地盘,如果他哪天把宣武镇也吞并了,届时,南北对立,河东军也难以撼动他……
李元宗发现,这个年轻后生已经不知不觉成为自己的心腹大患。
因此他迫切需要探明周嘉行的态度,看看这小子能不能沉得住气。
如果是个年轻气盛的,不难对付。这些年兵荒马『乱』,手里有几千人就能占地为王,各地崛起的后起之秀就如雨后春笋,但大多数很快在其他节镇的打压下沉寂下去。真正能站稳脚跟、稳扎稳打的,数来数去,绝对不超过一只巴掌。
幕僚知道李元宗问的是什么,答道:“周使君态度坚决,仍旧一口拒绝联姻之事。”
李元宗大怒,吹胡子瞪眼睛地道:“我们家的娘子还配不上他么!”
气了一会儿,又问:“我那些个曾孙女、外孙女,他就没一个看上的?”
幕僚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道:“司空,周使君不愿许婚,必然另有打算。”
李元宗老当益壮,姬妾众多,去年还纳了一位二八年华的娇美小妾,儿孙多得他自己都记不清,最年长的女儿都当祖母了,最小的女儿才刚刚过十岁。
在发现把女儿嫁给周嘉行、自己就比周麟矮一辈后,李元宗脑瓜子一转,决定从曾孙女里挑一个和周嘉行联姻,那自己就成周麟的老子了。
前些天他再次遣人暗示周嘉行自己有许婚之意,正等着对方回话。
这次周嘉行还是拒绝了。
李元宗恼怒归恼怒,心里并不糊涂,突然灵光一闪,眼睛眯起:“他会不会也想娶长公主?”
幕僚愣了一下,面无人『色』,惊出一声冷汗:“若周嘉行迎娶长公主,如虎生翼,必成司空心腹大患!”
李元宗瞪一眼幕僚:已经成了!
幕僚手脚发麻。
绝不能让周嘉行尚主!
李元宗沉『吟』半晌,叫来其他幕僚。
众人商议一番,觉得周嘉行拒绝联姻的态度太过坚决,很有可能确实想尚主。
李元宗狞笑:“看来只能便宜杨涧那小儿。”
现在不管谁娶了长公主都将一跃获得争霸资格,他们家娶不了,周嘉行也别想娶!
……
半个时辰后,幕僚从牙帐中退出。
回到自己的营帐,早有一位穿圆领袍衫的文士在里面等候。
幕僚和文士交谈几句,出了营帐,趁没人注意,骑马绕着营地转一圈,走到约好的一座营帐前,下马,掀帘走进去。
里面的人早已经等得不耐烦,听到脚步声,起身迎出。
这人面白无须,相貌堂堂,赫然正是世子李承业。
“先生,父亲有什么打算?”
幕僚躬身道:“世子,司空要为勃格娶妻。”
李承业皱眉道:“难道真如传言所说,父亲要为勃格择一位世家女为妻?”
幕僚眼神闪烁,说了长公主的事。
李承业大惊失『色』:“我岳父乃宣武镇节度使,必然不能和离再娶,假若勃格娶了长公主,我这世子之位还坐得住吗?”
幕僚忙安抚李承业,“世子无需担忧,司空并不打算让勃格尚主。”
说着,他顿了一下,朝李承业作揖,含笑道:“恭喜世子。”
李承业疑『惑』道:“何喜之有?”
幕僚一笑,“长公主身份高贵,谁能迎娶她过门,必然势力大涨,可司空宁愿眼睁睁看着杨昌之子占这个便宜也不愿让勃格尚主。”
李承业更糊涂了:“这是为何?”
有句话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娶长公主好处那么多,父亲为什么放弃了?他们家没娶正妻的子弟多着呢。
幕僚压低声音解释:“因为司空不愿勃格坐大!司空属意世子继承河东军,如果其他公子尚主,必然会威胁世子的地位,所以司空宁可忍痛放弃长公主,也不会让勃格尚主。”
当年河东军大『乱』,诸子争权,李司空九死一生,差点死在亲儿子和旧日部下手里。夺回太原后,他悍然诛杀了一批部将和族中子弟,稳住局势。虽然最终成功保住河东,但元气大伤,差点被周围节镇钻了空子。为了平衡儿子、部下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防止再一次出现内斗,李司空从剩下的年纪较小的儿子中挑来挑去,挑中资质平庸的李承业为继承人。
阿史那勃格健硕勇猛,在战场上表现出『色』,出类拔萃,屡立战功,还几次以身犯险救下李元宗和诸位公子,可惜终究只是义子,李元宗器重他,但始终没有表『露』出要他当继承人的意思。
河东军部将和阿史那勃格并肩作战,出生入死,十分同情他,对李元宗的偏心颇有微词。
李承业知道部将们更看好阿史那勃格,也明白自己比不上阿史那勃格,非常忌惮这位义兄弟,担心自己压制不住他。
更担心父亲哪天突然被部将们说动,改而立阿史那勃格为世子。
如今听幕僚这么一分析,父亲宁愿放弃长公主也不给阿史那勃格尚主的机会,不就是说明父亲心里自己这个亲儿子更重要么?
李承业如释重负,脸上『露』出笑容。
义子毕竟只是义子,怎么比得上自己这个亲儿子呢?
幕僚又道:“世子,刚才属下和司空议事时,勃格来了一趟,没有入帐就走了,属下怀疑他可能听见司空和属下的谈话,知道司空不愿他尚主。您看,是不是要防……”
李承业得意洋洋,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打断幕僚:“就该让他听见!好让他有自知之明!”
幕僚嘴巴张了张,眉头紧锁。
……
长安,大明宫。
殿中燃了香饼,鎏金镂空熏香炉立在墙角,静静喷吐着淡青『色』香烟。
九宁头束莲花玉冠,穿一袭绀『色』八宝缠枝织金翻领窄袖锦袍,内着圆领春绸衫,腰系绦带,悬双鱼佩,足踏乌皮靴,盘腿坐在书案前写信。
亲随进来通报,凤翔府那边来人了。
九宁闻言,立刻放下笔,让信使快进来。
从杨涧带兵追击袁霆,已经一个多月了,一直没有消息传回长安。
袁霆撤兵时,她让杨涧率兵做出追击的姿态,『逼』袁霆往西跑,尽量把袁霆驱赶到其他节镇的地盘去,好让袁霆和其他节镇狗咬狗,然后尽快返回长安,以免横生枝节。
杨涧当时答应得好好的,起初几天每天会派人送信回长安通禀情况,但后来不知道怎么突然和长安断了联系,杳无音讯。
九宁怕杨涧急于求成,非要手刃袁霆,『逼』得对方狗急跳墙,中了对方的陷阱,派人沿着回凤翔府的路线一路找过去。
这一找就是半个月,信使都走到凤翔府了,还是没发现杨涧和那几千兵士的踪迹,也没找到袁霆。
两方人马不可能同时人间蒸发。
卢公等人怀疑杨涧可能沉不住气,和袁霆同归于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