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开阔的地方搭起几座虎皮毡帐篷, 仆从搬来柴禾,架设篝火。
天『色』渐渐暗下来,盈圆的月轮浮上梅树梢,熊熊燃烧的赤『色』火焰笼在廊前石台的积雪上,雪光黯淡。
新鲜宰杀的牛、羊、鹿以酱醋五味腌制后,搬上烤架,烤得滋滋冒油,红亮喷香。铜锅里的羊骨汤咕嘟咕嘟冒着珍珠似的『乳』白泡沫, 切块肥瘦肉已经煮得烂透。地上铺毡毯, 凌『乱』放着金银盘、碗、罐、笸箩器具, 大块熟肉堆得小山包似的,旁边笸箩里满盛这个时节难得一见的新鲜水果,鎏金錾花银碗里的葡萄酒潋滟着艳红的光泽。
美酒佳肴, 琳琅满目。
仆从放下猞猁纹镀金高足大银盘, 盘中刚刚从篝火上取下的羊肉, 『色』泽油亮红润,鲜香扑鼻。
心不甘情不愿应邀前来赴宴的一众军将——诸如皇甫超、宋朗、韩驰、姜乾、袁纪贞等人,虽然个个一肚子邪火, 但看到眼前熟悉的宴饮场景,闻到浓厚的肉香、酒香、果香和果木清香,也不由得食指大动。
他们是被怀朗叫来的。
起初没人肯来。
他们坚决反对郎主最近颁布的新策, 除非郎主亲自请他们, 否则他们绝不会去别院赴宴!
怀朗嘿嘿一笑, 『露』出雪白牙齿, 道:“如果是夫人请你们来呢?”
轻飘飘甩下这句话后,他转身即走。
留下皇甫超等人面面相觑,掉落一地下巴。
周嘉行还未正式娶亲,这一点天下皆知。但是作为周嘉行的老部下,皇甫超这些人都在那晚见过将来的首领夫人——和郎主并坐胡床的美貌女子。
他们当时行过表示效忠的礼节,等于承认这女子是主母,即使后来传出郎主想尚主的传言,他们认定的主母不会变。
一帮大老粗顿时为难了:他们可以和郎主闹脾气,但是郎主夫人来请,而且请的还是他们一家人……这就不好拒绝了。
私宴不同于公事,他们可以和郎主闹脾气,但总不能连夫人的私宴邀请都拒绝吧?
几人凑成一堆,小眼对小眼,商量该怎么应对这事。
夫人邀请,他们可以不去,他们的妻儿得去啊!
可是妻儿都去了,他们却缺席,要是出了什么状况该怎么办?
最后皇甫超冷哼一声,道:“去就去!都带上你们家的婆娘,不就是吃顿饭吗?难不成夫人能把宴席办成鸿门宴?”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士,难道要怕一个女子么?
其他几人都听他的。
于是一帮人带着自己的娘子、儿女大咧咧来赴宴,车马扈从将别院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穿过曲折回廊,他们来到一座典雅幽静的庭院,刚跨进门槛,迎面便是烧得劈啪作响的篝火。
皇甫超愣住了。
曾几何时,每当作战获胜,他们都会烧起几堆篝火庆祝胜利。
还在更早的时候——他们都还是小小少年郎时,跟随不同的主人走南闯北,夜宿荒州,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狼群野兽在黑暗中虎视眈眈,他们燃起一堆堆篝火,靠着那一点透出些许温暖的火光,撑到天将破晓。
军将们环顾一圈,看着熟悉的毡帐、篝火、大块流油的烤肉、一壶壶美酒,呆愣了片刻。
浓香像带了钩子,直往人鼻孔里钻,皇甫超悄悄咽了一口口水。
斜着眼睛打量身边的部将,其他人也和他一样,一脸感慨神『色』。
皇甫超的夫人从未见过眼前这等宴饮聚会,皱眉诧异道:“没有坐榻……难道要席地而坐?”
另外几位部将夫人和年幼的郎君、小娘子也是头一次看到仆从现宰活羊,站在廊前,神情踌躇。
他们倒是不敢『露』出嫌弃的表情,实在是没想到郎主夫人会预备这样的宴席。
皇甫超的夫人哭笑不得。
知道出身世家的夫人忽然提出宴请,他们换上最正式最精致的礼服,再三检查,确认衣裳、身上的饰物、脸上的妆容都足够体面了,才敢出门,到了地方才发现夫人想要他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他们这身装束,实在没法和那些穿窄袖衫的侍女一样来回穿行于篝火间呐!
众人迟疑了好一阵。
皇甫超和另外几位同伴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除了袁家的人,其余几人几乎都是平民出身,他们饱受艰辛,在『乱』世之中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委实不易。
而他们的妻子和儿女并未吃过什么苦头,更没有风餐『露』宿过,看到篝火和毡毯,都『露』出或好奇或惊讶的表情。
怀朗可不管他们心里在想什么,邀他们入席。
皇甫超按下心头疑『惑』,带着自己的妻儿落座。他夫人一边小声心疼自己的礼服和华贵首饰,一边小心翼翼卷起衣裙,慢慢坐在毡毯上。
等众人全部落座,怀朗几步上了石阶,长廊里传来说笑声。
天『色』已经黑透,篝火的火光随风摇摆。
脚步声由远及近,锦缎束发的小娘子慢慢走下石阶,一袭天缥『色』小团花蜀锦翻领窄袖长袍,腰束革带,悬羊脂玉佩,脚踏蛮靴,身后跟着怀朗和一应亲兵,缓步走到皇甫超等人面前。
她从幽暗的长廊一点一点走到火光能照到的地方,像晚风缓缓吹去乌云,漆黑苍穹间现出一轮皎洁明月,万道清辉,洒满大地。
世间万事万物,都无法比拟这一刻的光辉。
颜如舜华,灿若星辰。
在场诸人被她天姿国『色』的容光所慑,齐齐呆住。
柴禾堆里爆出哔啵哔啵的燃烧声,肥油滴淌而下,洒在火炭上,烧得滋滋响。
九宁嘴角轻翘,梨涡俏皮地皱起,笑意盈盈,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转,颔首之意。
在场的人都觉得她在对自己笑,霎时回过神,起身朝她行礼。
女眷们也站了起来。
九宁示意众人落座,接过多弟递到手边的鎏金酒壶,为所有部将一一满杯,自己也斟了一盏酒,朝众人一揖,笑道:“今晚是私宴,不必讲究,诸位将军只管放开了吃喝,不醉不归!”
军将们不敢直视她,捧着酒杯,低低应了一声。
怀朗抄起琵琶,奏起欢快的乐曲,侍女、仆从跟着起歌,有人踏着节奏跳起旋舞,更多的人被勾起兴致,笑着加入他。
欢乐的笑声此起彼伏。
九宁跟部将们不咸不淡地客气几句,含笑和所有部将的夫人寒暄。
女人们在一起,难免会在心里互相比较容貌妆容,在场的女眷早就听说九宁姿『色』冠代,但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天才算见着了正主,果然是雪肤花貌,闭月羞花。
女眷们发现自己没有生出一点嫉妒之心——差距太大,根本没法发酸。
她们笑着和九宁攀谈,介绍自己的儿女给她认识。
九宁一圈敷衍下来,累得口干舌燥,还好多弟特地给她预备了甜酒——医士说她现在只能喝甜酒,她一口气吃了三盏酒,找到皇甫超的身影,端着酒盏走过去。
皇甫超脸『色』暗沉,独自坐在篝火前沉思,他的妻儿不像刚才那么拘谨了,这会儿正和其他部将家眷一起观看旋舞。
九宁走到他身旁,矮身坐下。
皇甫超立马打起精神,浑身紧绷。
九宁盘腿坐好,递了只酒囊给他:“将军是不是更喜欢这样饮酒?”
皇甫超看着盘腿而坐、一手擎着酒盏搭在大腿上,另一只手提着酒囊的九宁,目瞪口呆:这就是世家出身的做派么?
他愣了一会儿,接过酒囊。
九宁一笑,端着自己的酒盏,看向女眷们的方向,若有所思。
皇甫超心里咯噔一下,警铃大作。
难道郎主和郎主夫人想拿他们的家眷来『逼』迫他们这些人就范?郎主英明一世,怎么能做这样过河拆桥的蠢事?!
他心『乱』如麻。
喝口酒后,九宁慢慢收回视线,道:“我听二哥说过,皇甫将军很早就跟着他了。”
皇甫超垂下眼帘,道:“那时候郎主还没有十四岁。”
他是随被俘虏的主人一起投靠商队的。周嘉行在一次比试中获胜,能优先挑选俘虏,他从此跟随周嘉行,直到如今。
九宁捧着酒盏,漫不经心地问:“大丈夫立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说的就是皇甫将军这样悍勇善战的英豪!”
皇甫超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谦虚道:“不敢当,都是郎主英明。”
九宁轻笑,道:“皇甫将军不必提防着我,你是二哥最倚重的人。”
皇甫超没说话。
九宁啜饮一口甜酒,看着篝火旁的女眷们,淡淡道:“封侯拜将,扬名立万……皇甫将军忠心追随二哥,他日二哥必不会亏待将军。”
皇甫超心头砰砰剧烈跳动起来。
这话他不敢应,也不敢不应。
九宁神情淡然,接着道:“自从当年安、史作逆以后,天下大『乱』,国势一落千丈,割据近百年……”
皇甫超十分警惕,生怕她话里给自己下套子,但听到这话,还是被触动心事,不由得叹口气,道:“是啊!太『乱』了……”
他本是好人家的儿郎,因为战『乱』,家破人亡,父母长辈被『乱』兵杀死,他侥幸活了下来,沦为奴隶,尝遍艰辛,要不是后来能追随周嘉行,他很可能和其他被掳走的汉人一样,还在塞外流浪,一辈子都没法回到中原。
九宁早就从怀朗那里打听清楚诸位军将的身世背景、『性』格特点,见皇甫超果然如传言中说的那样是个吃过苦所以有慈心的将领,心里松了口气。
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她看着篝火,问:“敢问将军,如果有人能结束『乱』世,平定中原,又能太平到几时?”
皇甫超这时早已经去了疑心,神『色』凝重。
九宁道:“节镇势大,战『乱』没完没了,就算有人结束『乱』世,还是没法平息战火,除非……”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
皇甫超心有所觉,抬起脸,看向她。
九宁一字字道:“除非兵权集中。”
她声音不大,宛转娇柔,但字字掷地有声。
皇甫超一言不发,手指捏紧酒囊。
即使天下平定,只要藩镇势力过大,就还会再起烽火。
周嘉行追求的,不止是结束『乱』世、当一个风光几年的霸主,他还想尽可能改变现在地方藩镇势力过大的局面,真正的平息战火。
他并没有执着于此,但他确实在按着步调一步步走下去。
九宁并没有接着这个严肃的话题说下去,话锋陡然一转,指指被侍女们拉起一同起舞的女眷们,笑道:“封妻荫子,荣华富贵,将军离这些只有一步之遥……不过以后呢?将军可有想过?”
她笑了笑,状似无意地道:“二哥想过。”
皇甫超眼瞳微微收缩了一下。
是啊,以后呢?
值此『乱』世,他们跟随郎主南征北战,心里想的,自然是将来能够功成名就、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上人。
假如哪天郎主真的坐上那个位子,他们这些大功臣固然可以跟着风光得意,但是以后呢?
历朝历代,大部分功臣下场凄凉。
狡兔死,走狗烹。
谁能保证自己是少数幸运的那几个?
以郎主那未雨绸缪的『性』子,必然早就预料到这一天,所以才会提早做准备……
在位者,哪一个是心思简单之人?
想到一种可能,皇甫超眉头手脚僵直,登时冷汗涔涔。
噼啪一声,篝火里迸出几点炽热的火星。
皇甫超呆坐在篝火前,沉默了许久。
等他回过神时,身边早没了九宁的身影,周围的人笑语喧哗,眼前闪过一张张如花的灿烂笑脸,月『色』如水。
他抹了把冷汗。
……
九宁回到欢乐的人群中,嘱咐怀朗完成接下来的事情。
今夜赴宴的全是周嘉行倚重的老部下,有皇甫超带头,其他人肯定也能想明白周嘉行的长远打算。
只要他们老实了,其他刺头根本不足为惧——周嘉行杀鸡儆猴时从不手软。
怀朗撒开琵琶,点头应喏。
这时,一人挤到他们面前,鼓起勇气,笑着道:“都说长安的长公主乃倾城国『色』,某曾面见长公主,确实是个美人,不过今日得见娘子,某才知道什么是绝代佳人!”
九宁还没反应过来,怀朗先嘴角抽了几抽。
这位想拍九宁的马屁,所以故意提起长公主,说自己见过长公主,暗示九宁比长公主更美。
那人看着九宁,一脸堆笑,“娘子美如天仙……长公主不及娘子多矣……”
听到他的话,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不知不觉放下手里的就被碗盏,停下议论的话题,悄悄打量九宁。
听说郎主想娶长公主……九娘会是什么反应?
他们一半是好奇,一半也忧心将来要面临两位主母并立的局面。
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九宁沉默了一会儿,粲然一笑。
一双灵动明眸,顾盼生姿。
“你见过本主?”
问出这一句后,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九宁朝众人颔首之意,转身离开。
窈窕背影渐渐融入幽暗的夜『色』中。
……
许久后,寂静的人群里陡然炸起嗡嗡的议论声。
一片哗然。
众人瞠目结舌,压抑不住惊骇和惶然,纷纷站了起来,一脸被雷劈的表情。
想要讨好九宁以试探她对长公主一事到底知不知情的人还在发怔。
其他人比他更先反应过来。
九宁以“本主”自称,再加上刚才那几句话……
原来九宁就是长公主本人!
怪不得郎主莫名其妙就朝长安送去求婚帖,还大动干戈杀了凤翔节度使,威慑其他藩镇……
主母是长公主,这说明什么?
惊愕过后,众人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皇甫超根本没心思去观察其他人的反应,一蹦三尺高,丢开酒囊,大踏步往周嘉行的住所跑去。
郎主想要兵权?
给!给!给!
不给的话,郎主或许会手下留情……长公主不会啊!
今晚不是鸿门宴,而是让他们表忠心呐!
拥护郎主,拥护长公主,以后就算郎主和长公主要削弱地方势力,他也能捞到肥肉!
皇甫超越跑越快,长袍鼓满了风,猎猎作响。
诸位,对不住了,谁让咱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呢?
……
走出很远后,身后传来一片『骚』动吵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