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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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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殷弓的队伍打回黑马镇前夕的事情。那场激烈的谈话不久,有情报说:战家花园的四少爷已正式宣布了自己的立场,并出任防区副指挥,改战家花园为作战司令部。一支富人武装同时形成,再加上“八司令”的呼应,一时黑云翻腾。

敌人主力那时并没有南撤的迹象,所以殷弓处于最为艰难的时期。这种失望和仇恨的情绪蔓延到了整个队伍,后来还发生过开小差的恶劣事件。殷弓把人召集起来训话,有些失态地喊:“在这种时候撒腿跑开的,抓回来我要亲手砍他的头!”全场人吓得一声不响。

那次训话许予明和宁珂都在场。他们后来对殷弓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这种粗暴的方式无论如何是不得当的。殷弓怒气冲冲地喊:“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跟我捣这个蛋!”

宁珂觉得一股血涌上头顶,刚要说什么,许予明用目光把他制止了。

后来殷弓消了火气,又主动找宁珂谈话,承认了自己过分『性』急,而革命是需要韧力的。他接着引用了解放区一位领导人的话批评自己:“这样久了,是会犯‘左派幼稚病’和‘盲动主义’错误的。”宁珂很感动,同时明白了殷弓作为一支队伍的主要指挥员,身上所具有的那种深刻『性』、那种非同一般的涵养。他请对方今后对自己多加批评。

殷弓接着对宁珂探讨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设想:如何将牵制和争取宁周义的工作加以结合。宁珂听了大惊:难道现在又要“争取”那个十恶不赦的家伙?殷弓表示: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得那样做。他说自己经过反复考虑,宁周义之所以敢放开手去做,就在于无所顾忌——山区的宁家已不让他动心,一方面那里有军队保护,另一方面也没有让其牵心动肺的人。如果阿萍居住在山区或平原,他就不敢如此放肆了。他能软一点,我们做他的工作也就容易多了。

这样的分析无论如何也有几分道理。宁珂正在琢磨其深层意义,殷弓突然又问:

“阿萍不是从来没有到曲府、也没有回宁家来吗?”

“是的。”

殷弓把身子探过来说:“那么可不可以请她来一次?我是说让她住到曲府——那里是他们的地盘,还是相当安全的……关键是怎么请得回……”

宁珂马上想到这是对阿萍『奶』『奶』极为不利的一次冒险,于是大声反驳道:“这怎么可以?这是绝对不行的!”

他的脸涨得通红。

殷弓长时间看着他:“请别那么急躁。我不过是随便说说……”

她们都记得,往常曲予出门时可不是这样。有时他要离开很长时间,但也只是离开而已。这一次似乎有什么不同,她们都感到了,只是谁也不说。当红马的蹄声越来越远时,淑嫂突然忍不住哭起来。闵葵没有去劝阻。是啊,在这个让人哭泣的年月,曲府里的人真是忍得太久了。

小慧子在院里走动,无心做任何事情。她后来一再问:曲先生什么时候回来?闵葵说:“你这孩子,他下午——顶多明天上午就回来了……”

曲綪一直伴着淑嫂,因为她们这会儿谁也离不开谁了。“妈妈说爸爸两天两夜没有休息,又在马上颠簸,怕是吃不消……爸爸『性』子急,非要去那里不可,就风风火火走了。谁劝也没用。妈妈说他两眼发亮,兴奋得吓人。妈妈说爸爸从来是沉着的,从来也没有这样啊!”淑嫂的手指『插』在綪子头发中,哽咽着:“我最后悔的就是没能拦住他。路上太『乱』了。也忘了嘱咐:天黑了就等一天返回——我知道他在那儿待不下,不过是去看一眼,也许只看一眼就回……”

曲绪望着淑嫂,觉得爸爸真是不可思议了。

闵葵给一溜十几个鸟笼喂食添水,又把窗前的吉祥草、石竹和芦荟浇了,把它们搬到另一个地方。书房桌上摊着先生刚看了一半的书,旁边是一副檀香木小什物盒、一对红硬木健身球。她把它们收拾起来,伸手『摸』了『摸』那个窄窄的小床。那种温暖而熟悉的气息仍然充盈着。一股奇异的惆怅涌上来,她把窗幔拉严,又『插』了门闩。她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像又置身于海北那座城市、弯弯曲曲的小巷尽头、一间有棕『色』家具的小平房里。那四周充满了茉莉的香味,它是这座陌生城市的居民最喜欢的一种花;除此而外还有一盆盆君子兰,但它们美丽而不芬芳……那时她静静等他,偶尔鼻孔那儿飘过一丝他的气息。不知多久,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来,她的心就一阵狂跳。门开了,灰布长衫的下襟一展闪进来。丈夫在那个荷兰人身边又忙了一天,身上满是浓烈的『药』味儿。他们紧紧依偎,拥吻许久……而今她觉得这一天过得真是太漫长了。她后来伏在小床上,在那个压了一个凹痕的枕上不停地嗅着。

中午过去了。闵葵回了自己屋里。綪子进来,她又让孩子去陪淑嫂。她想睡一会儿,这样时间过得会快一些。睡不着。于是又点上那个有很多叶片的灯,待指示灯亮起来,就拧开那个小柜子一般大的收音机。涓细的音乐,嗲声嗲气的女播音员,一塌糊涂的关于战争的消息。人哪,人这是怎么了?难道我们这些直立着走路的动物真的存心要毁掉自己吗?这样有什么好处?如果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及时按住那些灼热疯狂、又是丑陋凶暴的头颅该有多好啊。先生啊,我们还有时间再生个孩子吗?你说过,等战争结束了的那一天,就让我们有个儿子吧!

闵葵剩下的时间里就想象着那个未来的儿子、他可能生成的模样:粉红『色』的面庞、小脚丫胖胖的、圆脑壳上覆盖的黑发、大黑眼睛中藏下的顽皮的笑……

小慧子怯怯的敲门声。闵葵让她进来。“有人来请先生了……”闵葵的心扑扑跳,后来才听明白:今天下午参议会要开会。她摆摆手:“告诉他们,先生有事不能去了。”

小慧子刚走不久,又是曲綪进来,说有两个横眉竖眼的家伙闯进来,四处打量,说是给先生下帖子:金司令官请他赴宴。闵葵气呼呼地说:“先生早就不赴宴了,你告诉他们,先生与金司令已经没有来往了。”

曲綪去了之后,外面传来一阵吵闹,闵葵只得出去。

两个人都二十多岁,戴着礼帽,脸上泛着油光。他们见了闵葵忙摘下帽子施礼,『露』出了两颗修得十分精心的分头。闵葵压住心里的厌恶说:“回去告诉你们长官,我们家先生正忙着,他在战时不赴宴。”两个油腔滑调的年轻人说:“金司令说帖子要交到曲先生手上才行。”

他们缠磨了一会儿,还想进入大厅,闵葵终于发起火来。他们伸伸舌头溜掉了。

天快要进入黄昏了。这是一天里最美丽的时刻,晚霞把大地涂得一片绚丽,那一溜玉兰树、树下的草坪,都闪着一种暗红『色』。几只杜鹃突然鸣叫起来,百灵也发出了长『吟』。这不是歌唱,这是鼓噪。闵葵、綪子、淑嫂和小慧子,都不约而同地走到了院子里。先生怎么还不回来?

又待了一会儿,淑嫂和綪子她们只得去准备晚餐了。闵葵自己坐在玉兰树下的石凳上。天空出现了极少见的景象:一些垂挂下来的流云彤红彤红,又被气流吹得断断续续,像是从肌体上撕裂的什么,一片淋漓。闵葵正仰头看着,突然听到了一声嘶鸣。她一抖站起来,抬腿就往门口跑去。

灰『色』大门关着,被什么一下下磕碰。由于伴着鸣叫,闵葵听出是那匹红马!她猛地拉开大门——红马前蹄跪地,一声声长嘶,就是不愿进院。闵葵看着光光的马背,又四下寻找人影,什么也没有。她发现马背上是湿的,伸手『摸』了一把,手掌立刻被染红了。“天哪!先生啊!……快来啊,天哪!”

她在地上旋着、叫着,一会儿所有人都围到了门前。她们看着闵葵的红『色』巴掌,一块儿搂住了红马。淑嫂的牙齿抖出了声音,她质问:“你说啊大红马,你说啊……”

只是一会儿,红马仰天长嘶了。它在这嘶叫中缓缓转身,然后又跑起来。一家人跟上去。

红马跑远一截,又慢下来等人。这样跑跑停停,直把她们引出小城,引进城西郊一片矮矮的松林。松针飘在地上,沙土洁白。晚霞的颜『色』越来越浓。

好多黑松的枝杈都被碰折了。红马走近了,步子渐缓,终于停住不动。

在七歪八倒的几棵黑松旁,静静地躺着曲予。他身旁有一小片红『色』的沙子。脸上没有伤,闭着眼睛。脸『色』很平静,像在安睡。

“曲予……”闵葵扑跪在地上,伸手去试他的心跳。

一切都结束了。

红马不停地嘶鸣,后来又用前蹄狠力刨土。飞溅的沙土扬到半空,红马卧下了。

淑嫂、曲綪、小慧子,一起跪在了闵葵身侧……

那一天你离开是个黎明。太早了,只有铃兰苞朵上反『射』出一丝微光。铃声脆响在一条曲折街巷上,白『色』裙裾一闪,隐没在浅浅夜『色』中。琥珀『色』的酒遗在高脚杯底。

远处的马蹄,不停地敲。叩问这沉沉大地、隐秘堆积的尘埃。那勇捷的身影在原野上飞驰,长鬃旋舞,如同紫『色』闪电。厉风把一排柳树扳成了弓,弹动着,一齐飞『射』出无数箭镞。几只美丽绝伦的白鹭跌入泥泞。它们高高的胸部渗出鲜红,化为了蔷薇。羽『毛』化为蝴蝶和白『色』十姐妹。眼睛化为钻石。长爪化为人参。丰腴的肌体化为汉白玉。

到哪里寻找?你融入了消失了,你的声音你的形影,都一块儿隐去。每人领受他的一份,就像初夏时节孩子们各自捧走一束合欢。那芬芳啊,那粉粉的『色』泽啊。你的目光转向无垠大野,或抚『摸』或倾诉。也许遥遥目测才是聪慧的,一旦走近了你就冰消雪解。我在这一端忙碌,追逐一匹骏马,礼赞它的长尾飞蹄。就这样与冰凉的时光相处,等待和迎送着挚友。

春冰破碎了那一刻,我正在北方的荒原上。孩子,你柔顺的头发总是那么光滑,被小蜜蜂扑来嗅去。你的小手掌上柔软动人的骨节啊,顽皮的微笑啊。春天的寒冷弄红了你的双颊和手背,还有你的鼻尖。我把你举起来,高擎过顶。跟我一起寻找荒原上的绿『色』吧。一片暗绿在腐叶之下,你大喜过望。这是上一年留下来的。看看吧孩子!荒原就是这样多情地挽留了绿『色』。

我们一起沉醉。这一趟何等短促和漫长。就这样求助于记忆。只要不遗忘,就会获得永生。永生只是个记忆,而不是别的什么。你给予的我会倍加珍惜,用双份的心情去焐住它、培育它。把最好的祝愿送给你,把凶险的诅咒施于敌人。相信自我的强大和灵验。我的人啊,我的挚爱和疼怜哪,你知道我敏感如此,难以遗忘如此,就会明白我的执拗和强悍。是的,我会为了你的恩泽、你的灵光、你的无所不在的赐予而献出自己,并做到没有愧疚。

这个世界到处瘢痂处处,找不到一个完美。我越发『迷』恋你预示给我的那个境界。那是精微密致到不可思议、无法理解的极致。我想象它,奔向它,用双腿,也用心灵。我这样做的时候,看到了你赞许的眼睛。多么感激啊,浑身灼烫。我想再一次感知这无比珍贵的鼓励,太奢侈了。只要记住就可以了,只要记住,就能在冷热荣辱中站立着、行进着。

这不是梦想中的现实,而是现实中的梦想。是另一种真实,是四季里都会结成的甘果。我把故事发生之地伸手指给你,你流泪了。捧起这红云一样的沙粒吧,它昨日刚刚开过玫瑰。为什么听不到那蹄声与呼啸,只是一片沉默?难道大地也会遗忘,难道天籁也会隐藏?是的,亲爱的孩子,我无数次用双唇触过额头的孩子,你得奋力追赶、奋力挖掘。沉甸甸陷入土层深处的,就是诗与真,是钻石,是白鹭化成之物,是打开光源的一把钥匙。

我无数次抱怨来得晚了。我还不明白生命没有早晚之别。生命面临的一切都完全相似。面对着的都是你,是那双洞穿一切的心灵之窗。在这抚爱下,生命将走向何方?是的,生命面对的一切都如此相似。你用目光告诉了我:不要抱怨和愧疚,这没有用。抹掉泪水去爱吧,爱到仇恨胀满双肋之间,就看到了我……

一个生命该是一份奇迹,由它来组成无限奇幻和神秘的世界。那粉绒绒的铃兰苞朵上闪烁的晖光啊,我看到了你在微笑,你在眨动双睫,你在伸手掩住黎明前的烛光。这就是生的奇迹,是显示,是炫耀和呈现,是被唤醒的颖悟。这样的时刻被凝固了,培植了,一块儿走进了春之拂晓。怎么办啊,近在咫尺,芬芳四溢,红艳『逼』人。视野之内静悄悄。

回忆着所有不幸的时刻,绝望怎样陪伴我、挨紧我。在寒风中捂住芜发,蹲下来,屏住呼吸望深不可测的崖底。『乱』石打碎了墨『色』,鸟儿又在鸣叫。最北方那颗蔚蓝『色』的星星垂下了无数银丝,黑蝴蝶四下翩飞。从未见过的飞禽如蜘蛛一般琐碎渺小,在天际围拢。明天在哪里?它们噙住了那长长的丝线往上攀援……就在这道崖畔上,寒风扫尽了全部乌发。我说:你在哪里啊?你若在记忆的深海里,该浮上来,拨动无边的涟漪了。那些琐碎的禽鸟像糠末一样涨成一片,遮住眼睛,又蒙过额头。你是无所不在的万能之神,你忍看寒冷、污脏、恐惧一起围住我。泪水一流下来就结冰了,鸮鸟啄去,抛下深崖。没有一丝回响。

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浅棕『色』麦田上,那浮起的盛夏之花:鲜红光亮,像穷人的一颗星。麦子的香气随风流转,炎热的季节五彩缤纷。英武的黄狗和千娇百媚的猫儿一齐出动,小女摇动斗笠。镰刀在阳光下鸣响,在泥土上切割抚『摸』。那颗红『色』星辰在麦田中央,它与高空里飞跃的百灵连成一线。多少种子、面包、饼与糕。艳阳下的熟麦田啊。这浅棕『色』海洋里,小舟穿梭往来,桨声不绝。我在夏天的热浪里,在麦子的长睫上,寻找着你。扳掉一张张斗笠,见过一副副笑脸。你隐在了哪里?

起伏波动的浅棕『色』麦田,是泥土上铺开的一面旗。这上面写下了最火热的纪念。在它的纤维里,织入的是你亲手摘下的打破碗花、小蓟的圆球果,还有你自己的发辫。这人间最大最芬芳的一面旗子啊,是一帮帮一群群淳朴的人展开的。他们每年夏天都要在太阳下晾晒,让它蓄满太阳的气息。有这面旗的包裹,我和我们就温暖了。前面的季节出现什么变故,我都会拿出足够的勇气去迎接。季节啊,万千生灵和人的季节啊,真是太绵长太严厉了。我不知该感激还是该怨恨,你的名字就叫季节。我只知道在热风中猎猎作响的浅棕『色』麦田,在这片覆盖了北中国的旗子上,悄悄抹去仅有的一滴泪水。泥汗把我裹糊了,这使我的脸庞变得年轻和英俊。这个时刻啊,你看到了吗?你的无所不在的目光啊,隐在了哪一张斗笠下?

我们只是绞扭一起的一根纤维,化入这一片浅棕『色』之中了。你发辫上的香气已被这热烫的夏麦之味遮去。我们的种子、面包、饼和糕啊!我们的盐和水伴嚼下的一个温甜的季节啊。我拢起一个个麦捆,感到手指触『摸』在了你的腰肢上,同样的温热与脉动,同样的圆润与战栗。这是我亲手扎好的一个麦捆,它的头颅沉甸甸,如同一个即将沉入甜梦的孩子。你张望的时间太长了,从那个秋天到这个夏天,真的该好好睡一觉了。我们的种子、面包、饼与糕。瞧这片无边的浅棕『色』麦田吧,好好地瞧吧。

就是那个深夜,我在崖畔上遥想热气腾腾的麦田,抵御自己最寒冷的季节、最寒冷的一天。你把我挽起,牵上手,举步向前。我频频回首。你的开阔的微微鼓起的额头啊,像春天的土壤那么温煦。从此废墟消失了,你指给我一片四季葱绿的田园。我幸福得喃喃自语,梦想着簇拥一生。一点办法也没有,埋下了勇敢、果决、幻念和倔强,像一只抛锚的船。风波在远方,在一片雾霭之后、辰星之下,在被茧花压垂了的眼睑之下。依偎在你胸前,这就是旷远坦然的世界。

你此刻听不到我的声音。一切有可能伤害你的隐匿之物,都在警觉与仇视之中。我一遍又一遍呼唤你,寻找你的黑夜,让那团团温热的墨丝把我缠绕。当不能言语也不能呼吸的时候,我那一层层的呼唤就送达你的耳廓。我宁可为你去背叛,就为了我的忠诚。

因为朱亚的不幸逝去,整座03所的大楼沉寂下来。这种气氛是从遗体告别的场所蔓延开的。那天下一场寒雨,人们持一把把黑伞,站在厅前的广场上。雨下得不急不缓,似阵阵啜泣。没有人说话,等待着凭吊,胸前都别了一朵小纸花。我环视一下,所有的人,包括那些总是围在瓷眼身边的人也来了;黄湘也来了;总之一个不缺。瓷眼在厅内指挥,一会儿从门口那儿探出身子,盯一眼广场上的人……哀乐响起来。

这座大楼如此空旷,满目荒凉。一场寒雨把人浇了个透心凉。我站在03所长长的走廊上,徘徊在办公室,突然想起自己是个孤儿。真的,我没有父母,也没有伴侣,又刚刚失去了一位兄长。不幸的兄长。孤单可不是罕见之物,不过人要真正触到了它,会冰得心上一抖。

我坐在办公室,好像什么也没有想。思绪被压迫着,后来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想念那块珍贵的平原,鼻孔里飘着浓烈的槐花味儿……我记起了一件事情。是的,它还远远没有结束呢。朱亚生前的一再叮嘱;黄湘在病房提到的有关勘察汇报的一沓子事。我的心怦怦跳。自朱亚去世后它第一次这样激越跳动。

我料定在这沉寂的背后说不定正有一场激烈的筹措:有人正千方百计出卖我的平原。胸口那儿一疼,使我再也坐不住了。走出办公室,走廊上仍是静静的,掉一根针都能捡得起来……

这种等待是难忍的。我像倾尽全力支撑,不愿倒下去。这也是疲惫、焦虑,还有愤懑在心中积聚的结果。四周如同隆起雾团,我终要走出去。想望尚且遥远的春天,回忆导师最后的时刻,那一束浓艳的月季花——会是谁赠予了这么大一把芬芳?

同室的胖女人歇长假去了,偌大一个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强迫自己打开那些关于平原的勘察记录,繁琐的数字立刻像锁链绕了我。更完整的图表和记录都在营地上,后来又被黄湘收起来了。这将作为向有关方面提供汇报的依据。这期间要准备许多文字材料,如“评价报告书”、“方案研究资料汇集”等。朱亚领导的勘察队历时两年,组织了八个科研部门,对一百多平方公里的海域、二百多平方公里的陆地进行了勘察,最后就为了结出这样一些果子。

我感到费解的是,作为朱亚的助手,所里在起草那些材料时为什么不让我参与?这极为反常。我很想看看黄湘在干什么,就去了三楼办公室。门锁着,问了问,隔壁的人说他好多天没来上班了。从那儿走开,恍恍惚惚又来到瓷眼的办公室,敲了敲,同样没有一点反应。这座大楼好像到了一个特殊时期,宛如一条大蟒在假寐。我差不多能听到它咝咝的喷气声……顺着长长的走廊往前,又在苏圆的门前停住。我突然极想见到她,听她的声音。

她见到我,略显惊讶地“啊”了一声,但仍旧坐着一动不动。她直直地望着我。这对大大的眼睛此刻流『露』出一丝猫的神气。我觉得这间屋子可真冷,让人牙齿都快磕打起来。奇怪的是苏圆只穿了羊『毛』衫,下身依然是那条牛仔裤,而且还有一个汗津津的额头。我看到了她那只修长的手。多么美丽的一只手。我听出自己的嗓子有些不正常:“你做了多么好的一件事,我会永远感谢你的……”

苏圆睁大了眼睛。

“我还以为是裴所长为朱亚调了单人病房,后来才知道你找了姨母……”

她的目光转向窗子。金黄『色』图案的窗帘拉开了一半,透过窗子可以看到细细的雪屑洒下来。待她转过脸,目光就变得有些陌生了。“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

她的目光闪着奇妙的颜『色』,这光『色』让人眼花缭『乱』。不过只有一两秒钟,我就弄明白她在说谎。她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好人——连自己做过的一点好事也不敢承认。她大概害怕裴济。这会儿如果说我怜悯她还不如说我鄙视她。没什么可说的,我想走开了。在我转身时她又喊了一声。怎么了?她不吭声,只看着我。

又一次端量那张热烫烫的、生了几颗细小汗粒的脸庞。我仿佛嗅到了平原上的气息,春天那一片连一片的、层层叠叠的槐花吐放的浓烈清香。我闭了闭眼睛,觉得一阵眩晕……苏圆跑过来,为我倒了一杯水。动作麻利极了。我真想一直待在这间屋子里,直到下一个春天的来临。不知为什么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个春天,好像事关命运的、未可测知的什么也在等待一个煦风吹拂的季节。

“……你答应去我们营地,看平原上的槐花……那时我和朱副所长都等过你。”

苏圆的眼睫垂下来。她咬着嘴唇说:“我没忘。可惜当时一忙耽搁了。太遗憾了,听你把那儿描绘得那么好……也许以后能有机会。”

“能吗?”我抬头看着她。我想到了威胁整个平原的“东部大开发”……“太惨了,不敢想……”

“不敢想朱亚吗?”

“他好像还在这座大楼里。我不敢到四楼去,不敢踏上通往他办公室的那条走廊。真像做梦,一个人就这样没有了……苏圆!”

她在我突然发出的呼唤中大睁眼睛,一副惊讶的神气。

“我想问问你,你怎么看我的导师?你不觉得这太惨了?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留不下一点点痕迹,一切就是这样,你说是吗?”

“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苏圆坐下,最后一句低得快要听不见了。

我长长吸了一口气。眼睛胀得难受,它们像两颗石子嵌在眼眶中,我用力按着它们。自从朱亚病危之后我不断有这样的感觉。两颗硬邦邦的石子。它们这会儿险些被我『揉』碎。疼痛让我忍不住地呻『吟』。该离开了。

我现在倒是急于见到这样一些人:瓷眼、裴济、黄湘。我要从他们脸上读到什么,比如自责和羞愧……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们仍然没有出现。

长时间站在窗前,看下下停停的细雪。地上是被风旋得一堆一堆的雪粉,是蹦蹦跳跳的麻雀。它们那光洁的额头、若有所悟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朱亚去世前一天看到的那几只。我强制自己走到桌前,去整理那些勘察笔记、梳理那无头无尾的数字……这可怕的工作总把我拖回平原,让我恍若置身于那座东部城郊小屋,嗅着朱亚烟斗的气味。

夜晚,整座大楼好像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盘旋的楼梯被照得发亮,那镀铬的金属栏杆一层层让人想到笼子。一踏上楼梯就有些异样的感觉。快到午夜了,大楼真的空无一人。不久前朱亚还在这楼梯上艰难地登过,走得很慢很慢,就在我前边,左手紧紧攥着扶杆……如果在今夜响起他迟缓的脚步声,抬头看到他那对深邃的目光,我一点都不会惊讶。

午夜里睡不着,就不停地翻书。他留下的那个牛皮纸封皮的小笔记本伴我失眠。这催人泪下的『吟』哦,真正饱蘸了心灵的汁『液』。许多人是读不懂的,他们没有烤过平原的篝火……他多次写到了自己的导师陶明。难言的悲凄熔铸成长长短短的句子,常常会灼伤人的眼睛。

我相信他是到另一个世界里追随自己的导师去了。这是一种罕见的情感,也是一种最平凡的情感。

有人那么害怕提到陶明。他们是恐惧于那样一个名字……

这是东部平原上应该被记载的一场大雷雨。狂暴的大水一夜之间冲毁了几十座闸门、渠塘和水坝,扫平了河道中许多土渚和淤积;更重要的是,那座引人注目的劳改农场在雷雨之夜竟然一口气逃走了十几名犯人。大追捕接着展开,在当夜或第二天凌晨即抓获大半。除了追捕途中击毙的三名之外,另有几名又在第二天日落之前抓到。总之无一漏网。

这其中最着名的一个逃犯就是陶明。

天刚刚放明,一夜的大冲刷已经停息。在离开农场十多公里的一片黏土上,躺着一个半『裸』的男人。他昏死过去,身下哗哗奔流的水浪不断刷下血汁。『裸』出的皮肤有好多割伤,一只脚上没了鞋子,脚趾碰破了。雨水冲出土下的石子,石子的尖棱又刺着他。三五个人提着棍棒和枪,吆吆喝喝奔过来,离得很远就嚷:“又是一个,王八蛋……”他们紧跑几步到了跟前,踏起的泥水溅出几尺高。一个瘦子翻过趴着的人,转身嚷:“是他,是十四号!”

这场逃亡成为当年最有名的一个事件。因为追捕及时,所以劳改农场的蓝脸头儿并没有受什么处分,只不过遭到了一场训斥。他把所有的怨怒都发泄在逮回的犯人身上,一个个隔离,不停地折磨,有时要亲手挥挥皮带。

陶明一直高烧不退,上峰又明确指示要保住他的“一口气”。蓝脸头儿气得直跺脚,对几个围着陶明转的医务人员破口大骂。陶明刚脱离危险就被关进了一个单间,接着一连几天审问。看守抽掉了他的腰带,让他提着裤子回答问题。有一次蓝脸走进来,一言不发盯住他看,看了一会儿突然咬响了牙齿,抬手就是几个耳光。鼻血立刻淌下来。

所有抓回的犯人都被集中到一个地方,看守增加一倍,劳动强度也增加一倍。简直没有休息的间隙,酷热的阳光下不止一次有人晕倒,然后就由看守骂咧咧拖走。病倒的人刚站起来就重新押到工地上,一个月的时间里有好几个人死去,其中一个刚刚二十多岁。陶明搬动砖坯、抬土,总算没有倒下来。这真是一个奇迹。他在心里默念着一句话:我会挨到那一天,我会的……

那只白『色』的鹭鸟伫立枝头向东北方遥望,泪滴湿透了胸前的羽『毛』。你黄绒绒的发辫啊,你稚弱的躯体啊,常常让人想到那棵长在平原和渠畔上的小楸树。你到底为什么要走近我,又为什么与我分离?我在你的抚爱下褪去白发,又在你的思念中迅速衰老……我已经踏上了归来之路、绝望之路,每时每刻都与你依偎一起。白『色』的鹭鸟啊,我多想听听你附在耳畔的鸣唱,哪怕是泣哭似的鸣唱。

早晨,看守在黑洞洞的走廊上大喊大叫,不停地嚷着。一溜儿铁门打开,哐哐的响声让人头皮发麻。“十四号!十四号!狗娘养的,就是你的蹄子沉!”陶明在这叫骂和侮辱中已经习惯了,他可以从容地把鞋子穿好,一边系扣子一边往外走。眼睛睁不开,困极了。半睁半闭走上工地,一路上挨了几拳。每天早晨从天不亮时分干到太阳爬上树梢,然后再吃早饭,这叫“出朝工”。这时太阳并不烈,可是晒了一天的泥土、砖坯,甚至是草蔓,都一齐散发出热力。做活的人一活动就汗湿衣衫了。“狗‘脚臭’穷讲究,大热天还穿衣服!”看守瞟着陶明。在这一伙人中,穿衣做活的只有陶明了。其他人都晒成了炭。陶明也试过,结果一会儿背上就针扎一样痛,接着起了水泡。穿上衣服做活不起水泡,那皮肤不会像熟过的羊皮一样整张地揭下来,可是不久就要出现一个个紫『色』的斑块。午夜里,斑块会像火燎似的疼痛,又出奇地痒。这滋味总让他张开嘴巴,让他大呼小叫,手脚不停地捶打铺板……他在心里呼唤她的名字,求助于她……“你多么任『性』啊,你太任『性』了,无忧无虑地跑来跳去,把我桌上的稿纸掀了一地……”

一天傍晚,戴长檐帽的蓝脸头儿突然笑模笑样地打开门,神情专注地瞅着他。瞅了一会儿又笑:“‘大脚臭’,听了我传的消息可不要哭。”陶明一怔,心扑扑跳。但他仍装做没事一样。蓝脸头儿又瞅几眼,哈哈笑:“五号——你那口子死了!不伤心吗?我就是来看看你伤心不!”

陶明松了一口气。五号就是那个瘦瘦的同『性』恋犯人,曾与自己拴在一起游街的家伙。这份挖空心思的侮辱曾让他七窍生烟。可是这会儿他已经毫不在乎了。他只是觉得五号可怜。蓝脸头儿提议去看看:“告个别嘛,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尽管是……”

暮『色』中,陶明跟上蓝脸头儿出来。农场收工了,一片田野光光的,在晚霞中闪着橘红『色』。远处的石渠高出地面,像一道城墙。一丛丛浓绿的苍耳、一排排钻天杨,强烈地吸引着他的目光。他又想起了那只洁白的鹭鸟。

几个持枪人围在一座小砖房子前,见了蓝脸头儿赶忙闪开一条通道。屋内黑洞洞的,有人开了灯。地上一堆黑乎乎的破布絮。有人过来揪了一下,闪出一个黑溜溜的『裸』体。死者紧紧趴在泥地上,像在用力啃咬。那个特别小的头颅、尖尖的屁股,让陶明一眼就认出是五号。“看见没?这臭小子想爬墙呢。爬了两次,自己跌下来,后脑跌坏了,玩完了……”蓝脸踢了踢五号的屁股,又踏那根根清晰的肋骨。

陶明还记得这个瘦长的人整夜不眠、唧唧喳喳吐昏话的情景。眼前这人显得这么小,伏在地上像一只麻雀,两只脚掌往上翻,掌底全是老茧,像钢铁一样坚硬。突然陶明发现脚踝之上有血淋淋的印子,两只脚都有!这使他马上想起将一个人头朝下吊起的惨相。蓝脸头儿吭吭几声:“看什么?是他们套上绳子把这个死狗拽回来的!”陶明知道这全是谎话:那样就不会流这么多血,而且死者身上没有拖伤!

蓝脸叼上一支烟:“你也该哭一声呀……哼哼,死硬心肠。瞧他们一会儿来埋了,你想哭也看不见了……”

无论蓝脸怎么说、旁边的人怎么嗤笑,陶明都一言不发。天黑了,那些被召来掩埋死者的人来了。他们一见陶明就嚷,原来领头的是“老鲁”。“‘大脚臭’也在这儿,干脆一块儿埋了,唔哟领导,批准不?”

还没等蓝脸头儿答话,老鲁自觉有趣地大笑起来。一个看守踹他一脚,他赶忙躬下身。

陶明被喝令跟去墓地。其实他也极愿去送这不幸的人。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老鲁几个打着火把。一圈儿光亮照出的全是新新旧旧的坟尖。坑『穴』早已挖好,又浅又小。五号被一些破布片卷裹起来,胡『乱』扔到下边,接上就是铲土。老鲁几个不停地骂,说想不到这辈子还能亲手打发一个“『色』痨”。坟尖刚有了一点点他们就要住手,看守呵斥,他们才勉强加了几锹土。陶明想,当秋后的大风刮起时,一夜之间这些小丘就会推平。谁知道这儿埋下的人是谁呢?

白『色』的鹭鸟一声声啼叫,因为叫得太久,喉咙渗出血来。胸前白羽上那滴滴鲜红啊,像蜀葵花儿……陶明紧闭眼睛。

回到小屋,陶明再也睡不着。身上的斑块又痒疼起来,他不敢去挠——那样就会发生大面积溃疡。他只得两手攥紧床沿,等待阵痒和疼痛过去……他在思索蓝脸这一举动的意思,百思不解。后来他总算明白了一点点:他们在隐喻他的明天!

“不,不,我会坚持下去的,我会看到你的。是的,我一定会!……”

单独关押的日子直到夏末才结束。随着天气的凉爽,风声也好像松多了。陶明被转移到集体宿舍时,原来睡过的那个大通铺上全是新人了。老鲁那一伙不见了,听说是被押到一个水库工地上开石头去了。新来的这些犯人也是大大小小知识分子,这一下陶明松了一口气。但他不怎么与别人交流,因为他现在谁也不敢相信。他只是倾听。有一次他听到几个人议论说,现在上级政策宽松了,不久他们就可以与真正的刑事犯分开劳动和居住;如果幸运,说不定还能像其他农场工人那样干活……

陶明大气也不出一声。黑影里,不知为什么他眼里涌出了泪花。他想到了那一天——他与自己的小家伙紧紧相拥的时刻……你在哪儿?还在那个林场吗?我这会儿真的成了一个老翁,胡须蓬『乱』,腰也弓了。我的右腿在窑场受过伤,膑骨折过,阴雨天里疼得喊叫。右眼也不好,它看电灯时会出现很浓的晕圈……

中秋节第二天,农场来了好几辆车子。上午,一拨一拨人被喊去谈话。下午就轮到陶明。蓝脸头儿先进来坐了一会儿,还递给他一支烟:“说不定‘大脚臭’能还阳呢,先熏熏嘴巴!”他机械地接了,点上用力一吸,呛得大咳。蓝脸笑起来。

场部一间小屋里一溜儿坐了三个人:两男一女。女的戴眼镜,二十多岁,负责记录。男人谈话的声音冷冷的,但比起平常的呵斥已经好多了。大致意思是:根据平时表现及其他,上级决定让一部分人戴罪立功。如果任务完成得好,还会有新的任用。

陶明费力地听,就是听不出让他做什么。

直到最后他才明白:有关方面决定让这儿的几个人到山区找水……原来抗旱打井队遇到了难题,一连打了好多深井都是干的。为解燃眉之急,有人想到了水文地质方面的专家。

陶明用力想了一会儿,记起大家一块儿经历的是一个多么酷热的夏天——那场有名的大雷雨实在是太偶然太遥远了,而且说不定压根儿就没有顾及到不幸的山区……他的心激动得怦怦跳,但严谨的治学精神还是催促他如实答道:“不过,我是搞理论……科学的。”

那个男人搓一下黑胡茬:“这一回就理论联系实际吧!”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像军事行动一样迅速,第二天上午,拉人的汽车就在宿舍前边吼叫了。蓝脸头儿吆喝着,催促点过名的三五个人提上东西快快上车——当他看到陶明手提着黑黝黝的一条手巾、一只磨掉了『毛』的牙刷和几团难以分辨的什么走来时,忍不住笑着吐了一口:“‘大脚臭’这回恣去吧,说不定有个外国娘儿们等着你睡哩!”

让我永远不要回到这里吧,让我梦中都远远地躲开这里吧!陶明差点洒出泪水。

……那一年的初冬他们真的找到了水。

两年来他们一直跟在打井队后边。大旱季节过后,他们又被命令写水文地质方面的普及读物。陶明差不多沉醉在笔与纸之中了,他不停地写、写,各种纸张堆起几尺高,又被人按时取走……

这期间他随打井队转了很多地方,每到一地都悄声问一句:“哪个林场?”别人总是摇头。

余下几年他就在山区转,跟在不同的地质队后边……一年春天,他又一次被喊去谈话。这一次是在县城招待所。谈话者是个女的,五十多岁,旁边记录的是个小伙子。女人郑重相告:他的问题有了初步结论,请准备回城重新分配工作。他听了这些话竟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木木地看。女人又大声说一句:“你可以回家了。”

他终于听明白了。

“回家”两个字把他烫得一抖。他其余什么都顾不得了。

……回家了!家在哪里?那个三居室小屋住了陌生人——向所有人打听她,都说不清楚。“我的小家伙啊,你在哪里?你难道等得太苦,等白了头发?那我就看一眼白头发的小家伙!”

他疯了一般寻找,找到了——一间危楼里盛着他那个“家”里的所有杂物,门上挂了一把老式铁锁……惟有她不在!

有关方面告诉:他的爱人早在五年前死于林场,是病死的。

陶明不能支持,他倒下了,再也不愿起来……半年之后他重回03所,顶着一头白发。人们发现这个人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没人知道沉默的时刻,他正在心中强烈地呼叫那只洁白的鹭鸟……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读到了两本着作,作者就是裴济!出于好奇,他翻了一下,发现竟然是自己几年前写下的那些普及『性』文字……他惊讶地把它们拿到学生朱亚面前。朱亚呆看着导师。

第二年冬天,陶明终于弄明白了爱妻的一切。她根本不是病死,而是受尽屈辱之后『自杀』的!

一个大雪的早晨,朱亚踏着吱吱响的雪粉赶到大楼。他没有坐电梯,而是一口气登上了五楼……笃笃敲着导师的门,没有回应。他就等在门前。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仍没有人来,室内也没有声音。他再也憋不住,就喊来办公室的人撬门。

门开了,他一下呆在了那儿。

陶明倒在椅子旁,身体已经僵硬了。桌上有一包打开的东西,是他爱人的遗物……

“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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