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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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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像间歇的骤雨。团团围拢的云块、嘶鸣轰响的霹雳……山地和平原之弓拉紧,风在弦上尖啸。

黑马镇连日聚会,三千支枪、两千杆铁矛在广场上举起来。出席集会的除了防区负责人、各协会负责人、支队其他首长外,还有身穿长衫、白须飘飘的耆宿贤达。人们的记忆中不曾有过这样盛大的聚会,也没有听过这山摇地动的口号……

港城日夜响着隆隆车声。布防正在紧张进行,上峰视察一月数次。此地既是通向海北战区的航道,又可扼守伸向西南地域的通路,进可攻,退可守。城郊简易机场正加紧修筑,郊区工事也大举翻修。同时市区强化战时规划,对公益设施的控制日趋严密。曲予的医院被要求挂上某军战地医院的牌子,被他断然拒绝。金志港长兼任了城防副司令。土匪八司令中的三位已正式换上官军番号,眼下都属金志调遣。

城内盛传曲予与黑马镇联系频繁,并亲自参加了那次聚会。联系到在医院一事上与金志的对峙,许多人都相信这一传闻。只有极少数人亲眼看到,黑马镇聚会那天曲予先生正在为一个病人做臂部手术,手术结束后又赶赴城里几位老先生的一场酒会。

酒会是为欢迎战家花园四少爷举行的。这位文弱书生不苟言笑,行为端庄,从主持府内一搭子事务以来,已博得极高声誉。几乎所有路过此地的要人都拜访过他,甚至唤他出山。曲予在这之前为他看过病,两人交谈不多,但大致愉快。谈到政治时局,战聪似乎有些拘谨。有人曾经问起曲予对那个年轻人的印象,先生只用两个字概括:难得。

酒会上,众人对战聪一派奉迎,只有曲予寡言少语。好不容易挨到席散,他才与战聪到室外待了一会儿。曲予在迎面吹来的海风中看着这张开阔的额头,忍不住说道:“战先生才干过人,又如此年轻,『乱』世中也该有个选择啊……与匪贼沆瀣一气者决不可为伍。”战聪点头:“先生的话我会三思。我从来鄙视那些苟且之徒,尽管现实的纠葛一言难尽……”他们这个夜晚谈得非常投机。

不久有人对曲予先生提到那些流言。曲予冷笑:“那天我并未出席什么会,因为压根儿就不知道。如果将来有一天人家邀请我,说不定我会欣然前往呢!”

这期间发生的另一个重要事件是宁周义的归来。这位在军政界举足轻重的人物虽然年纪渐大,体力也大不如从前,却显得日趋活跃。他在小城逗留的时间不长,行踪隐秘,只有金志和身边几个人知道。这次他会见的人不包括曲予,却与四少爷战聪有过长谈——据说还受战聪邀请,在那座庄园里住了两天。

无论怎么说,宁周义的到来与山区和平原的战局紧密相连。除殷弓而外,几派实力人物经过漫长的争吵、讨价还价,最后总算达成了松散的联合。宁周义在这场和解中当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在纷纭复杂的政治军事态势中,算得上一个枢纽人物。

殷弓这期间与曲予有过几次深谈。他特别想听听对方的意见,每次都由飞脚暗中陪伴到曲府来。两人关在小书房中,沏一杯淡淡的茉莉花茶,话题不外乎“八司令”、宁周义的图谋,还有海北武装在将来冲突中介入的可能『性』,等等。曲予对这个面『色』蜡黄、身材瘦小、意志却极为坚强的人物从来敬畏……他尽可能深思熟虑之后再作回答;但不久就发现,对方对所有问题早有一个完整的答案。交谈中殷弓很快换了另一副姿态,也许是一种难以掩饰的习惯:滔滔不绝的话语,时浓时淡的训导意味。直到他自己察觉了什么,这才刹住话头。曲予却充满了敬佩,而且是由衷的。在这位殷司令面前,他真的乐于倾听。

一场以“请教”为开端的谈话结束之后,曲予总会有很多领悟,并自觉地接受了很多见解。

他们谈话时,飞脚与宁珂待在一起。宁珂对刚刚得到的一个信息惊讶不已:那个独身大侠李胡子不仅加入了我们的队伍,而且与殷司令结成了“拜把子兄弟”!“同志之间怎么能这样?这算是怎么回事……”宁珂睁大了眼睛。飞脚拍拍他的肩膀:“你啊!”

飞脚嘴角有一丝奇特的笑意,于是宁珂不想再说什么了。飞脚说到李胡子与麻脸三婶的纠葛——那个女匪极想嫁给他一个女儿,让他入伙,李胡子就是不从。“多么傻硬的汉子,换了我,哼。”宁珂盯住他:“你要怎样?”“我?将计就计!”

宁珂觉得这人尖尖的眼神和鼻子无法忍受。革命的队伍竟如此宽容。他明白对方的身份是很特殊的,不仅仅是什么交通员。他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不过多地打听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飞脚仍然穿着绸缎衣裤,扎了宽幅腿带子,还戴了一顶黑礼帽。因为愉快,他这会儿叼着那种粗黑的雪茄,歪在床上与宁珂谈话。这床由綪子收拾得无比整洁,散发着玉兰花的气息……这个家伙却和衣而卧。有一次綪子找东西走进屋子,大惊失『色』。后来她问宁珂:“为什么不让你的朋友到客厅或书房?”宁珂只得如实相告:“他不同意。”“他弄脏了我们的床啊。”宁珂摇头:“原谅吧綪子。”尽管这样说,他自己却从未原谅过。

有一次小慧子进屋里找曲绪,飞脚一下子从床上跃起。她叫了一声,躲开过来揪辫子的手,跑开了。宁珂说:“这样不好。母亲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飞脚撇撇嘴。又说:“老宁多么有福啊!”

不断有零星的战斗打响。虽然规模不大,却惊动了诸多方面。参与战斗的另一方有“八司令”中的一部分,也有金志的队伍。省城来了谈判要人,黑马镇派出的代表是殷弓和宁珂,而后又有许予明。第三方是外国人:美国的一位高个子。曲予先生也应邀参加了调停谈判,他与金志针锋相对。金志总是满脸赔笑,但目光一转到许予明身上就变得锋锐起来。

宁珂与许予明的相会是最愉快的事情。他们都扳指计算着分手的时间,一阵唏嘘。宁珂从谈话中得知,他与宁缬姑姑仍然打得火热。“你不知我多么喜欢她啊!”他长叹一声。宁珂沉默了。他在这奇特的关系面前失却了评说的语言,只是嗫嚅着:“你们……准备结婚吗?”许予明做了个鬼脸说:“谁知道呢,战争快到关键时刻了……”

宁珂对这个战友充满了钦敬,还有痛苦。他为对方的一切奇迹所感动,但不包括那些荒唐浪漫的故事。有一段他想对组织谈出关于这个人生活方面的一些看法,可后来又发现,组织上对这个人几乎了如指掌。好像只是碍于什么,才不得不暂时将这些搁到一边。但问题总要以某种方式加以解决,这是肯定的。宁珂在谈话中不能不想到东部城市中那个长了鹰眼的女子。他实在忍不住,因为那个痛苦惆怅的背影就在眼前跳动:“老许,再也不能这样了。你会伤害她们——而她们是绝不能被伤害的!那个鹰眼女医生……”

“我从没伤害她!我对她的思念越来越强烈——你怎么会理解我的心情,哎……”

谈判期间,零零星星的战斗仍未终止,不过是谈谈停停。小城出版的一份报纸原属中立,尽可能不偏不倚,主旨总是希望结束战争,各方携手共图伟业之类。这期间只有一篇文章格外引人注目,作者正是曲予先生。他直言不讳指责某些人居心叵测,恃武妄行,荒谬到了兵匪勾结。他大声呼唤民众,言辞空前激烈。

人们都明白,除非是曲予这样的人物,其他人若写出这样的文字,报馆不可能刊登。这些言辞与黑马镇出版的油印小报如出一辙。尽管如此,小城的报纸仍然得以生存,只是被当局训斥再三;半月之后,因为形势愈加紧张,报馆终于受到了严厉制裁,勒令休刊——当它重新与市民见面时,已是不折不扣的官方报纸了,版面上充斥了同一类言论,无非是对黑马镇一方的谩骂。

曲予受到的刁难越来越多,无论是医院还是曲府,常常有人寻衅滋事。金志指示警察干预,实际上那些手持木棒的家伙不过按时从门前遛一趟,对一切不管不问。与此同时,对医院病房的突击搜查倒越来越频仍,借口是战时状态,防区内所有客店、货栈和公益场所,都必须接受保安联防的检查。那些戴着臂章的人半夜吆吆喝喝,对医护和病人推推搡搡,毫无道理可讲。

曲予渐渐由愤怒转为轻蔑。他终于明白这是一种最后的疯癫。他记起殷弓以前说过的一句略显生硬的话:“中间道路是没有的!”“是的,没有!”这就是曲予现在的回答。

宁珂越来越多的时间在外面,已很难频频返回曲府了。只有飞脚往来如初,这是曲府一直感到费解的。曲予有时甚至想,世上原本就有那么一些特殊人物,他们有着特异的能力,似乎能够毫不费力地超乎一切之上飞翔……这些日子里,他相信自己与飞脚的关系更为密切了,并将其视为另一支力量的代表和化身。

曲綪对丈夫充满忧虑。但她总是回味丈夫在温煦的长夜里所描述的未来。她从未怀疑,胜利之后的平原将会鲜花丛生。等待吧,我在等待啊!这之前她曾要求到黑马镇,与宁珂一起,由于母亲和淑嫂的坚决阻止才未成行。午夜里,她无法忍受剧烈的思念,就一个人在玉兰树下踯躅,或去找母亲和淑嫂。

她久久地伏在她们的肩头。

淑嫂年纪比母亲大一点,眼角开始生出皱纹,可整个人还是那么清爽秀丽,身形一点也不臃肿。她身上总是散发着浓烈的花草香气。綪子把她视为妈妈一样的人,可以随时撒娇、抱怨、倾吐隐秘。她发现妈妈对淑嫂那么好,她为此而感动。有时她叫淑嫂为“姨”,有时直呼她“淑嫂妈”。淑嫂喜欢这奇特的称呼,但还是说:“这是世上最古怪的叫法了。”綪子伏在她耳朵上说:“淑嫂妈!我们一辈子在一起……”

淑嫂抚『摸』着曲綪那一头浓发,流下了泪水。

“孩子,曲府经历了那么多,不过真正的大动『荡』才刚刚开始,也许有好一阵艰难呢。挺住吧,好好爱护爸妈,他们真难。有难过的事只跟我说,别让他们再烦了,啊?”

綪子点着头。

分手时淑嫂又想起什么,叮嘱一句:“不要单独和男人说话,我是说那个刘交通员……”

深夜了,曲予还没有回来。淑嫂和闵葵到医院去找,也没有他的身影。她们回到家等待,牵挂得不得入睡。这天正好停电,她们就在厅堂里燃了蜡烛。

午夜两点左右,大门响了,曲先生回来了。他的模样让全家人吃惊:头发有些『乱』,面『色』灰暗,双眼布满了血丝,嗓子也有些哑。他把围巾轻轻放下,低着声音说:

“战争开始了。”

全家人呆望着,一声不吭。

原来持续半年多的谈判终于破裂,敌人已经沿着铁路线和公路推进,如今已是重兵压境。境外战斗已经开始,华东、华中都有激烈战事。

曲予说,他今天想正式辞掉小城参议一职,请教一下那边的人,回话是“何必如此”。他极为焦愤,不知做点什么才好。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了。闪跳的烛光下,一家人围坐一起,心收得紧紧的。闵葵去为先生准备晚饭,当她端来热气腾腾的汤钵时,远处传来了一阵枪声。曲予无心吃饭,站在窗前遥望那个方向。他自语:“是黑马镇吗?”

第二天,防区司令部正式接管了曲予的医院,每天都有士兵把守大门,并监督了门诊和病房。这一点与最紧张的年头一模一样。医院里的人都预计,不久即将有伤号从前线抬下来。这所全城惟一能做较复杂外伤手术的医院,对于这场战争是太重要了。挽救生命是医生的天职;令曲予和朋友们深为不安的,是不能为另一支队伍提供这样的帮助。他们需要手术器械和医『药』,而这些极为宝贵的东西在今天已不可能运抵了。

许予明和飞脚仍能设法进城。许予明总是化装,而飞脚连那个也不屑于做。有一次曲予打听李胡子,飞脚脸『色』阴沉,骂了一句:“土匪坯子!”

曲予再问,对方不答了。

后来许予明私下里告诉:李胡子与殷司令成为拜把子兄弟之后,一度甚为诚笃,对殷弓言听计从,而且召集过去的一些老友做了一些大事,有力地回击了敌人。有些斗争极其复杂,如果不是李胡子参与,要得手是不可能的。但久而久之,他与殷司令的合作就不那么如意了,比如他不愿出面组织一支队伍——而这对他来讲是极为方便的,因为那些散在山区和平原的好汉们没有一个不听他的。他还坚决反对殷弓对麻脸三婶的一个“策略”……许予明说:“反正李胡子很倔犟,改造的路很长……”

许予明和飞脚来到曲府,闵葵与淑嫂就要准备下好一点的饭菜。而平时一家人的生活极为简单。先生对日常的餐桌有严格规定:如果荤类中有鸡,就不能有鱼鸭之类,反之也是一样。而现在为了这两个人,算是破了大例。

曲綪大多数时间跟父亲到医院去,偶尔关在书房中。有一次她读累了『揉』眼睛,一抬头见飞脚正在窗外往里窥望……她立刻走到窗前,刷一下拉上了布幔。

对于黑马镇而言,似乎来到了一个严峻的时刻。境外敌军从西南部压向山区和平原,并逐步完成对根据地的包围。形势的危急,在一般民众眼里也十分清楚。这一带可以依赖的武装主要有三支,但人们心里最看重的还是殷司令的队伍。前些年的黑马镇大劫还深烙在民众心头,这一次就格外恐惧。

一部分人逃到了小城以西地区,那里是另一方的势力范围。逃走的人并无政治倾向,而纯粹是出于惧怕。在殷弓一方看来,这是多么险恶的征兆。

飞机常在小城上空盘旋,有时飞得很低,那巨大的轰鸣就像残酷的预言。不少人感到这场战争的结局差不多已经有了,那就是殷弓他们的惨败。这种看法好像越来越有道理,因为传说黑马镇上的武装正在开始撤退。

这个消息不久被证明是真的。很多人心情沉重起来。小城里军队越来越多,防区司令部午夜灯火通明。宁周义参与指挥了三路军队向黑马镇根据地的进『逼』,并要在一个星期之内完成包围——这就是殷弓他们火速撤离的原因。支队的大部人马进入海边丛林,利用密林与复杂的沙丘链与敌人展开周旋。

宁周义是一个非常熟稔军情民情和地理要素的人物,最早着力组织民团,并亲自接见八司令中的几个头儿。一支混杂的武装得到了空前的联合,他们主要在丛林地带活动,起到了正规军起不到的作用。这支联合武装编为一个旅,宁周义多次吁请战家花园的四少爷出任防区副指挥,除战家武装之外,一并统辖这个混合旅。战聪迟迟未决。

那是殷弓他们从黑马镇撤出后的第一个月。兄弟部队正在山区与敌人展开运动战,吸引了敌军的大部,这样殷弓就有了战略反击的可能。他决定消灭黑马镇以西的敌人,有可能的话向南转移,与山区部队配合作战。战斗一开始进行得非常顺利,但由于没能在原定时限内解决战斗,就陷入了危险的纠缠。这时小城和黑马镇的敌军开始增援,支队只得仓促返回丛林地带。谁知宁周义苦心经营的那支混合旅伺机出动,配合正规军,来了一场异常凶悍的夹击。

这是多年来殷弓所经受的最惨烈的一场战斗。从中午一直打到深夜,那支混杂部队夜间作战如鱼得水。支队倾尽全力解脱,直到接近黎明殷弓才率领部队突出重围。遭受重创的队伍一直向东,在离黑马镇东北四十多公里的村落驻扎下来。

这支队伍损失了一千多人,另外还添了一百多个伤号。殷弓的一张脸蜡黄蜡黄,牙齿咬得格格响。怎么索还这笔血债呢?

支队领导对这场战斗进行了痛苦的总结。除了殷弓、飞脚和宁珂,许予明也参加了,他是因为殷弓的特别请求而留在队伍中的,不久将被任命为副司令。许予明毫不客气地批评了殷弓的决定是一次不可原谅的草率,而且在行动之前未能开几个战前会议,进一步分析敌情,倾听不同意见。殷弓不语。飞脚没有发表意见。宁珂实在忍不住,憋了又憋,最后还是说了一句:

“我同意予明同志的分析。”

飞脚看了他一眼。

殷弓检讨几句,站起来。他转向大家,后来几乎是面对着宁珂一个人,咬牙切齿说道:

“我一定宰了宁周义这个狗娘养的。”

宁珂抬起头,像是对着头顶的一片星空说话:“他双手沾满了革命战士的鲜血,是凶恶的敌人;但他不是‘狗娘养的’。”

“他就是狗娘养的!”殷弓差不多要吼起来了。

会议很不愉快地结束了。

整个队伍都在复仇的气氛笼罩下,但一时难有大的动作。伤亡太惨重了,休整的过程会是漫长的。这期间殷弓与李胡子有过一次重要谈话,惟有这次谈话使这个独身大侠颇为动心。他再不像过去那样一口回绝,而是答应考虑一下……他牵着自己那匹雪青马走向林地,看着西天流云,徘徊良久。

他并未与这支队伍一起遭受这次劫难。当时他正接受一个重要任务,去了东部城市。那是一次铤而走险。他喜欢独往独来。他在有些方面酷似许予明,但比那个人骁勇和野『性』多了。任务完成后他在干娘家待了几天,就错过了这场惨烈的战斗。

那是他在二十多岁认下的一位孤寡老人。当时他负了伤,老人把他藏匿了,照料得无微不至。离开时他跪下了,并从此把老人当成亲生母亲一样。严酷的战争环境使他心冷如铁,但望着老人那双眼睛时,他常常双泪长流。他自己都被这突然迸发的、难以遏止的情感震惊了。他的心头再没有虚空,那儿存放了一位老人。如果日子久了没去探望,干娘见了就会上上下下抚『摸』一遍,找不到新的疤痕,才长长地松一口气。加入殷弓的队伍之后,他看望干娘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她说:“孩儿,妈知道你要干大事情。不过千万别磕着碰着,得多长个心眼……”

李胡子望着天边的流云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干娘那双眼睛。云越来越红,像凝结的血。身后的雪青马长嘶一声,他回过身去。

他对殷弓说:“让我去试一试吧!”

临行前,殷弓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太阳升起的那一瞬,李胡子翻身上马,向着西边的茫野急驰而去……

他这次是去会见一位恩人和挚友,那个人就是战家花园的四少爷战聪。随着战局的变化,战家花园的武装日益强大,而且还驻扎了大量官军。战聪出山的消息传得很盛,甚至有人说四少爷已经走马上任了。造成这一结局的仍然还是宁周义,他不但看重那个人不凡的才具,更重要的是想借助战家花园在广大平原地区蓄养了长达几代的气力:人望与财势,还有他们与国外的关系——必要时可以到海外奔走。战聪的倾向是如此重要,这点不仅是宁周义,就连殷弓也再明白不过。殷弓一想到战聪心上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那是焦躁和愤懑,是类似饥渴一样的感受。

他要求李胡子至少在战家花园住上一个星期,用充分的时间了解战聪的思路、眼下的状态,对其来一个有力的争取。李胡子一开始并不明白这事为什么非他不可,他有些为难,搓着手说:“四少爷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心里有铁样主意。”

“那就把这块铁『揉』碎,把他说服!”

“这……我试试吧。”

殷弓尖亮的眼神『逼』住他,下腭由于过分用力而微微前凸:“不是试试,而是必要做到。”

“如果实在说服不了呢?殷司令知道,他的学问太大了,他要抱定自己的主意呢?”

殷弓闭闭眼睛:“那就把他处置了再回。”

李胡子吓了一跳:“你是说杀了他?”

殷弓点头。

“天!这是干什么,这是不仁不义——兄弟,做事要对得起天地!”

“还要对得起民众!对得起死去的一千多革命战士……这是组织迫不得已的决定,执行吧!”

那天李胡子就是在这场谈话之后,牵着雪青马走开,独自仰望西天的流云……

战争进行得不像有人想象的那么顺利,也不像有人预计的那么糟。由于华东西南部战场上敌军的失利,山区和平原一带压上的重兵不得不向南收缩,这样整个地区只得让金志独撑了。殷弓的队伍很快与在山区活动的另一兄弟部队携手,连连取胜,仅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就重返黑马镇。这是平原战局一个了不起的转折。

金志的队伍差不多一直缩在城区;那支混合旅也仅仅是勉强控制着通往海港的几条交通要道、除黑马镇之外的一两个重镇。人们明白,只要西部和南部的战局不向有利于敌军的方面转化,那么山区和平原的形势只会越来越好。

曲府开始洋溢着欢愉的气氛。白玉兰的叶子油亮油亮,草坪在雨后泛出新绿,无数的鸟雀飞进来,不停欢唱。身穿工作服的曲綪和小慧子又到花圃中去了,淑嫂帮闵葵搬弄需要晒洗的被服。太阳的光辉透过明朗的天空悉数洒进院里,这儿有了突然光临的春天。空气中弥漫着田野的香气,这又提醒他们正处于秋季。是的,这是青纱帐茂长的时刻,是殷司令他们的季节。他们是民众的指望,有了他们,就不会有黑马镇那样的劫难!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想起那场铺地而来的血流,人人心上都会颤抖。“他们该回来了,孩子们不知怎样了……”闵葵和淑嫂盼着宁珂能回来一次。她们扳着手指计算。两个多月了,这期间只有飞脚来过,而且也来去匆匆。他是为『药』品之类的事进城的,在曲府过夜。曲予当时满怀信心问他小城解放的日子,对方回答说:“快了。”曲予兴奋得彻夜不眠,好像小城易手的时间表真的『操』在飞脚一人手上。那天早晨他『迷』糊了一刻,刚走出屋子,就看到淑嫂端着一碟粽子。她在门廊前站住,等他过来。早晨的朝晖映着她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那一溜黑长的睫『毛』。淑嫂说:闵葵正给飞脚准备早餐,她怕先生谈话晚了,起不来。

“你知道吗?快了!”

淑嫂的大眼亮晶晶闪烁,抿抿嘴角。她真想叫一声“先生”,告诉他,你的心思全在一处了,你已经许久没有好好和家里人说说话了……粽子冒着热气,他们在桌前坐下。曲予像个战略家一样分析战局,最后说:“我料定也是快了。港城很快成了孤岛。”

“可是!先生……”

“你说。”

“越是这样越要小心呢,金志的人什么事都会做得出。前几天码头上逮了一些人,有人给暗杀了……”

曲予沉下脸:“我知道。”

“先生自己也要小心啊!”

“他们对我可不敢!”

“先生千万小心……”

曲予抚『摸』她长长的、乌黑漆亮的头发。淑嫂一动不动,凝住了一样。这样有一刻,突然她哽咽起来,伏在他的身上。多么漫长的时光,犹如一个长夜无边无际,她和他只是遥望着那点点星辰。当朝晖四浸的时刻,他们才会相聚。这夜晚长得无边无际……在粽子的香气弥漫中,他们久久依偎。淑嫂的泪水打湿了他的颈部、脸、那好久没有修过的唇须。他抚着她的身体,像是要最后一次记住什么。她简直被这种抚弄给惊住了。“先生!”他不回应,闭着眼睛,像是沉入深长而久远的回忆。“先生……”他仍然闭着眼睛。这样许久,他才停止。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多么美丽、开阔的额头。

“我得走了……”他站起来。

“先生还没有吃饭呢。”

“我得去送飞脚。”

曲予跨出这间厢房时,淑嫂的心都要碎了,仿佛这个男人再也不会归来似的。

曲予到了餐厅,只有闵葵坐在那儿。“飞脚已经离开了——他说不打扰先生了,就赶紧离去。”“可我有要紧事情要他向殷弓说呢——我要见一下殷司令。”“你们不是说了一夜吗?”“没有,他很倦,很早就睡了。我倒一夜没睡……”闵葵看着男人,发觉他的头发有一多半白了,眼角那儿皱纹纵横。一个人怎么这么快就衰老了?还有那背,弓得多厉害。可是她也同时发现,这是她这些年来所看到的最兴奋最欢愉的一个男人了,虽然那明亮的眼神里泛着稍稍的焦躁。

“那我得去一趟黑马镇了。”

曲予一下下搓着手,两脚不停抬动。他转脸四下看看。“綪子呢?还有小慧子她们?”他突然那么急着见到这两个孩子,竟呼喊起来。

闵葵问他什么时候去,究竟有什么重要事情。他说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想马上看到那支队伍,有可能的话就尽快返回……闵葵呆望着男人。面前这个人忙了一生,几乎每一刻光阴都不舍得空耗,这会儿却想无事漫游般的到那个危机四伏的原野上去。她摇摇头,说先好好歇息几天吧,等宁珂回来,由他伴你一起去吧。

曲予勉强同意了。可是他无心再做任何事情。往常那个医院就像强磁般吸引着他,他把大部分时间打发在那里;再就是到书房里去坐上小半天。这会儿都不能了。他不得不到院子里散步,惊愕地看着那些悬挂在树杈上、廊柱上的鸟笼:曲府竟然热衷于这一类『毛』虫!他看着那只杜鹃、那只百灵,实在觉不出它们有什么好。

小慧子托盘里盛着剪下的花枝走来。这姑娘有些胖,再不像过去那么灵捷。她有二十五六岁了吧?曲予突然记起她该有一个去处了,这是非常火急的事情——他在内心使用了“火急”两个字,连自己都觉得有点怪。前些日子淑嫂暗示飞脚曾经与小慧子有点什么,问了闵葵,她只说小慧子伏在她肩上哭过……曲府里让他『操』心的事可太多了,她没有多说。只是后来他才知道,飞脚做得太过了,又不想娶她。小慧子要死要活,是闵葵和淑嫂费了好大心思才把这孩子劝住。曲予愤懑懊丧,真恨不得把飞脚逐出曲府才好。但他想到了那支队伍,还有宁珂,最后总算忍下……小慧子走到他跟前,微微低头,这使他看到了她头顶分出的一道清晰的中缝。“先生……”“孩子!”

曲予发出这声呼唤时,心里一阵热烫。他看着小慧子走开,自责陡然涌起。他发现自己并未像关心曲綪那样关心这个孤女。还有清滆,那个忠诚的人眼下怎样了?自己什么时候才有机会与他一见呢?如果还来得及,他准备从黑马镇归来时专程去一趟荒原,去看看那人亲自垦出的一片田园、垒起的茅屋。待做的事情太多了!一切都被可恶的战争给耽搁了!

这一夜闵葵让曲予好好休息。可是深夜了,他还是兴奋得很,在她耳旁诉说不停:关于童年的故事,他与她的第一次相识、热恋,以及海北城市中度过的艰辛而甜蜜的生活……这些情景在她面前一一闪过,真的如同发生在昨日。“你啊,你的心还是那么年轻。”闵葵激动得泪花闪闪。

他们谈到了小慧子的婚事、淑嫂和清滆,谈到了将来复兴这座城市的医疗事业及其他——我们就要胜利了啊!天不知不觉亮了,曲予两夜未眠竟然毫无倦怠。他的两眼仍那么明亮!起床后的第一个念头又是去黑马镇。

“你怎么去呢?乘车吗?”闵葵知道他外出常常坐医院里那辆模样怪异的汽车——有一次她就陪丈夫坐在上面,迎接过一个长了一张阔脸的着名将领。

曲予摆了摆手:“不,我要骑马。”

那是一匹最好的纯种红马,就像宁珂所说的,如同他那位浪漫的父亲骑走的那匹一模一样。这马跑起来多么快,上次黑马镇大劫的前夜,宁珂就骑过它。从那时到现在,曲府一直精心饲喂着它。

太阳升起时,曲予上路了。当时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橘红『色』里。

有人见到李胡子从马上下来那副模样,大吃一惊。他不仅是疲惫、面无血『色』、头发蓬『乱』,还显得沮丧透顶,显得绝望和胆怯。这在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

他把头上缠绕的东西——那块黄中透蓝的古怪头巾一把扯下,然后直奔帐篷找水喝,那匹雪青马随便拴在一棵杨树上。马儿啃着地上的胶东青茅,一声不吭。这样过了约有半个钟头,李胡子从里面出来了。

有人报告了殷弓,一会儿殷弓披着人们都熟悉的那件灰棉大衣出现了。他生冷的目光瞥了一眼李胡子,李胡子的手搭到对方肩上,又抽回,搓着胡茬浓旺的脸“唔”了一声。

他骑着雪青马离去了十天。这段时间够长的了,这边的人一直听着消息,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殷弓额上的小青血管鼓起来,忍着什么说:“进去谈吧!”李胡子摇头:“一起走走吧,我闷得透不过气来……”

走走停停。李胡子难以启齿。怎么汇报这十天来的经过呢?两手空空,怎么去又怎么回。

那天他真的踏进了战家花园,面对着戒备森严的庄园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儿分明变成了一座兵营。在这儿来来往往的大都是身穿军服的正规军人。他判断这儿大概属于敌人的一处总部,很可能与西部小城的防区司令部有点区别。看来四少爷也不是过去的四少爷了,通报了姓名之后,就有人把他安顿下来,马儿饲喂起来,直到多半天时间过去,才有人叩门。

来的就是战聪。人和过去差不多,没有穿军装,而是西服,结了领带——李胡子觉得他与自己几年前第一次见到的宁珂有些相像。一样的文弱、洁净,都有些内向和含蓄,竟然不会哈哈大笑。不过李胡子知道这样的人中也有一些义气人物,比如眼前这位。他们热情地见面,接着互相询问分手以来的一些事情。李胡子谎称自己还是独自往来,令战聪分外愉快。战聪说一场从未有过的催『逼』来临了:对人的催『逼』。他已经不可能保得住这座传递了多少代的富豪宅第,它命定要衰亡,并不足惜。最困难的是人在『乱』世中有个归属。他说归国后一切都令他惊讶和失望。他静下心研究了许多问题,发现一方是腐烂,没有新生的机会,也没有治『乱』的能力;而另一方则没有根底,基本上依靠一种野蛮的力量——这就更为可怕。战聪叙说中,暗自发现与宁周义的某些言论稍稍契合,也就闭了嘴巴。

李胡子以自己多年闯『荡』江湖的经历,说明什么才是最“野蛮”的。他把已经在心中抱定的那份希望,描绘得光明灿烂——当然这些都用他那独有的直爽率真的话语说出。战聪用心听过了,仍旧摇头。这就是他们最初的交谈。

后来又有过多次长谈,李胡子终于明白面前这个人不仅不可移动,而且还具有极大的牵引力——希望自己振臂一呼,收集旧部,与战家花园合而为一,做出一份像样的事业呢!李胡子深长地吸了一口冷气,说:“老弟,听大哥一句吧,江山不会落到那拨人手里。”

战聪长时间没有答话。后来他一只手按在李胡子肩上,头垂下来说:“是啊,我也明白。在这里,什么比得上野蛮的力量大呢?它一经打扮,就尤其不可战胜。民众无力识别,再说民众从来不会关心久远的事情,他们只想抓住眼前……”

李胡子差点跳起来。但他找不出什么反驳战聪,只是昂着脖子叫道:“明知那一伙子要完蛋,兄弟为什么还要死跟上?嗯?”

战聪苦笑了。他让李胡子坐下,然后吸起一种洋烟——这好像在提醒二者之间的经历和差异是多么大。李胡子大失所望地叹了一声。战聪吸着烟,慢吞吞地说:“我的选择,可不是以胜败为依据的,我相信老哥也是这样吧?”

李胡子被他说得一怔。

李胡子不难回忆起宁珂、飞脚和殷弓与自己的无数次长谈。强烈吸引他的不是那个“胜利”,而是夺取“胜利”的那个理由……他心里朦朦胧胧,但那个理由一直在心里燃烧。他苦于不能用这同一个理由去打动面前这个人。他恨透了自己。

这个夜晚,他不得不想殷弓最后的嘱托了。杀掉这个人很容易,不过自己也要在今后的岁月中受内心折磨而死。他想仇恨这个身穿洋服的年轻人,有时真想从这张瘦削的、微微发黄的脸上找到一种厌恶的特征。没有。没有厌恶就不会杀害。相反,还滋生出一丝丝钦佩。他钦佩的是对方始终如一的真实、诚恳。这在『乱』世里需要多少勇气啊。

就这样,他在第十天里告辞了。

殷弓了解了全部过程,一张脸变得蜡黄。“你会为自己的软弱后悔的。”

“我……兄弟,我还是不能做不仁不义的事……”

殷弓在原地转动、跺脚,直过了很长时间才冷静一点,说:“你把那一套带到这里来了,你要怎样?难道忘记了你现在是什么人?你在干什么?你是个革命战士!你在姑息,你丧失了立场!你已经非常非常危险——组织上要总结你这一次的情况,给予相应的处分。你知道,我们每一次丧失机会,或犹豫或胆怯,都会使民众、使我们的战士流血。也许我们对战聪的决定真的残酷了,但这是同志和战友的鲜血教给我们的。”

李胡子全身发抖,说:“那就处分我好了,我是个不合格的战士,不过……处分我好了!”

殷弓觉得他的声音不对,抬头一看,见两行泪水顺着鼻子两侧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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