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书轩hbcjlp.com

繁体版 简体版
聚书轩 > 耽美小说 > 你在高原 > 第16章

第16章(1 / 2)

 推荐阅读: 在你的世界安度余生 开局就有系统 赠你一袭婚纱 你给的圈套和毒药 带着微信购物坐江山 快穿:宿主有点不正常 斗破之异火情缘 非魂 新水浒之心 全职厨师
最新网址:hbcjlp.com

宁珂苏醒后,发现自己躺在湿漉漉的碎石上。旁边几尺远就是一张小床。他努力想着,记不清是自己从床上跌落下来,还是那些人根本就没往床上放。他们可能只是把他架进门,胡『乱』往地上一扔了事。他伸手动脚、张嘴巴,都会引发剧疼。嘴里的凝血把口腔内膜与牙齿、舌头等粘住了,稍一动嘴巴就一阵撕裂的疼痛。他慢慢等待舌头润湿一点,一丝丝活动,半晌才张开了嘴巴。他试着张开很大,张到最大限度。他忍住了疼。

大概是上午十一点钟。他从窗户上『射』入的阳光判断了时间;还有,他料定这是晴朗的一天。外面有稀疏的蝉鸣。小屋有十几平方米,卵石垒成的墙基;窗子不大,窗棂外面照例镶了铁条。屋内空空,除了小床还有一张白木桌——桌上摆了几只大碗。难忍的饥饿泛起,他往小桌那儿移动,当伸手能『摸』到桌腿时,就抓住它往上攀……终于伏在了桌上。疼痛使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刺鼻的酸霉味儿。原来几份饭菜都是馊的。他把鼻子贴近一一嗅过,最后选定其中一份。不敢咀嚼,只勉强喝一点汤汁。嘴上的血渍染了碗沿。他盯着这暗红『色』,闭闭眼睛。后来他把饭团抠出塞进嘴巴,不顾一切吞咽……大口喘息,汗水淋漓。他坐在小床上。

小屋里极闷,出奇地『潮』湿。蜥蜴在墙上蹿跑,蚊虫大白天嗡叫叮人。离小床不远有一个木制便桶,里里外外都是干结的粪便。他终于明白这令人作呕的气味是怎么来的。窗口有人伏身看了一会儿,咔啦一声把门打开。一个戴了套袖的老头走到桌旁,收起瓷碗,又低头看看便桶,走了。

他现在想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这种小屋不像城区的房子。这座城市他可太熟知了,它的每一条巷子差不多都亲手抚『摸』过。可他不认为眼下离城区太远。他极力回忆每一个细节,什么都记不起。那时耳廓阵阵鸣响,尖厉的声音让他不能支持,就连呵斥也听不见——那些人见他无动于衷,就格外愤怒。他听到她在人头攒动的台下呼叫,看到她披头散发地扑来……这个场景算凝在脑海中了!他想永远忘掉这个场景,它会让他心尖滴血。他明白勒伤打伤难以危及生命,心上流血才是危险的。

把一切都遗忘吧,几十年了,看到的太多,想过的太多。神灵为了挽救他,使用了特殊的方法:一只又一只拳头迎着额头直捣过来。如此凶悍无情,一下又一下。它在告诉我什么?

远远离开那座让人心烫的城市吧,越远越好。离开那些扑扑跳动的心灵,离开白玉兰的绿阴。如果去死,那就倒在一条陌生偏僻的沟壑。

夏天的烈日烤灼这座卵石垒成的小屋,让它在正午化为灰烬,在午夜化为石流。让我熔铸其间吧。我是没有情感没有记忆的沙粒与泥土,是十月秋洪冲刷在河道里的粉尘碎石……

一连几天过去,他没有踏出小屋一步。每天都由那个戴套袖的老头送来一碗覆了白菜条的糙饭。他渐渐可以站起,在屋内走几步,可以在窗前观望。在这有限的视野中,他发现这小屋与另几座小屋相邻,并一块儿被一道有铁丝网的高墙围住。一些背了步枪的士兵在活动,沉默无声,面『色』冷肃。这显然是一处看守地。但他记不起城内有这样一处监狱或类似监狱的地方。以前他曾到关押犯人处去过,那是城南郊一个看守所,小城解放后所有人犯都要押在那儿。作为城管会领导人,他去那儿提审犯人,而且常常是突击审问。午夜两点突然将白亮的手电光『射』到脸上,那是很令犯人惶恐的……眼下这个看守地不大,但好像格外严密,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杀气。

入夜,蚊虫一团团在床边搅弄。他不得不用衣服把脸包起。只是一会儿,汗水就把全身湿透。伤口钻心痒疼,他爬起来走,一刻不停,直到精疲力竭再躺下。这样一连过上好几夜,身上再没一点力气时,才有一次熟睡。有几次被深夜的尖嚎惊醒了,坐在暗影里倾听。辱骂声传过来,还有噼噼啪啪的击打声、嚎哭声和求饶声:“饶了我吧!哎呀饶了我吧——”有一天他听到了一个老人的告饶之声,又痛又怜。他为这个人感到害羞。

有好多次他把那个告饶的男人想象成自己,这让他心惊肉跳。呼叫之声此起彼伏,从不同的方向响起,让人弄不清此地同时有几个人遭到折磨。“说不说?你这个混账!”一个粗暴冷酷得使人发抖的声音吆喝着,又是噼啪的抽打、又是号叫……宁珂极力分辨,终于明白:这儿不是监狱,也不是一般的看守所,而是集中审讯嫌疑犯、尚未判刑的犯人的地方。这是一个服刑犯一开始所要经历的最为可怕的一个阶段。

这天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人。高个子有五十岁,瘦削,青黑『色』的脸,一双眼透着狠劲儿,嘴唇是黑紫『色』。奇怪的是他不畏炎热,穿了军衣,腰上甚至扎了油渍渍的皮带。跟在身边的是个年轻人,有两撇鼠胡。年轻人进门就说:“喂,你听着,这是尚科长……”尚科长的眼睛仿佛要从对方身上剜下一块肉,上上下下打量,说:

“你在这儿是块独料儿,有人叮过,让我们沉住气。有话直说吧,我这儿一视同仁,不管是谁。就是一张铁嘴,我也得让它开个缝儿——希望咱俩别伤了和气!”

他们临离开时留下几张纸,一瓶墨水。

所有问题都是以前反复提过的。多么残酷的追逐、疯狂的剿杀!宁珂在这之前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自己的同志会产生如此的想象、令人『毛』骨悚然的质疑。他明白,在这样的提问面前,辩白既无用也多余。他记起刚刚被捕的日子曾给殷司令写的满满几张纸、那些寻求理解的申诉,多么可笑啊!他再也不会那样做了。

两天过去,几张纸上没有一个字。

第三天尚科长找他谈话。在一间有铁皮门扇的屋子里,尚科长拿出了最大的耐心。他告诉宁珂:我可是第一遭花这个闲工夫!咱还是好说好商量,谁也别惹了谁。

几个钟头过去,宁珂没说什么。

“你他妈是哑巴?你有什么了不起?死到临头还硬撑!我就有权把你毙了,连个报告也不用打!就地处决,上报的花名册多几笔就完了!你信不信?”

宁珂看了他一眼。这个人,还有以前审过自己的两个,都一律丑陋怪异。他心中涌过难言的痛楚。他好像最近才产生了这种痛苦。

一对锥子般的目光『逼』过来。这样一会儿,他突然伸手抓住宁珂的手臂,猛地一扯。毫无防备的一下,宁珂的脸擦在地上,刚刚结疤处、没有受伤的地方,都一块儿擦破。没等他爬起,那人又跨前一步,抓住头发一拉、一抡。宁珂的身体一旋,噗一下给抡到了两米多远的地方。

科长站在一边点了支烟。他吐痰,大口吸着,走来,看了地上趴的人足有十分钟,一下踩住那只流血的手。他用劲儿一转脚跟,想听到一声尖叫,没有。他拔下烟,又是一转脚跟。仍然没有那样的尖叫。他弯腰想看看怎么回事。刚一低头,宁珂猛一下咬住他的脚踝,顺劲儿拧住一条腿。他栽到了地上,躲过那对沾血的拳头,一边滚动一边大喊……门推开了,几个看守拧住了满脸淌血的宁珂。

科长跳起来,揍他的脸、肚子、胯部,直到他昏死过去……

那个炎热的夏天宁珂不记得参加了多少次公审会、游街示众和连夜审讯。他为自己那根弦的坚韧而暗自惊讶。好多次他在心中默念:就要折断了,马上要折断了……綪子,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的脸庞在眼前闪跳,快看不见了。我要走进黑夜了……这默念一停,他真的栽倒了。可后来他还是苏醒过来,还是重新站立……

这期间有三五次特殊的经历。一天清晨天还不亮,门外响起咚咚的奔跑声,进来两人架起他。“『奶』『奶』的,就别浪费粮食了,今天打发你走了!”他被急躁的士兵架着,脚不沾地拖出门外。他要自己站立,他们就猛力拉扯。后来又有人捆他,捆个十字,用力煞紧,最后再挂一个牌子,拖上一辆敞篷车……他没有恐惧,只有庆幸。最后的总结来临了。綪子,还有那些难忘的战友,你、他、他们——特别是你!就这样分手吧。泪水因为思念而旋动,但没有涌出。他曾在黑夜里一千次下过遗忘的决心,差不多成功了。除了綪子,他真的使一个个面孔都模糊了。可是当最终的思念和忆想涌起时,简直化为不可遏制的狂涛巨澜……他伸长脖子遥望四周——这个簇新的、热乎乎的、婴儿一般的世界啊!太阳还没有出来,天空一抹红云,夏麦刚刚收割,绿『色』点点;一丛丛灌木在路边渠畔上摇动……真想不顾一切跳下来,搂住那丛光叶绣线菊,抚『摸』它亲吻它……

呵斥、推搡;有人在颠簸的车上还忙着为他做最后准备:扎上裤脚、往嘴里系一条带子——它勒得难受极了。这是防止他到时候呼喊。擂鼓似的心跳,一阵涌起一阵平复。这不是恐惧,这是突如其来的喜悦和悲恸,交织难分,使人难以承受……一切都完结了,漫长短暂得让人厌烦!惟一使他感到绞痛的是她……不再回顾了,上路吧!

烈日升起,四周像热水浇泼过一样。车子三晃两晃驶进闹市——好像是黑马镇!这座镇子啊,饱受蹂躏的摇篮啊,你那个游子这般模样归来……人群蜂拥,嘁嘁喳喳指点着。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是的,尽管他离开没有多久,但时代变了。时代使人双眼『迷』离。

又有五六人五花大绑押上车子,车子重新开动。转过了三个主要街道,太阳升得更高。照例是围了白席子的会场,他们几个给拖上飞跑,箭一般拖到台子中央。大会开到半截,台下的人群像沸水一般拥动。宁珂知道这时主持人在宣布处决命令。他闭上了眼睛。太阳要把一切都融化,它开始施展自己的魔力。魂魄在强光下升腾,浮到云端,从空中俯视攒动的人头;一会儿他们冒出浓浓的蒸气,纸人儿一样轻飘了,在微风里颤动不止……有人呼叫几声,又是箭一般拖走捆绑的人。他们被士兵架到车上,然后一直架着,随车往前。人流太稠了,车子开得极慢。每个车上都有一个高音喇叭在嘶叫,像屠宰手的哭泣。

又是树木稀疏的河边,又是干涸的河道。宁珂被揪下车,由两人架往河心。一会儿他和另一个就落到了后边,眼瞅着那三个捆绑的人被架到更远一点,然后又被按跪了。一排士兵在检查手中的枪。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和急切像火焰一样从头顶浇泼下来,他大声呼叫,只是舌头被布条勒住了。他催促两边架他的人快些,快些走啊,马上要开始了,我们落到后边了!谁知两边的人狠狠扳住他,不让他动。四周人群涌动、呼叫,最后又是死一样沉静。枪响了,不如预料的那么响。三个人都倒在河沙上。宁珂这才明白,自己和旁边的人不过是陪绑者、观望者。“可耻!”两个字吐在了舌尖上……

游街和公审的间隙就是审讯。除了偶尔几次白天进行,大多审讯都安排在半夜。他的沉默使审讯者暴怒和费解,他们疯狂地发泄,恨不得马上摧毁这个人。但他奄奄一息时,又有人急匆匆赶来抢救。科长是审讯的主持者,轮番搞下去,直到主持人也疲惫和绝望。

夏天过去,秋天也过去。冬雪飘落的日子,宁珂的小屋滴水成冰。他现在已经知道这处看守地大约在小城东郊,即那场解放小城的惨烈战斗开始之地……如果在这片开阔地上流尽最后一滴血,该有多么幸福!这出奇的完美总不属于自己。如今要在这片炮火翻掘过的松土上一点点流血了,这是另一种滋润的方式。这儿原来如此寒冷,真是始料未及!他蜷伏在床上,薄薄的被子只能盖住身体的三分之二。窗外的看守走动着,脚下发出冰块的碎裂声。

半夜门又被打开。几个人嬉笑着:“太冷了不是?起来烤火!”他们不由分说把他架起,一直拖出门去。雪在月『色』下泛光,屋前空地上因为泼了水,此刻结了一片冰。他们架着他走过冰地,来到一间大屋子——几次审讯都在这里进行。科长披着棉大衣坐在一大盆嫣红的木炭旁。屋子暖和极了。宁珂直眼盯着那个可爱的火盆。后来又赶紧把眼睛转开。

“来来,把他揪近一些!”科长嚷。

几个人推他一下。“不要以为一声不吭就没法儿治你。其实罪行一条条清楚着呢!不过是看看态度,老实一点就轻判;顽抗到底,就打发你回老家——你也亲眼见了,杀个人一动手指就行,省劲得很。”科长嫌热,脱下大衣,“也不要以为自己是个‘独料’,前些天外地抓了一个师级干部呢!你小子!”

科长使个眼『色』,有人上前揪他的头发,让他站直,又踢脚踝,直到把他踢倒。“今晚上烤火,让你舒服点儿!”

宁珂在他们的哀嚎声中没有多少惊讶。他已经习惯了这些人的花样。这哀嚎在午夜里会传得很远,甚至有点凄切——宁珂觉得这声音那么熟悉。他想了许久才想起,在山区老家附近那个兵营被捕时,往死里折磨他的一个老兵油子就发出过这样的哀嚎!

几个人过来脱他的衣服。他倾尽全力抵抗,他们不得不喊来两人帮忙。科长在一旁看,并不动手。宁珂被脱得精光。几个人大呼小叫,嬉笑着揪紧他的胳膊往外拖。“鞋子也脱掉,也脱掉!”科长嚷。

他们把他拖到刺骨的寒风中,拖上泛亮的冰地。万枚钢针穿过腠理,扎进肌骨,他在冰面上跳动,蜷起,再跳动……“哈哈,这一下好了吧?你老实了就举举左手——不举?那你就蹦蹿吧!”

风把雪粉扬过来,扑到脸上、头发上。像踏在赤炭上,他听到了烙去皮肉的嗞嗞声。烧灼顺着两腿往上,腹部、胸部,大片大片皮肉变得焦黑,浓浓的烟雾罩住了他——这『乳』白『色』的血肉汁水化成的雾气一霎时笼罩四野,风不见了,雪不见了,树木不见了,只有『乳』雾一片……他听见母亲或綪子,或其他人,是个女『性』,在重重雾霭之后呼唤……呼唤阵阵急促,又变得极为尖利。

……

这个冬天他死过几次又活转过来。那根弦真是坚韧。春天快来吧,绿『色』蓬勃的时候是生长的季节。人要活着,要生长。他的手指抠在窗棂上,一多半的指甲都脱落了。

春天也许真是重要的。围墙外边事情稍稍起了一点变化,剧烈的追剿排查告一段落,甚至有几个案子得到了甄别。这其中偶有牵涉宁珂,却不足以构成解脱的证据。他仍得关在这座卵石砌成的小屋中。

有一天,大约是暮春时节,他终于听到了一个宣布,案子作结:判处七年徒刑——任何抗议都不起作用,尽管他们没有一条像样的证据,宣判之后就解押服刑地,他总算离开了九死一生的狼『穴』。

那天他被架到一辆大卡车上。他感到它在向南驶去。做梦也想不到新的去处会如此熟悉。它是南部山区,是他发誓一辈子不再归来的故地……宁家大院不远处的兵营改成了一座监狱,原先兵营的围墙和角楼正好被利用。

每天天不亮一溜犯人押出来,在看守的严密监视下走到大山脚下;然后每人发一根钢钎或一把锤子,开始敲凿大山……

你隐入了苍茫,听不见叩问。每天都盯视那流动缠绕、飘忽瞬变的一片,准备捕捉那一跃。什么都没发生。双眼被天光烤灼,它随时会失去光明。彩『色』锦缎在南风里呼呼震响,我伸出筋脉凸暴的手。会有那一刻吗?你回答我……风在山岈上呜鸣,小楸树发出口哨,池鹭在翱翔。那片枝叶披撒的红木林啊,挽留我沉『迷』我,绝望旋舞。这叩击陪伴的永生,这永生追逐的叩击!你在哪里?

那匹火红的马,那匹雪白的马,一并奔跃。到处都是它们的踪迹,却无法挨近那美鬃与长尾。它们是白玉兰墨绿叶片的两面,是红云与白云,是一对眼睫和孪生的兄妹。它们飞驰而去。我幻想挽留和拦截,滚热的心与渺小的手。最后一次挨近我,濡湿我,再生我。我该毫不犹豫啊。

长茅草疯一般茂长,荒芜了群山与大野,遮住了红果与鸮鸟。小鹌鹑的鸣叫如不成音调的笛子,百灵羞声敛口。长茅草纠缠撕扯,在太阳下伸出焰舌舐遍大地。藤蔓筋络罩住东南西北,握住泥土和岩石。韧长的枝叶仍在『迷』长疯蹿,大风搅动千里。我伏下身躯,把头颅紧贴其间,让生鲜浓旺的汁『液』染个周身遍体。筋络飞快攀来绕去,午夜时分只有青葱蓬绿的一片。这融入和遮隐是长久的喜悦,是皈依的充实,是跟随的真诚,是吸吮的感谢。我知道一道白『色』的闪电会在某一刻腾过南北,燃起无边的长蔓和纠葛。爆亮的炽白,熊熊的焰舌,与白『色』闪电结成一体。这渴望啊,这如同一地茅草般疯长的无边渴望!

你不是为了我才来。可我是因为你而生。你捧起滑亮的白泉浇在发上、颈上,我侍立一旁。记忆中寻过这泉,它们原来都独自相守。我们一起去吧,它的面孔让人过目不忘。你是我的孩子、兄弟、胸前的珍宝;是流泪的果子,月亮下的流泉;是哭泣和欢笑,是睡梦中的呓语,是有一天伴你死亡的生灵。你在悲怆的秋天吻过我,让我有了一个毫无邪欲的唇与额。你在严寒的冬夜温暖了我,让我感知永不消逝的春『色』。窗上的冰凌印上奇幻的图案:母亲怀抱一个婴儿,形与神、婴儿稚弱的『毛』发,一派毕肖。这是神灵在午夜的一次轻描。是个预言了。

我曾恐惧过什么?最后那一刻也不过如此。就为了掩住这怦怦心跳,我必须一再地离去。我甚至没法待在偌大一座城市里,曲折回环的街巷和蜂拥的人流也割不断这怯懦之弦。让我到无望的荒原上,去静默或狂奔,去寻找自己的午夜。海流徐徐化入夜『色』,鸥鸟悄然降落屋顶。一颗蓝星在南天闪烁,永恒的北斗默然伫立。风把干燥的白沙吹起来,吹『露』出一只只贝壳。珍珠遗失了,悬在一个不贞的『妇』人颈上。远航的船要在黎明时分归来,载着一两个想入非非的醉汉。没有他们的港,只有一道千年不变的沙岸。没有海盗,只有草匪。没有甘『露』,只有浊酒。我在这儿悄立遥望,把怯懦埋进镶满了贝壳的沙子。

在大地上无声地来去,在深夜进入你的城堡。嘶哑的车笛响了一百年,伴着生死悲欢。蹑手蹑脚踏上滚烫的城街,路灯都变成熟透的柑橘。强抑着回想、顾念和欣喜,牙齿颤动得好厉害。走啊走啊,长长的城街没有尽头,从早到晚是一个环形的黎明。走啊走啊,这仿佛是一个千年古堡,万年老城,在它果核般严密精制的小巢中,睡着一个满室芬芳的公主。探险似的快乐,偷窃似的惊慌,小心地一步步踏去,两手飘动如翼……忽然一声鸣笛、流浪汉的一句长嗥,让我戛然终止。

睡吧,黎明;睡吧,躺平了的小鸟。羽白的衣衫轻扫记忆,一尘不染。我的叩击时急时缓,是黎明前融进『乳』雾的梆子。我是催『逼』黎明的人,也是被催『逼』的人。贫困饥渴催『逼』我,气血催『逼』我,枪刺催『逼』我,怦怦心跳也催『逼』我。我如今赤身『裸』臂,用十二磅的大锤叩问了。火星四『射』,令人想起那一夜营火。锤击和迸溅,呵护和怒斥,火夏和冰冬,都是同一片叶子。你躺在一片『毛』茸茸的叶子背面,睡着了。我一声声叩击,怕吵醒你,又为了吵醒你。睡吧,黎明;睡吧,躺平了的小鸟。

有一天我会像吹散的种子,散进这一片茫茫之中;这之前先要割断柢与蒂,先要有一次碎裂。撕扯之疼是难免的,为了容忍就豺狼般长嗥。我有一天会长个漫山遍野,寻到缬草、紫萼、小斑叶兰、石斛、柴点杓兰、宝铎草,在它们身边驻足生根。因为你在它们之间。你注意清晨草芒上的『露』滴吧,那是人世间永恒的泪珠。它们闪烁,哭泣,等待。风把它们摇落,渗入泥尘。泣哭的紫萼啊,你有永不干涸的泪滴!欢笑的紫萼啊,你有永不干涸的泪滴!我的紫萼啊,我双手托举的紫萼啊,你泣哭你欢笑,你微微展放苞朵,都在摇撼整个世界。它全部的不幸都被你蕴含了,包容了,预示了和告知了。你是苍茫中争夺太阳的花冠。

童年时期的一次失落,铸成这样的一生。那天你牵上我的手,在圆鼓鼓的小指甲上吹一下,拍打抚『摸』,直到把我揣进怀中。昨天被一片薄薄的、散发着清香的衣襟遮去,跨入了富足温情的明天。一只咩咩的小羊,一个拳头大的兔子,你都收到手边。你是万物的『乳』母。我们在吸吮中最不能忘记的,就是你腮上的泪痕。吸吮着,垂落着。你究竟为什么而悲伤?是什么预兆在使人绝望?你按在额头、肩部和脊背上的手掌,阵阵颤动。你看到了那个分离的时刻吗?

分离终要来临。这是谁与谁的分离?母与子?你与她?婴儿与脐带?人与大地?为了报答和复仇,将万死不辞。这是有声无声的誓言,是必定抓住的真实。让时光流动吧,让枯叶扑地吧,四季变幻,雨雪交织,都无法使我忘记。你告别的声音啊,轻轻的,淡淡的;你害怕有什么尖锐划破。没有个例外,那尖锐刺破了一片,深深的。鲜血流着,伤口永不复合。

那匹白马将蹄音消逝在天际流云之中。它飞动的美鬃长尾偶一显现,倏地隐去。雾霭遮去了十万大山,把声声叩击化解了、掩去了。还是不停地叩击,叩击。

我的紫萼啊,我的双手托举的紫萼啊!

是的,这场砥砺早就开始了,它起始于很早以前、没有记忆的那个时刻。这条长长的弦会折断吗?他们得意的笑容挂在唇边,似乎太早了。我一步跨进03所走廊,正看到黄湘叼着烟在办公室门前盯视,像看一只中弹的动物。我打开自己的门,又砰一声关上。办公桌上早就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让我某月某日到某个地方去。把它扔进纸篓。我在想可能发生的一切,直想得浑身热烫。是的,也许真的要顺来路走回那片平原、那座大山了。它们容我要我。它们不会嫌弃一个流浪的儿子。我心上热辣辣的,站起又坐下。

电话铃响了,抓起后没有一丝声音。那边先挂断了。我马上想到了苏圆。她说得多好,最好的办法是遗忘。做得到吗?如果真是一个梦多好。天哪,顺着那个曲折的巷子,小半天时间就可以找到那幢楼——一幢其貌不扬的灰楼。二楼,从东数第三个单元左门……是的,我怎么就从来没有想过呢?我只是看着那双眼睛,四周的一切都忽略了。我不愿去想,不能去想,我不能在真实和臆造的两个世界里同时失去……这是最悲惨的事了,无论对于她还是我。没有办法,承受吧,忍受吧,遗忘吧,走开吧,等待吧!……可惜都做不到。

做点什么?

一间肮脏的屋子、两个审讯者,都在等我,那张纸头刚刚被我抛掉。这就是眼下的真实,它是导师的故事的延续……从头回忆关于苏圆的一切:相识、长谈,直到昨夜。难言的厌恶和常常泛起的崭新的感激。这感激是什么?为了什么?是最后的提醒和催促?她在让我走开,走向属于自己的地方。是的,这份关切是不该被遗忘的。

黑脸秘书不断打电话催我,说接受调查是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还说顽抗的结果只会更糟——“也不光问了你一个,别人都很主动。剩下你自己,不说也没用!”

他的话让我吃惊。我第一次知道这幢大楼里不止一个受到了传讯。

我很快得知这是真的。那些平时与我和朱亚来往密切的人,大多都被传讯了。他们的回答被一一录下,本人过目后又按了手印。其中有两个刚毕业的实习生吓得哭鼻子,病倒了。与此同时是瓷眼的住院:他在总院高级病房有一套房间常年保留。这一次选择的时机当然别有用心。

黄湘砰砰敲门。还没等我去开门他就在外面骂开了:“你他妈的怎么了?快开!”我打开门,他气呼呼跨入。胡子奓起,四下看看,见屋内的确只有我一人,才大喘一口。“你的胆子不小啊!硬撑?这次恐怕不行。你的材料我们掌握很多,问题不少啊;敢硬撑,又算一条……”

“我藐视你们一伙,包括那些传讯的人。你们是非法的。”

“你敢说非法?好,你藐视,这是你说的!”

“我说的。你有什么办法能证明传讯合法?”

黄湘盯了我有一刻钟,吐了烟蒂,摔门而去。

我尽可能镇定了一下。需要做些什么?我想必须要求有关部门制止对科研人员的传讯和拘押,必要时联合他人一起;其次是形成相应的文字材料。最为重要的是导师临终的嘱托:保卫平原。我重新核对了所有数据和记录,并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将勘察留下的原始记录大部复印交出,让其成为难以磨灭的佐证。这样瓷眼一伙在评估报告书上做手脚将非常尴尬,还极有可能惹怒八大科研部门……留下的时间不多了,这是一场并非仅仅关乎自己命运的一搏。我丝毫不敢延缓。

整整一天都在埋头工作。为了保险,我坐出租车到远处复印和处理资料,然后又去主管单位和执法部门。

接待者对已经发生的传讯拘押表示一概不知。这使我不得不想:是瓷眼一伙在做手脚。眼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这并不让人吃惊。

但令人惋惜的是,有关部门并没有马上出面遏制。结果还是有人上门『逼』我,威胁意味越来越浓。我不再上班,也绝不去那个肮脏之地。有一天,正像他们警告过的那样,一辆车子开来了,跳出两三个人……

还是那间屋子,还是那两个人。穿制服的中年人得意地在屋里踱步,把一根高压电棒砰一声放下。扎『毛』刷辫的姑娘盯着我。中年男子抱着两臂走来走去,不时一瞥。“收拾你这样的,就像踩死一条虫……”

我记起03所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我说:“如果我是一条虫,那么最好是一条益虫;这总比当一条生疥的疯狗好。”

他提起高压电棒,在我额头那儿指点:“你敢骂我?你很嚣张!告诉你,怎么处置你,我说了就算!定你个诽谤罪并不过分;还有……你的问题要严重得多!你想伙同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破坏‘东部大开发’,胆子蛮大。你是个什么东西呢?嗯?”他的两眼突然瞪得又红又大,憋了憋,炸雷一般吼道:“告诉我,你父亲是干什么的?嗯?!”

不知那根高压电棒是否触到了额上,只觉得脑海中发出轰的一响,一股烫人的血流涌来。我注视一下,那根黑『色』的电棒垂在他手里……我耳旁全是那几个字:你的父亲!你的父亲!你的父亲!……

“告诉我!告诉我!嗯?!”

他继续『逼』我。我闭上了眼睛,伸手按住两个像石子一样硬的眼球。它们胀得要爆开了,我只得使劲按住……我知道,苏圆手中的人事档案早被一伙人翻烂了,他们很早就做过了一切。原来的预料一点没错。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啊!那个坐在轮椅上度过残年的人、还有其他一些人,你们是了解我的父亲的——不仅了解我的父亲,还了解整个的家族。求助于别人的鉴定最终失败了;我终于明白,最重要的是自我鉴定。我睁开眼睛,站起来。

他『逼』人的眼睛被我的目光刺中了。我一直盯住他,一字一字告诉:

“你不是问我的父亲吗?那你听着,也记下来——我认为,人世间极少有一位父亲能像我的父亲那样,让后一代感到如此自豪!”

……

因为传讯,03所大楼再也无法保持往日的宁静。人们在议论、猜测,弄不懂事件会以何种方式结束。瓷眼仍然在医院待着,由黄湘按时去汇报。由于我一连十几天没有上班,所内许多人传说我已经被长期拘留审查。03所的传闻越来越多,后来又涉及到其他一些科研文化部门。也许因为风声渐大的关系,有人终于出面遏制了。传讯的事再没人提起,频频到宿舍和机关来打扰的陌生人也不见了。

我又回到办公室,回到了一个痛苦犹豫之地。又见到了苏圆,她神『色』平淡打个招呼,总是尽可能地回避我。她仍然那么『迷』人,这显而易见。她按照自己说的做了:忘掉一切。

在楼内我有一些年轻朋友,也有几个中老年朋友。他们无一例外用略显惊讶的眼神看我,只表『露』了一点节制的热情。我非常理解。只有极少数朋友敢于背后议论和判断刚刚过去的风暴。他们说审讯者显然已对死人不感兴趣,主要是整治活人,杀一儆百。他们预计事情不会就此完结,瓷眼还有新招。对此我不存幻想。一开始我就知道:对他们的挑战是很危险的。不同的时代总有那么一些命运相似的人:挑战者与被挑战者,天生的胜利者与天生的失败者,不可侵犯者与固执的质疑者……

谈话中我偶然得到了一个消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大概快要走完全部人生旅程了。由于他是这座城市里一个声名卓着、难以被遗忘的人,也因为他是一直被我特别留意的一个人,所以当我捕捉到这一信息时,产生了一种既惊讶又复杂的感觉。我马上想到这是一个与我们全家有着重大干系的事件。好长时间我不能平静,心怦怦『乱』跳,一时把什么都忘记了。

我觉得自己应该去探望,哪怕是最后一瞥……

去医院的路上,不知为什么眼前总出现那个推动轮椅的姑娘——他漂亮的外甥女,我有些厌恶自己,但那个形象还是挥之不去。我知道自己十有八成是代表父亲去探望一位老人的;要知道,他总算是父亲的一个战友啊,尽管是一个可怕的战友、一个糟糕的合作者。不管怎么说,我绝不是为他的外甥女而去的。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