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廊上等待的时间够长了。由于某位重要首长来了,医院领导在陪伴。我亲眼见随员怀抱一大束鲜花,它们由康乃馨、玫瑰、麦藁菊等组成,绚丽到了极点。在病房门口,改由首长亲自怀抱那束花。我意识到自己该有这样一束花,来得太匆忙了……好不容易该我了,有关人叮嘱一句:少说话,抓紧时间。
他的外甥女守在外边一间。里边静极了。她一眼就认出了我,两眼睁大。我觉得她的鼻梁变得更尖了,简直准备在未来的一天戳破爱人的脸。前两年我曾频频拜访过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她对我熟极了。
我对她点点头,用眼睛询问是否可以进病室?她下巴点了点,我才走进去。一个穿白衣服的女护士在旁边站着,正观看悬起的输『液』瓶。这张床比一般的病床大一倍,所有布单都簇新洁白。一张软床,使病人陷下去,显得又黑又小。这个老人太小了,即平常说的,剩下了一把骨头。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多么怪异。他闭着眼,急促地呼吸。原以为我们之间起码可以对视一眼,看来已不可能了。他大概沉入了最后的回忆。我料定这回忆中包括了战争岁月,并将想到一个人——我那不幸的父亲。联想到这些年我对他的打扰,不知为什么心中有些快慰。
屋里一阵香气飘过。注意看了看,发现除了几大束探望者送来的鲜花外,还有几大盆常绿植物、正开得艳丽的盆花。屋内有一个橱子、一对沙发、一台彩『色』电视机,而且还有一个外间。这比上次朱亚住过的病室不知好多少倍,好得让人吃惊……可惜病人已无力享受这一切了,他双目紧闭,一只手抽动着,抬起几寸高,又在下体那儿停住;一会儿又抬起。
女护士看到了,慌慌弯腰去掀被子——原来老人下体赤『裸』着,正『插』着导『尿』器,导管连接一个塑料软袋。女护士把有些胀大的软袋处理了一下,又动了动管子之类。这一切做得非常熟练,毫无拘谨。
离开时我想:让一个男护士来做也许更恰当,也许……我不懂这些。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是我对一位老人生前的最后一次打扰了。
他快了,我亲眼看见了。这是真的。这样的老人在世上已经很稀少。这个世界曾经非常依赖这样的老人。他们身上有着奇怪的魅力——与我的父亲属于同一个时代,却属于压根儿不同的两种人。我在离开医院大门的最后,又一次叮嘱自己:记住啊,他是父亲的一个战友。
从医院回来,一踏上办公室走廊,就见到黄湘在焦躁地踱步。他看到我,就站下等待。我开了门,他跟进来。
我没有理他,只是翻看桌上的书籍资料。
“你干得不错!不过不要高兴得太早,你的事儿还没完。你不老实,就一辈子没完,不信试试看……”他的声音比过去低得多,好像有意不让外面的人听到。
“你们随便吧。这没有什么了不起。我等着呢!”
“我也等着——你小子听见了吧?我也等着!……”
他气冲冲走开。最后一句让我稍有费解。
但只一会儿,那个与我吵过的处长又来了。他脸上奇怪地堆笑,显得分外无耻。“你也太倔了。这样不好。有些事情裴所长知道了,不想让人往深里究。你怎么就没有自知之明?快自己收收场吧……”
我明白,他和黄湘是指我在那份评估报告后面提供的新材料,以及对非法传讯等事件的回击。对此我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我没有再回答处长一句话。
接二连三的威胁出现了。我无动于衷。在午夜,在极为孤单无援的感觉中,我就回忆着一个人在山区流浪的日子,回忆在导师身边的日子……同时我还关注着那位老人,等候那个消息。
他去世了!三天之后将举行告别仪式。
这天晚上我回宿舍晚了点儿。因为错过了到食堂打饭的时间,就到街上买了点零食。一个朋友来过,送他走后已是夜间十点左右。我『摸』黑往四楼上爬,半截碰上两个人下来。他们挤在一块儿挡了我,我闪开一点,他们又挡。我终于明白他们要干什么。我想反身下楼,其中的一个猛一下把我撞倒,接着另一个扑上来。我抱住了他的腿,他滚动下去了。我想寻个武器,他们中的一个却抢先抡起了橡皮棍。一场厮打开始了,不久我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已是午夜三点。首先看到的是月光下一摊暗红的血。怎么流了这么多血?一点点爬上楼,奔到洗手间——脸上有割伤,头发被揪掉了好多,胯部、大腿根,都受了伤……
我一连躺了两天两夜。这是他们送来的一个警告。我知道黄湘、那个黑脸秘书结交了不少黑道人物,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第二天傍晚门响,费力起来开了门,一个人也没有。一低头,看到门侧放了一束花、几盒罐头……那浓郁的菊香啊。我险些流出泪来。
第三天下午,总觉得有什么事情非要去做不可。想得头疼才记起:老人下午四点的告别……我坐起来。
好不容易赶到郊外那间大厅。从头至尾参加了告别仪式。与朱亚那天不同的是,没有下雨,广场上也没有那么多人。整个过程中,我总觉得是在代表父亲,参加战友的葬礼……
两腿疼痛欲折。从郊外一直地走、走,我不想坐车。这是一个火红的黄昏,一天的彤云。暮春的风不疾不徐地吹拂。浑身的伤、特别是脸上的割伤,都剧烈地痒起来……
我望着暮『色』,突然站住了。我在想:是的,离开那座大楼的时刻到了。
……
六
由于一场莫名其妙的雨雪,忽冷忽热的天气,曲府大院那几棵着名的白玉兰只形成了蓓蕾,没有绽放。在闵葵的记忆中,这是从未有过的。眼看它们在灿烂的阳光下从蒂托萎落,从不信预兆的她也有点犹豫了。她把这一变故看成是一次辞谢。好像有什么正悄然告别。“该来的都来了,该走的都走了,还要怎么?”她在心里默念,端详树下那一溜石凳。
这是下午三四点钟,綪子还在卧床。从医院赶来的那位大夫为她诊过两次,最后一次不知是安慰还是实情相告:不要紧,她会站起来的。这位大夫是曲予生前一手栽培的,对曲府情深谊厚。他是在太阳落山之后,穿了大衣,戴了一顶古怪的礼帽、一副过大的口罩才跨进门来。这副装束使他有些不好意思,他一边叹息一边脱下,一件件重重地扔在一旁。曲綪躺在那张宽宽的、华丽的软床上,消瘦使她颧骨微凸。一张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两道眉『毛』显得更黑了。医生和闵葵一起扶她。他试了脉象、看了瞳仁,一丝不苟地听诊,伸出一个竹制压舌板,瞧了舌苔和咽部。医生留下几粒像糖果一样的红『色』『药』片,又开了几剂汤『药』。他说这是内火攻心,要等待这一阵慢慢过去。
在先后经历了曲予的被暗杀、淑嫂的自尽和小慧子失踪之后,闵葵已经没有了泪水。她终于明白,神灵让她寻到一座院落一位少爷,就是让她承受来了。感激那些难忘的日子就是了,比起它们,眼下的这些也许可以忍受。当宁珂被捕的消息传来时,由于毫无提防,也由于这是在折损曲府最后的一个指望,她当即与女儿一块儿倒下了。但她还是先于女儿明白过来:自己必须站起,必须咬住牙关,必须挺住。
她一个人时从头细细想过:怎样进了曲府,怎样服侍老太太和老爷。她现在还难以忘记老太太那像婴儿般红润的厚唇,还有抚『摸』小手炉轻轻呷茶的模样。她对老太太毫无怨恨。好几次了,她曾打开堆放上一辈子物品的那个房间,去触『摸』存留了他们气息和体温的什物:一串珠子、一副手杖。她回忆老爷晚年咳嗽的声音,还记得有一只灰百灵能把这种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从海北归来听说,老爷的死也与这只百灵有关。那是一个早晨,全家人都听到了老爷的剧烈咳嗽,这声音粗烈,连绵不绝;跑去一看才发觉是那只老百灵。它见家人围观,就更起劲地咳起来;正咳着突然双翅一抖,嘴巴翕动几下,从横木上掉下来死了。当时大家都看到老爷就站在旁边,瞧过了这一幕,背过手回屋里了。当晚他就得了重病,不久就过世了……她想着海北的日子、乘坐的那艘华丽客轮,以及粗鲁的船长赠予她和曲予那杯加糖的咖啡。一切都是簇新的,宛若眼前。世事如风一样吹来逝去,转眼半个世纪了,院内这些白玉兰还亭亭玉立,英国人海关的钟楼按时敲响,只有曲府的人经受了沧桑巨变。她的回忆总是在异国人投降那儿停止,因为再往下就是极为伤心的事情了。
树下这溜石凳上坐过的人可太多了。几乎所有光顾曲府的人都要来这儿,享受那浓郁的芬芳,或看一眼碧绿的枝叶。数念那些客人的名字,等于翻过小城半个世纪的历史。她曾与丈夫一起到海港接过一位举世闻名的将军:他有一张威严的阔脸;他在石凳上用过茶,还在曲府过了一夜。第二天是曲予陪他,乘坐了当时全城最好的一辆黑『色』轿车游览市容。将军建议在沿海那条石板路旁安放几个石凳。后来造访过这儿的还有几位学界政界要人;其中一位大学问家不合时宜地留了细细发辫,用异常优美的洋话与海关太太对答,引起曲綪一阵惊讶。再来的有宁周义、胖女宁缬……闵葵特别盼望那个阿萍能来,可惜这打算落了空。听曲綪说,那是一个貌美绝伦也温柔过人的『妇』人,人见人亲、人见人敬,闵葵为无缘见识这样一位女『性』而长久惋惜。她还记得宁珂第一次来曲府。那个严肃拘谨的青年哪!与他前后到来的还有殷弓、飞脚、许予明、李胡子……
走廊上那一溜鸟笼又该添食了。院内各种小动物已成负担,近来侍弄它们的事儿只靠她一人了。曲予在世时几乎饲养各种动物:羚羊、猫与狗、鸽子、乌鸦、龟,品种繁多的鸟、鱼,矮种马、骆驼、蟒蛇、刺猬,甚至还有被当地人公认为极不吉祥的鸮鸟……随着战事吃紧和公务繁忙,这些动物都先后送人了。他甚至打算胜利后建一处动物园,并由自己兼任第一任园长。他去世后动物进一步疏散,眼下只有一只黑白花公猫、一只耷耳本地狗和悬起的一溜鸟笼了。闵葵一边喂鸟一边想:曲府的人已经没有工夫悲伤,因为来不及了。世道给这个大院里的人只留下一条路,那就是活下去。
她想到这儿眼前开朗了许多,草草喂过最后一只画眉就去看曲綪了。她要告诉女儿刚刚想到的几句话。
曲綪服过几剂『药』,终于可以自己坐起;后来又能扶墙站立、到卫生间。那个医生再一次来诊过,轻松地穿上那件臃肿的大衣走了,从此再没踏进曲府。闵葵跨进綪子的房间,发现女儿正在读一本过时的杂志;她转过脸,让闵葵一阵吃惊:这张脸前一天还有厚厚堆积的愁云、痛不欲生的神气,这时像被一阵风吹光了;取而代之的是坚毅、沉着和果决。这张异常美丽的脸庞除了大病一场留下的苍白而外,全是令人安慰的神气。仿佛她在病榻上自己成熟了——这使闵葵不由得想到女儿独自一人经受了何等折磨,孩子终于明白眼下曲府的人到底该做些什么。
她叫了一声“妈妈”扑到怀中,闵葵觉得女儿的身体轻盈得像一只小鸟。她颤颤抖抖去抚『摸』那刚刚梳理过的长发、擦过润肤油的脸。“孩子,过去了的就过去吧,我们只把该做的事儿想好,做得一丝不差。只要人还在,什么都在;珂子还会回来,我们等他……你爸在荷兰时,我就在海北等他,等啊等啊……”
曲綪点头:“妈妈,我什么都明白;今后就由我多做些吧……”
七
曲綪没有在意今年的白玉兰是否开放,对一地萎颓的苞朵视而不见。倒是一个折断的大枝杈引起了她的注意。墙檐瓦有一处脱落,摔成几半。可以想见有人攀过。她模糊记起半夜狗叫,因为太困了没有在意。
一整天她都留意院内各处,并未发现丢失什么。这种特殊的造访太令人不安。她没有告诉母亲。直到下午,她才觉得院内过于沉寂,想了想,想起从早晨起就没有见到狗。它几处常去的地方都没有;最后在花圃内的几棵小香蒲那儿找到了它:蜷着,嘴上沾着泡沫。它显然是被人毒死的。
她擦干眼泪,把它埋在了小香蒲中间:“它大概喜欢这个地方。”
曲綪第一次觉得曲府太大了,大得远非母女俩所能守望。早在父亲离去之前,一多半屋子就上了锁,各种物品都整理归拢了。因为办医院购买医疗器械,父亲做主卖掉一大批器具,其中包括历时两个世纪的精细家具,有西洋钟、古琴和字画等。曲綪只对母亲说:闲下来,该把遗存的东西分类做个细目了。
曲綪在父亲的书房里到处翻找,然后又去别的屋子……这终于引起了闵葵的注意。“妈妈,我是找爸爸那支枪。”闵葵摇头:“不用找了,殷弓和飞脚拿走了。队伍上缺枪,你爸就给了他们……”
墙外是一个越来越喧闹的世界,巨大的声浪不断传过来。“他们像过节一样。”曲綪说。闵葵看看女儿:“就是啊,胜利了。”“胜、利、了……”曲綪重复着,动手整一条提水用的粗绳。一个星期内已经有两次停水,结果不得不动用那口深井了。这在战时也是极少见的。
街道上有很多会议催曲府的人去参加。一个四十多岁的凹脸『妇』女成了街道上的头儿,人们都唤她“主任”;她经常光顾曲府,启发母女两人:多捐一些吧!她们无动于衷。当一次次重复这句话时,闵葵终于忍不住:“曲府捐出的正经不少呢,捐了一所医院,还捐出了两个男人呢!”最后一句让主任大睁双目,发出一阵奇特的鼻音。
最让人受不住的是凹脸主任尖尖的眼神。她不邀自入地到綪子和闵葵房间,捏捏带荷叶边的枕套;还拧了拧那个柜子大小的收音机。闵葵和綪子尽可能满足她的要求。只有一次綪子顶撞过她,那是她太多嘴多舌的缘故。她瞥着母女两人说:
“有外人进来可要说一声啊,让组织知道。有男人在这儿借宿吗?”
曲綪立刻应一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嫌这一家人还活着啊!……”
闵葵和曲綪从新旧杂物中找出了一大批衣物献给贫民,还向新建的一所小学提供了十二套半新的桌椅、三张沙发……
初夏时节,一场绵绵细雨下了一个星期。三个男人穿着锃亮的雨衣走进曲府,闵葵把他们引入长廊,一个个才把连衣帽掀开。闵葵立刻认出其中的两个是宁珂的同事——城管会的领导。他们自宁珂被捕后第一遭登门!闵葵立刻想到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她把他们请进客厅,又让綪子端茶。
其他两个人很少『露』出笑容,只有那位五十多岁的人不停地微笑:“这个……早该来了。有什么困难没?哦,虽然是这种情况,也可以提……”
曲綪满脑子都是宁珂,她后来打断他:“你们是他的同事,该了解他。他肯定受了诬陷!我们一点信儿都得不到……现在想知道的就是宁珂的案子,他在哪?身体怎样?”
闵葵直直盯着这个五十多岁的人。
他还是微笑:“哎,这个,这个就复杂了……我们也不了解,案子牵涉许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嘛,也挺好;劳动嘛,他总是要干一点。改造个三五六年也就出来了……”
“我要去看丈夫——以前提了多次没有答复,这太过分了!”
“这个嘛,哎,这个我要报告上去,嗯,今儿个不说这些吧,今儿个是因为——‘老丹’,你说说看!”
“老丹”从怀中掏出一张图,指指点点:“经研究决定,考虑到市政需要,财务紧张,征用部分民居……曲府大院系百年老宅,宇阔厅敞,从西起十八……”
“老丹”念时,闵葵身子挺直了。曲綪待他刚刚停息就问:“没收我们的房子?”
头儿笑着解释:“不不,是借用,借用……”
“那就不能写‘征用’,只能写‘借用’。”
“改改这个字,改改……”头儿对“老丹”说。
曲綪望着母亲。闵葵只看着那一溜儿白玉兰树。
几句赞扬她们全都没听见,耳旁全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整整两天时间,闵葵和綪子都在收拾东西。来人把大半房屋封住,然后又垒了一道隔离墙。她们只剩下了七八幢房子,从此进出也只能走角门了。
一个多月之后,又来了一些陌生人,其中几个还穿了军装。他们向闵葵和曲綪简单通报一声,就动手封剩下那几幢堆满物品的房子。闵葵和曲綪极力阻拦,对方不加理睬;有人一边干一边咕哝:“臭东西,不把你们扫地出门就算面子啦!”
天黑以前,许多辆大车满载着曲府的东西,穿过人群聚集的大街,驶过广场……不到一天时间,全城都传着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曲府被抄了!
就在当天,曲綪直接去找殷弓。门岗拦她,拗不过才差人通报,一边捂着嘴笑:随便要见司令,真可笑。可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就传下话来:司令要见。
殷弓许久没见曲府的人了。在他看来面前这个『妇』人依然那么年轻,冰冷的岁月居然没能给她一点损伤。而曲綪眼中的殷弓却变了许多:老了些,那副小骨骼因发胖而不堪重负,腹部也特别显大。尽管对方极力表现得和蔼,还是让她感到了一种难言的峻厉。她陈述曲府的一连串劫难,特别指出曲予是开明士绅,是烈士,他的家不该被抄……她最后强烈要求去探望丈夫。
殷弓听过了,神『色』依旧。“你说得有道理,不过宁珂与曲先生的东西很难区分。尽量吧。探望嘛,这要由其他部门决定,我只能代为转达……”最后他再三希望她们母女能保重身体,有事找他等等;并说:曲府对胜利的贡献,任何时候都不会被遗忘,这与宁珂的案子不同……
曲綪尽管仍积了一腔怨愤,但对最后的话还是有一丝丝感动。她回头对母亲复述,母亲一声不吭。
漫长的等待开始了。等待交还那些东西吗?等待那个人吗?等待新的季节吗?不知道。
陆续有东西归还。主要是一些书和陈旧杂物。更多的东西不见了……她们对于书的返回特别欣慰。
一些陌生人不断『骚』扰。他们借口检查赖着不走……墙外传来阵阵喧嚷,还不断有鞭炮声和锣鼓声。好不容易挨过了一个夏天。秋叶飘落时,闵葵对綪子说:
“我们该离开了。”
她们决定雇一辆马车,只带上必需的物品……去哪儿?母女俩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清滆。
那个曲府最忠诚的男仆,现在远居荒原,独自搭了一座茅屋——奔那座茅屋吧!
离去的前夜难以安眠。从明天开始就要在荒原上等待了……月亮升起来,她们伏在窗前看那些高大的玉兰树。
曲綪眼前一一闪过父亲、淑嫂、小慧子的面容。最后,她仿佛直视着宁珂,觉得他近在咫尺!
直到瞅得酸疼了她才闭上眼睛。她在心里默念:爸爸,你知道吗?我和妈妈天一亮就要离开,离开就再也不回了。我们家以全部的热情、生命和鲜血投入的这份事业成功了,胜利了;但我们一家却失败了。这是真的吗?真的,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
……
落叶飘飘的黎明,一辆马车出了城区,穿过市郊,一直向着东北方……那片雾霭笼罩的茫野驶去……
八
我相信这是在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里听到的一声问候。这只纤弱的、力拨千斤的手,招回了那飘摇淡远的一丝,让其归来。从此手与心在一起,生生不倦地诉说。那个漫长的夜晚,暖煦的热流覆过周身,从一排茁壮的青杨到防波堤,是深蓝的湖。我们都看到一只鹭鸟无望地『吟』唱,涕泪交流。它怀想,思念,独自迈出了茂密的小香蒲。
夜『色』里闪动的颜『色』,在视网中结为永恒。无数次『迷』蒙四顾,伸长双臂触探,扶住石壁。午夜的钟声啊,徐徐移动的指针啊,把『乳』白『色』的黎明的薄膜划破了。我在这恐慌的时辰里必须依偎,沉入和回避。那铺天盖地的一片淋漓啊,那无遮无拦的奔流啊,溢满了大地与江河。
一片秋黄之中,我拨开荆藤、草须,开辟那条路径。巨石嶙峋的峡谷,美鹿直立的遥望,都不能使我偏移。我要找到昨日的红木林,让紫蔷薇一样芬芳柔软的枝条披挂两肩。它覆盖了全部童年的躯体、少年的额头、青年的眸子,它用混合了瓜叶菊的体息安慰我。丝瓜的长蔓在攀援,金『色』地衣草在匍匐;只是一次安憩的瞬间,人与整个原野已经丝络相连。我的孩子啊,我的双眼如同旺泉的孩子啊,你总是包裹着枫叶编成的头巾。扯下来,看一眼你削短了的亮发吧。我已经怀抱你翻过了千山万壑,在柞树叶下安睡吧。
不必寻求什么奇迹,不必期待隐喻和显现。我已经感动了、得知了、谨记了。从此只需注视和回报,只需守望了。你不必原谅我,也不必饶恕,虽然它是渴念中的一瓣。我到雪封的高原无私无求,仅仅为了验证一副无欺的目光。让冰凌刺破虚念、割断羁索吧。寒冷彻骨之地有一束神奇的花,它开得多么绚烂……妈妈,我一遍又一遍梦念高原。
那个时刻还不到。一切都先自确定了、标界了。这是追思不绝,让额头生满茧花的时光;是祭与偿、忍与韧的岁月。河水流过十三道石滩,洗涤出光洁的鹅卵,大风把群山梨花扬成了雪,悄悄滋长的笛音就吹响了。我会沿它的悠长与委婉走去,一直走出盆地,登上山巅;当我见到阳坡上粗实的松干迎风剥落时,就会长啸一声归来。弓满了,箭镞飞去,月亮跃出山坳了。
风霜洗尽了斑驳浅痕,大刀的割伤还在。它是我的标识,是盲目的亲人搭手之处。一滴一滴,赤热的浇洒啊,在磨洗的『毛』孔上流过。这奔走这耗伤,这捡起又丢下的死亡……只为了这一天吗?我捧起你的手,你的脸庞,你长长的目光——它在我手上流动、回旋,又顺着双臂涌上脖颈、双颊、额头、须发。它裹紧了周身。
这就是归来啊。这就是亲情啊。这是人最后的一个恩惠和欣悦。那些伤悲的歌声全部敛起,热辣辣的鼓点震动起来。我的孩子啊,在这第一个春天里我要为你裁一幅橘红『色』的衣装,把你牵到山茱萸开花的山崖上,引你看老鹫和硕大的榉树。那个没牙的老汉在唱自己浪漫的故事,他弯腰帮一只小羊跃上岩坎,伸展的十指就是羊羔的摇篮。你春阳下发烫的脑壳啊,快抵住我的胸口。小蜥蜴在流沙上探头观望,稚嫩的双唇开始品咂大把大把的春光……
当我望着这片苍茫,倾听不倦的敲击,还在幻想那一双白羽。那是人世间最纯美的颜『色』,是飞翔的花,是炽亮的电。它化为蜀葵的苞朵落上眼睑,助我安眠。它让我记起骏马的故事,看见那光闪闪的躯体驰过棘丛、沃野、林莽,穿行十万大山。你是伴它飞去的精灵啊,是水和光,是雪花和兰草,是含笑远望的母亲。
那几个字就是几颗润湿的种子,在我心房里一天天焐大。我不得不吐『露』,再一次地吐『露』——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