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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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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予被害的消息传到宁珂这儿,已经是十余天之后。那时黑马镇已召开了公审大会,枪决了“小河狸”。许予明被这一事件彻底击垮了,几次昏厥,醒来之后神志已有些异样。宁珂用尽一切办法安抚劝慰战友,但无济于事。他知道那个可怕的决定完全是殷弓一人做出的,飞脚无意反对,自己势单力薄。那天从许予明处出来,他径直闯入了殷弓的屋子——殷弓披着那件灰黑『色』披风,用一支红蓝铅笔描描画画,一抬头撞到了宁珂尖利的目光。

殷弓把一杯水推到宁珂面前。

“殷司令,殷弓同志!我觉得有好多话需要谈一谈了,再也不能耽搁了……”

“谈吧。”

宁珂被对方的镇静与温和弄得不知所措。其实他更希望对方与自己怒吵一架。再这样憋住,他会像许予明一样发疯的!他觉得额角有根小血管随时都会爆裂,脱口喊道:

“你看见许予明了没有?人已经疯了!”

殷弓端起黑杯子饮一口:“看过了。我也很痛心。我为他那个样子难过,也羞愧!敌人血洗黑马镇时,他没有变成这样;我们枪毙了一个‘小河狸’,他倒挺不住了!事实就是这样!……”

“可是司令!可是那时许予明并没有到队伍来工作。还有,‘小河狸’毕竟救了他一命,又自动找来,他们很难割舍……这需要时间。总之支队在处理这个问题上太草率,也太残酷了!”

殷弓终于忍不住,一拍桌子站起来:“是我们残酷吗?嗯?他们已经让我们血流成河!我们是谁的队伍?我们在干什么?我的同志,你的想法多么可怕!你多仁慈,敌人正希望你这样!记得上次宁周义组织的大围剿我们死了多少人吗?那个数字你该记住。那时我们已经哭不出声来了……”

宁珂嘴唇颤抖,不知该用什么话去反驳。

殷弓大口吸气,坐下说:“这就是严酷的现实。我们每天在战场上、甚至是战斗间隙中,大批大批地损失同志。他们是非常可爱、非常宝贵的……南方的那次战役中,我是亲自参加者,亲眼目睹了可耻的偷袭。我的战友成百上千地死在身边,血把青草都染红了。那次我们一个连只有我一个人逃出来!宁珂同志,我还要对你说什么?我不能说你缺少经历,因为你目睹的血已经不少了。还有老许,也是这样……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想这到底是为什么?在斗争的紧急关头,为什么总有人出现犹豫甚至动摇?我想了很久,现在还在想。我多少算是明白了一点,宁珂同志!”

宁珂盯着他:“你说是为什么?”

殷弓摇摇头:“这是个痛苦的结论,我实在不愿讲出来——你自己琢磨去吧!”

“不,殷司令,今天你一定要讲出来!作为一个革命者,我什么都会承受。请讲吧。”

殷弓咳着,又喝了一口茶,说:“我在想革命的『性』质、一个革命者所应具有的特质。革命——怎样讲才好呢?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它对于一个人来说,或者是一开始就会,或者是一辈子也不会!”

宁珂呆住了,屏住了呼吸望着对方。他有一万句话在心里沸动,但他还是忍住。他把什么都忍住。他去取茶,可是手有些抖。他像听到了宣判……

殷弓点上烟。屋内真静啊。

宁珂的脑海里又闪过一幅可怕的图像,他不得不用尽全力驱赶,但总也不能如愿。一个年轻姑娘,披头散发,五花大绑押解过来;为了阻止她的尖厉呼喊,嘴里塞满了布绺;只有一对眼睛在呼喊,这一对『逼』落太阳的女『性』的眼睛……宁珂蒙住头,伏在桌子上。

殷弓轻轻拍他,他抬起头。

“有个事情一直没有告诉你,因为我怕你受不住……曲予先生……牺牲了!”

“啊?!你在说……”

“这是真的,十几天以前了。他从黑马镇回去,接近城区时遭了埋伏……”

宁珂的脸变了『色』,目光呆滞了,一瞬间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殷弓劝慰他,可他什么也听不清。这样许久许久他才记起:要马上回去一次,是的,无论如何也要去看曲綪、闵葵和淑嫂……曲府塌了天了。他腾地站起:“我马上回去,马上!”

“不,我们不敢再让你走了,你忍耐些、坚强些吧!现在小城已经严密封锁,曲府也封锁了,你回去等于自投罗网……”

“可是曲綪……她现在不知怎样了呢!”

殷弓在屋内踱步:“不会太久了,请你相信我的话。顶多半年小城就会解放,那时再说吧……眼下要做的事情多着呢。我们必须对眼前的形势有个清醒的判断,要明白:灭亡之前的敌人特别凶残。”

宁珂叫着:“这太过分了,太丧心病狂了!我想知道这是什么人干的!我想知道!”

殷弓摇头:“背景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这显然有金志的参与,但恐怕他也只是个执行者;顶多是个合谋者……”

“全说出来吧!”

“只是分析和判断,全面情况还不掌握。我们在事情发生不久就有个怀疑,怀疑有更大的人物『插』手,比如宁周义……”

宁珂马上吼一声:“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殷弓脸上的疤痕抖动着:“在斗争的节骨眼上,怎么估计都不过分。请你冷静想一下,曲先生在这时候多么重要!他在改变平原地区的力量对比上,有其他人无法替代的作用。无论是中间势力,如参议会、各协会,还是城内外乡绅民团,甚至是战聪,都要受他影响!敌人眼看大势已去,无计可施,是最后一搏了,你想还不敢冒险、还下不得手去?他们害怕曲予先生!这事儿只有对整个战局有总体把握的人才能做出,宁周义就是这样的人。还有,凭曲先生与宁周义的关系,金志得不到他的应允敢动手吗?……”

宁珂一时无言。他大口吸着冷气,不停地摩挲拳头:“好啊,是这样啊,这就简单了!这就来吧!原来是这样……”

“所以我以前反复强调过,对于山区和平原而言,有两个枢纽人物:一个是曲先生,一个就是宁周义。我担心的事情都一件一件发生了……我曾提出让阿萍来小城居住,以此牵制宁周义——如果早这样做了,恐怕也没有眼下的结局。”

宁珂痛极了。他摇头:“阿萍不会来的!在这样的时刻,宁周义怎么会把她送到小城里来!这是不可能的。”

“我看未必。要做成这件事得想出一个办法。现在是到了最紧迫的时候……”

宁珂喃喃着重复:“现在是到了最紧迫的时候……”

殷弓紧紧握住他的手:“宁珂同志,再坚强些吧,再坚持一下吧,胜利就要来到了!”

宁珂这会儿敢于迎着对方的目光了。他点了点头。

对战聪一战正在积极准备之中。飞脚频频往来于李胡子与支队之间。战聪似乎意识到那个决定『性』的时刻不可避免,近两个月内只是抓紧防务,除充实军备之外,特别加强了与其他武装力量的协调联络。麻脸三婶的队伍驻扎在离战家花园仅六华里的小村,此时人手较一年前已扩充了许多,有几支散匪先后被其兼并。力量较强的三支土匪队伍的另两支已经不复存在:老干姜两年前中毒身亡,队伍散掉一半,麻脸三婶收编一半;野猪一年前与殷司令交火,队伍被吃掉三分之二,野猪本人死于枪下,剩余部分投了战聪。

敌人在平原的正规部队明显处于劣势。这与两年前的情形正好相反。主力一分为二:一支沿南山北麓西撤,投入南部战区;一支龟缩海港小城,驻扎在金志防区。金志在平原地区已丧失了还手之力,只把与殷弓较量的希望放在未来。他明白,如果华东乃至整个江北的战局不能根本好转,放弃这座港城只是早晚的事。承认这个现实是非常痛苦的,因为这座经营了多年的战略要地连着一些人的心,即便在异国人入侵的最艰苦的年代里,官军也竭尽全力维持。它扼住华东两条公路干线,又是通向海北城市的水上门户。失去了这座港城就意味着放弃整个半岛地区,并危及海北,伤及京津。

飞脚从李胡子处归来报告:战聪已经三次联络李胡子,希望他能在危急情势下与战家花园联手。战聪甚至亲自到过李的营地。“李胡子怎么表示?”“他按照老说法,‘严守中立’,不到万不得已不与支队交火。”殷弓说:“很好,要沉住气。”“李胡子还埋怨战聪,不该指望臭名昭着的麻脸三婶,说那支队伍早晚没好下场。”殷弓笑了。

最后剪除平原恶瘤——麻脸三婶的时机日渐成熟。这也是与战家花园决战的必经步骤。殷弓认为:如果没有战聪的救助,麻脸三婶可望顺利被歼。因为金志难以弃城为麻脸三婶解围,于是阻止战聪出击成为战斗的关键。支队可以拿出一半的力量截断其退路,剩下一部分穿『插』于麻脸三婶与战聪之间,既完成分割,又可合力形成对匪军的包围。困难的是怎样阻止战聪出击:穿『插』进来的队伍相当危险,势必遭到两边夹击。这一难题久久困扰着殷弓。后来飞脚建议以黑马镇民兵为核心,再调集周围群众武装,佯攻战家花园。殷弓认为这是惟一可行的选择。但他临近作出最终决定时,还在犹豫。飞脚催促说:“这个机会难得,就定了吧。民兵队伍可由宁珂指挥。我负责协调李胡子,当然不到万分紧急不会让他参与的。”殷弓说:“这一次让其旁观非常重要,你的任务就是稳住他,让他硬硬心肠,见死不救!”

黑马镇动作很快,民兵的聚集正紧张进行。各方面的迹象都在表明:要攻打战家花园了。有人还痛快淋漓地提出:活捉战聪,枪毙四少爷!人们对于押解“小河狸”去刑场的路上,以及最终的那些场面记忆犹新,极希望将来大名鼎鼎的四少爷也经历分毫不差的一个过程才好。有人向殷司令说到此,殷司令极为爽快:“那是一定的,同志,努力吧!”

殷弓长期以来最恨的有两个人,一是宁周义,再一个就是战聪。近来他对战聪尤其仇恨。这不仅因为对方在逐渐明朗的战局中最终倒向了那一方,而且还有一些难以言喻的原因。比如这个人的经历、出身、学养甚至是八面讨好的名声——种种难以令人忍耐的“完美”,都促使和吸引他亲自动手去摧毁和打碎。他曾对飞脚说:逮到四少爷,要开一个声势浩大的公审大会,让群众自己去解决他!飞脚特别赞同,认为交给群众是最好不过的了……

宁珂一直放心不下的是许予明。虽然已有专人照看神志恍惚的病人,但他还是抽出大量时间陪伴战友。他拉着许予明的手,与之一起回忆往事。许予明偶尔思路清晰,但很快又紊『乱』了。宁珂感到极为震惊的是,如此坚强的一位战士,果真被这样一场摧折打垮了?不可思议!许予明断断续续说:“是我害了她……她有罪,我更有罪……她真的没有了?宁珂,你亲眼看见她没有了吗?再不就是逃开了……一个神枪手,谁也逮不住她……”

宁珂明白:无论是很早以前的那些艳遇,还是对宁缬姑姑、鹰眼女医生,许予明都没有如此沉溺。宁珂苦于想不出任何办法。如果这样下去,那将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他甚至愿意以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对方的安康!他不断思索挽救战友的方法;他承认,对方深深爱上了一个具有惊魂夺魄般美『色』的坏女人。一个人既伤于爱情,也只有用爱情去搭救了。

于是他战战兢兢提到了宁缬。许予明不停地摇头。他又提到鹰眼姑娘,许予明还是摇头:“宁珂,不要说她们了。‘小河狸’一死,她们都死了……都死了……”两行长泪顺着脸颊流下。

战斗开始前两天,上级组织派来专人领走了许予明。宁珂和殷弓、飞脚及少数支队干部前来送行。许予明尽管思维混『乱』,但分别时还是痛哭了一场。

天刚刚黎明,在『迷』蒙的晨雾中,许予明离开了……

对于麻脸三婶的包围用了两天时间。战聪的队伍比预计中难对付得多:他并未被宁珂率领的民兵队伍所『迷』『惑』,战斗开始不久就迅速调整了兵力布局,除留下一小部分外,其余都由他亲自率领增援麻脸三婶。这样一来『逼』迫宁珂他们只得改佯攻为强攻,战家花园方面的战斗打得非常激烈。这样直到第二天午夜,战聪才不得不率部返回,但仍留下两个营的兵力用来解围。

这一仗比想象中的难上许多。首先是麻脸三婶的顽抗——这个匪首不久前失去了小女儿,眼下又没有退路,只有拼死一搏。匪兵出奇地勇敢,简直毫不畏死。战斗进行了一天一夜,双方伤亡人数大致相抵。后来战聪的队伍赶到,战斗就更为艰难。此刻殷弓才明白:围歼这支队伍的希望已经落空一半,至多给以重创;他眼下最担心的还有正规军出城——那样就必须毫不犹豫地退出战斗。他观望战家花园方向,很想听到更为激烈的枪战。他狠狠地骂了一句:狗娘养的!

谢天谢地,战聪的大部队终于撤回,麻脸三婶又陷于独立支撑的苦境。但包围业已打破,尽管殷弓的队伍行动迅速,仍然没能截断敌人退路。

黎明时分战斗结束了。麻脸三婶带着两个女儿和少量匪兵逃窜,其余大部被歼。

这是何等巨大的胜利!几乎所有人都明白,平原上天晴的日子指日可待了……整个黑马镇一片欢腾之时,只有一个人紧锁着眉头。他披着灰黑『色』披风,独自踯躅。

宁珂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曲予先生消失在那片苍茫之中。只要独自一人,他就无法摆脱那个影子。仿佛仍坐在书房喝茶,他们之间是交织的目光和袅袅上升的白气。“曲先生没有了,我的曲先生啊!”宁珂无数遍回忆着与先生认识以来的全部细节,每一次都能发掘出一些崭新的认识。他甚至想象得出先生在最后时刻那种痛楚和愤怒。除此而外,老人那时一定还燃烧着不熄的希望。是的,宁珂清楚地感到,先生随着时光的『逼』近,反而变得愈加勇敢。先生简直就是迎着这一结局向前走去了。

他偶尔回忆与叔伯爷爷的最后见面,那一场难忘的谈话。他今天突然意识到,这两个有着巨大差异的老人竟然还有那么多共同之处!这一发现让他产生了说不出的震惊。这种感受和认识是一种真实,并且在某一刻被他抓住了。两人都同样执拗、坚定,同样在晚年走向了一种不加掩饰的明朗和勇气……宁珂对殷弓的分析越来越怀疑,特别是冷静下来时。他无论如何不信暗杀岳父的主谋会是叔伯爷爷——如果他还多少珍重一点友情,多少爱一点孙子和孙媳的话。老人那么喜欢綪子,这也丝毫不容怀疑啊!

如果许予明在多好!若是过去,他们会就此有多少讨论。一个如此杰出的战士就这样离去了……他很难想象一个没有曲先生的大院会是什么样子,也很难想象失去许予明的组织会是什么样子。在叔伯爷爷钱庄的第一次会面恍若眼前;就在那儿,他听到了低沉的歌声,从此这奇特的旋律响彻不息……随着许予明的离去、曲予先生的牺牲,他隐约感到一个时代正在消失。

空气里弥漫着胜利的气息,可是这气息不像过去那样,伴随着一种甜甜的栀子花味儿。宁珂发觉殷司令也有些反常,这个人越发严厉,对所有人说话都没有笑容。宁珂对这位非同一般的人物有着特殊的敬仰,也就是从对方身上,他才明白了一点点什么。那是对献身者的某种特殊要求,复杂得难以言说。但它能让人感到。一个人顽强到了冷酷,就很难被什么所征服。殷弓就是一个不能被征服的人——这种人在这个世界上也许还有一些,但总体数量一定不会太多。不过他心里明白,自己永远也搞不清这个人的内心。他承认自己对其有稍稍的、又是深长的惧怕。而这种感觉在许予明身上、在那个钱庄结识的红脸膛朋友身上,从来也没有过。

一直活跃于东部地区的三支队正在靠近南部山区。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它往西北一个迂回,就可以直指港城。这一来殷弓再也不必担心金志的队伍了,他终于可以放手解决战聪。

殷弓决定在三支队向西北迂回时开始围歼战家花园。现在他倒担心战聪过早撤向金志防地,那样就很难有一个漂亮的围歼了,而且也难以活捉战聪。他亲手处理战聪的念头竟越来越强烈,这渴望简直无法表述!

一切战前准备都在紧张进行。殷弓命令,如果发现战家花园之敌有西移迹象,那就提前展开行动;同时命令李胡子可在适当时候应战聪之邀进驻战家花园。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殷弓脱掉了灰黑『色』披风,径直走到宁珂房间。宁珂抬头一看殷司令的脸『色』,就知道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那是一对多么沮丧和阴郁的目光,它的寓意深不见底。

宁珂倒茶找烟,殷弓阻止了:“我们该好好谈一谈了。你也许嫌晚了点,但我必须这样做……”

宁珂的心怦怦跳。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请来了阿萍。”

“啊?你请来的?什么时候?”宁珂觉得是一句玩笑。

“她早来了,现在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我们给她安排了很好的生活条件,也有人陪伴。她住在东部城市那座老式洋房里,一个月了……”

“一个月?这太过分!这……”宁珂血冲到了脸上。

殷弓语气立刻生硬了一点:“斗争需要这样,这个行动也是经过组织同意的,组织决定暂时不告诉你,但一定要照顾好请来的客人……我们当然希望宁周义会出现,已经等了一个月。老狐狸,没有动静。现在三支队从山区那儿过来,宁周义更不可能冒险回老家了。我想他现在大概已经明白阿萍在我们手里,他会想想办法;不过如今看这个人心很硬……”

宁珂打断了他的话:“不,我知道叔伯爷爷多么爱阿萍『奶』『奶』。他没有动静,是因为这边有我,以为我会照顾她。他做梦也想不到你们会瞒我一个月!我一定要马上见到她……”

“今天跟你说,就是让你去看看她,同时也好好劝她,使她有所觉悟。她很倔,我们说过她会见到你,她就等。一个月过去她就不想等了,从前天开始绝食……”

宁珂什么都明白了。他在心里叫着:“『奶』『奶』,你骂我吧……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殷弓一直盯着宁珂的眼睛。他看到对方的脸『色』由黄变青,最后又变为苍白。他呵气似的问了一句:“需要我帮你吗?”

宁珂扔下一句:“我要你把马给我!”

殷弓的马是纯黑,身上没有一丝杂『毛』,是五年前一次战斗中从敌方夺得的。“你牵去吧!”

这儿出奇地宁静。月季花正在微寒的空气中独自灿烂。芍『药』余下的枝叶上蒙着薄薄的东部城市的灰尘。深绿『色』的铁栅门关严了,黑马把白气喷在上方那个小小孔洞上。约有一刻钟过去,铺了紫『色』瓷砖的甬道上响起她的脚步声。“姑妈,”宁珂抚『摸』着黑马的鼻梁小声咕哝,“你是所有人的姑妈……”

她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背也有些佝偻,肩上还是那条碎花披巾。“孩子!我的孩子,我知道你就要来了——也亏了你来啊,孩子!”她拉紧他的手。宁珂看出来了,她终于没有忍住眼角渗出的泪水……她牵走了黑马,他赶上一步接过缰绳……“姑妈,阿萍『奶』『奶』怎样了?”

宁珂抑制着心跳。

她没有说话,只是在前边加快步子……他们上楼,拐过楼梯角往前,在有破损的木地板前边一点停下。宁珂马上意识到这是他和綪子的新房。他刚想推门进入,旁边一间立刻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络腮胡,眯眼,费力笑着伸手。姑妈小声说一句:“这是上级派来的王同志,来照看阿萍的。”宁珂点头。他要进入房间时,王同志也要随入。宁珂停住步子:“请回吧,我看过『奶』『奶』到你屋里。”王同志只得“哎哎”两声退后。

宁珂站在昔日的新房前闭了闭眼睛。他轻轻推开门……她就在他与綪子那张宽大结实的木床上,显得那么小、那么小。软软的床上全是洁白的棉织品,白得像玉兰花的瓣儿,她就簇拥其中。她穿了雪白的、松松的衣裤,紧闭双眼。她的脸那么白,唇上有了白屑。姑妈在他耳边小声说:“她这样睡了两天了,叫她也不应声。”说过又站了一会儿,擦擦眼睛退开了。宁珂凝在那儿,直有一刻多钟不知所措,手脚像冰。他不敢出声,不敢惊动这安睡,可又不忍呆立。他后来坐在床边,拾起了『奶』『奶』伸到床外的手。他立刻发觉这只手热得烫人。“『奶』『奶』啊!『奶』『奶』,孩儿对不起你了……”一句话隐隐泛出,泪水糊住了眼睛。

她在床上蠕动一下,没有睁眼。宁珂注意到她瘦了,身子纤弱到极点。由于一张脸太白了,那满头的乌发显得更黑更浓,还有眉『毛』下那一溜睫『毛』,齐整整竖立。他为她盖一下被子,当被单轻缓地覆上胸部时,她睁大了眼睛:“珂子!珂子吗?”

“『奶』『奶』,是我啊『奶』『奶』……我刚刚知道,刚刚骑马赶来!”

“你能骑马?你好了吗?”

阿萍要坐起,但几次都没成功。宁珂把她托起来。啊,『奶』『奶』身子轻成这样。她两手紧紧拽住他,又推开,让他站远一点,她要细细端量。后来她才让他坐在身边,一下下抚他的脸,梳理他的头发……泪水不停地涌流,她有多少泪水啊。

“我得知你病了,病得很重,人快不行了——他们说再不来连个面也见不着了,说你在病床上提出要看『奶』『奶』一眼。我不顾你爷爷的阻拦赶来了,一路上心扑扑跳,害怕是受了伤,他们故意说成生病……”

宁珂蹦起来:“我没有受伤,也没有病,是……”他想说是有人为了把她骗来,故意想出这个可怕的、该诅咒的主意——但他在一瞬间想到了更多。他把许多许多话强咽下了,他害怕阿萍对殷弓及自己的同志有更大的误解。他吞吞吐吐说:“是……一点小病,很快就好了;『奶』『奶』,你看这不是挺好了吗?”

“那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告诉『奶』『奶』?你知道『奶』『奶』这一个月是怎么过的吗?他们只让一位老大姐和王同志陪我,不让我离开这座楼房半步,不让我去看你。我后来决意要走,他们又说西边打得激烈,只等战斗一停,就把孙儿给我送来……他们大半是骗我!”

宁珂摇动『奶』『奶』的胳膊:“不,不,真是这样,真是这样!我们牺牲了好多战友——『奶』『奶』相信我的话吧!”

阿萍在宁珂大声回答时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她后来一声不吭了,只是看着。

宁珂觉得脸上滚烫烫地难受,躲闪着她的目光。

“珂子,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

“那你为什么不让人捎个口信?连个口信也没有吗?我看见不少人在这楼里进出,他们只找王同志——都是你们的人。你该让他们给我捎个口信啊!你再不来『奶』『奶』这儿,『奶』『奶』就死了……真的啊珂子……”她擦去了泪水,第一次脸上有了笑容。她紧紧搂住了宁珂,拍打着、抚『摸』着。当她问到曲府、问到綪子的时候,宁珂就站起来。

“怎么了珂子?”

宁珂摇头:“我也好久没有见到曲府的人了,没有见到綪子。”

“真的?”

“我没有见到曲府的人。那儿出了很大的事儿,『奶』『奶』,做梦也想不到的……”

“孩子,快告诉『奶』『奶』吧,什么也不要瞒『奶』『奶』——珂子!”阿萍嘴角颤着,她猜想到了什么。

宁珂摇头。阿萍再一次催促,他才说:“曲予先生……被暗杀了……”

阿萍一丝丝坐下,屏住了呼吸。

她从未见过那位受人尊敬的先生,不过她在梦中有一次恍若坐在他的面前。她至今清楚地记得他那肃穆英俊的面容。他穿了金属般发亮的衣服,像是被水涮过一样淋漓着。不过他对她温和礼让到了极点,取了精美的糖果给她,还把一枚镶了宝石的戒指给她套在手上——这最后的一幕让她梦醒后有些脸红。多么怪的梦啊。她还记得梦中他与她怎样分手:轻轻道一声珍重,然后转过身去……为了验证这个梦,她曾小心地问过宁周义,那个曲府老爷是什么模样?男人的简单描述让她吃了一惊:他的面容竟跟她梦见的人相差无几!这会儿她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梦幻,惊得大气也不敢出。

宁珂焦干的双眼望着窗外——那儿正有一只棕腹啄木鸟落在桐树上,围着树干旋了一圈,难以置信地歪头端量着,直至飞开……桐树枯叶被风吹破了,让人想起街头那褴褛的衣衫。他转身看着『奶』『奶』,吐出一声:

“有人说爷爷参与了这件事……”

阿萍站起来:“杀害曲先生?”

宁珂点头。

阿萍咬着下唇,飞快摇头:“我的孩子,你怎么了,你相信爷爷会那样?他没那么歹毒的心肠。我比谁都明白他,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都知道……珂子,你爷爷死了也不会做那样不仁不义的事儿……”

宁珂愤愤摇头:“可他组织了平原那场大围剿,不知杀死了多少人!他杀死了我一千多个战友,爷爷走得太远了,将来没人会饶恕他的,他真的两手沾满了血!『奶』『奶』,你留下来不要走了,这儿有我和绪子,我们不让你跟上他——他成了平原的罪人……”

阿萍直直望着他。后来她两行长泪一直流到胸前:“珂子,相信『奶』『奶』的话吧,你爷爷不是平原的罪人!”

宁珂不愿再顶撞她。但不会同意她的话。他心里认定了叔伯爷爷已经是民众的敌人,是一个杀害多名战友的罪魁祸首……他甚至想到,有那么一天,当他与宁周义狭路相逢,他不会因矛盾踌躇而过分作难的……

……

宁珂回到王同志那儿时,这个络腮胡子已经有些不耐烦。宁珂问是否请医生给阿萍看看病?对方一概不愿直接回答。宁珂又问,他才说:“我们对她该做的都做了,我们已经是全力而为了……”

宁珂被他冷冷的语气所激怒,禁不住说:“你们必须保证她的安全、健康,你们做得太过了!这是欺骗她;不客气地讲,这是绑架,是让她充当人质!”

“就是又怎么样?”

“你对一位手无寸铁的女人、对一位善良的人,这样做不是太残忍了点吗?”

络腮胡子“咦”了一声:“是我们残忍?我们至今没动她一根毫『毛』!是她自己绝食……她是什么人?一个反动政客的小老婆——不久的将来会跟他们算账的!”

宁珂觉得自己隐痛之处被戳得鲜血淋淋。他握着拳头,几乎是吼叫般冲他嚷道:“不许你这么说话!你必须把她与宁周义区别开来!更不允许你侮辱她——听到了没有?”

络腮胡子瞥瞥宁珂晃动的拳头,“哼”一声:“我有我的任务。我们不要吵了,回头我可以跟组织上谈;当然了,我要全面汇报的……”

“你汇报好了!”

“当然要汇报的。”

……阿萍总算进食了。这期间姑妈为她请来了医生,来人竟是那个鹰眼姑娘,她一见到宁珂就呆住了!宁珂不便说什么,只让她为『奶』『奶』检查身体。她说阿萍不要紧,只是身体太弱了,简直弱不禁风!从阿萍房间里出来,她马上把宁珂叫到了一个角落,没等说话就流出了眼泪。

宁珂安慰她,还谎称许予明一切都好,只是任务太繁重,请她不要牵挂,好好照料自己的事情,等等。

“可是我想他啊!他上一次走时说,很快就回来的,我等啊等啊……宁同志,你知道,我这样会毁掉的!”

宁珂无言以对。他在心里承认这并非夸大其辞:长此以往真的会毁掉……

这天他不止一次想到曲綪。他难以想象她目前的样子。“我的綪子啊!但愿你坚强一些吧,我们就快胜利了,我们的城市很快就要迎来解放的一天了!”

两天过去,宁珂不忍离开阿萍。她问孙子接下去怎么办?就待在这所房子里吗?是否可以回山区老家一次,与李家芬子住在一起?还有,能否到曲府去一次呢?宁珂如实相告:这是不可能的。

宁珂明白,组织上既然“请”来了她,是不会轻易放她走开的,除非到了她完成自己使命的那一天……

姑妈陪着她随意聊天。宁珂无比感激这个女人,心里总想,如果妈妈健在,大概就和她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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