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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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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姑妈告诉他一个消息:平原西部那场战斗开始了,殷弓的队伍已经与战家花园接火了……这是一场决定『性』的战斗,是殷弓长期运筹的一场殊死搏斗。宁珂激动得久久不语。他在想:怎么能在这儿观望呢?他几乎是马上决定:迅速赶回队伍上去!他想找阿萍暂时告别,谁知姑妈马上阻止说:“别,组织上让我转告你,你要先陪阿萍『奶』『奶』。”

“那我什么时候回队伍?”

“组织让我转告你,会有通知来的。”

宁珂失望到了极点。

这个严酷的冬天宁珂是一个观望者。他站在窗前看着大朵垂落的雪,无论如何不能遏制心头的痛楚。阵阵袭来的哀痛啊,让他几次险些病倒。他一直咬住牙关,不断叮嘱自己:你从最艰难的险地爬过来了,可一定要挺住;你知道明天在等待,那是个多么幸福的时刻啊!只是眼下的确太难熬了,不能离开这座洋房,不能去看曲綪,尤其是不能亲自参加那场战斗。

这座楼房里除了他和阿萍『奶』『奶』,再就是姑妈和王同志了。鹰眼姑娘偶尔来一次,看看阿萍,主要时间与宁珂谈许予明。她不停地畅想和流泪,终于引起了那个络腮胡子的注意。他严厉追问宁珂:“你与那个女医生是怎么回事?”宁珂答:“这是我们的事儿,对不起。”络腮胡子气得手指『乱』抖,指着他:“你要注意,你不能太放肆了!”宁珂觉得由这样一位粗俗的家伙充任上级组织派出人员,真是太窝囊了。他终于明白,这个人待在这幢楼中不走,多少有点看守的味儿——他想到这儿打了个愣怔,愤怒一下胀满双肋。

有许多话只能跟姑妈说了。老人家听到他不断的抱怨总是合手而坐,不加评说。只有他提出要回队伍上时,姑妈的脸『色』才有些严肃:“孩子,你不在,阿萍『奶』『奶』一天也待不住,组织上说,让她快快乐乐住下去,这比什么都重要。”

宁珂明白,如果宁周义出现在平原或山区,落在我们手里,阿萍『奶』『奶』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了。想到这儿他的鼻子有些发酸,但什么也不想说。

他大多时间待在阿萍『奶』『奶』身边。那些匆忙的、不停奔波的日子里,他多么盼望能看上一眼『奶』『奶』。在那些间隙中,他只能靠回忆来安慰自己。『奶』『奶』给予他的太多了,他知道自己惟有用一生去报答。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一个机会、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待在她的身边……这是有幸还是不幸?难以回答。他只是感到了无比的沉重,这沉重快要让他发疯了。他如何忍受、又如何向『奶』『奶』隐藏这奇特心绪?

“珂子,你眉头总是皱那么紧,不愿和『奶』『奶』一起吗?”

“不,『奶』『奶』,我有些想家了,想把綪子接来一起陪『奶』『奶』。”

“那就去接好了!绪子要在这儿多好啊!快些去吧!”

宁珂摇头:“这怎么行,小城不解放,我就见不到曲府的人了。我只盼着小城快些解放……”

“那边到底怎样了?”

宁珂摇摇头。窗外大片的雪朵落个不停。大地一片洁白。厚厚的积雪把世界改变了模样。他总想这无言的大雪在轻轻诉说,诉说西部的战争,预言一个不为人知的结局。

『奶』『奶』也望着窗外。她想什么?她凝聚的目光啊,她失神的目光啊。她在想那个人,那个招致了无限的爱与恨的强有力的男人。“等春天来到的时候,他会来这儿找我……不过那要等战争结束了那天,到两边不再积仇的那天……先生可千万别来啊!”她喃喃着,宁珂听了心里好难过。『奶』『奶』多么颖慧,『奶』『奶』原来什么都明白。

阿萍扯着宁珂的手,伏在窗前。她看着地上厚厚的积雪,心想这会儿抱着孙子跳下去也不会跌伤吧?这雪好软好多,像一层棉绒被子。她抚『摸』他的脸,惊讶地发现眼睛旁边有了浅浅的一道皱纹。“哎哟,珂子!”他问怎么?她再不应声。她把他的头扳在怀中,抱着他的肩头。“『奶』『奶』,放开我吧『奶』『奶』……”她像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紧紧搂抱,拍打抚『摸』。她看着窗外突然飞扬起来的雪朵,浑身战栗。她自语:“领上『奶』『奶』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知道你再也不愿见到爷爷了,你长大了。男人长大了就有一场争斗,谁也逃不脱这场争斗。你是『奶』『奶』的好孩子,『奶』『奶』一辈子再没第二个孩子。『奶』『奶』让你领上走,走到天边……当年你爸宁吉就骑着一匹大红马跑了,再没回来。我还能记得他的模样,他跟我要南方的一道名菜:醉虾。孩子,千万别忘了『奶』『奶』……”

宁珂在她怀中一动也不动。他再也不动了。那种浓郁的、十几年前的气息一下就让他捕捉了。小一点时,『奶』『奶』每天都要陪他睡一会儿,一直到叔伯爷爷踏上楼梯,不停地咳着进了书房,她才从他颈下抽出胳膊。她一直亲吻他的额头、脸颊和头顶。后来她温软的嘴又亲到了他的嘴上。那深长的亲吻使他很久以后想起来还要『迷』醉。深夜里,叔伯爷爷不在时他就跟『奶』『奶』睡,像一只小猫那样伏在她的肩上……直到有一天他唇上长出了密密一层绒『毛』,直到他一抬头瞥到『奶』『奶』那张羞红的脸庞。他再也不敢把头顶到『奶』『奶』胸前了。

往事在脑海里一一闪过。他一动也不动。后来他感到『奶』『奶』的手在抚『摸』他的脊背、捏他的手臂。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打湿了她胸前的衣服。

“珂子!你长大了会不要『奶』『奶』了吗?”

“我已经长大了,我要服侍『奶』『奶』一辈子!”

阿萍泪花闪烁,细细抚弄他的头发。他长大了,这头发乌亮乌亮,可是有些脏『乱』,里面竟然有一截小小的草梗。多么好的、泛着大小伙子气息的乌发,每一根都有些倔,在她柔滑的手掌下弹动。她仿佛听到了铮铮的、丝弦般的鸣响。她还记得许多年前为他留下的发型,她让他与那个城市里所有时髦青年一样,在头顶上留一道齐整的头缝。如今这条美丽的小路早已芜没。战争使一切都变得陌生和遥远了,如果没有战争,他会一直待在那间温煦的小屋里。她会为他铺展那薄而软的、蓬松的、散发着太阳味的被子。她那么喜欢那上面的罂粟花图案。只有按时为他晒晒被子、更换一下衣服,她才觉得这一天过得充实。她明白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珂子在她心里常常变为一个粉嫩的、由自己刚刚生下的娃娃。她听着他那带着稚气的童音,心里就热烫烫的。她一生感到最为遗憾的,就是没能更早把这孩子领养过来。她愿意用『乳』房止息他的哭声,让他圆圆的脑壳印在胸前酣睡。一眨眼她发现一切都变了。清晨的第一道霞光透过窗帘『射』来时,宁周义已经到院里练剑去了;霞光投『射』在珂子枕旁,映出他白皙的面庞、那一溜眼睫;他杏红『色』的嘴唇在睡梦中轻轻活动。他这么大了,细长匀称的躯体在罂粟花被子下显出动人的轮廓。她坐在床边,实在有些忍不住,泪水几次要涌出来……她小心地掀开被子,又赶紧覆上。她在一旁卧下,倾听他细细的呼吸。他偎在她的怀中,蒙眬中寻找着、呢喃着。他含住了『乳』头,一只手环在脖子上,仍在沉睡。她一动不动地看,感觉那轻微的、幸福的吸吮。最后她的泪水终于洒在了他的脸上,他一下醒了……

“让战争快些结束吧!”她的手从他的乌发中抽出。

他抬起头,这双刚刚被洗了一遍的眼睛像孩童那么明亮。“『奶』『奶』,我要离开你一段了,我要回队伍上看看——哪怕就看一眼,你千万等我啊。”

阿萍不吱一声。后来她说:“孩子,我是为你担心,担心你磕着碰着……那一天『奶』『奶』真的活不成了。”

“可是我一定要返回,我不能再这么干等了。那边也需要我;尽管有人阻拦,可我还是要赶回去。我相信离最后的解放已经不远了,我差不多就是为这一天生的……眼下我待在这儿,什么都不知道!”宁珂急得两手捶打窗棂,脸『色』变得红涨。

阿萍没有办法,只得说:“那你去吧,『奶』『奶』怎么都行,我会等你。不过只求你一样,千万别磕了碰了自己,你答应『奶』『奶』吧!”

“我答应『奶』『奶』!等城里解放了那天,我和綪子来接『奶』『奶』……”

阿萍激动得牙齿磕碰,不住地重复:“那一天啊!那一天啊!”

有人咚咚敲门。门开了,是姑妈那满头白发……她向宁珂招手。宁珂马上看到她脸上难以掩去的笑容。他飞快地跑出。

姑妈扯着他的胳膊,一直把他拉到一个房间里:“珂子,告诉你个好消息吧,战家花园那一仗结束了……是个大胜利。战聪的队伍全消灭了,要不是出了内『奸』,四少爷就给逮住了……”

宁珂无法抑制自己的兴奋。他问:“内『奸』?谁是内『奸』?”

姑妈摇头:“以后会知道的……无论怎么,这可是个了不起的胜利啊!下面就该解放那个港城了,听说金志现在已经慌了……”

“我一定要回去,一定。我说什么也要参加最后的战斗!姑妈,你帮我转告一下吧,就说我在这儿快急疯了;还有,阿萍『奶』『奶』也同意我离开一段……”

姑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那我跟王同志商量一下吧。”

“我一定要回去的!”

“商量一下吧!……”

宁珂原以为这是个不会来临的春天。他甚至有些绝望。当他眼见窗前的一丛桤柳发出青葱嫩芽、芍『药』伸开深红的枝茎时,忍不住心里一声惊叹。他在这个冬天刚刚有过一次长眠,任人摇动呼唤也不愿醒来。就让一个人在昏睡中迎接春天吧。

这天早晨飞脚突然出现在老式洋房里,让人难以置信。飞脚一见面就说他养胖了之类,有着不难察觉的虚伪。“听说你任务完成得不错呀!”他夸着,拍宁珂的肩膀,然后叼上那种粗黑的雪茄。这家伙总有抽不完的雪茄,谁也弄不明白他是从哪儿搞来的。宁珂问:“我在这儿等了这么久,完成了什么任务?”飞脚把烟取下,故作震惊地瞪大了那双长溜溜的眼睛:“怎么?这就是任务!”

宁珂告诉他:如果再不回队伍,他就会病倒的,这一点也不夸张。

飞脚坐在一把大太师椅上,有滋有味地吸烟,不停地微笑。这样直有一刻钟,他才突然说:“我今天就是领你回去的。”

“真的?”宁珂呼叫一声。

飞脚伸长手臂把他按坐了:“小城快解放了,你想那边有多少事情要干!洋房住不成了,这一下咱都没有时间了。形势发展得真快啊,比预料的快上十倍。华东眼看全解决了,港城这边拿下来,海北和京津一带都受影响!敌人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天……”

宁珂真是从未有过的欣悦。他此刻觉得飞脚再也不像往日那么油滑了,反而感到对方如此机智灵捷。他问起战家花园一仗的细节,飞脚从头讲起,讲得眉飞『色』舞。他对后来开进平原的三支队时有贬损,说堂堂一个支队,连几挺像样的机枪都没有,光知道吃老百姓送去的咸菜猪肉玉米饼,打仗是不太行的。宁珂听了有些不舒服,几次想打断对方的话,向他指出:没有三支队的开进,战家花园一役就要大大推后!但他还是忍了。飞脚说殷弓的队伍是整个华东的常胜之师,将来还要打到江南,那儿非常需要这样一支队伍……宁珂特别关心的还有战聪的下落,飞脚一拍膝盖:

“王八蛋!他跑到了省城,等着吧。这都是因为出了内『奸』。内『奸』是天底下最可恶的东西……”

“谁是‘内『奸』’?”

飞脚把烟蒂狠狠踩了:“就是李胡子。这个土匪坯子从来不是个好东西,殷弓对他太信任了一点,结果吃了大亏……对这样的人绝不能饶恕!”

宁珂吸了一口凉气。他马上回想起与之相识以来的全部细节,特别是在曲府相处的日子。对那个豪爽畅快的人物,他从未有过品质方面的疑虑。而且更令他震惊的是,支队长期以来与李胡子保持紧密联系的,就是飞脚!殷弓对李的一些看法,也主要受飞脚影响。眼下的飞脚却是这般态度……他想知道的是一些细节,飞脚不愿多讲。他太关心李胡子了,再三询问,飞脚才说:

“你想想吧,我们的队伍把战家花园围得铁桶一般,直围了二十多天。这时候三支队就驻在西面,金志不敢出门,战聪也别想突围。李胡子做内应,战斗的胜利是把里攥了。事实就是这样。打响以后还顺利,尽管是场硬仗。战家四少爷不是个含糊的主儿,他手下的人比得上正规军。他们往北突围,这是想借海边丛林跟我们转;后来没成,又往南。这一回好险。战斗打到十几天上,双方伤亡都不少。战聪决心往南拼到底,我们的队伍死咬住不放。这时候第三支队往东杀一枪就棒了,可惜他们没那个主动『性』儿。还好,有殷司令撑着,饺子馅儿总算没漏。这当口到了关键时刻,李胡子对战聪变脸了!他们虽然人手不多,可钻进了当心去,一动家伙,战聪的队伍就『乱』了营,突围的势头一下就完了……”

宁珂听得激动,『插』一句:“这么说李胡子起了重要作用啊,你怎么说……”

飞脚骂一句:“狗娘养的!我是说后来。后来战斗眼看结束了,战聪生擒是铁定的事儿,包围圈越来越小。可惜咱的队伍没几个认识那主儿。天快黑了,李胡子该把战聪逮起来,因为最后时分是他的人把四少爷几个堵回了战家老宅。谁知道后来李胡子领一伙人往南去了,一直冲到最南边——我们的人不知怎么回事,哪想得到是他亲自领人护送战聪逃跑呢!”

宁珂听得目瞪口呆。他有些口吃:“这是,真……真的?”

“当然!李胡子人也回来了,他主动向殷弓说的……他说四少爷救过自己的命,那是个好人。说最后那一刻他想:这一回逮到了战聪怎么也不会让他活着了。这一来就等于是自己亲手杀了他。这么一想,干脆把天大的事儿一人承当,放人一马,回来认罪啦……这个王八蛋!”

宁珂久久不语。他这一次完全相信是真的。太可惜了!他在心里为李胡子惋惜……他说:“还好,李胡子总算没跑,他敢作敢为,就是这么一个『性』格……会怎么处理呢?”

飞脚瞥宁珂一眼:“你说呢?”

“我……”宁珂思忖着,“当然要按纪律处分。上级会决定。他也是有贡献的人,加入队伍以来打了很多仗……”

飞脚脸『色』阴沉:“我们一直很信任这个人,对他都是坦诚相见,曾经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他。还记得他以前到战家花园吗?他在那儿住了很久,什么事也没干。说不定那回他与四少爷有过什么约定哩!还有,那一次宁周义策划的那场大围剿,我们打得多惨,死了一千多!李胡子呢?到东部城市去了,而且一走不回。谁知他到底干了什么……”

宁珂听懂了。就是说,飞脚在从根本上怀疑李胡子!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样的推断,因为太耸人听闻了。多么可怕啊!他绝不相信李胡子会参与什么阴谋。无数辩词在心中浮动,他急得脸『色』都变了。

飞脚冷笑一声:“我们会搞清楚的。殷弓把情况向上级做了报告——他不想自行处理这个事,要知道他们还是‘拜把子兄弟’。上级很快做出了决定。李胡子要离开队伍了。走之前他突然提出要找干娘辞个行,办些杂七杂八的事儿,让殷弓给他几天宽限。殷司令答应了,并不担心他逃跑……不错,日子到了他就回来了,殷弓只得按照上级命令办……”

“到底是什么命令?”

“以后再说吧。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宁珂有些紧张:“他离开队伍了吗?我回去能见到他吗?”

“恐怕很难了——再见到这个人很难了。”

关于那场战斗和李胡子就谈到这儿。飞脚重新燃上一支雪茄,目光更沉了。他没法躲闪这目光,心里直觉得有点奇怪。又停了一会儿飞脚问:“你那个阿萍『奶』『奶』怎样了?”宁珂答:“很好。”“嗯,”飞脚站起来,“领我看看好吗?”宁珂只得点头。

在阿萍『奶』『奶』屋里,宁珂把飞脚介绍了一下。飞脚主动伸手握住了阿萍的手,久久不放:“我要领宁珂同志回去了;不过我们不久还会见面的……”他放下她的手。宁珂舒了一口气。

走出屋子,飞脚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多大年纪了?好年轻,养这么嫩!”

最后一个字让宁珂不能容忍。他觉得牙齿胀得痛了一下。他们相挨着往前,沉默了许久。后来飞脚站在走廊上,转身说:

“我们明天就要赶回去——先回南部山区县城……”

“为什么?”

“宁周义被我们逮到了,十天前的事儿。他总算回老家来了,来找阿萍吧?我们伏击了他……现在要组织一个‘巡回法庭’,殷弓让咱俩参加。”

宁珂的心怦怦剧跳。他担心这巨大的轰击声让对方听到。“啊,是这样!”他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了。

飞脚的目光扫在他的脸上,很快就把他灼疼了。

宁周义被囚在山城一座大宅院里,已经十天了。从这儿往西北二十华里就是宁家祖居老宅,这之间隔着层层雾障。宅院四周都有士兵把守,他们无声无息巡视、轮换着岗位。他很感谢他们给他这安静。他每天在一棵刚刚发芽的石榴树下打拳,有时也练练剑术——没有剑,就用一截树条代替。

十天里几乎没什么重要人物来过。他预感到那一天终于『逼』近了。“也好,”他自语,“我也实在倦了……”他已经多次让士兵的头儿转告一个请求:见见阿萍。

没有人告诉他行还是不行,也不回答阿萍现在哪里。他知道这种无聊的枯等也许很长,也许已不需多少时日了。他压根儿就没抱生还的念头,也知道对手绝没有那样的雅量。

第十三天上他被告知,他最近将由临时组成的“巡回法庭”审判,那是决定命运的时刻,请认真准备一下吧!这消息起初使他心上一震,因为对此毫无预料。他曾设想过两种结局:一是押解到一个僻远处,等战争结束时做一彻底清算;二是在当地草率处置。两种可能他都将坦然应对,并不存其他奢望。但他仔细琢磨了一下,不禁哑然失笑。“不过是小儿把戏!”他知道这是一个过场而已,真正的判决其实早就产生了。他在这一生坎坷中,将对手的脾气已经完全『摸』透了。他现在觉得有趣的,是要看看由哪些人组成这个“法庭”。

留给他最后思虑的时间够长了。可是他实在不愿想得太多太累,也不愿因此而引发过多的伤感。因为所有的一切这些年里早已想过了,尤其是想到了这样的结局。尽管如此,他仍然不能抵御春天蓬勃而来的气息带来的怅然。石榴叶片柔嫩极了,小小芽儿是火红『色』,让他直直端量了十几分钟。

最牵挂的还是阿萍!

离开省城时女秘书哭了。她把脖子上那条方格男式围巾摘给了他。他们轻轻吻过了。女儿宁缬很多天未见了,他在她楼上的房间徘徊许久。那只胖猫仍睡在楼梯口上,他抱起来,在它睡眼惺忪的脸上贴了贴……这样从头想过一遍,最后的思绪又停留在宁珂和曲綪身上。他对他们一起去省城那一次记忆犹新,尤其记得起綪子那羞涩的浅笑。

“让宁珂陪阿萍『奶』『奶』来一次吧,这是我惟一的请求。”他对看守说。

……飞脚几乎不离宁珂一步。从东部城市到山城,他们一直住在一起。宁珂不记得说过什么。他觉得脑海里一片茫茫,他抬起眼睛,前面似乎也是一片茫茫……飞脚对他说什么,要很费力才能听明白。“……这是很艰巨的任务。殷司令让你参加,是对你最大的考验和爱护。”宁珂极力想着这是什么意思,后来几次想说:

“难道我不该回避吗?”

他没有说出。一个革命战士有什么不敢迎接、有什么不能战胜的?他紧紧咬着牙关,快把牙齿咬得粉碎。他最不敢想的是面对那个白发苍然的人时,他将怎样。他更不敢想这件事的结果、它对阿萍的致命打击……“可怜的『奶』『奶』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巡回法庭”组成了。除了他和飞脚,还有五个不认识的人,其中三个上级组织派出的工作队成员,一个行政专署干部,一个当地县委负责人。飞脚向他们介绍宁珂,除了说他是支队副政委之外,还特别指出他与被审判者的特殊关系——“那个人是他叔伯爷爷!”宁珂觉得每一个字都像炸雷那样,整整在耳畔轰响了九下。但他坐在那儿,甚至动都没有动一下。

首先是书记员报告情况:审问的程序。有人指出,鉴于该人物的特殊身份,上级指示关押过程中不准体罚;公审大会可以开,但要警戒严密,防止有人破坏,也不允许群众上台动武。对宁周义的及时判决,将会对一大批顽固与人民为敌的核心人物产生威慑,也是最好的一次教育;是对民众的极大鼓舞。宁周义是平原血案的制造者,又是几十年来在山区平原影响最大的人物之一,所以在当地解决他的问题实属必要……

会后宁珂忍不住,还是问了飞脚一句:“……会怎么判决?”飞脚反问:“你说呢?”

宁珂答不出。但他隐约知道那个答案。他又问:“殷司令怎么说?”

“殷司令会尊重巡回法庭意见!”

宁珂不再吱声。他想自己预感到的那个答案不会错的!

“巡回法庭”第二次开会,同时也是公审之前的最后一次会议。会议主要确定步骤、分析公审当中可能出现的情况等等。会中书记员提出了宁周义反复要求的一个事项:见见阿萍。

宁珂受到了极大震动。几乎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脸上。他好像不假思索地说:“应该满足他的请求……”

飞脚出乎意料支持了他,但却认为要在审判之后……

这是春天里最糟糕的一个天气。由于这个反常的气候,许多人会长久地记住这一天。从黎明前开始飘雪,太阳一直隐在灰『色』的苍穹后面。上午一开始,大地就被一层薄雪覆盖了。老县衙东南面的广场上站了黑鸦鸦的人,一会儿头顶都挂了白。台上围了几道席子,一溜白木桌,桌前坐的就是“巡回法庭”的人。无数的士兵站在会场的近处和远处,刺刀闪着银光。人群一会儿就像海浪一样涌动起来,奇怪的是没有人被挤倒。每个人都像风中稻菽那样晃动,伸长了脖子。那个人被两个士兵搀着上来,人群一齐吐出一口气:啊啊——!

控诉者一拨一拨上场,泣不成声。这些人大都不认识被控诉者,所诉说的罪行也大多与之无关。只有那次围剿被反复提起,不知何时已被命名为某某“血案”。宁周义嘴角偶尔闪过一丝冷笑,有人就喊:“打啊,打啊打死这个恶霸,他笑哩!”当然有士兵阻止人冲上台来。原来有相当一批民众把宁周义当成了一个横行乡里的“恶霸”……公审会直开到中午,雪粉一直不紧不慢飘洒。“巡回法庭”的人当场宣布:判处罪大恶极的反动官僚、某某血案制造者宁周义死刑!

白木桌前的一溜人中,有一个脸『色』变得苍白。飞脚紧盯着身旁这个人……宁周义面无表情,后来缓缓转身看了看桌前的几个人。当他的目光触到那个脸『色』苍白的人时,立刻充满了慈爱……

就在这一瞬间,宁珂在心里作了个决定:不能让阿萍『奶』『奶』来这儿了,这样对她太残酷了。

宁周义在行刑前反复提那个要求,宁珂只得自己去见他了。两个人似乎都很平静。宁珂没有注视他的目光。他再一次微笑了:“珂子,阿萍在哪里?”“她被我们招待得很好,我刚从那儿离开……放心吧,我和绪子会服侍她一辈子。”“她不能来了吗?”“是的。”“那就告诉你李家芬子『奶』『奶』吧,不过要等一等……”宁珂点头。

再就是沉默。宁周义想抚『摸』一下宁珂的头发,他闪过了。宁周义赞扬孙子几句,他没有听清。他的耳朵突然发出了尖厉的鸣叫……但最后一句他还是听到了,禁不住往后跳开一步:叔伯爷爷竟要求由孙子亲手做最后的事情,说自己最信任的还是我们宁家的人……

……午后一时左右,雪停了。在强烈的太阳光线下,一群全副武装的人押走了宁周义。

宁珂没有随人群去那条大沙河边。飞脚也留下来。对方说什么他都听不见,因为他在捕捉那声巨大的轰鸣。他闭上眼睛,于是看到了那个挺拔的躯体缓缓倒在河沙上……他突然想到了小时候游泳,亲眼看到的叔伯爷爷那完美无缺的躯体……李家芬子跪在染红了的沙子上。

午后三时,宁珂已经在返回东部城市的路上了。他要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山地,并发誓一辈子也不回这里了……暮『色』笼罩之前,他已经坐在了阿萍『奶』『奶』身边。

她吃惊极了:“孩子,你病了吗?看你的脸、全身的汗……”他已经在路上想好了应说的话:叔伯爷爷在刚刚结束不久的一场战斗中中了流弹……李家芬子赶去处理了后事。

可怎么说得出口呢?他处在了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午夜来临了,阿萍有些惊惧,一会儿满脸都是泪水。宁珂横下心,终于把事先想好的那番话说了……

阿萍昏厥过去。

姑妈披着衣服赶过来,隔壁的络腮胡子也来了……鹰眼姑娘被匆匆唤来,一会儿她的父亲——老医生也赶来了。

……

半月之后阿萍勉强可以坐起。她对宁珂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回了——回南方老家去了……”

“阿萍『奶』『奶』!我不让你走,我离不开『奶』『奶』,『奶』『奶』也离不开我!我们不是约定好,让我和綪子服侍『奶』『奶』一辈子吗?”

“那个约定不作数了……”

宁珂的泪水哗哗涌出。他跪下:“『奶』『奶』,我和綪子求求你了,『奶』『奶』……”

阿萍一身白衣坐在那儿,凝住了似的。窗外一株栀子花开放了。她盯着它,无论宁珂怎么呼叫,她都像没有听到……

你骑在白马上,松松地扯住缰绳,看着你的远方。由于神往,你的身体往前倾去,最后稍稍离开了一点鞍子。一匹多么羞涩的马,它驯顺而善良,你们的眼睛是一样的。闪闪发亮的缎子般的衣装啊,辉映出你的笑靥。我只能用思绪追逐你、依偎你,做一生伴随。嗒嗒的马蹄啊,一直冲向崖畔,你的前后左右,到处都是黑紫『色』的蝴蝶花。

妈妈把我的手交给你,你瞟一下,领着一个怜悯走开。我在午夜里饿得不能入眠,你就开始饲喂。圆圆的头顶搁了下巴,它轻轻地、一丝丝地碾压。到后来你吻我的额头、眼睛,低声欢叫一声:就像刚刚看清了什么。

从那时起我懂得怎么呼唤了。我要这样呼唤着走进遥远之地,把什么藏下……永远也不要宽恕,永远也不要。我从捡起那片枫叶的一刻,就被一种颜『色』渍透了。那漫过了无边原野的秋『色』,那回响在天际的歌谣。谁能把这片秋野走穿?谁能拦住崖畔上那匹白马?

直到白发染了双鬓,我才悟想出一点什么,一个男人的奢侈。足够了,你被磨损的手捧在胸前。全部的奥秘就在这儿,在翻腾于心中的感激。你给了我生命,你饲喂过我。人没有第二次了,就像不能第二次出生一样。我是你睫『毛』上悬起的一颗泪滴……

我先自离去,因为我怕跌落下来。太阳从崖畔上升起,蝴蝶花化为『乳』雾,我将开始消失。当你悲酸难忍之时,我会有许多兄弟。你用温温的、微微的呼吸吹拂我。我险些顺着你秀挺的鼻梁滑下,在起伏庄严的山岭上跋涉……这丰腴的永不贫瘠的丘壑之上,我愿用尽自己的全部生命。舍上,溶化。我想用生命给你润泽。

你是我的母亲、姐妹、爱人和挚友——这一切相加的重量和恩典。你给我的喜乐足可享用一生。在纵横交织的向往与禁忌之间,我只剩下了可以稍稍移动的方寸之地。可是我仍然拥有巨大的幸福。你给我勇敢和近乎孟浪的气概,于是我加快追赶的脚步,在曼陀罗使人『迷』醉的气息中忘掉死亡。我终于明白,人是为死亡而生的。

曼陀罗花就像死亡那么美丽。它肥硕浓烈的壮叶和粗枝、富含白『色』汁水的生旺之躯,特别是散发着奇幻之味的喇叭花,都让人想起白亮如银的月光之地、想到使人闻风丧胆的美丽丘岭。我思念你,一遍遍思念,淌下了轻浮而永恒的泪水。我在月光下幻想明天和昨天,尽情低『吟』,一个人走向空空如也的崖畔。我企图踩在黝黑的蝴蝶花上,宁可挨上蜘蛛的咒语。可一切都是白茫茫空『荡』『荡』,什么愿望也不能交还。啊啊,这可爱又可怕的秋天哪,这没有其他花束、只有曼陀罗的季节啊,这把人熏制成白痴的秋之气息啊,你快来搭救和训导,把我扶上白马吧!

你的眼睛回视一下,恩赐了我。从春天到秋天,总是隔开了一个火热烫人的夏天。没有夏天,地上就没有果实。我的饥饿啊,永不餍足的年代啊。领上我的手,像母亲一开始交还那样。母亲忍痛离去、舍下、交还,是因为你不可替代。我将永远跟随。当秋天的月光布下一地莹粉时,你在窗前看到的那个赤足少年、那个胡茬黑旺头发芜『乱』的中年,都是我了。

我直盯盯望着。

你回忆不可饶恕的背弃、出卖和欺骗,那就是我了。太爱了,爱到极致就走向了荒谬。我想依托火热的希冀去赎下什么,天真了三十年。步入中年,季节也正好到了秋天。再一次回顾吧,回顾那些时刻,回顾雨天与雪天,回顾你牵上我的手,一起奔走和歇息的年代。这时的崖畔上青葱如故,西风如故,太阳还会升起,牧歌声震四野,无边无际的海浪上,白花层层绽开……

怜悯不会白白抛却,它牵回的是祭献与牺牲。我认识了这一点,洒下热烈的泪水。你再也不会失望了。接下去的日月就是深入挺进的春天,太阳和你的眸子一齐闪烁。是的,我不能舍下,不能待在崖下,我将飞升。

因为我还远远没有报答。我追逐的结果就是告诉你并恳求你。你的手啊,被劳作磨损得有些粗糙的手啊;你的眼睛啊,你的像湖水和墨菊般闪耀的眼睛啊;你的双唇啊,你的挨上我的额头我的眼睛的双唇啊……这一切都不会随着落日消失。它们挨近了,我才能永生。我要伴你寻找新的黎明。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时,我跳下了你的睫『毛』。我从你大理石般的颊上滑下。人们都在晨光中看到了你的两道长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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