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珂的心一阵狂跳,失声叫了起来。
一号双手按按他的胳膊:“不要急,这是常有的事儿,不要急。相信组织吧,组织会把一切都弄个水落石出……我们都是领导同志,更要以身作则……”
耳廓里尖厉的鸣响又出现了。他的头脑随时都能炸裂。“我要……我想去……”一号耷下的外眼角一挑:“哪里也不要去了,先在自己屋里写写材料……”
宁珂马上记起许多年前飞脚也这样通知过自己。真想不到这类事件还会重演……
他回到办公室,第二天又被领到一幢红砖房里。这是一个十几平米的单间,一床一桌,桌上有墨水瓶和一沓印了竖红条的稿纸。
六
刚开始三天没有任何人来这儿,只有他自己面对着这个空间。突然的沉寂!多年来马不停蹄奔波,没有驿站,没有安歇之地……眼下的宁静真像个梦境。
宁珂坐一会儿躺一会儿。后来他想出去走走,刚跨出屋门就有一个背枪的战士过来:“你要上厕所吗?”“不,我想走一走……”
战士的手习惯地按在枪上:“那不行,请回吧!”
宁珂将永远记住和感谢这“历史『性』”的提醒——他一愣,抬头严厉地盯了对方一眼。出乎意料的是战士交还的目光中有双倍的严厉。他发出了小得几乎听不到的一声“哦”,转回了身。
第四天终于来人了。来者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脸上泛着淡淡的青铜『色』,颊上还有少许坚硬的疙瘩。牙齿大而坚固,笑的时候有些吓人。他戴了白手套,进门后笑笑摘下,嘴里发出“啊,啊啊”的声音,像个嘘寒问暖的医生。他坐在小床边搓手,盯一眼桌上的纸,和蔼极了:“啊,写了?写出来了?慢慢写,不用急,写周详一些更好。年代久了,谁都有个忘『性』儿。不过大关节忘不了,啊,啊啊。”
宁珂按着几张纸问:“我不明白,到底要写什么?难道就这样草率审查自己的同志吗?这不是太……”
“啊,啊啊,是啊,是这样啊……你想起什么就写什么,交代自己,也交代别人。一开始会不习惯。不过这是开头,啊啊,写吧。”
“我想问的是,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同志?”
“啊啊,是啊是啊。不过我们很慎重的,证据嘛很多。请相信组织好了。从头写吧,这样才好,啊啊,啊,是吧,是吧!”
宁珂从不记得见过面前这个人。这人太眼生了,凭直感这不像自己的同志。可是这人又分明在承担非常重要的工作。宁珂于是有了另一种不安:组织上不该招徕这样的人物,生僻、怪模怪样,浑身充满异己分子的气味……他一注视对方的脸,气就不打一处来。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忍着,让其转告一个请求:他要尽快见一次殷司令。因为只有他才会明白这是可怕的误会。
“啊,啊啊?嗯,这好,这……这是不可能的。你考虑吧,你不要太固执了。组织上很爱护你的啊,你其实应该明白……”
“你胡扯些什么!你转告我的话,我有话要直接跟殷司令谈,其他人不谈……”
宁珂终于拍案而起,他心中涌动的巨大委屈和愤怒推拥着,使他恨不能把这座小屋一块儿掀倒。
那人捡起不知何时掉到地上的白手套,一边戴一边说,语气更加和蔼了:“啊啊,啊,好好想想看,慢慢写。不写是不行的喽,再麻烦也得理个头绪出来……啊啊,解放了,反正咱有的是时间,啊,是吧,是吧?嘿嘿……”
他笑着,坚固的牙齿一闪,带上门出去了。
宁珂面对着一沓纸张。后来他捶打一下桌子,奋笔疾书起来。一口气写了一天一夜,双眼布满血丝。二十几张纸都写光了,是给殷弓的一封信。
他写道:为了胜利的这一天,他准备献出自己的一切,早在几年前就抱定了牺牲的决心。他并非畏惧厄运。但他不能忍受同志的中伤甚至其他……
信件由门外的战士转走了。
两天过去,没有音讯。又是一天一夜过去,宁珂的腮部开始肿胀。天燥热起来,小屋内突然有点不能忍受。他脱下棉衣,可里面的衬衣早就肮脏不堪。没有换洗的衣服。窗户又小又黑,还从外边镶了铁条。他看到离墙基三五米处有一株榔榆,正抽出了翠绿的小芽。此时他极想在小树前站一会儿,只站五分钟……他请门前的战士告诉:让家里人送几件衣服。这样说过又有些后悔,于是赶紧收回这一请求。“多么冒失,綪子和闵葵知道了,还不知会怎样!”他想着她们母女俩,心中充满愧疚。这是两个多么不幸的人,而这不幸或多或少是自己加上去的。他现在绝不敢回想往事了……这简直是由一个个可怕的噩梦组成的。
殷弓终于没有出现。宁珂明白他不会来了。一想到这个人,宁珂就想到他的灰黑『色』披风——它换下了一件脏腻腻的蓝『色』大衣。这个瘦小坚硬的身躯非同一般,这点让他由衷地钦敬。宁珂就是从这个人身上领略了革命者的独特品质。当曲予先生那一次将其从虎口中救出时,他浑身重创却无一声呻『吟』。这人从肉体到心灵都如同顽石。宁珂想到了无情的历史:它在自己与殷弓之间留下的误会将是多么沉痛的一页。这痛太深了,铁石心肠也不能忍受。
闷闷的夜晚,刚吃过晚饭不久,门前就响起一阵脚步声。门开了,进来两个男人。两个都陌生,一个四十五六岁,干瘦笔直,目光直硬,左腮部不停地痉挛;另一个不足二十岁,剃了平头,愤愤的样子,双唇肥厚凸出,腰上拴了支小手枪。两个人都带了夹本子。他们并不仔细打量屋里的人,而是先把夹本子放在桌上。一声不吭坐在桌子后边,翻动着几张纸片,瞟瞟坐在床上的宁珂。
宁珂略有惊讶地看着,明白一场审讯开始了。他站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立刻说:“坐下,坐下。”他不想坐。年轻人说:“叫你坐!叫你坐下——听见了没?”宁珂不想和他争执,就坐下来。
“年龄、籍贯……嗯嗯,”中年男子翻动纸页,“考虑得怎样了?不愿交代,那就……”
年轻人取下笔帽,等待记录。
中年人看看纸页:“我来问你……”
口气和声调何等熟悉。这让宁珂想起京戏中审案人的腔调……
“我来问你——那一年,宁周义放你时,有过什么交易?李胡子是否接受你的指示?还有,宁周义一伙制造的血案,你事先是否得知计划……暗中去过几次战家花园?还有与金志的关系……都一一道来。”
宁珂喊起来:“这是白日见鬼!你们演戏吧!审问我?谁让你们这么干?”
中年男人不睬宁珂的喊叫,只说下去:“你不回答也无碍,我们已经全部掌握!装蒜也没用,我只问个小问题:你和宁周义没有交易,他怎么会放了你?嗯?答呀!”
“因为他是我的叔伯爷爷!”
“哼哼,”中年男子看看身旁刷刷记录的小伙子,“说对了。爷儿俩就该一勺烩!”
宁珂不想回答任何问题。他明白,自己正搅入了最荒谬的事件……他闭着眼睛,又一一闪过了公审大会上处决的人犯。他突然出了一身冷汗:那些人会不会同样经受着可怕的荒谬?他猛地睁大了眼睛:白亮的灯光下,两个男人正煞有介事地翻着纸页……他再没说一句话。他又想起上一个青铜脸『色』、长了坚固牙齿的人;再看看眼前这两个,越来越觉得奇怪;无论是在险恶的地下斗争中,还是在枪林弹雨的前线,他都未曾见过类似人物;而胜利了,他们就出现了!这些人好陌生,好奇特,『操』着完全不同的语言,散发着异常的气味……
后来的日子里,审问渐趋频繁。有时一些人进入小屋,有时他被领到一个生疏之地……宁珂几乎没有辩驳什么,也不再回答。一切都是多余的。他发觉自己正在失去一种语言……
酷热的夏天来临了。他第一次被押到公审大会上。仍然是人头攒动的大沙河滩,仍然是白花花的日头。台上一溜儿站了十几个五花大绑的人,他和另两个人被押到那些人旁边。
耳廓旁一直是尖厉的鸣响。他用力想听清主持人的声音,还是挂一漏万。后边是『主席』台,他回身寻找殷弓他们,一个熟人也没看到……突然台下传来一声凄凉的长喊,让他浑身一抖。耳廓旁的尖厉鸣响立刻消逝了,他双眼都要瞪裂了。啊,看到了,喊叫的是个女人,是她,是绪子!旁边有士兵扑过去,把一直往前拥着喊着、头发披散的綪子揪住……
中午时分大会结束。又有三个人被枪决。其余人被宣布判处徒刑,宁珂与其他两人正式逮捕——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走上台前,在强烈的正午阳光下掏出手铐和绳索。
宁珂被牵下后台。他总是回头,目光总是追寻那披散的长发……牵他的人恼怒了,停下,用膝盖顶他的腰,然后飞快地、狠力地煞紧绳索。宁珂的肩膀骨都快折断了,脖子也给一道绳索勒破。他用力转头,于是看清了煞绳索的人:一张愚蠢凶暴的脸……他把带血的唾『液』吐到了这张脸上。
那人先是一惊,接着猛一扯绳索。宁珂倒在地上。那人狠力用脚踹。他滚动躲闪,奇迹般站起——还没等站稳,那人迎面就是一拳。血哗哗流了一嘴,他吐掉,又挨了一拳。他扭过头,躲避拳头,发觉有颗牙齿被打折了。那人把他的头发攥在手中,拧过他的脸,一下下击打……
他昏厥过去,一头栽在河沙上。
“起来!起来!我叫你……”那人踹他的腹部、腰部,又猛力去拽余在手中的绳子……
七
我跋涉于丘岭,嘴唇渴裂……你的羽衣飘过一蓬蓬马兰、玉簪、石竹和百合,双手触『摸』大地,拂开长长藤蔓、重重叶片,现出一潭碧水。焦渴的孩子,羞怯的孩子,圆圆头顶上飘一绺黑发的孩子。你引领了一个生命。
如今你远去了,魂灵和眼睛,春天的鲜花,夏天的艾草,冬天嫣红的炉火。让骏马去追踪,越过那条浓稠的河流、清澈的河流,寻找家园。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结了籽的芳草,在晚风中悄悄『荡』漾。仿佛有柴门推动之声、有一丝气息。你回过头,看到谁赤脚站在那儿。
多么寒冷。谁剥去了你的衣衫?谁驱赶你在大地上游『荡』?是一个冬春的北风在撕扯,是漫山遍野的荆棘,是瓢泼的大雨和箭镞似的冰凌。思念催促我,焦渴折磨我,它们又像绳索一样勒紧我,把我牵上十字街头。不必犹豫,因为我知道不早了,该上路了。
旅途上全是残枝败叶,是风暴留下的痕迹。踏着它往前,全身被一种感激填满。千里万里的追赶,不歇不倦的追赶,这条路就像人生一样漫长和短暂。那片红木林出现在天际时,马蹄就会响起。火红的驹子腾跃在天地之间,到处都是它们灵捷奔突的身影,只可惜无力揪住那飘飘洒洒的美鬃。这是如何盛大的节日,这节日只为你而降临。这场庆贺会载入史册,让人记住——仅仅是血红的玫瑰花瓣就铺满原野,在烈日烧灼下化为浓浓汤汁渗入泥土……
你把紫红的叶片、柔长的枝条收拢一起,青生生的气味令人回想。没有鞋子没有衣服,在水中在林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光滑的圆脑壳散发出铃兰、苘麻、山芋和麻栎的气味,你用力吮吸。紧紧怀抱着,擦洗了一遍又一遍,用一方淡黄『色』的家纺软布包裹了,没有『乳』汁,睡吧。太阳倦了。我们都喜欢灰『色』的、像午夜大海的那种颜『色』。讲个北方的故事吧,那连续不停的涛涌之声。讲个北方的故事……我梦见自己化为一只鸥鸟,孤单高傲,展开双翅飞向远方。
翠玉似的水波涟涟无际,『荡』动激越,溅起的白屑腾到高空,沾上了宝石般的双目。这片浩淼啊,它由泪水汇起,所以它们味道相同,并闪动着眼珠的颜『色』。岛屿由一只巨鸥化成:它疲累了,寻不到陆地,就落入水中。我哪儿去寻自己的陆地?我飞翔了,向着远方,不愿也不敢降落,为着这孤傲、倔强、炫示和不屈。我要一直飞去,穷穿铺展到天涯的碧波大涌。轰隆隆的巨涛与雷声衔接,闪电是宇宙『荡』动的柳丝。我只是一只海鸥,雨和涛浇泼不停,双翅尽湿,洁白却未改一丝。
你就在夜『色』里注视。当我溶进这长夜时,才能挨近你闪电般的乌发。那一天终会有的,可是,坚持吧。它终会有的,于是才能够坚持。不要停止,不要折断,忍着,忍着闪电的烧灼,雷霆的轰击。那目光催促我、牵引我,是声声叮嘱。人的视界里需要有一只飞翔的鸥鸟,永远的鸥鸟。
永久的飞翔就是一场报答、一次祭献。我被如此昭示,于是再不会停止。我一开始就赤身『裸』体而来,一无所有。一切都是你赐予的,你是一切。为了那可怕的觉悟与感动,我激烈之中只想一刻不停地抓住那火红的、通向冥府的马驹,幻想在彻底的惩罚中获救。这也许太轻捷便当了。没有捷径与坦途,没有侥幸和意外,只有飞翔,飞翔啊。
这里甚至比不上荒漠,因为那里有绿藤与清泉。让双倍的燥裂、焦灼、渴念一块儿来临吧,只有如此才算是一次经历。我的双羽被割开、撕扯、点燃,洒下的血汁又立刻被狂风吹散。云雾渐渐有了颜『色』,是淡淡的红『色』。看不见的丝绺缠住了头颅、双翅、两足和躯干,勒出了筋脉骨骼。淡淡的红『色』。让它们快些折断吧。你的视野里需要一只不悔的鸥鸟啊,让它们折断吧。
我要染上你的颜『色』,来一次痴想枉求。世上最美丽的一种颜『色』,玉兰花瓣的颜『色』。你在清晨走出,伫立窗前,太阳映着你泛出微绿的白『色』、柔软的长衣。你打开窗子。三只鸽子绕着一棵橡树盘旋。其中一只洁白如雪。你伸出手,它落在上面。你的面颊贴在它的躯体上,然后又吻它圆圆的额头。它重新加入那两只的盘旋。这个清晨,到处都充满了幽幽的香气。怎么办啊,我的孩子,口吐呓语的孩子,你梦见了什么……
一片大漠,一片水波,一匹红马,一只鸥鸟。就是它们,是旋转的星辰,是渍红的水雾,是摧折的树林,是化为汤汁的顽石。心底『荡』动的是绝望的狂欢,是尽情尽『性』的疯癫。然后就沉寂下来,听一根银针悄然跌落。空旷的荒原、白皑皑的大野、流沙静滞的高丘、漫漫无声的长河。你在哪里,我在哪里?我看到雪原上你那飘扬的红巾,草地上你那纯白的裙裾。我盼念你的微笑在丛林边、摇篮旁,在热泪洗涤的脸庞上。
时光真不早了,黑夜来临。那道蓝黑『色』的沉沉幕布即将拉合。最后的一次怀念出现了。神灵多么恩惠。一只无所不能的手拨动了、推动了,让我往前一步、两步,一直走到怪石嶙峋的万丈险崖。看看吧,这是响彻千年古歌之地,也是再生之地,荣幸之地,是结满了桐树籽儿、开遍白『色』牛眼菊之地。我伏下身,忍着硌裂筋肉的尖利,去寻找传说中的一切。我真的看到了。多么美啊!一蓬蓬矢车菊、白芨、金盏草、黑百合、丝兰、风铃草和菊芋从幽深难测的渊底翻涌而来,顺着崖壁蔓延,一直铺卷到脚下……感激的泪水涌了出来。
“你不是再也不会哭泣了吗?”
是的。但这是一个人只有一次的时刻,就像割断脐带的那一刻要嚎哭疯唱一样。在这个时刻,一个人感受到的幸福才是真实无误的。人生的怀念之巾是金丝绒的质地,我最后一遍抚『摸』它。
急躁地奔赴其中,因为这诱『惑』太大,这期待太久。我知道闭上眼睛轻轻一纵,也就进入了怀抱。双唇渴裂,必将有最终的畅饮。你在这儿备下了无边的酒浆,接纳一个长久追赶的儿子。你纯白无瑕的衣衫、乌亮的长发、清澈的眼睛,我都看到了。收留吧。
八
导师朱亚!以前总认为你走得太匆促,你留下的是可怕的沉重……今天看命该如此,你总算找到了一个承受者——每想到这里我脉管中都有一阵热流涌过。我同时想到的还有更早那个惊心动魄的场景:你面对导师陶明离去的那一刻……我多么幸福。
默默地做过了一切,然后就是等待了。我自认为倾尽了全力。母亲般的平原啊,我们一块儿等待吧。
关于东部大开发的传言越来越盛。传说先遣班子已经组成,一位重要首长担任总指挥。新闻媒介似乎给予了证实,因为不止一次报道中外人士去东部考察参观之类的消息。与之形成对照的是,03所却沉寂如常。无声无息的一座大楼。连一点不怀好意的嬉笑都没有。每天我在办公室枯坐半日,偶尔走上走廊张望,下班再回那间小宿舍……没有谁跟我说什么,我也不再去询问什么。这期间我又找过苏圆。每当隐隐感到有什么『逼』近了时,总想听听她的声音。可惜她总也不在。
那个集中在招待所的班子已经解散,黄湘等人已回所里上班,但就是不见他的影子。他接替了朱亚,那间办公室却总是大门紧闭。有人说有关部门召开的汇报会早已结束,八大科研部门都有代表参加,03所的裴济和黄湘肯定去了。这都是不祥之兆。
一天早晨我听说裴济来所里了,就直接去他的办公室。挨近了那个门时心里才蹦出一个问号:找他干什么?不知道;但我要面对一些人了,无论是裴济、黄湘,还是别的什么人。咚咚敲门,没有回应。又敲了一会儿,旁边一扇门打开了,一个黑脸秘书探出头:“你穷擂什么?”
我盯他一眼,继续敲门。
“说你呢!有事找处室领导,动不动找所长——觉得自己算个人物了?”
“我找他是我的事儿;你也可以找,无论你算不算个‘人物’!”
黑脸口吐脏字嚷起来,还抹着腰挪过几步。我不想理睬。他干嚎,大概自己也弄不明白是否该动手。
走廊两边都有人探头。后来一位处长悄无声息过来,拍了拍我的胳膊,示意去一下。我这才离开那个拤腰的家伙。
处长的胡茬刮得铁青,两眼像塑胶扣子。他让我坐了,又倒一杯白水递给我:“很早就想约你谈谈了,没机会。你写的那几份材料都在这儿。”他随手从一旁抽出一沓打印稿。我失声嚷起来:“它怎么到了你手里?”他笑了:“从有关部门转来。所长很重视,他忙,没有时间,让我仔细看一遍,特别叮嘱要尊重不同意见……”
我直盯着他:“这不是什么‘不同意见’,而是真实情况。”
“那为什么不向所领导反映,擅自往外捅!”
“我一开始就向所长谈过。后来才明白没用。他们故意要那样,他和黄湘存心要那样!”
处长哼一声:“东部大开发国内外注目,不是哪几个人就可以吹掉的,这要有点自知之明。现在不谈这个,还是谈谈朱亚吧!本来人死了,很多事情已不必追究,可是现在看,还是不得不跟一些人讲明白……”
我知道“一些人”主要指我。
“本来他的一些问题调查中发现很严重,怕影响他的治疗,也就半途而废了。今天看,把问题讲明白还是必要的,免得有人越陷越深。我想提醒你,你是负有责任的,只是组织上考虑你不太明了真相……”
我终于忍不住:“我有自己的判断,这也是了解那个‘真相’之后。没有人比我的导师更磊落,是有人太卑鄙了,也太残酷……朱亚是累死在自己岗位上的!”
“朱亚围绕东部大开发做文章,就是要搞掉所长;他在很多方面诽谤所长,已经犯了诽谤罪——所长几次住院都与他有关。还有,有些谣言,就是通过你传播的……”
这真是耸人听闻!我一时给惊呆了。
“你立刻回头还来得及——我希望你能把送走的所有材料都收回,其余事情嘛,由我来替你解释。”
这种赤『裸』『裸』的威胁还是有些出人意料。谁想到这座堂皇的大楼内,某一个房间内正发生这样的事?它使我浑身一阵颤栗,那种受辱感让我不能支持。两只手掌有些烫,如果不能尽快浸到冰水里,就只能把面前的桌子掀翻——这样也许会缓解一点点……他被我直盯盯的目光弄疼了,迅速站起:“你要干什么?你!”我凑近他的耳廓,尽可能清晰地告诉:
“你知道吗?你不过是瓷眼很不像样的一条狗。”
他叫了一声跳开,两手抓住了椅子,像要抡起来。最终椅子还是待在原地。
接下去的嚷叫我都不想听了。
……从这一天开始,沉寂的时期结束了,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另一些人,还有这座大楼……春天即将来临,可是这个春天我们将在冰水里浸泡一会儿,再无暇去探望那一片烂漫的春花。河冰在激流的冲撞下要忍受、坚持,最终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嘭啦——嘎嗒”一声,破裂开来。但即便是个冷风刺骨的春天也好啊。
黄湘要当副所长的消息在楼上传递,只是未成事实。不过他的确接管了朱亚原来负责的一摊。一天,他头上随随便便扣了顶帽子,叼着烟,一派得意的模样,溜进我的办公室。他用歼灭『性』的目光盯着我,并不说话。这样有一两分钟,突然大喝了一声:
“站起来!”
我仍然坐着。
“给我站起来!”
我把手中的笔放下:“为什么要站起来?”
他捏烟的手比划着:“领导来了你欠欠身子都不,真是太傲慢了!你现在了不起,觉得跟上朱亚混成了个人物,其实什么也不是!你们的事儿很快就要暴『露』,他离开了,你就活该一个人受吧!”
虽然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黄湘,但一个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里里外外变成一个无赖,还是有点始料不及。我注意了一下他的脸『色』神态,知道他并未喝酒。
他继续嚎:“你想得倒美,以为三戳两戳就把这座大楼弄塌了?你不过是条小虫子,那些大蟒还不知杀了多少……”
他失态了,喊得太响,只一会儿就有人过来把他揪开。黄湘一边走一边斜眼看我,目光极凶。
他走了。我一直坐在那儿,两手都是汗水。我知道自己并没有惧怕。该来的就来吧,我似乎做好了全部准备。现在最牵挂的只是那片平原的结局。
曾经使我长期费解的是,他们为什么要让朱亚率领那支勘察队?这不是自寻苦吃吗?现在我似乎明白一点了:勘察结果太出乎预料,他们原以为那只是一次例行公事;还因为这需要长达几年的时间,又是艰苦的野外作业,必须派一位所领导,于是就挑朱亚了。他们万万想不到朱亚会如此地固守,寸土不让。而在有关方面“大开发”的强烈欲望面前,瓷眼一伙又没有其他选择。
这种结论使我心里变得冰凉。
在导师身边,在平原面前,我又会有别的选择吗?
九
记得来03所工作的第二年,这座大楼曾经有过一阵可怕的痉挛。好在很快就停止了。有人追查所谓针对瓷眼的各种“谣言”,甚至借核查辱骂瓷眼的匿名信为由,偷查了几十份人事档案。他们的矛头直指朱亚。当时我相信导师对这一切还不够敏感,因为他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现,只是一声不响做每天的事情。这是一个多么奇特的人,长了一张肃穆的、颜『色』灰暗的脸,几乎每时每刻都沉『迷』于工作。也许他身上散『射』出的某种神秘力量击中了一些人,让他们恐惧。
当时我对03所的历史尚不清楚,也刚刚听说陶明教授其人,更不了解他、朱亚与瓷眼等人的纠葛。这笔账沉得太深了,对于一个年轻人而言它是那么陌生。谁有兴趣心事重重抚『摸』它的细部?可是舍此又怎么会理解今天?
那一次兴师动众表面上被制止,实际上一直未能中断,这是我从基地归来后才逐渐明白的。即使在朱亚率领勘察队进行最艰苦的野外作业、连连吐血的日子里,也仍旧有人在一定范围内搜罗编织他的罪状。那一次被制止的原因,黄湘的解释是所长想“饶恕”了;而真实的情况恰恰相反,是风声太大,太过分,引起了上边干涉。在这个过程中黄湘依旧是最活跃的人物之一。他后来谈到这些也很得意。记得有一次他来办公室闲聊,胖女人说:“查来查去,谁也没整着。”黄湘说:“你知道什么!不过是闲了搅一搅,让他难受……”几句话给我留下擦不掉的印迹。当我面对朱亚瘦削的面庞,心里就涌过难忍的疼痛。是的,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一场残酷的游戏;而对于导师来说,却是一种可怕的磨损!
我永远记得,在03所,不止一个人手上沾了导师的血……
那些日子里,几乎所有与导师来往密切的人都受到了刁难和不同程度的威胁。
今天这场游戏仍在持续,不同的是导师没有了。
与黄湘和处长冲突之后,一个早晨我与苏圆在楼梯上相遇。因为两次找她都没见,这时就加快步子走到她身边,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兴奋:“苏圆!我找过你……”
她继续往前,语气淡淡的:“有事吗?”
“……”我站下了。
她在二楼拐弯处停下,从高处望我。当她触碰到我的目光时,又把脸转开。我心中不知从哪儿泛起一股勇气,噔噔跑上几步。我的声音艰涩极了,但说得很清楚:“我想和你好好谈一次,有很多话要说……让我们约个时间吧!”
她抬起头。这时对面有一个人过来,她赶忙放低了声音:“再说。”走开了。
就是这天傍晚,黑脸秘书用欢快的语调给我下了一个电话通知:明天上班时间到某街某号办公室,有人要找我谈话。他的语气告诉我这是个很糟糕的事儿。但这种谈话是必须去的。我预料这是对勘探汇报的诘问,或顶多是与之有关的一些事情。
按时来到那个地方。屋内空空,只有一个条桌、几把椅子;在条桌对面几米远放了孤零零一把椅子——它让我看了不舒服。
又等了一刻钟,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都穿制服。他们把一个夹本砰地往桌上一放,坐下,根本不想打招呼,脸『色』阴沉。女的顶多二十岁,扎了『毛』刷刷辫,在中年男子点烟时,拔出自来水笔等待记录。男子瞥瞥我,问了姓名籍贯单位,民族甚至『性』别……这显然是一场审问。我拒绝回答。
他提问的方式很专业化:有时绕成一个陷阱,有时单刀直入。主要围绕如下问题:你曾多次在不同场合诽谤所领导生活作风腐败,证据是什么?你曾多次在不同场合说过,所领导的主要学术着作是剽窃,证据又是什么?
所有问题在03所都是公开的秘密……这不必回答,因为它隐藏杀机。如果答一句: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常常议论的事实啊!那么审问者就会立刻抓住话柄:“谁知道?谁议论过?”接下去将找不到一个人站出来,因为谁也不会承认。
更为阴险的是审问者直接让我拿出证据,这样我无论否定或肯定,都等于接受了一个前提:诽谤了瓷眼!
我不会在这种阴谋中低头。愿冥冥中的陶明和朱亚扼住那些丧心病狂者的喉咙!愿那只洁白的鹭鸟——此时早已化为冤死的厉鬼,扑向那些仍然逍遥人间的恶魔……
我的藐视激怒了这个男人。他不停地拍桌子,把烟蒂踩灭,背着手在我身边转动。后来他终于忍不住,又喊来两人。他们把我推搡进旁边一个黑屋子:“什么时候考虑好了什么时候出来!狗东西……”
这间小屋有五六平方,一尺宽的小窗子镶了钢条。屋内有一张脏腻不堪的小床。虽然刚刚上午九点多钟,屋内已是黄昏光『色』。小床上那条渍了不知多少汗汁的蓝被子让人恶心,它使人想到这里待过各种各样的人。至于是否要在此过夜,这完全看他们肆虐的程度。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愿沾那张小床,就倚墙而立,闭着眼睛。脑子里一片模糊,什么也记不起。不知为什么,此刻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大束鲜艳『逼』人的月季花!我紧闭着眼睛,因为担心一睁眼它就消逝……想啊想啊,这一大蓬月季何等熟悉。想起来了,这是在导师最后日子里,一位匿名者献上的!
直到今天,在这间小屋里,我还固执地认为它是苏圆送的……身上热辣辣的,我开始低低呼唤她的名字。她的身影如此清晰完美地凸现。我从未这样急切地想见她,想在她耳边声声诉说。我需要她。我在这座城市,不,在这人世间真的没有一个亲人……最后我还记起了那次没有确定的约会。
门开了,中年男人进来。天已接近黄昏。“滚吧!到这里算一小段,明天接上——以后什么时候叫就什么时候来,直到你老实了为止……”
曲曲折折的街巷一直走到漆黑。天冷得出奇,春天又延迟了。回自己宿舍要乘五站汽车,可我只想走下去。路灯大多都毁坏了。来往的行人匆匆而过,他们当中没有一个熟人。我多次幻想自己的兄长会从夜『色』中一步迈出来,牵上我的手……
不知走了多久,总算到了一个小窝——今夜如此地渴望归来。我拖着沉沉的步子上楼。走过一条短廊,倚在了绿『色』的门上——只是此刻我才恍然大悟,深深吃了一惊,额头立刻冒出汗来——我来到了苏圆的宿舍!
我犹豫着,心快要跳出胸膛了。门很快打开,苏圆“啊”了一声。她怔住了。“我……顺路走过……”
她好像点了点头。
她住在这么好的地方,我每看到一次都忍不住惊叹。一个人占据了两室一厅,而且铺了地毯。微弱的灯光;那套高级音响正放轻音乐。看来她用过饭了,屋内有淡淡的咖啡味儿。站在厅里,可以看到里间那张大床。多么好的床,上面铺了浅黄『色』的真丝床罩。
她坐在旁边,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她让我离开吗?没听清……我一直沉默。我这次只想说一点简单的、实在的,它类似男人深思熟虑之后的一个重大决定——虽然这只是一时冲动……沉默了一会儿,我抬头看着她:
“苏圆,我特意赶来,只想说一句:我非常非常喜欢你。这是真的;我总是想念你。我有点离不开你了……”
她一点也不惊讶。但我看到她低了头。
屋内一点声音也没有。音乐何时停了?
她在微微摇头。“不,苏圆!”我两手扳住她的肩膀。她的脸离我只有几公分。她一直看着我。我好像看到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泪光。她把我的手扳开,然后抚弄起我的头发。她在上面吻了一下。我说:“不,我让你回答,你应该说点什么……”她的手停止了。她开始吻我。这一次她真的哭了。“……苏圆!我想让你嫁给我。我会爱护你——如果你愿意,跟我到平原上,再不就到我流浪过的大山里去……我们盖一座小屋。离开03所吧!真的!我今夜来说的就是这个……”
她不回答,只用接连不断的吻堵塞我的话。后来她伏在我的耳边,声音小得快要听不见了:“……什么都明白。真感谢你。不过我早就想告诉你,我们不会在一起——这是真的,是对你好。今夜我们要一块儿。天亮了再分手,把一切忘掉……”
“为什么?”
她环视这屋子:“你听到那些传说了吗?瓷眼有很多女人,也包括我……”
“我不信!”
“那你看到我住的这套房子,真的什么也没想过吗?你太迂了……”
我想去捂她的嘴巴,但两手一点力气也没有。
“你好好保护自己,小心点吧!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今夜之后就忘记吧,我也会忘记……”
我马上就要离开。我听到了自己的牙齿磕打声。这个夜晚真冷到了极点……我站起来了。
我以为她在分别的一刻会哭。没有,她微笑的眼睛里充满了宽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