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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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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来和秋子哭干了眼泪,然后用树根缠好划『乱』的裤脚,继续赶路。他们万分后悔的就是当年没有跟上方家老二,没有跟上起义的队伍。可是他们这辈子一定要做成这件事,一定要走下去。他们扳着手指计算日子。

“秋子,翻过大山就是春天了。只要咱翻过冬天的大山,事情就算成了。”

一天傍晚,他们竟然在下山的一条小路旁看到了一个哼哼呀呀的小女娃。女娃满脸灰土,拐肘上挎着一个篮子,还拄着一支拐杖。秋子把她拖起问:“你叫什么名儿?怎么走到这里来?”

女娃说:“俺叫灰娃,俺跟妈讨饭哩,妈死了,撇下了俺。”

秋子忍不住给她梳理头发,后来就和铁来扯上了她的手。灰娃说:“大哥大姐,你领俺去哪儿?”

铁来附在她耳旁说:“灰娃,你愿到一个最好的地方去吗?”

“俺愿。”

秋子问:“你愿当兵吗?”

灰娃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闪又一闪,点点头。

铁来那时看清了:灰娃长着一双多么俊美的眼睛!他握住了她的小手说:“好妹妹,跟上铁来哥,走哩!”

《雪地》

大山里的第一场雪铺天盖地。

铁来和秋子,还有那个灰娃都给困在了大山里。他们三个人在大雪之夜依偎一起,天亮后捅破雪洞,一下呆住了。多么大的一场雪!老天,谁说天无绝人之路,这一下真的完了!

秋子哭起来,灰娃也哭了。只有铁来一声不吭。他看看天『色』:天晴了,太阳就要出来了。他知道山里这场大雪足够一个冬天化的了。

秋子说:“铁来,这一下咱想回也回不去了,找不着队伍,也得像二憨和小双一样当个‘路倒’……”

铁来用目光制止了她。他瞥瞥灰娃,意思是不能让这个小妹妹也跟我们绝望。他说:“你看!太阳出来了,就迎着太阳那儿往前『摸』,『摸』过这片大山就到了。灰娃,”他把灰娃使劲往怀里搂,“是吧灰娃!”

灰娃鼻子两侧还有一片黑灰,一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她的一对眼睛出奇地亮、出奇地大。这对眼睛只有大山里的娃娃才能生得出。她说:“来哥,你领俺走出大山吧!”

“这是肯定的!”

太阳出来后,铁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冒着大雪登上高处。他要看这一带的地形。他让秋子和灰娃钻到草窝里躲过寒冷。

他往山顶攀去,不知跌了多少跤,两手给石块硌破了,脚踝上全是血淋淋的口子。脚板上流下的血把雪粉都染红了。那是一种可爱的鲜红『色』。这使他想起小时在院子里一口咬破一个鲜桃时的那种颜『色』。他忍住疼往上爬,直爬到了大山半腰。

四下看去,东边那一架架山没有边缘,再远处就是更高的山。太阳映得他眼花,他捂一下眼再看,还是看不到边缘。南边是低一些的丘岭,可是绵延很远不见一个村庄。他又往北看去,终于发现了一线亮亮的水。他知道那是一条河——有河便有人家啊!他估『摸』了一下,从这儿到那一线亮水至少要翻过两座小山包,如果不是下雪,那倒是很容易的。他担心灰娃和秋子会被村里的什么恶人逮住。他觉得自己是剩下的惟一的男子汉,有责任养活她们、把她们带出大山……他心里充满了豪气,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全身都是拗劲。他不知凭什么翻过这两座山、怎样到村子里去寻吃物和衣服,只知道他们三个决不能活活冻死在雪山里。

他太饿了,连喘气的劲儿都没有了。他掏开大雪,想从雪层下面发现可吃的东西,哪怕是一点点草芽也好。他扒呀扒呀,荆棘把手划破了。他钻进雪洞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枚乌黑的野枣。他连坚硬的核都嚼掉了。

他走下山,在草窝里把秋子和灰娃搂紧,对在她们耳边说:

“等我!我下去找点衣服和吃物,一定会回来。你们不见我,死也要挨住!”

他弄一些草,揪一根树藤,把草添进衣服又扎紧。他让秋子和灰娃也用同样方法裹紧身子。“挨下去!挨下去!只要能活着就成。”

秋子不放心,可也没有办法。他让秋子护住灰娃,就自己走了。

这是一次可怕的跋涉。

一开始他还能直立着走路,可是当翻过第一座山包时,觉得实在没有力气了,就伏下来。不能停留,一停下就会被冻死。后来他差不多是连爬带滚翻过了另一座山包……他真的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村庄。

村边上有一群狗在打架。他已经没有力气躲过那群狗了,真怕它们把他活活吃掉。冬天里的饿狗有点儿像狼。他蜷在那儿一声不吭,可是最后一只大黄狗走来,几声嚎叫,一群狗就全跑过来了。它们围着他打转。他用雪团投,狗群时聚时散。后来一个背筐老汉看到了他。老汉低头瞅着,手中的叉子在铁来后背那儿拨来拨去。他大概把铁来当成了一个野物。他从未见到浑身裹了茅草、瘦成了一把骨头的人。

“大叔……”

老汉吭一声:“嘿,还会说话!”他把铁来扶起,然后挟拉着领到村边一个小窝棚里。

这是个孤老汉。铁来不敢对他讲实话,只说饿坏了要口吃的。他没说要衣服,因为孤老汉的窝棚里差不多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铺大炕,一个锅灶。土炕上摆了一堆破棉絮和一个茅草扎成的油亮亮的枕头。

老汉在锅灶里点火,直烧得满屋都是水汽。锅盖揭开了,铁来闻到了喷香的气味。原来锅灶里蒸了皮球那么大的菜窝窝。铁来流出了眼泪,再也忍不住,伸出脏乎乎的两手就抓。老汉一把将他抱住,说:“小心手!”

铁来喘口粗气,手抖着。一会儿老汉见他实在等不下,就把菜窝窝盛到碗里,端到窝棚外面的雪地上。一会儿窝窝就变凉了,铁来两手捧住,一下吞了一大口,噎得脖子伸长像只大雁。老汉赶紧给他拍打。

他一口气吃了一个大糠窝窝,又舀了半碗锅底的黑水“咕咚咚”喝下去。奇怪的是吃了东西他竟然爬不起了,躺在屋角打挺儿,“啊啊”叫唤。老汉知道他饿坏了,突然吃这么多东西受不住,就把炕上的破棉絮摊好,把他抱上去。热烘烘的炕,真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舒坦。

他最后又讨了几个糠窝窝,给老人跪了两次,往回走了……

铁来领着两个女娃,手持探路的棍子,走得慢极了。铁来一直走在前面。他们只在太阳升到半山腰的时候才敢离开草窝,在太阳落山之前找个地方过夜。有时实在找不到有草的避风地,就在雪地里蹲一夜。实在冻得受不了,他们就蹦跳,互相诉说一些故事。秋子与铁来说的都是一些关于方家老二的传奇,讲第一次见到那个文弱书生的奇怪感觉。那是一种说不尽的敬仰之情。秋子问铁来:“你亲眼看见他坐在白木桌旁,喝着白水讲‘起事’吗?”

铁来点点头:“那一天在马棚里,人围得一层又一层;角上有个人躺着一声不吭,那就是我——你呢?”

“我抱着孩子纳鞋底。后来俺婆婆去喊,我没动,只把孩子让她抱去了。谁知她走开几步又转回。就这样俺娘仨一直站着听,直听到那灯油熬干了……”

他们讲着大家都知道的一些故事:暴动的队伍在那个春草发芽的季节里轰隆一声从老棘窝涌出,大家沿着山梁奔跑,汇集一起;日头照着大大小小的矛枪、钢叉、镰刀。有人还举着从地里掘出的生了锈的宝剑。举着红旗,旗上绣着几个黄『色』的大字,叫“第一支队”。山里人谁也不知道什么叫“支队”,不过他们都知道这是在干了不起的大事儿。人群大喊:“起事啦!起事啦!”一些没有牙的老头老婆婆坐在马扎上抽烟,议论他们以前听说的关于“起事”的故事。老人说,有一年山那边也有人“起事”,是个秋天,地里吃物多——人吃饱了就不愿动,于是那一次“起事”没成。季节不对哩。又说:“方家老二这次‘起事’准成,春草发芽,人正是枯槁时候,地里青黄不接,饿着肚子‘起事’还能不成?这叫饿急了眼啊!”

铁来讲,秋子讲,奇怪的是天一点也不冷了。灰娃眨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说:“来哥,秋子姐,俺也要去‘支队’。”铁来扳着她的头说:“傻娃,这不就是往支队上赶嘛!”

三个人身上灼热,忘了饥渴寒冷。就这样讲着跳着,等一轮太阳从东山升起。

太阳升高一点,天气稍微暖和了。他们哈着气,用棍子点戳着往前走。在河边、在村落旁,铁来总是让两个人躲到石头后面,由他出去讨要东西。铁来回来晚一点,两人就急得心跳。每一次铁来都会带些食物。有一次铁来甚至搞来一件破棉衣,这件破棉衣在大雪地里简直价抵千金。

夜里他们三个罩在破棉衣下打瞌睡,为了取暖,照例紧紧搂在一起。有一次秋子哭了,不停地哭,铁来和灰娃都问:“怎么啦?怎么啦?”秋子还是哭。再后来,秋子伸手揪住铁来的耳朵,让它贴在自己嘴巴上说了句什么。

铁来说:“我没听清。”

秋子又说了一句。

铁来一愣怔,把身子一闪说:“不中!”

那一夜秋子哭了许久。

铁来搂着灰娃,另一只手松松地揽着秋子。他们一声不吭地在破棉衣下哆嗦。秋子一边哈气一边颤声叫着:“小铁来……”铁来在暗影里双目如电,透过破棉衣的通洞,望到了闪亮的星光。啊!天上的星星燃烧得多么明亮。他觉得最亮的那颗星星下就是向往的那个地方。他轻轻唤着:“让我快些走到那里吧!快些吧……我们还没走到队伍上,已经牺牲了三名——‘义军’!”

他那会儿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出了“义军”两个字。这两个字是他在黑夜的牲口棚里听来的,是方家老二常说的一个字眼儿。

他紧紧握了一下秋子的手,说:

“死去的三个人都是‘义军’!”

秋子又哭。她想起了二憨、小双,还有她那个没满周岁的孩子。

“我的娃儿,我的娃儿,你死得好惨。”她尽量压抑自己的声音。

铁来给她擦去了眼泪。秋子回忆出来的这些天,说:“那一天,在‘花斑’他们手上那会儿,我和小双让出身子,也许他们就会饶咱,那就没有后来的凶险了……”铁来说:“傻话!身子最宝贵!”

一男两女在雪地里挣扎。好漫长的山路,好高的峻岭。走啊走啊,破衣烂衫,寒风撞响了树木山石。风最大的时候,可以听到石块滚动的声音、树木折断的声音。铁来总是提醒她们:我们都是义军,我们有三个战士牺牲了!

“我如果找不到队伍,我就死在路上,再也不回。”铁来说。

秋子像他一样发誓。灰娃也学着两人。

饥饿风寒中他们不知倒下多少次,但终究还是爬起来。铁来从一个小村讨来了火种,从此他们可以在野地里点一堆火。有时为了从雪窝下面扒出一点可以燃烧的干草,铁来两手都扎满了荆棘。就为了换取那一个时辰的烘烤,他宁可把双手刺烂。一个人走过这样的雪地,那就会一辈子不再惧怕寒冷。

有一次铁来病得快不行了。秋子相信他再也不能活过来,因为他已说不出一句囫囵话。秋子把他放在一个草窝里,牵上灰娃的手,『摸』到一个大户人家那儿。她把他们三个人说成了一家三口,把铁来说成了病倒的男人。她提出为大户人家做工,讨一口吃的喂男人,讨几个钱给男人请郎中。大户人家同意了,他们就驮着铁来住下。白天晚上秋子和灰娃都要给大户人家推磨,灰娃还要给大户人家哄孩子。郎中来了,铁来转醒。他们这一下耽搁了十多天。铁来急得跺脚,脸『色』蜡黄就要上路。

秋子说:“来,你不能,急了不中。”

灰娃也叫着:“铁来哥,铁来哥,缓些日子吧!缓些日子吧!”

他们在这里吃残羹剩饭,到底还是装饱了肚子,脸『色』开始好转。秋子的头发眼看着又闪出光亮,脸上有了光泽。

若不是后来出了个事情,他们说不定还要在这儿多待些日子。

一天夜里秋子正在推磨,东家的大孩子扑到了身上。他比铁来还要小两岁。秋子把他甩开,他说:“你要愿意,我就给一块钱。”秋子好不容易挣脱。就在这天晚上,他们三个『摸』黑跑出了村子,钻进了大山……

接连下了几场雪。第一场大雪还没化尽,新雪又蒙一层。他们踏着没膝深的大雪,一步一个窟窿……

走啊走啊,向着东方。

太阳晒热了后背,晒红了脸。脚下的雪开始融化。春天快来了。

灰娃说:“来哥,你不是说春天一到,青草一发芽,就能看见那里吗?”

“你看,最东边的那座山,那就是尽头了——再往前就是。”

《橡树之家》

梅子认为我们应该拿出更多的时间去陪伴两个老人。我们不得不更多地回到橡树路。小宁总是抱着丽丽,梅子也一副欢天喜地回娘家的样子。岳母对外孙和丽丽同样喜欢,而小鹿在家时总能和他与它打成一片。有时我觉得在这个小院里,惟独神『色』肃穆的岳父是个多余者——更多的时候却又相反,自己才是个真正的多余者,我正贸然闯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这是哪里?是与整座城市形成鲜明对比的一个着名街区,一个叫橡树路的地方,可惜它在今天怎么看怎么像是假的——如同为了一场上演百年的大戏搭起的华丽布景。更悲惨的一个事实是,它是洋人那会儿着手搭建起来的。真是这样,尽管这有点说不出口。我不喜欢把有关洋人的一些事儿和岳父一家扯在一起,因为这里是我妻子原来的窝——而且差一点也成了我们的窝。一想到这里,我内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受就达到了极点。橡树路嘛,是听起来让这个城市的人头皮一耸的嫉羡之地,那些待在外面的人会用奇怪的眼光看过来。我害怕这目光。我本来是一个天生和倒霉鬼搭帮结伙的人,就因为找了这样一个老婆,事情就变得别扭了。“住到这里多好啊。”梅子说。“有什么好?”“傻子,这是橡树路啊!再说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梅子当时皱起眉头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我摇头,长时间不再说什么。后来我说:“这是他们打下来的一个地方,而我……不能待在这儿。我没动手。”“谁打下来?打谁?”她吃惊了,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溜圆瞄着我,像一只受惊的猫。我说:“……打仗。死了很多人呢。反正是打下来了。”梅子明白了,叹气,不再说什么。她可能觉得我扯得太远。但无论如何,我们的小窝是不能安在这个地方的。是的,我没动手。我这样的人住在这里,身上也许会生癣——心上也会生。那将是多么可怕的病啊。

结果我硬拉着梅子离开了。我们现在的新家在我看来已经好得不得了,可是岳父岳母去看了,立刻吓了一跳。那是离一般市民区很近的一座简易公寓,我们的小窝在这当中还算好的。它像周围的房子一样没有暖气,供电不足,四处收破烂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惟一让梅子高兴的是,如果穿『插』着走一些斜巷,这儿离娘家并不算太远。

而岳父这儿是多么安静的一个街区。我不喜欢这里才怪呢。可这里总是给人一种不真实感——那是一种极为古怪的、难以言传的感觉。相反,住在一个暴土纷飞喧声『逼』人、一下雨雪就满街泥泞的地方才是『逼』真的。尽管比起庄明一家,岳父的院落已经不算太大,但它仍然被那么绿那么好的草地所包裹——这看起来还是像童话一样!在这座城市里亲历童话,这个玩笑是不是开得太大了?这是我们的家?我才不信。我不能信也不敢信。我决不住在掩耳盗铃之地。而且我们这种人本来就应该堂堂正正的,我们干吗要去掩耳、要去盗铃——盗一个二百年前洋人系上的铃?我不,我说:我不!

他们一家人在屋里玩时,我常常一个人到院里那棵大橡树下。多好的橡树,它茂盛得不可思议,顶端黑乌乌的叶片正在吐纳水汽。它如今老得已经没法估量年龄,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多少年前将其栽下。这里已经换过了好几茬主人,他们的职务、社会地位、『性』格和身份,甚至是国籍,都各不相同。不过在这个城市能住上这么一处院落的,从过去到现在肯定都不是等闲之辈。岳父毕竟是九死一生之人,是那个叫“铁来”的勇敢后生从一座苦难的大山那边翻过来的,翻过来以后就改叫“梁里”了,然后落脚在这样一个地方。瞧吧,即便住在这样的院落还有人为他抱怨呢。完全是受橡树路的影响,如今这座城市南郊的一片空地上已经新盖了一幢幢漂亮的别墅,每一个小楼都有一个小花园,而且楼内可以全天供应热水,每幢楼至少有四个漂亮的卫生间。那些幢房子本来也有岳父的一幢,他去看了看,不为所动。岳母在一切问题上都依从岳父,可惟独这次在房子的问题上跟他意见相左。不过后来岳父摆了一下手,她也就算了。其实岳父是对的。那种仿制品,那种没有根柢的薄气相是很难遮掩的,那里怎么可以比橡树路呢。那个地方经历了百年风雨之后,还值得让人去流血流汗打下来吗?我深深地怀疑。还是橡树路,只有这里才是胜者永恒的徽章。

岳母说:“人老了恋旧。我们在这个小院里住了十几年,”她扳了扳手指,“哟,快二十年了。”

岳母说,仅仅从居住面积上看,那座小楼比这套平房并没有大出多少。好处是那儿新簇簇的,而且住得比较集中一点,远离闹市,空气也好一些。那里也有不太方便的地方,比如说买菜,再比如说离暴发户们太近……

这里的小花园主要由岳母一个人侍弄,岳父只在工作累了时背着手来这儿观赏一番,高兴了才拨弄几下。小鹿不仅从不侍弄花草,而且还常常偷折花木。他将大把的鲜花偷藏在书包里背走,很难说是送到哪里去了。看来人类用鲜花表达自己某种难以言状的情感,从古至今没变。这很有趣。

这花园里的花木品种比过去丰富多了,几乎在每个季节都能看到一点吸引人的东西。墙角那儿已经有了一些早春开花的落叶灌木,其中有滨海珍珠草、连翘等。新增加的花木,比如说紫丁香,让我喜欢极了。这种小乔木已经长了三米多高,它的浓香总让我阵阵沉『迷』——我常常由此想起那所地质学院的生活。那里的教学楼前就有大批丁香树,其中好多是紫丁香……紫丁香旁边是小叶女贞。岳母几乎喜欢所有的花草。她在串门时只要见到自己喜欢的品种,就一定要设法栽在自己园里。在这拥挤与斑驳中,仔细看会发现一些在荒山野地才能见到的植物,像蔓剪草、菟丝子、藤长苗等;有的根本就不开花,大概她只为了让自己的小院多拥有一些吧。

院子四周的花墙上长满了藤蔓状植物,像篱打碗花等。裂叶牵牛在围墙下特别茂盛,缠绕着,开着蓝紫『色』或紫红『色』的花。她最喜欢的一株珍珠枫这会儿就被裂叶牵牛给缠裹起来。院角有棵一米多高的白棠子树,岳母说一位老首长有关节酸疼的『毛』病,是用这种树根治好的,于是她就设法搞回了一棵。“说不定你爸什么时候也用得着……”

身后传来一阵大呼小叫。原来丽丽叼了一只很大的绒布拖鞋,一颠一颠朝这边跑来,后边是小鹿的笑声、拍掌声,再后边就是岳父铁青着脸,伸手指点奔跑的丽丽……它把岳父的拖鞋给叼来了。我把它抱起来,拍拍它的小脑袋,很费力地取下拖鞋。

回到屋里,岳父接过拖鞋,一边往脚上穿一边准确地骂道:“这个狗东西!”

他又回到写字台前了。

四周的墙上如今挂满了他的字;还有两幅画,画了鱼。我觉得他画的鱼都像木头刻成的。他说:“你看!够办个展览用了。”“你不是在春节参加过展览吗?”“那是老干部联展,选了三幅。其实有机会我也可以举办‘个展’了。”我未置可否。他伸手指了指那条木头鱼旁的两幅字:“这两幅你看怎么样?好一点吧?”“是展览选中的吗?”

他嘴里发出一声“哧”:“他们选中的恰恰不是我最得意的!”

我笑了。我不愿扫他的兴。

“竹子很难画呀。”他又说。

“大概人物最难画吧。”

“竹子。”

丽丽在外边一声声叫着,口气严厉。岳父厌恶地斜去一眼。这时岳母、梅子都大着声音打招呼。岳父这才把手中的东西放下,慢腾腾走到外屋的客厅。

来的客人我们都熟悉,是老团长,很早以前给岳父做过警卫员。他很瘦很瘦,全身都干硬绷紧得可怕。他每一次到来,一见岳父就要依照旧习惯利利落落打一个敬礼。

这一次岳父正好跨到客厅里,老人也走到了屋子中间,脚跟一碰又是一个敬礼。

我不敢笑。岳父在接受这个敬礼的时候总是满脸肃穆。他轻轻摆一下手,像是还礼,又像是让对方坐到沙发上。这都是老一套了。

老团长坐下,“那两幅字快裱好了,我告诉他们要用最好的裱工。两天后就取回来。”

岳父并不在意,手指敲打着茶几,示意他喝茶。老团长端起茶杯。这时我走到岳母和梅子一边。小宁、小鹿、丽丽三个在一块儿。这一下全家人就分成了三摊……

离开之前岳父又一次让我欣赏墙上的几幅字,这让我多少有点奇怪。不过第二天一上班,我马上就全明白了。

这天处长一见面就高兴地打招呼,说有一份刊物封二发了梁里的书法作品,“我看了,还是蛮棒的。”

我倒多少有点替老人捏一把汗。一些刊物常发一些书画作品,可那都是选自本市或国内最有名的艺术家——发岳父那些东西?我的脸涨红了,因为生气或者替他羞愧。

“杂志还配发了一篇文章,《论梁里的书法艺术》——我以为你早就看了呢。”他从一旁找出那份杂志,打开其中的一页。

我脱口而出:“这是哪个狗东西写出来的?”

“你怎么这样说话?”处长一愣。

我盯着这篇短文。透过文字的栅栏,我仿佛看到了岳父端坐在老年书法家协会『主席』的位子上,含蓄地微笑。处长的脸白一阵红一阵,后来抓起一块抹布擦起了桌子。

岳母保养得很好,六十多了,看上去只有五十多岁。她的皮肤仍然那么细腻,一双眼睛像青年人那样清澈,只是目光更为柔和慈祥。她心上好像从没有那么多沉重和忧烦。在她温煦的目光下,人会变得安定许多。

梅子在许多方面都继承了母亲。比如说她的眼睛……

岳母就像庄周的母亲一样,在部队时是一位护士,后来又做了医生。我想这是一个女人一生所能选择的最好的职业了。挽救生命,安慰那些在战场上留下创伤的人,有什么能比这个更为高尚呢?我想象她穿着粗布军衣,军衣外面再添一套白『色』隔离衣的那种风姿,多少有点感动。

她微笑着看我。这使我觉得自己永远是一个晚辈。我接受这目光的爱抚,有一刻竟神差鬼使地咕哝了一句:“灰娃铁来……”

她的眉头立刻锁起,盯住了我。

她这副苦相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后来,只僵持了一会儿,她就笑了,问:“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吞吞吐吐,没法回答。不过这再清楚不过了,它只能来自家人。

岳母随我走到花园里,在即将衰败的一丛玫瑰前蹲下,摘掉了一片干卷的叶子……

这一天梅子问:“你怎么能叫爸爸妈妈的『乳』名?”

“我那时有点走神……反正不是故意的。”

就在几天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发现岳父右脚缺一个小趾。我问梅子,她没好气地告诉:那是他在追赶队伍的那个冬天里冻掉的。我听了久久没有做声。

岳父情绪好时,我就请他再讲一讲过去。我问:那个方家老二为什么改成了“吕南老”?

岳母替他答了,说方家老二对自己那个家族恨到了极点,所以参加革命后连姓氏也要改——这在那时是常有的事儿。

我再没吭声。那天我才发现,那一段激动人心的历史原来近在眼前,似乎伸手就能触『摸』。可是创造这些历史的人一旦走进今天的生活场景,就变得极度陌生,好像离得遥远又遥远,好像隔开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时光的瀚海……这种感觉以前也出现过,比如见到庄周父亲时,也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个人也在一个雷雨之夜背叛了豪门,这有点像吕南老。雷雨之夜、白皑皑的冰雪大山,以及在激烈震『荡』的环境里活动着的衣衫褴褛、神『色』稚气而肃穆的年轻人——他们个个豪情万丈,身上的血流像河水一样激扬奔腾……

岳父后来当了副师长。至今见面还要打敬礼的那个老团长,他磕碰的脚跟很容易将人唤回战争年代。只不过在这个客厅里,那举起的右手和尽量挺直的瘦削身躯或多或少有点不协调。

岳父入伍第一年就成为一支游击队的班长。游击队是从第一支队分出的。这支队伍在东部山区活动了三个年头,是在最严酷的斗争环境里成长壮大的。后来队伍南下,他又成为副团长、某个纵队的政委,诸如此类。岁月如梭,而今,他常常为好久没能回到那片大山而生出长长的叹息。岳母也说:“也该回去看看了。”

话是这样讲,其实他们真要出城已经很难很难了。

不过有一次他们真的动身了。那是一个老干部参观团,行走路线早已定好,要一路参观一些企业和古迹。这一次虽然也去了东部平原和山区,却很难有机会把大轿车开进当年洒血淌汗的那些山隙里去。岳父归来时垂头丧气:“就连当年的村子也没好好看一眼,这算什么!”

我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留下来?”

他只是叹气,没有回答。

只要一谈起那片大山,他就表现得一往情深。他可以放下一切话题和手头的事情,不安地抚着胸部,踱到窗前。他常常激动得不能自已,直到疲惫时才重新坐到沙发上。那时他仰靠着,长久地闭着眼睛。他念出的每一个村庄名字我几乎都知道。那里的每一条山脉,每一处地形我都了如指掌。有好多地方他已经忘记了,我却能给他一一复述。这是他渐渐喜欢和我谈话的一个重要原因。在这个家庭里,我们俩惟一的共同语言就是谈论那片大山。但这其中存在的异同是:我更多的是从自然地理、从地质学的角度描述的;而他总是不失时机地把该地发生的一些战斗故事填上去。大概也就是这些缘故吧,当他得知我一心想离开那个研究所时就极力反对,“国家培养一个人不容易。”他说。“可我觉得国家培养什么人都不容易。”——那时我已瞄上了一家杂志社,但这句话我没有说出来。

我在这样的谈话中常常想到父亲。因为我的父亲也曾经在那座大山战斗过,而且一度任过副政委。我对岳父仔细描述了父亲的模样。岳父沉着脸,一声不吭。后来他说:

“那还不一定是什么颜『色』的队伍……”

“它当然是‘红『色』’!难道你连这一点还要怀疑吗?”

他坚持说没有父亲这么个人——也许他们阴差阳错,擦肩而过了。父亲在游击队任职的时间很短,他更多的是来往于山地和那个滨海小城之间,公开身份是一名商人……

说到“商人”,岳父马上嘻嘻笑了,说他倒见过一个来来往往的“商人”,不过那人早已在交火的时候被打死了——子弹从后背那儿打进去,从胸口那儿穿出来。

我忙问:“他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

“无所谓好人坏人,就是个‘商人’。”

“他是被误伤的吗?”

“有人早就要干掉他。”

“为什么?”

“就因为那人两边倒腾军火,跟他接头的人关系复杂。这样的人在战争年代是要提防的。”

“那么是革命的队伍把他干掉了?”

“是二班干的。”

我吸了一口凉气。当然了,那个“商人”不是父亲。父亲后来仍然活着,而且参与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比如说那个海滨小城的解放、海港的激战……他后来蒙冤,重新被押到那片大山里时,已经成为了“敌人”,戴上了镣铐……

这一切是多么靠不住,多么不真实。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像父亲这样,忍受了如此的冤屈,而且直到最后,直到离开人世,都没能洗刷这些冤屈。在生命接近终点的那些年头,他已经失去了一切热情……

岳父常常讲起的就是鼋山主峰西部的那场激战。那一次真可谓血流成河。鼋山实际上是贯穿整个东部平原、流入渤海湾的芦青河发源地。那一场着名的战斗至今在山民那儿记得清清楚楚。

还是做学生时,有一年的暑假,就为它所吸引,就为了一个蒙冤的父亲,我曾背着背囊徒步穿越山地,一口气登上了鼋山主峰……

永远难忘那个夏天。

记得登上山脉主峰时正是一个清晨。而在中午以前,我就到达了它东边的一条沟谷,踏进了谷地。那条沟谷一直向西,方向几乎没变,只在山脉向西南呈弧形弯曲时,才折向正北。沟谷上游宽窄不一,窄的地方大约只有七十多米,而最宽处却有三华里以上。它像这个地区的大多数河谷一样,水流跌落得厉害。一些水汊组成了复杂的水网。我所勘察的正是芦青河上游最主要的谷地。它的两侧山岭长满了榔榆和加拿大杨、柳树;灌木的种类多得数不胜数。因为地处山阴,水土得以保持,所以大多数灌木长得茂密。我留意看了那些灌木丛,它们有豆腐柴、牡荆;一些青杞旁还茂生了野芝麻、『毛』水苏、鼠尾草之类的草本植物。这儿山坡平缓,可以想见山谷是被后来的冲积物渐渐填平的。当时正是炎热的夏天,虽然山溪的源头还没有全部干涸,但流得非常和缓。我那一天就在沟谷旁的两棵柳树下宿了。

早晨站在山岭高处看整个山脉,总想垂泪。眼前的一段山脉轮廓清晰,向西那一段就渐渐模糊了。在一团夏日山雾之中,顺着山阴望向西北,远远可见两条有名的河流:芦青河和界河,它们都模模糊糊的。两条河谷之间,一眼望去到处都是沟壑和若有若无的水流,一时怎么也弄不明白它们是怎样归属了两条大河的。

就在西边二十多公里处,有一座烈士陵园。我花了多半天的时间才走到那儿。多么让人震惊啊:这里有那么多橡树!这个陵园里的橡树竟然比松树还要多……陵园里就安葬着那次战斗中牺牲的战士。今天回想那里,不能不同时想到两个人——岳父和父亲。这两个人都与这场战事密切相关,可他们之间却是完全陌生的。这多么奇怪。

岳父在那场战斗中受了伤,尽管伤得不重,部位却非常要害:他伤了鼻子。这使他的鼻子后来长了息肉,有点变形,看上去比一般的鼻子更宽更大——为了它我与斗眼小焕有过一次冲撞——一天他去找我扑了个空,然后就一路寻到了岳父那儿……他事后就嘲笑岳父那个宽宽的鼻子。我警告他最好不要这样。他继续嘲笑,而且越来越放肆,说有点像“马鼻”。我给了他一拳。后来我跟他讲起鼋山那次战斗,告诉他死了多少人。斗眼小焕竟然不停地做着鬼脸。在他眼里这一切都不值一提。那一天我看着他那没有梳理好的、向一边撇去的一绺头发,觉得他简直像一个恶鬼。那一天我真想揍扁他的鼻子。

那是我惟一一次替岳父——不,是替“铁来”打抱不平。我从心里为他感到委屈。

我的父亲参加了这场战斗,但没有受伤。母亲生前多次讲过这场战斗的情形,有一些细节与岳父讲得一样……

那天我在一排排墓碑前伫立,一直待到黄昏。粗大的橡树,沉默的橡树。这也是一处橡树之家。

天完全黑了,守园人走过来。他没有催我。他多么寂寞冷清啊,他告诉我,整整半年里都没有几个人来这儿。这儿整天死寂无声……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中,我一直抵在一棵老橡树上,想着自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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