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明的神『色』没有一点变化——不,脸上那几处交成十字的皱纹在抖,显然有些激动。眉『毛』也在动。这眉『毛』花白,很长。人的眉『毛』需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才能长这么长。长眉下的眼睛,眼珠已经变成了淡灰『色』,那是一对正在脱离官场和权力的眼睛:不甘,却仍然是一双半隐半显的、富有洞察力的眼睛;特别是当它注视下一代的时候,就尤其如此。他的嘴唇向外翻得很厉害,这让我想起以前见过的一位名不副实的大诗人。那个大诗人曾经作过很雄壮的歌,整个人却衰老、苍白、无力,不过个子比眼前的庄明矮多了;那个人走起路来一摇一晃——极度放松和得意的人才有这样的步态。庄明嘴唇翻得厉害,却没有血『色』。我还记得那个大诗人的目光:真的像蜥蜴,所以可爱而神秘。有一次我在一个会上见过他,老诗人瘦嶙嶙的手握住了我的手,猝不及防地一握,差点让我叫起来。我暗暗吃惊这样一位老人竟然还有那么大的手劲儿。我想只要成了个人物就会有极不平凡的一面,它平时隐藏着,说不定在哪个瞬间就会突然爆发出来,让人惊讶不已。
庄明的小眼镜玲珑可爱,有洁白的镜框,金丝腿。他把它放到了茶几上,灰白的双眼扫了一下李咪。儿媳『揉』了一下眼,无声地走开。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了。他为我倒茶,我刚站起,他枯瘦的手就往下压了压。我听到了微弱的呼吸,这使我想到一个不肖之子对长辈健康的威胁。我想安慰几句,可一抬眼又变得无言。我来到这里大概更多的是倾听和接受询问。庄明说话了,艰涩的声音极其低沉。我记起了他在任时,我曾经有幸听过他的一次报告。那时我跟庄周早就熟了,而且已经交往了一段时间。说起来没人相信,直到那时我还没有与他的父亲、那个有名的“教父”搭过一言,似乎也没听他在公开场合讲过话。那天他坐在台上,死气沉沉,有气无力地坐在那儿,眼睛似睁非睁,不知是藐视还是胆怯地看着整个大礼堂的听众。他讲话了,声音小得不能再小,经过扩音器的放大也不过能够勉强听清。这就迫使满场的听众都把呼吸放得又轻又细,以便捕捉讲话人的意思。他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不知怎么反而让人感到一种不易更动的力量,使人感到正在接受一种绝对的命令——伴随这命令的是一种极大的威严。这时候再抬头看台上那个懒懒散散的瘦削老人,其气势正不动声『色』地笼罩了整个大厅。这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一个以逸待劳、以弱制强的老人。这种老人一般都懂得很多奥妙和门径,已经松弛得有点超凡脱俗。那一次我不知怎么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很荒诞的问题:他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人世。我是克制着才没有想下去。
“……这之前他跟你吐『露』过什么没有?”
我仔细想着,不敢贸然回答。后来我终于记起了什么,说:“庄老,我记得在这之前我们有过一次谈话。他好像显得很沮丧。”
“哦?是吗?沮丧,为什么?”
“他说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庄明站起来,哼一声:“他说得不错,不过是一次;可有的人可以轻于鸿『毛』……”
我把他剩下的一半添上:“而有的人却重于泰山。”
说完之后我才发现,这两句话通常是用来描述死亡的。我说:
“他的那种状态过去是很少有的,他好像十分疲惫。这是那年九月,他的朋友遭到不幸之后……”
庄明在地毯上踱步。他这样走来走去,低着头,好像没有听到我刚才的话,只对这块地毯的花纹感兴趣,正在用心地研究,足尖在上面轻轻触碰。他梳理了一下稀疏的头发,咕哝一句:“人被宠坏了!”
我像在重复他的话:“被宠——坏了?”
“没有饥饿,没有战争,衣食丰足,住着楼房,年纪轻轻就负有相当的责任。看看这一切来得多么容易。好多天我都在想,我们两口子,还有这个儿媳,到底有谁对不住这个宝贝儿子?想来想去才明白:他是被我们宠坏了!”
“也许他走的时候应该留下几句话,他不该不辞而别……”
庄明松松摆一下手,“要害不在这里,”看着我,“要害在于长辈,责任在我们,而不在下一代。这正是我们感到惭愧的。”
二
庄明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他说下去:“就是我们这一辈人亲自动手,把一切都推倒了。瞧吧,这就是我们做过的事情。可我们又没有建立起新的东西,把它们交给下一代。他们变得『迷』惘,然后就是目空一切。原因就在这里。很久了,我都在想,庄周的思想是很有些代表『性』的,不是他一个人,也不只是你们这一伙人。如今再没有什么可以吸引他们的了,没有值得崇敬的伟大事物……”
“大伯,如果没有什么吸引,那他为什么还要舍弃一切走开?”
庄明似乎被我问住了。他头颅向前探去,好像要来嗅一嗅我身上的气味。我看见他的上唇收束起来,紧紧包着发灰的牙齿。他发出一声不易听到的叹息,“年轻人好比是一群牛羊,现在他们已经一哄而散了——四下里奔出去,那不是很危险吗?”
他这样说,是不是在把自己当成了牧人?而我们只配当牲畜。我很想提醒尊敬的长辈一句:所有的家养动物原来都是野『性』十足的,它们分属于荒原和山岭,只是后来才被驯化,被圈养或是拴养。只是这样想,没有说出。
老人说:“讲穿了,这是一种背叛。”
这句话太熟悉了。我们走入了一个特殊的年代,我们要不断被人用食指点着:“看,背叛!背叛!”好像背叛成为下一代人的集体行为。他为什么不用“逃跑”这个字眼?显然经过了权衡。“逃跑”比“背叛”的罪过要轻得多,而“背叛”两个字下边加了黑点,是不容饶恕的。我想,那些四散奔跑的牛羊起码是背叛了放牧者……我承认有人是被宠坏了,不过是谁在宠他们,一直把他们宠得泪水涟涟、大声呼叫、夜不能寐,把他们宠得发不出一声呻『吟』?我真想问问可爱的庄老,是谁把他们宠成了这样……
沉默。这样过了很长时间,他突然抬起眼睛往门口那儿望了一眼——门早已被他关得严严实实,但他仍不放心。我知道他要谈更重要的事情了。果然,他声音压低问了一句:
“我们做父亲的往往对有些事情很难了解,这就叫灯下黑。你能来太好了。我想问你一句,希望你不要蒙骗我这样一个老人。我也有权利知道这个……”
我突然紧张了,我说:“怎么会呢,请讲吧,庄伯伯。”
“我想问问你,我的孩子有没有其他劣迹?”
“您能说得……再具体一点?”
“嗯,就是说,他的生活作风……”
我明白了,这是怀疑儿子逃到了情人那里藏起来了。我毫不犹豫地摇头:“没有,从来没有;我们都知道他很爱李咪。”
“嗯,但愿这样;那么其他方面呢?”
我想了想,“好像之前一段他的工作忙一些,各方面的压力都太大。特别是那年九月发生的事——我是说,一个朋友的处决,这对他打击太大了,总让他做噩梦……”
庄明马上愤怒起来,手在沙发扶手上拍打一下,“打击太大!什么啊!依我看还是出手太晚!他那个朋友,还有他,都该枪毙!你不知道庄周做了什么,你不知道……”
他气得大口喘息,手开始哆嗦,恨恨地瞥我一眼,好像连我也该枪毙。我吸了一口凉气,心怦怦『乱』跳。我马上想起了吕擎前几天说到那个可怕的九月时,对庄周的含糊其辞。我这会儿真的不知道庄周还有什么滔天大恶瞒了我们,所以我极想弄明白。我两眼直直地盯住这个青筋暴起的老人。
“是的,他不属于那个流氓集团。可是他的思想深处与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的卵翼下什么人都有,他甚至纵容包庇一些『淫』棍、异己分子!他竟然敢于盗用我的名义去执法机关,去为不法分子活动……”
庄明已经气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只手用力扶住自己的腰。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我想为庄周辩白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知道这不可能说得清楚。我一声不吭,等待面前的老人火气消下去。
“他走得真不是个时候啊,”庄明闭了闭眼睛站起,口气缓和多了,“孩子刚刚三岁多一点,还有爱人、父亲、母亲;不要说更大的责任了,家庭的责任他都不愿尽……”
看着这个消瘦的、额角上那根青青脉管不停跳动的老人,我突然想起了他年轻时候的传奇——我不止一次听人说过他的故事——他也有过出走的历史啊!我想说:你们庄家就是这样啊,儿子恰恰是继承了父辈的禀『性』呢!
他从茶几上拾起了那个小小的眼镜戴上。
我想谈话该结束了。这是我认识他以来的第一次长谈。这个人一直是腹富口俭,我们这次已经谈得太多了。
他最后说:“希望你们都好自为之,不要一时冲动就什么也不顾,遇到事情先冷静下来,想得多一些,啊!”
最后一个语气助词让我感动。它提醒我面前站着的是一位慈祥的长者。
“你们也许能知道他的消息,请到时候一定通知我们;如果能见到他就更好,要告诉他:我让他马上回来。”
我点点头。
他走出了屋子。
三
就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我匆匆想了一下离去的老人。
他是长江以北有名的一个大家族的长子,当时只有十七岁,是个独生子。整个家族里他被寄予的希望最大。这个家族在大江南北的几个城市都有产业,而且上溯几代,每一代里都要出一两个做官的人。当时父亲要把他送到省城,几年后再送他出洋。这个家族完全有这个力量。十七岁的男子汉面临抉择,尽管在长辈人眼里他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家里人给他打点行装,并忙着让他完婚,这也是家族的规矩。他们不但给他准备了无所不备的行头,而且还给他准备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这姑娘品貌双全,知书达理。家里人就等着完婚之后将其送上旅途了。可就在这个决定一生命运的前夜,他逃脱了。
那是个暴雨之夜,他像落汤鸡似的一直向着东北方跑去。这一跑再也没有停歇,一直跑到了华东,又跑到了半岛。就这样,他成了一个红『色』战士……
这个经历与我们所听到的很多故事都有点雷同,但真实情形就是如此。庄明成了革命队伍里最有文化的年轻人,后来参与创办了革命根据地的第一张报纸,又办书店,出版革命书籍。在一次大转移中他受了伤——那时候他还不到二十岁,就是这次负伤使他遇到了现在的爱人,当时的护士长爱旭。
爱旭只有十几岁,是个肩头瘦瘦的农村娃娃,差不多一下就爱上了儒雅的庄明。她从来没见过革命队伍里还有这样的小伙子:戴一副眼镜。她不能理解的是他从哪儿搞来了满肚子的学问,给她讲个不休。为了度过养伤治疗的日子,他随身带了很多书。爱旭当时只认得很少几个字,就听他读书。他出院时带走了这个农村姑娘的心。
他无论离医院多远,每个星期都要跑回来看她一次。他们使用当时通用的语言来表达炽热的爱情:让我们比同志的关系更进一步吧。不知谁首先说出了这句话,反正成了。最值得纪念的是战地婚礼。那时华东战场最有名的一次战役的序幕已经拉开。就是这一年,一个阴雨连绵的秋天,他们正式走到了一起。
这段浪漫故事是庄周以前断断续续讲出的。关于那个年代的很多故事都互相重复,却不容置疑。有时候会觉得奇怪:人哪,连选择故事的权利都没有。好像一切都先自规定了,每个人不过是一点一点走进早已设定的一个个故事里而已,它们大意不差,有些雷同……
门又一次推开。进来的是爱旭。我赶紧站起。
她也接近六十岁了,头发花白,但脸上却没有多少皱纹。我每一次见她都能想起自己的岳母。她像岳母一样,胖胖的,心慈面软,而且都有从医的经历;不过她在离休前比我的岳母体面,当时是市卫生局的副局长,之前还是市立医院的院长。说起来有些好笑,庄周说“爱旭”这个名字还是父亲取的。“原来我母亲的名字可有趣呢,不过我觉得比现在的名字要好一百倍。”庄周说他母亲做了护士长之后还叫原来的名字:“狗狗”——也许就为了找回自己的当年吧,后来庄明亲自给自己的孙儿取名,就叫“狗狗”。
爱旭坐在刚才庄明坐过的地方,眼睛像李咪一样红肿。我觉得第一次在这个灰『色』的小楼里受到如此隆重的接待:男女主人分别会见。
“你和我的孩子差不多一般大,你在我眼里就像我的孩子一样。”
几句话就说得人心里发酸。多么好的母亲!我想,这样的一位母亲是不该被抛弃的。有这样一位母亲,后一代不可能不感到温暖。我还想到了李咪,那样一位柔弱的妻子同样也是不该被抛弃的——很可惜,关于她与本城那个『淫』『荡』男子的传闻已经太多了,而且还极有可能是真的;还有小男孩狗狗……看着他那对小双眼皮儿,忍不住就要去亲吻。他胖胖的小手上有一道又一道的肉褶。庄周竟然能够舍下这一切,简直是猝不及防地离去,这其中必然隐含了更为令人震惊的什么。背叛?它的背后藏下了什么,不仅是李咪和全家人感到『迷』茫的,更令我和几个朋友诧异。爱旭这会儿关心的是更细致的问题,她开门见山:
“你看到李咪了吧?她哭得多厉害;好多天了,她一直这么哭;有时候半夜把我和他爸都惊醒了。一开始我们还以为是孩子哭,穿了衣服下楼,在门厅里听一会儿,才明白是儿媳在哭。这孩子啊!谁也受不住的,你想想,年纪轻轻,带了这么个小不点儿。庄周要再不回来,她还能待下去吗?有好几次她要回娘家。一开始全家都把庄周的事藏着,李咪单位上的人也不知道。可这样久了怎么藏得住?先是庄周单位的人到处找,吵吵嚷嚷,满街都知道庄周跑了。他要走也不要紧,跟家里和单位讲清楚,比如说休假、出一趟长差,怎么讲都好啊……”
我不知该说什么。她提出的问题是很现实的——庄周如果真的决意不回,那么李咪很可能也要从这个家庭消失,而且还会抱走狗狗,这对一个做『奶』『奶』的人毕竟太残酷了一点。
“我们只有这一个孩子,养儿防老,对我们还不是一样?像我们这样的人家,看病、找人照顾都很方便,可是谁也代替不了自己的亲骨肉啊。到了那一天,我们躺在床上的时候,谁在我们身边?”
我的心酸酸的。我承认这是最能打动人心的一个理由。想好的几句安慰的话全飞光了,因为说什么都显得不太得当。我又看了看这个古老的房间,想起了关于老城堡的传说中,这儿恰恰是最适宜于那个老妖出没的地方啊。
“他不到中年就是个副局级干部了,仕途上比我、比他父亲都顺得多,还有这么好的家庭、爱人。他对李咪也好,两个人感情很深;就在他离去前十几天,他俩还手扯手在花园散步。你看就是这么突然。这不是做得太过了吗?他若把理由讲出来,有什么说不通的?我劝过儿媳,说孩子,就算他出了趟长差,你等等吧,他会回来的。年轻人总是好奇,好高骛远,等他出去蹦蹿一回,明白是怎么回事,就会回来。到那时候他就得好好过日子……”
爱旭说这些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她的男人——当年那个离家出逃的青年。这个人一走再也没有回去,那才是真的背叛,背叛到永久。
爱旭对我寄托了很大的希望,她让我好好劝导一下李咪,让她忍耐些,让她等待。她说我的作用是她和庄明所不能替代的——你们是同龄人,同龄人总是有很多共同语言;她还提出了与庄明同样的要求——替他们打听一下庄周的去向,万一遇到他,一定要告诉:妈妈让他回来……
我再一次被打动了。是的,妈妈让儿子回来。
《自由落体》
一
实际上关于儿子,庄明和爱旭应该更多地询问儿媳。我认为没有一个人会比她更清楚: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也清楚自己的男人会做什么。我一直在想,她再迟钝也该对即将来临的那场变故有所察觉。我觉得在这整个事件当中,李咪算是一个重要角『色』,她当心中有数,甚至对发生的这一切都负有不可原谅的责任——问题是她能否勇敢地说出……我离去之前终于有些忍不住,就试着问了一句:“你们吵架了吗?”
她摇头。
“他在外面遇到一些不痛快的事儿,回来都跟你讲过吗?”
“有时讲一点;大多数时间是自己闷着。他不该做这个工作,我知道是这个职位把他害了……”
“是的,乌头,还有山颉,他们都跟他过不去。”
李咪没有回答。我发现当说到那两个人的名字时,她把脸转向一边。
我又说:“那个九月毁了他最好的朋友,也许这才是起因……”
她突然把眼睛盯过来。可是我的目光刚刚与之相撞,她又咬紧了牙关。她好像下定了决心,什么都不再吐『露』。
我也不愿再谈下去了。因为一个男人的不辞而别,实际上不可能仅仅因为某个具体的答案,其中的真正原因极有可能是综合的、非常复杂的。
李咪说:“说起来你不信,他走时把以前的一些东西都毁掉了。”
我回身去看书架:过去他的那几本书、写满了字的笔记本,都立在书柜的一角,现在真的消失了。
“你找不到了。刚开始我阻拦他这样做,后来一看他的脸『色』,再不敢说……我从来没有见他这样丧气过。”
我觉得这有点不可理解。
“他把它们处理掉了,几天后可能又觉得心里空,不止一次盯着书架看……”
李咪的身子有些颤。我明白庄周那一刻的心是横下来了。令人惋惜。眼前的庄周极像那个一头扎到了塔希提岛的高更。但愿他能像高更一样伟大。我最怕的是这次出走的背后是另一种绝望的冲动,或者……我不能回答了。
我问他走前还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李咪想了想,说:“好像也没什么了。他最后的一个夜晚几乎没怎么睡觉。半夜我起来,我发现他的眼睫『毛』在动,动得很快,就明白他还没睡。我们说话。他叫我的名字——他平时不这样,一年里也叫不了几次我的名字,总是喊别的代替……”说到这儿她的脸红了。不过只一会儿她又恢复了常态,“他说,自己一夜一夜跑得太累了,只要一闭眼,身后就是那个头顶石狮子的老妖在追。它要追上他,用他的头换下这个石狮子,这块石头一天取不下来,它就一天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说被赶啊赶啊,不知道该往哪里逃才好……这是真的,他一夜夜失眠,脸都青了。”
李咪复述了庄周的话,我久久不语。是的,没错,庄周被这个老城堡的传说缠住了。看来真的是一种宿命啊,作为一代胜者的儿子,既然住在这里,就得接受这里的全部遗产,包括这些每到深夜就要出现的各『色』冤魂和魔鬼,因为它们死死纠缠在这里不肯离去——谁要摆脱它们,也只有自己逃出这里——庄周于是选择了逃出。他在绝望中也在渴望,想过另一种生活,在恐惧中泛起了阵阵渴望,所以一时谁也无法将其遏止。绝望之后的渴望是什么?是父辈曾经有过的轰轰烈烈吗?父亲出走的那个雷雨之夜再也没有了——他在寻找那样的雷雨之夜吗?
可惜总有人拼命掩上窗户,他们怕后一代倾听那种轰隆隆的雷鸣。那的确是遥远的历史了,他们将它埋葬了,并且站在了它的对面。是的,时光把一切都埋掉了,惟有那隆隆的雷声融化在一些人的血『液』里,仅此而已。好像在人的一生之中,那样的雷雨之夜只能拥有一次,接下去就得走向它的反面。比起那些雷雨之夜,再好的诗也黯然失『色』,它们变得索然无味,变得令人厌烦。
还有,今天的人还会相信魔鬼缠身这样的怪事吗?
在我沉默的时候,李咪哭了:“也许,也许是九月的事情太突然了;还有,桤林的事儿也让他受不了,他的心灰了……”
“是的,庄周一直是他的保护人,他总为他打抱不平。可这也不是一天了。”
“不,我是说后来,后来的事儿你可能不知道。”
“后来怎么了?”
“后来桤林好像真的疯了……”
“疯了?”
“我这样说,庄周就制止我。他说桤林一切正常……可是,可是桤林有一次在大街上走,我亲眼见了。我相信他已经不正常:头发披在肩上,脸上抹了油彩和灰;他看人的时候就死死盯住。有一会儿他瞪着我,咕哝着要回老家,回老家——只重复‘老家’这两个字,再不说别的。我劝他,他哭了,说‘回家’!他只重复那两个字。半夜庄周回来,我对他说了见到的桤林,他的情绪一下就坏透了,再也不愿说话。后来他告诉我,桤林放出来后就要求调回老家去,有人劝了他好久,都没用。既然这样庄周也只得为桤林跑调动手续。其实这事再简单也没有,因为现在进人不容易,走个人,任何单位都巴不得呢。可谁知什么事儿一到桤林这儿就来了蹊跷:找到哪儿都说放人,可就是不给档案。庄周知道这里边肯定是有人捣鬼,就找上边的头儿。头儿亲自干预了,有关方面也说再没问题了。可是又等了一个多月,还是没成。庄周气得要命,只是骂,虽然没有骂那个人的名字,我也明白是骂谁。这样过去了两个月,桤林自己回了山区一趟,只过了一阵又返回来。没有档案和其他相应的手续,他就没法正式调动。就这样来来回回几次,他再也不提调动的事了。他一天到晚关在自己那间小屋里,再不下楼。他的那间小屋在四楼,只有十来平米,庄周说里面除了画,别的简直什么都没有。以前他们两人常在这间屋子里,可现在庄周怎么也敲不开门了。我问到底为什么?庄周咬紧了牙不说。有一天半夜了庄周又找桤林,可同样没敲开门。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这天夜里下起了大雨,雷大得吓人。庄周回来后一夜没睡,他一会儿就坐起来望望窗外。我知道他惦记那个人。他肯定是有什么预感。果然,天还没亮就有人来了,急匆匆把他叫出去,在门口小声说了一两句,接着又一块儿跑走了。后来我才知道,就在这个大雷雨的晚上,桤林跳楼了……”
我站起来,这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李咪说到这里抽泣起来:“不知是跳下多久了,反正是天亮了才被巡警发现的。真可怜,腿和胯骨都摔坏了,身上流了很多血,被雨淋着,人都没有知觉了。庄周赶到医院的时候刚刚抢救过来,胯骨那儿做了手术。这以后好多天庄周都守着那个可怜的人。可是直到出院,桤林都没有和庄周说过一句话。出了院,桤林就回了老家,不久手续也补齐了。庄周去山区看过他两次,每一次都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和汽车。庄周说真是没有想到天底下还有那么穷的地方:桤林一家就住在一间小草屋里,屋角上是一个大土炕,桤林蜷在炕上。他从回老家就没有上班,整个人都残废了。父母年纪大了,守在旁边只是哭,见了庄周就说:‘俺就这一个孩子啊,就他一个啊!’庄周也不知该怎样才好。桤林却一直没有理他,不看他,也不说话……庄周从山区回来以后再也没有上班,单位有事来找,他就躲到里屋。后来,后来人就不见了……”
我一声没吭。桤林最后的事情,还有他和庄周的关系,我还是闻所未闻。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问李咪:“如果到桤林那个山村去找一下呢?庄周会不会在那儿?”
“他们早就想到了,已经去过。庄周压根儿没去……”
我沉默了一会儿,一句话脱口而出后又有些后悔:“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有了狗狗,我什么也不怕了;我会等他,一直等下去。”
一块石头落了地。我长舒了一口。
李咪愣愣地看我:“你说呢?”
我不知道。我在想女人的命运。是的,她们有时候真的需要等待,永远地等待,无望地等待。这好像已经接近于一种殉道的美,牺牲的美。这一刻我似乎把这个人的不贞忘掉了,她好像突然变得高大、美丽,像雕像一样矗在眼前……
我问到了狗狗,李咪说他可能正在隔壁。她过去看了看说:“他正在后院,跟『奶』『奶』在一块儿。”
我们到了后院。
灰『色』小楼的后面是一个小花园。这个小花园比我岳父家的那个更好,里面栽了很多芍『药』,玫瑰则用竹篱围起。我知道他们是怕玫瑰的尖刺划破狗狗。李咪叫一声狗狗,狗狗就一颠一颠跑过来。这个胖胖的小家伙皮肤白皙,很像他的爷爷。
我又看到了那双可爱的小双眼皮。也许是感觉的问题,我发现这一对眼睛里有了一丝忧伤。这神气何等熟悉,我又一次觉得它和我们家丽丽的神气一模一样。我叹息一声,把这个可怜的小肉蛋紧拥怀中。我本想问一句:想爸爸吗?但我忍住了。也许这个小家伙还不懂得思念,还不能直接感受悲剧。他笑得那么甜,笑出了两个酒窝。不过这双眼睛仍然透『露』出生命底层的信息:忧伤和悲凉……
二
桤林跳楼致残的事,吕擎和阳子也是刚知道不久。因为庄周的失踪与一系列事情纠缠一起,所以让人不得不试着从头解开这一团『乱』麻。想想看,这座城市里有他两个密切的朋友:一个被枪决,一个历尽千辛万苦解救出来却又跳楼致残。可怕的是问题还不止于此,探究下去,还会发现妻子的不贞、同行的恶斗、父子矛盾激化……只要揪住一个线头解下去,即会发现里面的种种复杂情状,它简直没完没了,是令人惊讶的那一大坨。
吕擎有一天突然问了句:“你知道那个引诱了李咪的恶棍是谁吗?”
我摇摇头。
“就是‘乌头’!”
“这怎么可能?难道她不知道这个家伙对自己男人干了些什么吗?”我叫了起来。
“问题就在这里。开始我根本不信,后来事情总算一点点被证实了。那个‘乌头’曾经做过庄周的副手,两人一开始还是朋友呢。他自从认识了吕南老的外甥山颉,就一心盘算着怎样取代庄周。吕南老比庄周的父亲地位高,再加上庄明已经离休,他以为机会来了。人一旦起了这样的歪心,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他用心经营多年,终于拉了一帮人,暗里对他们许愿、挑唆,什么把戏都用上了。终于机会来了,这就是那个九月。乌头和山颉串通一气,告密,突击搜查桤林的屋子,最后真的找到了所谓的罪证,就把人送进去了!不光是桤林,九月份被判刑的当中最少有三四个是他们举报的——他们原想这些人会咬出庄周的一点事儿来,可惜没有达到目的。因为庄周从来都是一个洁身自好的人,这让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真正折磨庄周的是朋友遭难,几个活蹦『乱』跳的年轻人再也回不来了……”
那个九月,那一天的雷雨,一切如在眼前……那天我一直坐在体育馆的台阶上,等着突然袭来的暴雨……
吕擎抬起头:“但这还不是对庄周的最后打击,让他再也受不住的,可能是别的什么事情……”
“是李咪的背叛吗?可是庄周直到最后都没有和她吵一句,这是很奇怪的。”
“也许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一些更大的事情缠住了他,让他什么都顾不得了。连妻子不贞这样的事也要暂且放一放了,你想那该是多么大的事情——这才是庄周出走的真正原因、一个谜底……”
我回忆那一天李咪的神『色』和口吻,似乎觉得她也在遮掩什么,有时说话期期艾艾。“她以后会怎么办呢?就留在庄家?”
“这就难说了。我不相信庄周短期内会回来。多可惜,说到底李咪也是一个受害者。她当然会后悔,只不过没用,已经来不及了。”
“如果能够重新开始,我想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走出那一步的,她一定会警惕乌头……”
“是啊。不过人这一辈子从来不会重新过一遍的。问题就在这里。”
三
那个可怕的故事其实从九月之前就开始了。它起始于庄周的忙碌和李咪的孤独。李咪当然早就认识乌头,以前这人还是家里的常客,频频出入橡树路。他对这里的一切都羡慕得要死,只要来到这里,满嘴都是恭维话:对庄周和李咪,对两位老人,特别是对庄明。他说庄明这样的人严格讲来就是一个“伟人”——其经历、资质和水平,称得上是不折不扣的“伟人”!庄周请他不要这样讲话,说父亲听了不会高兴的。乌头多少有些愤怒地反驳说:“这样说有什么不对?我们人类的一大弱点,就是对近处的、近在眼前的事实视而不见!我们更愿意称颂那些遥远的、死去的人!仿佛一切的伟大和卓越都一定要在古代、在外国,起码也在远离我们的地方!这就是人的劣根『性』啊,你我可千万不要沾上这方面的『毛』病!我们要理『性』,要知人论事,要实事求是!不对吗?”庄周说:“可那也不能把一个普通的老同志无原则地拔高啊。他不过是做了一些事,可也犯过错误。他如今退下来了,自己也会反省很多……”这一下乌头表现出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拍起了桌子:“我不同意!我坚决不同意!你离得太近了,这就是问题的全部!人与人离得太近,就会对一些显而易见的奇迹视而不见,这是被多次证明了的!比如你,你从来没让我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但事实上你就是了不起的,这是我夜深人静了,客观地想一想才愿意承认的——你对自己的父亲也是这样,从小就跟在他身边嘛,哪里还会觉得他老人家伟大?但你也应该像我一样,也在夜深人静时从头回顾一下吧!你会发现一个人曾经走过怎样的道路,比如毁家为国,置生死于度外……多了,不一一列举了——如果这还不算伟大,那什么才算伟大?你说!”
那些争论的时刻,常常因为声音的巨大而招来了李咪,甚至是庄周的母亲。李咪很快弄懂了他们在说什么,觉得既有趣又感人。同时她觉得自己的男人在这样的问题上与客人争执,也太书生气了。她拍打着受惊的孩子责备男人说:“你就是太犟了,吴哥说得有道理啊。咱爸这样资历的人全城又有多少啊,可他干了一辈子,说退就退下来了,一点怨言都没有。他过着多么平凡的生活……”庄周微笑着反问:“该退还能不退吗?退下来就伟大了?”乌头在一边又拍打桌子。李咪说:“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他的经历,他的水平——你一辈子也别想比得上爸爸处理问题的能力……”庄周苦笑。李咪又对乌头说:“吴哥你狠狠批评他吧!他会反思的——我顺便告诉你,他在家里与爸交流得越来越少了,只一个人闷着头忙自己的……”乌头立刻打断她的话:“等等,等一等!你是说他在家里这样?他不常常请教老同志?啊呀你啊,啊呀庄周啊,我算知道了问题的症结了!你不能这样啊,你会骄傲的,你会陷入极大的盲目而后……我怎么说你呢!我可能是离得远一些才这样吧,我一看到他老人家瘦削的身影就感动。不过我怕打扰他,不然我每一次都会请教他的……”他这样说时庄周母亲也站在旁边了,老人已经听了一会儿。她离开了,只一刻钟左右庄明就下楼来了,一进门就笑眯眯地问他们:“喂,你们几个年轻人争论什么啊?”庄周不吭。乌头气愤地一指庄周:“您问他吧!”
乌头走后,庄周父母总是极力赞扬这个人。他们认为这是个难得的年轻人,虽然说话偏激了一点,但总的来看——“要知道,尊重老一辈就是尊重历史啊!”庄明感叹不已,看看儿子和儿媳,扶着老伴上楼去了。
当庄周为单位的事情焦头烂额,根本不可能像过去一样待在家里时,乌头对庄家的拜访有增无减。他与李咪单独交谈的机会很多,颇能获得她的好感。像过去一样,他继续以偏激的口吻谈论艺术和政治,激动起来满脸彤红。这让李咪十分吃惊,他走后,她常常小声惊呼说:“天哪,这哪是这么大年纪的人说的话啊,他至今还像一个热血青年!可他比庄周年纪还大,听他说话真是直爽真是痛快啊!”
九月风暴说来就来,许多人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李咪开始的时候还蒙在鼓里,不知道丈夫为什么变得满眼红丝、夜不能寐;而且,她发现连乌头也来得少了。后来她才知道抓人的事,吓得不敢吭声,惟恐男人也牵扯在里边。她不知道这段时间除了庄周焦心,乌头也没有闲着。大约在逮捕桤林的头一个星期,乌头出现了。李咪一边责备自己的男人,一边埋怨他不来:“我还以为你也受了牵连呢!”乌头长长叹气:“这不会的,我这人有话直说,激烈但不下流;而这次抓的主要是流氓团伙,比如……”他故意欲言又止。李咪赶紧问:“庄周会不会有事?我是说,他们会不会找他的麻烦?”乌头一笑:“这倒不会。他也没有这方面的『毛』病——其实谁和你在一起还会有那方面的『毛』病?”“吴哥什么意思啊?”李咪没有听懂,一方面对方说得突兀,另一方面李咪的确有些迟钝。乌头低低头,大喘了一口气说:
“你太美、太美、太美了啊!”
她大惊失『色』,望着他。他却更加低头,脸憋得越来越紫。这样片刻,他终于抬起头:“我的意思是,无论是谁,他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拥有了你,面对再大的诱『惑』都会岿然不动!因为你就是一切,就是保证,你是一切的一切啊!你让我还要怎么说呢?你还问我为什么总也不来,你还问、还问呢……我和庄周好成那样——尽管我们各方面的见解相去甚远——我们毕竟是最好的朋友啊,我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这儿了,特别是他越来越不愿回家的时候。咱们中国有句古话,叫‘朋友之妻……’是的,我不说了,因为说出来就不好听了,就尴尬了。总之我不能来了,不能频繁地来了——这种状况要等一切结束,等庄周有时间一直陪你的时候——才能有一点点改变。那时候我会和庄周一起来,坐下来享受你斟的香茶。现在还不行,现在就让我忍一忍吧……”
他这番话说过之后再不吭声。屋里死一样寂静。
李咪无论怎么迟钝,这番话到底蕴含了什么,她还是听出了一些。这使她惊得一抖。她第一次遇到这样一个人——竟然敢于直接表白对自己的暗恋!她慌了,简直是咬着牙关才挺过来的。这样一直等到心不再怦怦跳了,才声音艰涩地说:“他忙他的,你有时间就来吧!”说完就低着头走开了。
四
九月过去了。李咪发现庄周像变了一个人:不再说话,不再与她交流。他的头发变得芜『乱』,几乎没有一个像样的睡眠。只要不到深夜他就不会回家,而天一亮还要急急出门。她忍不住问他怎样了?他摇摇头,好像无从说起。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不回来过夜,电话也找不到人。在最焦急的时刻,她想起了乌头,就电话中询问起丈夫的事。乌头马上来了,一进门就四下瞥着,示意她关了门,这才说:“我们个别谈吧,因为我怕两位老人知道了会生气。你要保证也不跟他们谈!”她一听紧张起来,赶紧问是怎么一回事?他咬咬牙,又磕打几下,像是终于下了个决心:“嗯,其实我早就该说了,上次来就该说了,只是担心你生气、担心你会为他提心吊胆,就没说。你看我其实心疼的是你……是这样,你还记得我说庄周不是那样的人了吗?现在我仍然还要坚持这样说,因为人啊,一定要实事求是。问题在于我没有说出的一句话是,他最要好的朋友、那个流氓集团的核心人物,却一直是他的铁杆啊!即便在我们单位,刚抓了不久的桤林,也是他最器重的人……你一听就明白了,这事无论如何他是脱不了干系的!当然,他最后也不会被抓,这主要是因为庄老的权威,还因为有你——你才是个决定的因素……”
李咪吓得全身发抖,问:“我?我有什么决定因素啊?”
他咬着嘴唇不语。
“求求你不要再瞒我了——我算什么决定的因素啊?”
乌头抬头定定地望着她:“其实我上次什么都说了,你就没有听明白……我说过了,任何人有你这么漂亮的老婆,他即便再花,在外边都不会出事的!所以,说到底,你才是他这次没有遭受灭顶之灾的根本保证!这是真的啊!”
李咪泪水出来了,连连摇头:“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他压根儿就不是这样的人……”
他紧紧盯住她:“那我问你,为什么他的朋友都是那样的人呢?你以为这一切都是偶然的?我知道你不愿正视这个现实,我也一样啊!因为我们都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我们的心都是一样的……我不愿说他平时的一些做法、一些倾向,我不能破坏他在我们心中的形象——请让我们换个话题吧,求求你别说他了……”
李咪哭了。
乌头扬长而去。
后来李咪曾几次电话上询问丈夫的事情,乌头都闭口不谈。这一段时间最痛苦的是李咪了,因为她没法与丈夫交流,更多的时间都是一个人。她焦躁到了极点,痛苦到了极点。她甚至认为乌头肯定替丈夫瞒住了什么更严重更致命的问题。
时间一天天过去,直到桤林放出来。可是庄周手头的事情更多了,他要处理桤林余下的问题,还要面对山颉和乌头一伙设下的种种圈套。吕南老不止一次传话,说庄周他们的艺委会已经跌到了最危险的边缘,九月风暴直接或间接牵扯了这么多人!而乌头联合起的一伙却从另一个方向攻过来,大骂庄周是“帮凶和奴才”、“刽子手”……庄周只是沉默,面对李咪询问的眼神,既不想说也说不清。
大约就在这段时间,极度孤寂和失望的李咪被花言巧语的乌头给拖下了水。仅有一次的过失让她害怕极了,可又欲罢不能。乌头不久因为要挤进海外的一个艺术大展,到处追着一个叫“埃诺德”的外国人,音信全无。李咪等不到人,就给乌头写了一封信……这封信于是成为乌头手里的至宝,他拿给身边几个人看了,得意洋洋:“是的,我把她干了!可我干的是她吗?我干的是‘橡树路’!我就这么想!”
传言不久就流布开来。
也就是这之后不久,发生了一件让人百思不解的事情——李咪每说到这里都要停下来。她吞吞吐吐:“怪极了!桤林是庄周费了不知多少周折才救出来的,他该一辈子感激才是。可事实上却正好相反,他出来后就不理庄周了!庄周为这个难过得要死,常常在门口哀求他,他就是不开门……有一天,就是那个暴风雨前的晚上,庄周回来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我给吓坏了,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就是不吭一声,半天才告诉我:他多半天都在桤林门外,几乎是乞求他开门——他要找他谈谈,哪怕这辈子只谈一次……桤林就是不开……”
接下去的这个雷声隆隆的夜晚,庄周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也就在这天深夜,桤林从四楼跳了下去……
谁如果解开了一个谜团,即桤林与庄周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最终弄明白桤林为什么跳楼、庄周为什么出走。
……
吕擎和我一起来到桤林出事的地点。一栋破旧的四层楼,离橡树路边缘地带只有三四百米——那儿曾有一家最好的糖果店。周围是『乱』哄哄的车辆,每有大卡车驰过,暴土都要扬起很高。我们看着四楼上那个窗户,一扇普普通通的窗户,白『色』的油漆已经剥落。当时他就是从那儿落下来——正对着的地面有一排矮矮的尖头铸铁栅栏……还好,他如果不能垂直落地,再稍稍往外一点,只一市尺,那么一切也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