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忍不住了,这个夜晚心气难平,终于再一次提出了那个老旧的想法。梅子长叹一口气:
“别说了。不要说那些根本不可能的事。”
我盯住她,口吃似的问:“怎么就……不可能?”
没有回答。
我又一次问为什么?她仍不回答。这使我愈加觉得不可理解。我竭力顺着她的思路想,直想到了岳父岳母,想到他们在这个城市里工作的历史——特别是他们特殊的居地:橡树路。我听说即便在最缺水少电的日子里,那里还是一切都优先供应。他们会留恋那里的。可是他们也毕竟还不是这座城市里出生的人,不像梅子、小宁和小鹿。当然,两位老人都会剧烈反对离开,他们才不愿在这把年纪再去重新适应一个环境,离开这么多的上下级和同事、朋友、邻居;他们尤其离不开橡树路上带花园的房子,花园里那棵古老的橡子树……是的,对于一些老年人来说或许是这样。可我们讨论的是关于一个年轻的家庭,还有小宁和小鹿——这些刚刚出生不久,或者是刚刚开始生活的人的事情;这简直是他们的切身利益,是他们的前途,甚至是全部的希望……难道这真的有什么不可理解之处吗?我觉得这种犹豫是多么愚蠢……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显而易见的事实,要做起来却那样难……
一直开着的水龙头有了嗞嗞的声音。我说:“快,有水了!”接着就条件反『射』似的扑过去……
有水了,细小如丝。我小心翼翼地把水桶对上去……
《讨论会》
一
有人猛烈敲门。我以为又是马光,索『性』不吭。可后来外面的人骂起来,骂到最后哼哼唧唧,那声音竟有点不对劲了。这样待了一会儿,他竟然又用脚踢门。
我当时正在切东西,没有放刀就呼一下把门拉开。
门外的人竟是斗眼小焕,他啊啊两声,吓了个趔趄。
“妈呀!”他叫着,“杀人了呀……”这样喊着,还故意夸张地往邻居那边跑了一步。
他喘息着溜进。这家伙上身只穿一件背心,手里提着一件雪白的衬衫,喉结『乱』动,一双斗鸡眼尖亮尖亮,一进门就往里间跑。
“那是卧室,你进去干什么?”
“嫂子不在吗?”
他坐下,端起冷水杯喝了一口,汗水哗一下流出。他咂着嘴:“好哇老宁,你干得真不错。我的事你也敢消极怠工呀?不要忘了,这回是我的事儿!”
“我的事”三个字很用力。
“我知道是你的事。我的意思是天凉爽一点,会搞得更好。这样对你对大家都好。”
“天凉爽一点再搞有个怎么好法?能搞个日本大闺女吗?”
我闭上嘴巴。
斗眼小焕耸耸鼻子,往前凑了凑,对在我耳朵上说:“我发现了一个‘小诗人’,”他挤着眼,这马上使我明白“小诗人”是一个女『性』。“小脸彤红彤红,笑眯眯的,一口小牙呀,大米粒儿似的。她一见面就叫我‘老师老师’。我准备让她也来参加这个会。”
“我们召集的会可不允许你弄这些『乱』七八糟的把戏。”
“看看,假正经了不是?”他四下看看,“老宁,趁大嫂子不在家跟你说句实在话:社会上也开始传流你的事儿啦……”
他见我不再搭腔,嗫嚅道:“有一个人,我倒希望,她能去开会……”
他看看我,嘴角流『露』一丝讥讽。我没吱声。
“你该知道那个人是谁。就是那个姑娘,橡树路的李咪——怎么样?”
斗眼小焕在屋里急急走动,念念有词:“她可是一个好东西呀,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好东西少得不能再少了……最近你们在一起没有?”
我想告诉自己一年来压根儿就没见过她。但我不想再理他。
“你不行。你这个人哪,不要被大院里的人吓住。对付这样的人我有一手,”他严肃地伸出食指,用力往下捅着,“我对付这样的人很简单,两个字:硬训!”
我看着他。
“就是给她讲道理——主要是批评。要告诉她,干什么都得扎实,一是一二是二,丁是丁卯是卯,别来华而不实这一套!大叔才不喜欢这一套呢!大叔就喜欢实打实地来!你要搞柏拉图那一套,你去找柏拉图……不过这也怨你,早该当胸一掌……”
我觉得该与斗眼小焕分手了。这么热的天与一个邪恶的家伙待在一起聊这些话,简直是犯罪:同关在一间小屋里憋闷,那肮脏的气流会把我裹起的。这损伤会是隐『性』的、巨大的。我每到这个时刻心里就涌起一种痛苦、委屈的感觉,它甚至让我无力承受……
丽丽从一旁把门顶开了,蹦跳着过来。斗眼小焕立刻嘎嘎大笑,“哈哈……多么好的东西!”
我抱起丽丽。我觉得它在热天里受了太多的委屈。它该洗个澡了,身上有股汗味儿。很好,它的鼻头湿漉漉的,说明并不缺水。一放到地板上它就用力扭动。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看到丽丽扭动,所有的烦恼也就一扫而光。
斗眼小焕认真看了它一会儿,抬头望着我。他像要说点什么。后来他问:“家里有辣椒吗?咱给它嘴里抹点辣椒,那时你再看它……”
“你是什么东西!”我骂了一句。
二
天凉爽了,那些倒霉的讨论会展览会再也找不到拖延的理由。租用会场,订伙食标准、房间、邀客名单,还要厘清每个客人的身份以确定房间,来去路费报销……小焕及另一个家伙的会都在按部就班地准备。
这期间斗眼小焕不止一次到我这儿来。天知道他这会儿是来给我鼓劲儿,还是故意来看一看令我焦头烂额的奔波,以便从中获取一丝快感。他一来就变得分外起劲儿,好像我这里是他的一个充电场:他要从这儿获取能量,然后再兴致勃勃地投入大街上的人流。这一段他还不止一次把那个身高马大、沉默寡言的大汉小玲领来。小玲每次到这儿都侍立一边,像一个真正的仆人。我发现小玲的淡漠和严肃只是对外人的,他一转向小焕就变得一脸谦恭,甚至还有些出人意料的温柔。
不妨从“小玲”这名字想开去:如果给这黑乎乎的大汉再加上一件花衣服、一条方格裙子,那该多好。世界上滑稽的事儿越来越多,比如小焕究竟怎样驯服了这个大汉,让其言听计从不离左右,对我一辈子都会是个谜。记忆中,斗眼小焕总能不失时机地找到一个仆人,让其驯顺地跟在身后。他只把对方当成一个伙伴、仆人,一个消愁解闷的角『色』,有时也算一个共谋者。他们竟能一块儿探讨诗歌、一块儿做坏事、一块儿实施一些荒诞不经的怪招儿。我知道小焕这人粗中有细,既大大咧咧,又对一些事情细到极处。比如他这会儿就与我一再讨论起会议的细枝末节。
我想逗逗他,告诉他:那一天分别有两个人主持会议,其中一个是我们的娄主编。小焕咧着大嘴,稀疏的、修剪不整的胡子立刻翘了起来,认真听着。
“娄主编对你很关心,她对你的作品评价也很高。你最长的那首诗,她还剪下来压在玻璃板下面……”
小焕瞪大了眼睛。我发现他的双手在颤抖,语无伦次,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这真让我……天!娄萌?这是真的?咦?”
“当然是真的。”
“哎呀!”他搓起手,连连叹息,双脚踏来踏去,“我该怎样、怎样看待这件事情?也就是说,嗯,娄主编……然而……不过……天哪,这是夏天的事情吧?”
“不,很早了,冬天的事情。”
“哎呀,原来这一切由来已久。幸运!天哪,幸运的人,幸运的人……”
他连连重复这句话。我不知他是说娄萌幸运,还是自己幸运。
我说:“你该准备一个好的发言,我们会后准备在刊物上发表。”
小焕全然没能听进去。他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情景里,“娄萌同志,多么好……那简直是……美不胜收!”
我大声强调:“你应该为我们的刊物再拉一点赞助,别只顾自己的讨论会、只为自己出名。杂志现在很艰难,你有办法就该帮一下,反正你认识很多‘大企业家’。”
小焕拍着腿:“哪里的话呀,我从来就没把你们当外人。你回去告诉娄主编,就说有我小焕一口吃的,也有你们的——小玲!记下这件事!”
小玲从裤兜里『摸』索半天,『摸』出一个皱巴巴的黑皮本子,手握二指长的小铅笔头,放进嘴里抿一下写一下,十分认真……
就这样,我不得不来来回回为斗眼小焕的讨论会奔忙。说实话,在他的几百首诗里,真正过得去的也不过是几首而已。它们有时真的不乏出『色』的段落和奇妙的神思,但整体看来就像作者一样,仍要透出那种浅薄气和投机相,偶尔闪过的一丝苦涩和悲怆也是伪装出来的。字里行间既没有爱,也没有恨。他是一个既不会怜悯也不会仇恨的人。他只是追赶时髦。
有一次吕擎告诉:斗眼小焕不知怎么溜到了大学里,在一个学生自发组织的座谈会上,他像一只吃了糖的老鼠,翘首理须,眉飞『色』舞,一对斗鸡眼东张西望。少男少女围住他,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吕擎说他正好下课走过那里,因为听到那边不断发出一阵怪笑,就被吸引了,从人群中瞥了一眼,正好看见斗眼小焕龙飞凤舞往一个少女的笔记本上签字。他说当时恨不得从这家伙的后脑勺那儿砰砰来两下……现在的大学再也不是什么令人尊敬的讲坛,这里各『色』混子、流氓和扒手随处可见。那些进入这所大学的孩子,绝大多数还是纯洁的孩子,他们仍然可爱而且极易被伤害。吕擎说他那会儿没有干涉别人的心情,只看了一眼就走开了。
三
吕擎一度把斗眼小焕在这座城市『乱』窜的所有责任都推到了我身上,说我把他引了来:“这儿已经够『乱』的了,你还引来这样一个东西。”我极力为自己辩解,说他那天是突然出现在街头的——我正提着挎包出去买东西,这家伙就从街口上猛地钻出来,吓了我一跳呢。就从那一天开始,我才知道他这些年一直在化名写诗……“我们是同行了,这个你想不到吧?”就这样,他幸灾乐祸地站在我的对面。那个尴尬的情景我到现在还想得起来。
小焕在我们朋友当中已经臭名远扬。有什么办法?眼下我又回到了与他在大街上相遇的那种尴尬,并且还辛辛苦苦地为他准备一场讨论会。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促使我对小焕更加反感的一件事,是在讨论会即将召开前一周发生的。阳子告诉:小焕溜到庄周家里去了——他说如果庄周正巧路过这座城市,届时一定请其与会等等。实际上完全是欺人之谈,他是以此为借口去找李咪。那天李咪客客气气请他落座,还给他倒了一杯咖啡,“放糖吗?”这家伙眨着那对小斗鸡眼说:“不放糖。”一边说一边抖抖嗦嗦坐下。就在李咪起身去为他添咖啡的时候,他突然『摸』了李咪一下……
李咪对女朋友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胆大的人。他的胆多大呀,他『摸』我!这是第二次了。在这之前我对他笑一下都没有。我真不相信……”她不停地骂着。
我相信阳子的话是真的。我感到愤怒、惊讶,替庄周,也替李咪难过……我心里想,我曾经警告过小焕的事情,小焕终于还是做了。我的警告对于他差不多成了另一种提醒。当时我一阵冲动,就给娄主编打了个电话。我气愤至极,说这个讨论会不开了。“为什么不开了?”对方在电话上显出了十足的惊讶。“我们不能替一个恶棍再张罗了。”“看看,又来了。”“不是又来了,而是这个家伙又做了一件臭事。”
“什么臭事?”
我把那件事从头复述了一遍。整整有五六秒钟对方没有声音。后来她竟然在电话中哈哈笑了起来。亏她笑得出。愤怒中我想:说不定他还『摸』了你呢。我真想把电话扔下。可娄萌笑过之后说话了:“应该这样看待这件事情:一方面那只是个传言,短时间内没法证实,我们总不能等事情落实了之后再开那个讨论会吧;再则讨论会谈论的只是学术而非道德,我们最好不要与那一类事搅到一块儿。如果这样追究起来,恐怕就永远也扯不清了。”
对方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不知这是自己强烈的厌恶情绪,还是真的像斗眼小焕很早以前指责的那样:一点点嫉妒。当然,对他自诩为“天才”一事,我从来都认为是可笑的。我自问:如果他是另一个人,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阻碍这个讨论会吗?回答是否定的。因为我对那些讨论会的各种角『色』从来漠不关心,只知道那不过是按部就班进行着的一系列扯淡罢了。我会放松得很,漠视一切,随波逐流。我已经这样做过好久了。而斗眼小焕对我来说就完全不同了。因为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并且有着不算短暂的交往,他时常在我的视线之内活动。这无论如何还掺杂了一点私心:怕指责、怕连累,还有深深的厌弃……
大概没人知道我在这个讨论会前后、在整个『操』办过程中所经受的那种痛苦。
一周很快就过去了。讨论会在一个很像样子的宾馆大会议室如期召开,冠冕堂皇。在娄萌的邀请下,照例是文化界的头头脑脑出席,致辞,讲话,拍照,有线和无线电视台全来了。特别不能缺少的当然是各类小报记者,他们这些人现在主要忙着四处“赶会”、传递各种『乱』七八糟的消息。那个小玲就站在旁边,高大、冷峻,像是一位尽职的保镖。
娄萌这一天穿了一件宽宽爽爽的紫碎花上衣,戴了一串珍珠项链,清新、端庄,温和而秀丽。她一点也没有矫『揉』造作,没有浓妆艳抹。她做大会司仪,俨然是一位女主人。
斗眼小焕不安地坐在一个角落里,鬼头鬼脑,小眼睛东张西望。这家伙这一天尽管衣冠楚楚,结了领带,也仍然不像一个好坯子。他是一个永远也走不到台面上来的人。世界上真有这样一种人:无法改变,无法造就,那种贱气简直就是从骨髓里泛出来的。我这会儿坐在旁边,觉得自己稍微有一点虚伪和自作自受的劲儿——本来依我的恼恨程度,我的愤愤不平,足以使自己与小焕在一两年前就彻底决裂;可是没有,一直没有,到现在都没有呢。我只对他发火、吵嘴、拒绝,可斩钉截铁的决裂还是没有发生。我有时对自己说:既然它迟早总要来临,为什么不能早一天来临呢?这是你不可原谅的一个过失,这将影响到你的生活;它对你造成的损害、侵蚀,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大;你将因此而付出代价,就因为你的软弱……
四
发言开始了。每一次都是这样:艰涩的开头,而后是畅流、无遮无碍的随意冲泄。在嗡嗡声里,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声浪中,在录音设备莫名其妙的嗞嗞鸣叫中,我想着一些事情。后来我觉得有点异样的感觉,开始意识到忘记了什么——娄萌曾叮嘱要搞一点笔记。虽然每次会议都有录音,但她仍然要我别忘了笔录,比如说到会人数、哪些人发言等等。
我一个一个看起来。先从斗眼小焕开始。来宾们向左围了一个圆桌——环形桌旁坐了两层。我的目光缓缓旋了两圈,直到在第二圈的中间一点停住。我发现了一个人:一个眼睛很大、体量特别小的姑娘。她不停地记笔记,兴奋得小嘴嘬起来。我担心发言者那些新奇的、较着劲儿迸出的新概念她一个字也不会明白,但她还是记得非常起劲儿。我马上认定她就是斗眼小焕提起的那个“小诗人”。小诗人浓妆艳抹,戴了耳环。耳环太大了一点,大得与整个人不成比例,这使她看上去越发像一个小妖怪。她大概还没有及时弄懂化妆的小窍门,满脸抹得血乎淋漓,让人觉得像摔破了的桃子。不过实在一点讲,她的模样还多少有点楚楚动人。小姑娘旁边是几位年龄稍大一点的女子。她们是正式出席会议、还是斗眼小焕临时找来的旁听者,不得而知。
就是这些杂七杂八的人坐在一起,使斗眼小焕兴奋起来。他开始坐卧不安,屁股一会儿挪一下。他已经忘形,汗水流下来,用衣袖去抹。
一个白发苍苍的人——可能是从某大学来的教授之类的人物,开始讲话了。他为了吸引人的注意力,一开头极为缓慢,甚至是有气无力:先大大赞扬一番,称小焕为“一颗新星”,“诗坛不可思议之现象之一种”。我发现他说到这儿渐渐加大了语言的力度,而且用词古怪、别扭,却愈显分量,令人不容置疑。这就使我明白了,在那一个又一个作品讨论会的报道和发表的记录稿上,为什么会让人觉得一些人变得遥远而又陌生。总有这么一些古里古怪的见解。老人说下去:斗眼小焕的诗里有写实主义、现代主义、存在主义、魔幻主义、超现实主义、达达主义、黑『色』幽默、新感觉派、意识流、印象派、表现主义、象征主义,后现代后殖民,后先锋等等一切的影响和营养。
大家被老人给吸引住了。我禁不住看了小焕一眼,恰巧这时候他也在看我——嘴巴紧紧绷着,特别是下颏骨那儿,绷得紧紧的。我知道那是极其得意时才有的一种表情。我发现只要那位老者吐出一个“主义”,他就咬紧牙关向我点一下头,喉结滑动一次。那真是凶恶的、吞噬儿童的一种狠劲儿。
老人说得越来越激动,挥起手掌,仍然是不顾一切地赞扬;同时,他每吐出一个词儿,那边的斗眼小焕就穷凶极恶地冲我点一下头。我在心里骂开了:你凶吧,总有一天与你一刀两断,你这个不得好报的家伙……
老人发言之后,是一个“企业家”发言。
那个“企业家”就是资助这次讨论会的人,据我所知他只读过两三年小学,大字不识几个,是来自东部平原的一个暴发户。他发了财,最乐意做的事情就是为某些文化机构做一点慈善之举,发放一点小小的布施,今天送上几千元,明天赠一台音响设备、一个录音机,等等。这是一个鬼头鬼脑、憨里憨气,但骨子里却是精明透顶的“土老帽”。他会说些什么?要知道在类似的会上,他这一类角『色』从来都是最后才发言的。这样的孟浪之举使我为他捏一把汗。他站起来,先清一清嗓子,然后劈头呼出一句:
“伟大呀……”
所有人都给弄愣了。接着他就数落起斗眼小焕、杂志社以及我们今天这个讨论会的“伟大”之处。从他的口气里看,我们整个民族的前途全系于这个讨论会以及斗眼小焕的那几首歪诗之上了;至于他的企业嘛,还需要文化界诸位先生多多包涵、多多原谅,诸如此类,令人不知所云。结尾的一句话是:
“让我们拿出更大的爱心,手挽手地往前走吧……”
有点可怕。我想我们大家如果拿出爱心,和这个家伙手挽手地往前走,那一定会别扭到了极点。
娄萌一个劲儿地鼓掌,不止一次站起来。她想说什么,却被掌声打断。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脸上的汗水已经流下来了。她一边擦汗一边说:
“我很感动,我很感动。有这样的企业家支持我们,我们的事业……我们还怕、怕什么。我觉得我们今天这个会的意义,怎么估计都不过分,它大大超出了我们预期的效果!”
最后她请我们这次讨论会的主角、那个默默无声坐在一个角落里、小脑袋东转西转、神『色』显然有点不太正常的人说几句。
小焕站起来,哆哆嗦嗦——当然并非紧张成这样,而是激动、亢奋和自我感觉过好时才出现的那种神经『性』肌肉抽搐——他的眼睛一直热烈地看着娄萌。他说:他和他的朋友们正进入了一个伟大的时代,这个时代里天才必将出世,伟大的巨人即将出现。“当然了,”他猛地一挥手掌,“任何时候,真正卓越的人物寥寥无几!”说完这句之后,他的嘴角蔑视地撇了一下,两眼四下看了看——当他的目光转向我时,我立刻感到了一股杀气……最后他又谦卑到可怜巴巴的地步,说他不过是刚刚起步、刚刚认识了几个词儿而已,还走在牙牙学语的路上,一切就要更加仰仗各位了……他甚至抡起了拳头,向大家摇了摇。我记起这是那些“企业家”最典型的一个动作。
整个讨论会以及它结束时的情景令人难忘。在一闪一闪的镁光灯下,在摄像照明灯下,一些人的贱坯子『毛』病『裸』『露』无遗,无法隐匿。会议室简直成了『乱』哄哄的庙会。印象颇深的是后半截有一个穿着极为邋遢的人,发言中有一连串“民间”、“边缘”这样的词,说自己就是这样的代表,小焕也是这样的代表……会议已近尾声,有人凑到斗眼小焕跟前合影,还有人赶去让他签名。斗眼小焕终于顿悟般地拿捏起来,哼哼呀呀拖长了嗓音。
令我特别同情的是主编娄萌。她刚开始还站在旁边观看,后来见很多人都拥过去让小焕签名,也忍不住抽出了一个小本子。小焕贼亮的眼睛往上一瞄,接着飞快地摇起笔杆。我正在旁边,见他正文思敏捷地写出一首歌谣:
“你啊……美丽温柔又大方代表了人民的荣光!”
更令人难以容忍的是,当时一位漂亮姑娘就站在旁边,也拿着钢笔和笔记本——当然了,她只是站在那儿看。可当她一转脸的工夫,斗眼小焕就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了她的本子,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在那儿写上了……那位姑娘只得眼巴巴地看着。
《离去》
一
在这个城市,有人把心思全花在打扮自己的庭院上了。他们种了很多菊花,等待这个秋天;还有玫瑰花,从夏天开到秋天;主要是蔷薇——它们是这座城市里惟一能够疯长的一种花。在吕擎那个小四合院里,逄琳照料的那丛玫瑰开得多么灿烂,浓香溢满了每一个角落。
我正和吕擎站在那棵老槐树下时,余泽背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来了。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一顶尼龙充气帐篷。余泽坐在旁边一声不吭,让我和吕擎看他的帐篷。一会儿阳子也来了。他很久没『露』面了,热汗涔涔,一进来就盯着那顶鲜艳的充气帐篷喊叫起来。我想阳子肯定是与余泽约好了。
吴敏进来倒茶,伸手抚『摸』着帐篷。她好像更重视它的质料。
吕擎和朋友们一直在准备一次远行,这事已经进行了多半年了。我问他们什么时候出发,吕擎说冬天吧,最好是冬天。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选择一个寒冷的季节。吕擎解释:“这样就可以把更多的东西穿在身上——随着往前走,春天就来了,天越来越暖和,我们就可以把它们一件件脱下来扔掉。要知道,背囊里要尽可能多带一些东西……”他们已经进入了非常具体的筹划阶段。吕擎甚至准备了地质锤、罗盘、指南针之类,还准备了一些方便食品。
吕擎在院子里试着给帐篷充气。余泽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就坐在旁边吸烟。吴敏和阳子都笑『吟』『吟』地看着吕擎,他们觉得有趣极了。我知道这可不仅仅是有趣;我从很早起就一个人在山里走过,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阳子说到了出发那天他要带上很多纸,归来时写生本上就会有绝对棒的东西……大家一块儿动手,把那架鲜艳的帐篷支在了槐树下。
刚刚搭好,逄琳就从屋里走出来。我们大家赶紧站起。她看看帐篷,又仰脸看看老槐树……
随着秋天的深入,好像有一种无声之声越来越急切——我知道那是催促之声,它在隐隐呼唤,呼唤我所有的朋友,也包括我自己。也许吕擎他们要先走一步了,但我知道这样遥远的跋涉不会是一次,也不会很快终止。
这些天满耳朵都是大学里的事情。校园里的抗议越闹越大,最后学生和老师不止一次涌到了大街口。起码有两个系停了课。最不祥的消息是,一度开始的校领导与学生的对话完全停止了。因为橡树路上个别人的强力支持,校园内的演讲和涌出校园的学生被全部禁止,并且作出了若干硬『性』规定。仅仅一个星期的时间,一度轰轰烈烈的抗议一下平息下来——这难以令人置信,却完全是真的。吕擎等人惊讶至极,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学校和有关方面除了大力施压,还对学生和教师中的一些人区别对待,尽可能加以分化。结果有的人『乱』咬一通,把所有责任全推到了其他人身上。一个在整个事件中表现得最为激烈、演讲让大家热血沸腾的人,却出乎意料地成为一个最疯狂的揭发者……
“那片林子最后怎么办?”我问吕擎。
“暂时没有答案。估计先放一放,最后还要落到李龟子他们一伙手里……”
我真不敢相信会是这样的结局。
吕擎说有人已经几次威胁辞退他了,那就不劳他们动手了。这次之所以要选择一个假期出发,那只是希望同行者更多一些——如果假期结束时有人还要继续走下去,那么旅途上就可以多一个伴;如果有人依恋那个城市,那就早些折回来。现在的吕擎已经下了决心,正抓紧时间准备行装,还想把出发的时间再提前一点。
梅子得知几个男人要走的消息有些『迷』『惑』。她不知道吕擎长期的愤懑,还以为这只是一时的冲动,不明白一次远足有什么意义——如果不是一次体育活动,不是自助旅游,那又是什么?我知道当然不是。但我不是吕擎,无法给她一个满意的回答。
随着时间的推移,吕擎变得越来越急切,几乎是再也不能等待……
这一天『逼』近了。余泽他们在频频出入那个四合院,还有莉莉。莉莉伴余泽一趟趟到吕擎这儿。吕擎谈起余泽和莉莉,还有那个加拿大留学生埃诺德,总是不以为然。他说:“世界上真有一把子浅薄的美女。”
吕擎很容易偏激。但说心里话,我也有点为余泽担心。像埃诺德这样不好好学习、专门搜集一些俏皮话和粗话的外国人,我也不喜欢。当然了,我也从中见过极其可爱的人,他们大半都睁着一双诚实的眼睛,绝对没有这种油腔滑调和自以为是的样子。我也觉得莉莉不太可靠。她那娇滴滴的、大惊小怪的样子,有可能伴随即将踏上艰苦远程的这一帮人吗?还有阳子,他刚跨进第二个学期,舍得走开吗?他总不能既做一个好学生,又要参与这次远行吧。
“你会跟吕擎在这个秋天出发吗?”我问阳子。
他神情肃穆:“我肯定走,东西都准备好了,现在就差一个睡袋了。”
睡袋是吕擎和余泽他们最重视的东西,因为都知道它实用,有了它在野外什么地方都可以躺下,大风天和雪天也可以抵挡一阵。过去它只是传说中的物件,如今倒要亲手摆弄了。可是整个城里买不到一条。事情明摆着,这一次远足不同于一般的旅行,它将非常艰难;而这恰恰也对他们构成了巨大的诱『惑』。
与阳子不同的是,余泽还有几个月就要毕业了。但他似乎早已抱定了决心,随时都会跟吕擎走开。莉莉完全是受了他的影响才欣然前往的:差不多所有女人都或多或少地喜欢传奇,向往一种曲折的精神历程;但是当这一切真的降临时,她们也最有可能飞快地缩回去。
梅子问:“他们路上吃饭靠什么?像乞丐一样讨要?”
“讨要也许会发生的,但那除非是走入绝境。他们要劳动,要在路上打工养活自己。”
“在哪儿不能劳动?非要跑那么远去劳动吗?”
“劳动与劳动不一样——另一些人的活法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有人想弄懂这一切、了解这一切。特别是现在,他们还有这样的冲动,像我们搞地质的人那样,来一次实地勘察,这有多么难得!这会有特别的意义……”
我想替吕擎他们回答一些问题,尽我所能。梅子既无法听懂,也来不及想那么多,她只是为吕擎他们担心……
二
我更担心的是吕擎的母亲。我明白这次远行,吕擎首先要征得母亲的同意,并安排好她的生活。吴敏当然不会走开,因为总得有人照顾老人。每逢讨论这个棘手的问题时,吕擎总是陷于难言的愁绪。他说要在外面长期安定下来几乎不可能,恐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要来复奔走——母亲年纪大了,她不可能再离开这座城市——后一代哪怕这样想想都是犯罪;母亲一生受的苦太多了,他不能再给她增添一点内心的折磨。可他这样讲时,我知道隐下的一句话就是:他无法做到毫无愧疚——许多年以来,他让老人『操』劳得已经太多了……
四合院里的生活真的留给了吕擎不可逾越的障碍,他为此绞尽脑汁。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母亲。
母亲,为儿子和自己的丈夫受尽磨难的母亲,谁来服侍她的晚年呢?可她的儿子又不能终止自己……他为这次远行投入了多少热情和希望,甚至抱定了浪迹天涯的决心。前边已经走了一个庄周,这似乎对他也是一种引诱……在这无法排解无所适从的日子里,我有许多时间和吕擎在一起。我们俩一块儿待在那个吊了沙袋的厢房里,有时只是沉默。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人一转眼就走向了衰老,一个人的生命原来并不像年轻时候所预想的那么漫长。它要结束也很快。关于生命和时光的全部问题,好像都在一个人的中年突然地清晰了、『逼』近了,令人始料未及。时光就在无头无绪的混『乱』中滑去,让人心痛。我们如果在这种滑动中没有新的感知,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人生没有令人欣喜的积累,没有寻觅,除了惆怅、难堪、尴尬,就是空空『荡』『荡』。有人以为这一代人不过就是那样,他们很好打发:给点钱,再给点『性』。他们错了。空空『荡』『荡』。前头有刚刚消逝的一代,他们一走,剩下的就是我们了。我们的全部问题是怎样承受自己的负荷。那是已知和未知的沉重合在一起,像铅云一样覆盖过来。它们终将落下。
而逄琳作为母亲,以她那样的智识和经历,除了一般的关切和担心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理解和宽容。我忍不住要看老人那两只瘦削的手:写下了一摞摞的稿纸,使用了蝇头小楷……这个时刻我又想起了出生地的那棵大李子树,看到了它银白『色』的密密小花,嗅到它笼罩了整个原野的香气……一个孩子只有取得了母亲的谅解和支持,在路途上才会踏实。远行人心中有一个母亲,这是多么幸福和不幸。无论是昨天的我还是今天的吕擎,都是在母亲的目光下出发的……
吕擎说:“那就走吧,咱就剩下这一味『药』了……”
……
我们加快了准备。梅子建议用羽绒服改制睡袋。她把我们家存起的所有钱都交出来,打点即将上路的朋友。我非常感动。我对吕擎说:“你们走吧,城里的事情我们会照料的”——没有说出的一句话是:等我手头的事情告一段落时,我会追上你的……
吕擎和余泽、阳子他们本来约定在中秋节出发,一行四人。吴敏留下照顾母亲。四个人是:吕擎、阳子、余泽和莉莉。
中秋节『逼』近了。我几乎天天去吕擎那儿。这天吕擎见了面却说:“大概不得不耽搁一下了……”
原来是余泽和阳子那儿出了岔子——余泽本来什么都准备好了,可学校里突然要搞一场足球赛,他非要坚持踢完这场球再走。
“一场球就那么要紧吗?”
“余泽说他盼这场球已经盼了很久。算了,就让他踢完吧。”
“阳子又怎么回事?”
“阳子说还有一个多月模特儿就要回去了,他一定要画完。”
这样拖下去,恐怕这个秋天就过完了。吕擎狠狠击打那个沙袋。吴敏倒安静如初,说:“你们原来的计划就是寒假走,那样更好。”
三
树木开始脱落叶片,校园里那一片枫树变得火红。阳子继续画模特儿;余泽和他的队友们开始集训——这个『性』情孤僻的长发青年只能专注于某一件事,这时也就很少到吕擎这儿来。而吕擎在这种难以忍受的耽搁当中,好像再也不能一个人待下去了。他常常到学校,到红『色』的枫树下徘徊。
我到林子里找他,提出去看看余泽他们。
吕擎不吭一声。
我说:“幸亏没有走在路上,如果正需要同舟共济,偏偏有某个人要溜,那怎么办?”
吕擎苦笑一下:“我以前也想不通,最近几天才多少想明白了一点。如果真的有人在路上耽搁,比如谁爱上了谁,下决心在那儿安家,那倒再好不过。因为那也是他(她)在出发的路上找到的东西……”
也许是的。不过问题是这支小队伍还没出发呢。
他抬头望着远处。一块草坪那儿有一排密密的冬青树,它们隔开了一个小广场。这是中文系大楼南边一个可爱的地方。正是上课的时候,那里静得很。草坪和冬青树那儿经常可以看到一些脏纸、丢弃了的手帕,甚至是破碎的眼镜……吕擎说:“这与我们当年做学生的时候完全不同了。学校管理松弛,根本就不像过去那样要求学生。那时候甚至规定不许谈恋爱——当然真正的爱情谁也难禁,不过那时候是有那么一条规定。现在就不是恋爱的问题了……”
我们一边走着,前面的灌木枝条剧烈碰撞起来,一男一女从里边跳出来……
吕擎长长叹息,不再说话。我又打听起许艮教授,他马上站住,回望着那一片宿舍区说:“你还不知道呢……许艮已经不在这个学校了!”
“哪去了?”
“不知道……”
他的回答把我吓了一跳:“你不知道?”
“是的,谁也不知道。他是突然离开的。”
“他爱人和孩子呢?”
“像庄周一样:突然离开,连一句话也没留下。”
我怔住了。这不可能。七十多岁的人了,他还能到哪去?
“这是一个谜。刚开始学校领导还以为他登山出了问题——学校西南边有一些山;一连好多天派学生和老师去山上找,没有。一周过去了,才觉得有点不妙,赶紧登寻人启事,没用。后来又派人跟有关部门联系过,到现在还没结果……”
我僵在了那儿,难以相信。
“他的爱人很难过。前几天她总算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说:他之所以不辞而别,是不想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他只想重新去外面生活,请他们原谅。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很感激她——信上说非常非常感激……”
“信从哪儿寄来的?”
“没有地址,是在旅途上匆匆写的。”
“旅途上?”
“就是在路上……就像过去一样,他又一次抬腿跑了。这个不负责任的家伙……”
“这有点像庄周……”
吕擎摇头:“早晚我们都会弄明白的。没那么简单,想一跑了之……”
我想起了那封夹在史前资料中的信件,立刻问:“那封信,你设法交给他了?”
吕擎点头。
“那他一定是找她去了。肯定是的,想不到走这么快……”我觉得后悔,真后悔。这么长一段时间了,竟然没来看看许艮。现在我一闭眼就是那沉默的目光,那沉沉的银发……
那么摆在面前的难题是:我们该不该把这个讯息告诉他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