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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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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魔》

夏天对这座城市开始了最后的折磨。无论是以往的经验还是眼下的现实都在提醒我们:这一段日子才是最难熬的。整个夜晚,街心公园、小胡同或马路旁纳凉的人有增无减。除了极少数时间以外,低电压或更干脆的停电使大多数制冷设备基本丧失作用。几乎没人在家里睡觉,连那些最拗气的老人也被他们的儿孙抬出来了。

所有机关都被迫一再缩短上班时间,人们一般要到下午四五点钟之后才敢出门。大家寻找各种各样的办法对付这场煎熬。这样一来,这座城市的居民就和那些涌进城里的打工者、流浪汉们搅到了一块儿,大家都在采用差不多的方法苦度这个夏末。流浪汉平日就待在桥洞下面,而现在那儿成了市民们最为向往的去处。可流浪汉总算先到一步,属于捷足先登,早已占据了最好的位置——于是他们现在就不得不被赶走,或者被围裹在更多的人中间。

我对付酷热的办法是一天到晚把自己浇得湿淋淋的——这就不得不准备几只水桶,只要水龙头一有水就赶紧把它装满。还有,我总是告诉自己:这是今年最后的酷热。平时我只穿一个短裤,宁可闷在家里,也不愿到外面去拥挤。

这天我正在往身上泼水,有人竟砰砰敲门。从擂门的力度上看,来者准是一个壮汉。他一边擂一边喊,我终于听出是马光,就拉开了门。

他进门就嚷:“你真是个怪人哪,现在谁还待在家里。”

我问什么事儿?

“你最好到杂志社去一趟,娄主编找人呢。”

这么热的天娄主编还打发人来喊我,看来准有要紧事儿。我们往外走时,马光告诉:“现在正忙一个讨论会,该是你这个主任出马的时候了……”

又是一个讨论会!老天,有人在这么热的日子也不愿停手,可见功名利禄的诱『惑』有多么大。这些年各种各样的讨论会和展览会太多了,而且只要找到我们杂志社,大半就得挂个空名。这些会的背后必定有一个企业或个体户提供赞助,我们杂志差不多等于白忙一场。每一次会的主角总是另一些人。一场讨论或展览过去,杂志社本身落不下任何东西。可奇怪的是娄萌总是乐于掺和这种事儿,这倒一直使我感到费解。那些摆弄书画和各『色』诗文的人为了让杂志社出面,总是送来应接不迭的言词贿赂,什么权威『性』呀、文化重镇呀。难道她只是为了满足这种虚荣心吗?暂时还看不出。或许也有一点。不过一路上我都在想:眼下这个找上门来的家伙不啻于“趁热打铁”和“趁火打劫”,这家伙又会是谁?就凭这一点,他在我眼里就平添了几分可恶。

我忍不住,问马光他是谁?马光一说出名字,立刻吓了我一跳。

斗眼小焕!

我骂了一句,马上待在原地不走了。

“怎么?你又怎么了?”

马光不知斗眼小焕何许人,我就耐着『性』子给他简介了一番。

“那又怎么?娄萌已经应承下来了。再说人家的合作单位全找好了,一笔款子也划过来了。娄萌说剩下的事儿,比如会议时间、地点和议程还有司仪什么的,都要你来定呢。”

“这个狗东西!这么热的天还来搞这种没皮没脸的事儿……”

马光捂着嘴。他在幸灾乐祸。很清楚,我这个“主任”可不能白干,这就到了在大热天出力的时候了。从现在直到最后搞成一个讨论会,需要来来回回多少奔波。我在心里骂:好哇斗眼小焕,你就这么糟蹋我吧。

一路上我只想怎么对付娄萌。讨论会要开也不要紧,我承认斗眼小焕也写出了一点东西;我想的是怎样尽可能地往后拖,比如等天凉爽一点不行吗?那时候大伙凑到一块儿热闹热闹也有兴致。眼下都在熬呢。

娄萌和另外一个编辑在办公室,一架空调机因为电压过低常常不能启动,显然不太顶事儿,他们正大口吞吃冰糕。我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的意见,一个劲儿坚持会议拖期。

“拖多久?”娄萌把冰糕从嘴里拉出来。我发现她只穿了很少的衣服,身上一点汗也没有。而屋里其他人都汗漉漉的。我想这真是一个奇女。她皱了皱眉头——她最愉快的时候才皱眉头——瞥一眼马光,“你和宁主任一块儿跑跑吧。”

马光说:“我胃痛。我捂着肚子才把他喊来……”说着却伸手抓了两三支冰糕。

娄萌把脸转向我。

我说:“现在开讨论会,必须找一个电力充足的地方,而且必须有大功率空调机,客人也要住到有空调的房间里——可制冷设备能不能有效启动还是个问题。会场和房间的租用费要贵许多,这无论对斗眼小焕还是我们都不合算。这次既然把款划到编辑部来了,那我们只要一拖期就可以省下一大部分,这对各方都有利……”

“可是你要为作者考虑,作者希望越早越好。”

“作者是我的一个初中同学,他这方面让我去讲好了。”

娄萌一直偏袒作者,好像她与斗眼小焕的关系比我更近似的。这很奇怪。我知道斗眼小焕有一个特别的才能,就是可以任意地、随时随地把自己所需要的人呼唤出来。而且他总能突然地出现在一个地方,站到他所需要的人面前;如果想要躲开什么,要消失也很快,简直是来去无踪,像个土行孙——若不是这些年也写起东西来,他才不会把我瞄上。我第一次在这座城市见到他并知道他也开始“写诗”的时候,立刻就觉得自己选中的这家杂志多了几分晦气……

经我再三请求,娄萌最后总算松了口。我又大汗淋漓地回了家。一路上我不断地骂斗眼小焕。

娄萌是橡树路上的常客,跟岳父也是老熟人了。岳父背后说起她都叫“小娄”,那两个字从一位神『色』肃穆的老人嘴里吐出,很是奇怪。有一天我从办公室出来,正好赶上她的车子在门口停下来——她匆匆去楼上取了什么东西,得知我要回岳父那儿,就捎上了我,原来她要去橡树路。一路上她都在夸我的岳父,不叫他“梁里”也不叫“梁老”,只说“老领导”“老首长”如何。我忍不住请教她,问两种称呼之间有什么区别?想不到她立刻哈哈大笑起来:“都一样,像你岳父这样的老同志,都一样嘛。”

可我还是不明白。

她今天就是去另一位老首长那儿……大半还是为刊物奔波。她从挎包里掏出一面小小的镜子,小心地用小拇指甲在眉梢处剔了一下,又抹了几下口红,使劲抿抿嘴,准备下车了。

车内的冷气真足,待在里面舒服极了。车子驶进了橡树路,这即便闭着眼睛也知道:突然安静下来,路面没有了颠簸……车子好像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停在了一棵大白蜡树下。

我和司机在车里等娄萌回来。

这儿没有一辆车通过。车的左前方还有一条路,它通向五十米之外的一个大门,那儿好像由木栅栏封闭起来。一道高墙围起的是浓浓的绿『色』,茂盛的树木几乎将里面的建筑物遮了个严严实实……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问:“这是什么地方?”司机转脸瞥瞥,马上把头转开说:“啊,是那个……那个嘛!”“好像这儿不对外开放,闲置着。”我咕哝着。司机的眼睛并不转过来,说:“凶宅。这会儿没人了……现在空着……”

我的心里一动。我看看他,他还是看着前边。老天,这就是那个着名的凶宅吗?苍白青年的面容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打开了车门,有点蹑手蹑脚地走下来,司机好像在身后说了什么,我没有听见。

我一直走到木栅栏跟前。这儿被钉死了,里面那道堂皇的镏金大门紧紧锁闭。我从缝隙中往院里望着,只看到一些树木,茂长的灌木和杂草。这样不知多久,直到娄萌一声声喊我——她见我迟迟没有挪动就走过来,狠狠扯了一下我的衣襟……

在车上,娄萌的口气里有些责备:“别去那里……多么晦气!那可是个晦气地方……”她好像余悸难消,长时间没有说话。直到车子驶出了一大截路,她这才长长叹出一口:

“哎,就像在眼前一样……当年那个院里多热闹啊!要不是亲眼见过谁也不会相信……真有凶宅呢。这让我们唯物主义者实在没法解释……”

她的口气让我大吃一惊:她在当时也光顾过这儿!我一声不吭,想从反光镜中看看她的脸『色』……她紧紧闭着眼睛。

可能是车里的冷气太足了,我觉得全身发颤。好像那个凹眼姑娘这会儿就在车里,她就坐在旁边……

接下去,我仿佛一路都在倾听凹眼姑娘的讲述,她又在从头讲叙这个凶宅……

半个多月没有安生,大宅的女主人战战兢兢,最后床都起不来了。她躺在那儿,眼窝陷下去,气若游丝。她的儿子——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走过来,伸出手指在她脸前晃动,见她眼珠都不动一下,就哭了。“妈妈……”他叫着,半天过去她才吐出一口气,转活了。她说:“答应我孩子,夜里别出来追他们……”“我答应!”“答应我,把门关紧早些睡……”“我答应!”

每到了半夜这个大院里就闹起来:各种嘈杂,飘游的影子……他们钻在竹林里哜哜笑,蹲在甬道上使绊子,谁倒下了,他们就趁机骑上去。这些『淫』『荡』的声音让人无法安睡,大宅里惟一的男孩面无血『色』。他恍恍惚惚走出来,走上一夜。他那帮要好的男男女女夜里干脆不走了,半是壮胆半是嬉闹。老人实在没法了,狠了狠心,暗中把老男人生前留下的一些符咒贴在了他们那几个房间里。

这天半夜里宅院深处响起了凄厉的喊声,她从窗上一看,只见一些白『色』影子像在水上滑行一样,还有什么在上下蹿跳。她用被子蒙上了头。“只一会儿一个红须獠牙的家伙站在床前哼哼笑,还把一个湿漉漉的东西伸进被子里。老天哪,我这么大年纪了,饶了我吧!”她第二天醒来告诉儿子,“那个家伙说:你把他们墙上的符咒揭了,咱进门也方便不是?我只好答应了他。我不答应不行啊……”

天黑以前,她又从旮旯儿里找出了一张符咒贴在了自己卧室的墙上。

“从今以后那帮家伙只能在院子里闹了。那个红须獠牙有几次隔着窗户说了一通下流话,好歹没有闯进来。我总算睡了一点安稳觉。”她一大早起来就咕咕哝哝,到处翻找,找符咒,想把院里的树木和石桌什么的全都贴上——可惜她再也没有找到。

她喊起了一个人的名字,喊的是“嫪们儿”——这是一个男人,是大宅院里的老朋友了,老首长生前交往的乡下朋友,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了。她伸手掐算着,说那个大约有两年没有来了。她对儿子说:“‘嫪们儿’不来不行啊,他不来这里全『乱』了套了!你爸走了以后,他还是来看咱们,送一些豇豆啊绿豆的……”儿子说:“人一走茶就凉。人家离城里这么远,再说这会儿人人都忙。”她咬着牙:“‘嫪们儿’不是别人,他跟你爸关系深着呢!快叫他来,叫他来,就说我喊他了,这里非要他来一趟不可了……”儿子还想说什么,她用命令的口气制止了他。没有办法,儿子只得想法让那个人远道赶过来。

“嫪们儿”是东部乡下的一个人,从几十年前就熟悉首长。那还是出夫支前的时候,他是出佚队长。后来他又成了合作社时期的区劳动模范,与首长在大会上见面,两个人不知多么高兴。他们从那以后就来往频繁起来,“嫪们儿”每年里都要进城几次,来时背一个布袋,里面是各种土特产。这种关系一直持续了几十年,就连首长卧床不起的日子也没有间断过。首长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老太太已经绝望了。“嫪们儿”看得焦急,见医生不在身边,想用乡下的土法治一治,女主人同意了。他画了一些朱砂符咒贴在床脚和墙上,又用一捧沙子和面箩等器具比划起来,咕咕哝哝“扶乩”。他指认着沙子上的痕迹告诉老太太:首长是被院里的一些鬼魂缠住了。老太太问:“怎么会呢?我们在这院里住了这么多年都没事儿。”他摇头:“这院里不肯离去的鬼魂多着哩,城里城外,东西洋人都有……首长年轻时火力旺,他们不敢奓翅儿,这会儿年纪大了,我琢磨是首长压不住他们了。”

“嫪们儿”用一支桃木剑比比划划,烧了一些符咒,在院里四处走动。半夜里他就坐在那片竹林的石桌旁,点了香,闭着眼睛念叨不息,一直有一个多时辰。黎明时分首长竟然能从床上坐起来说话了,嘴角再也不流口水了……老太太激动得哭起来。

从此以后“嫪们儿”就成了大宅院里最重要的客人。首长从半昏半醒的状态恢复过来,这让一群保健医生叹为观止。但女主人闭口不提乡下朋友的异能。就这样,一直到首长去世,“嫪们儿”几乎每个月都来这里。老太太印象深刻的是他怎样面对沙上的痕迹:吸着冷气,嘬着嘴,伸出食指,口中念念有声。他告诉她:这里的鬼魂多达三十多个呢,从大清年间到近几十年前的都有:男女洋人、老老少少——这些家伙大半风流着呢,死了还捣鼓那些事儿,闲下来就折腾首长玩儿……她大惊,问:“那是什么事儿?”“嫪们儿”看着她,满脸忧愁,吞吞吐吐,咕哝:“我,我实在说不出口啊!”他犹豫半天,在对方的连连追问之下,只好勉为其难地用手比划了一个黄『色』动作。老太太把脸转向院子说:“恨死人哪!”

首长死后“嫪们儿”来得就少多了,只在新粮收获以后进城一次。不过他留在这里的符咒还有一沓,老太太一直珍藏着。

“缪们儿”终于被请来了。他进门时把人吓了一跳,同时也让宅院的主人明白为什么一直没有进城。面前的这个人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矮壮的身体已经变成了椭圆形,那双本来就小的脚显得可有可无,踏地不稳。眉『毛』胡子全白了,一张脸活像一个皱皱巴巴的小包袱,上面描了不甚清晰的五官。两眼深陷皱纹之中,变得极小极亮。只有鼻子重重地垂下来,仿佛成为全身最沉的一个器官。他的头发让人『迷』『惑』不已:说不上浓还是稀,呈网状罩在了头上,以至于老太太不得不就近了『摸』一『摸』,看他是不是戴了一顶灰『色』头网。双唇肥厚,嘴角往里收缩,使人想到他老来有福,常吃一些有滋有味的东西。他进门的时候不知是焦急还是怎么,反正踉踉跄跄一直冲着老太太扑过来,基本上刹不住车——老太太惊呼了一声,不得不往旁闪了一下。

“缪们儿”喘息剧烈,摇晃着没有跌倒。他口齿不清,所以到底说了什么谁都没有听明白。老太太大声对着他的耳根说:“人都是会老的啊!”他盯着她说:“哦哦哦哦!老老老老!啊,啊呀……”

“我想你啊!”老太太差一点流出了眼泪。她记起了首长在世的时候,两个人坐在客厅里咋咋呼呼说话的情景。她去攥他的手,发现握在手中的巴掌是这么柔软。“你知道我叫你来是为什么吗?”她大声问。

“缪们儿”仰起鼻子四下嗅着,然后就这样一直往前走去。他走路还像过去,横着甩动胳膊,每甩动一下都要『摸』一下心窝——首长在世时曾对他的走姿有过一个生动的概括:『摸』着良心走路!这个乡下汉子是首长最喜欢的人,每次来都让他轻松一阵。两个人拉起呱来无所不包,从前打仗的一些事、农村政策、乡间趣闻……有一次女主人给他们添茶走得近了,听进耳朵里的只言片语竟将其吓了一跳——奇怪的是两个人满脸认真,并没有嬉闹的样子,也不太回避她——他们讨论得太过专注,也就顾不得她在身边了……他们正在讨论的是极其私密的问题,是床上的事情!从口气上听,那个乡下男人竟成为这方面的老师,正不厌其详地传授着……她忍住莫大的好奇心走开了。

他们两人除了谈当时一些严肃的问题,比如农村工副业之类——那会儿“缪们儿”正准备在村子里开一个工厂——更多是首长最乐于倾听的事情,那就是乡间闹鬼、怎样驱魔的故事。首长笑眯眯的,无比神往地探头问:“你是什么时候掌握这一套本领的?”他猛地把下巴往回一收,说:“哎哎,这都是那些阴阳师祖传的本事哩!战争年代谁还顾得上这个……和平年景就不一样了,这时枪炮一停,没有了杀气,那些‘哈里哈气’的物件也就出来了……”首长问:“等等,‘哈里哈气’指的什么?”“妖魔鬼怪,这一沓子都算!”首长严肃起来:“那么阶级敌人呢?”“嫪们儿”没有马上回答,仔细想了想说:“那恐怕还不能算吧,他们毕竟还在阳间……”“那为什么平时说他们‘煽阴风点鬼火呢’?”首长这一问,“嫪们儿”答不上来了。他急得脸都红了。首长大笑……

老太太想扯着他的手,因为她实在怕他一跤跌下再也爬不起来。可谁知他甩着手进了竹林里的甬道,一对小脚挪得飞快。他在石桌前坐了一会儿,轻轻抚『摸』着,像在回忆往事,又像在仔细辨认什么。这样一会儿站起,鼻子里发出响亮的一声:“吭!”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正在远处看着。他觉得这个叫“缪们儿”的老头儿比什么都有趣。

正看着,年轻人愣住了:那个老头竟然在离母亲三五步远的地方解开了裤子!他凝神望着,两手不由得握起拳头……还好,那家伙稍稍侧过身子,在竹林里小起便来。“妈的,”他骂了一句,“他肯定是老糊涂了,这样的人怎么能驱魔呢?”

整整一个白天,“嫪们儿”都在画符咒,在院子里『插』上一些染了朱砂的木条。他把这些符咒贴在每一个房间里,走到年轻人的屋子里还格外费了些工夫:嘴里咕咕哝哝,这儿『摸』『摸』那儿蹭蹭,还用食指蘸了一点口水,在什么地方抹了一下。他望着脸『色』苍白的青年,对走过来的老太太喊:“他!——”他的手一直指着。苍白青年面『色』发青,呼吸都急促了。

一直忙到了午夜时分,最重要的工作开始了:“嫪们儿”从什么地方找出尘封不用的一套家什,开始扶乩……屋门紧闭,四周沉寂,老太太和他一起平端器具,他嘴里念念有词……沙子上有了『乱』七八糟的印痕,这都是一根木条画上去的。他们的手终于一动不动了。“缪们儿”的白眉一抖一抖,鼻子快要贴到沙子上了。这样看啊嗅啊,直到右拳狠狠地打了一下左掌,这才站直了身子。

脸『色』苍白的青年把最好的几个朋友都暗中唤来了。“你们瞧吧,最最有趣的事情就要发生,你们瞧着吧!”整个扶乩的过程本来只有老太太参与的,可是他们一伙却没声没响地伏在窗外看过了。他们看到最后老头儿贴近了老太太的耳边说了什么,老太太一下下点头。

一会儿老太太来到儿子房间,大声对他们说:“听好了,接下去‘缪们儿’要把这宅院里的魔鬼全召集起来,给他们开个会,训训话,然后再打发他们上路——你们谁也不要偷看,闷在屋里,还得用黑布蒙眼……要知道他们要给赶走了,好没面子,如果被人看了,就会翻脸——这事儿等于好说好商量,就像和平谈判……”

苍白青年那会儿愤愤不平地问:“难道,难道他没有本事把他们赶走吗?”

“不是没本事,是给他们留一点面子!毕竟在这里住了上百年几十年了,谁愿挪窝儿呢?”

年轻人不再吱声了。

后面的事情就有点惊心动魄了。“嫪们儿”挥舞那支桃木剑,又是念叨又是跺脚,慢慢往竹林的石桌那儿移动。这时所有人都关在自己屋里,一点灯火都没有。起风了,呜呜响,树木『乱』叫。

苍白青年和凹眼姑娘爬到了最上边的阁楼,他们眼上蒙了黑布,紧紧拥在一起。凹眼姑娘说:“你在『摸』我?不是鬼吧?”他哜哜笑,说:“怎么不是?就是!”窗外的风声大了,凹眼姑娘忍不住好奇,就想把黑布扯下来,对方阻止说:“这可不行,这要坏事的!谁看一眼都会知道……”这样说着,自己却偷偷把布条解了,从窗户上往外看着——

石桌上是香火,是闪跳的一点蜡烛。那么大的风,烛火竟然不灭!真的有飘飘的影子过去了,一个又一个。有一个头发长长的洋女人半『裸』着走近了石桌。围了不少,都是古怪的面孔。老老少少。年轻人最多。这些家伙全都好奇地伸头看中间的“缪们儿”,有的嫌前边的挡了眼,就推推搡搡吵起来,直到一声呵斥才安静下来。中间的人站起来,这是“嫪们儿”。他正伸着桃木剑一个个指点着……大概训话开始了。

苍白青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样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突然有一个洋女人往这边指了一下,接着大家一齐嚷叫起来……竹林那儿『乱』了起来,他们推拥,打闹,说荤话,大笑大叫。不知是洋女人还是其他人,一下把中间的“缪们儿”给提在了半空——整个人就像没有重量似的,对方一点没有费力气就给举在了半空。接着四周的人就指指点点,按按这儿按按那儿,还给他解下了衣服……

凹眼姑娘叫着:“你在哪儿?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伸手抚『摸』他,他就小心地给她扯了布条,指了指窗外。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赤条条的“嫪们儿”,给举在了空中。她吓得赶紧掩口。

天亮了,老太太去“嫪们儿”的房间,找不到人。她往院里走去,这才发现了半『裸』着身子的“嫪们儿”躺在石桌旁,正呻『吟』呢。再看石桌旁边,一片狼藉。老太太明白了:昨夜里这一场驱魔失败了。

她质问儿子:“你们一伙儿是不是偷看了?”

苍白青年声声辩白:“没有!没有!这怨不得我们——是‘嫪们儿’年纪太大了,人家不怕他了,老虎没牙了……”

《水淋淋的夏末》

这个一度让我欣喜不止的杂志社,开始向我敞开全部奥秘……各种各样的事情像章鱼爪一样缠住了我。琐屑、劳累,而且有平衡不完的人际关系。好像到处都多少有点03所的情形。恰好又处于一个特殊时期,这个时期上边正在撤掉各种刊物的财政补贴,不管一种读物是低俗的还是高雅的,更不管是建设的还是破坏的。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会承认世界上还有什么高尚的心灵,而是不约而同地、迫不及待地跟上消费『潮』流,一切都在消费,都在摈弃所谓的“道德神话”。他们在强调“道德相对『性』”的同时,却相信金钱的绝对『性』,无条件地肯定追求物质享受的欲望,这是他们内心里永恒的经典。“现代化”成了权力与财富转移的最好口实,除此而外还有与之相匹配的全套游戏规则,即所谓的“全球一体化”。在这个似是而非的前提下,某些阶层在茶余饭后也时常奢谈“精神危机”,实际上却想迫不及待地投入一场时代的狂欢。他们轻而易举地转向最便当、通常也是最能获益的实务。在他们眼里,既然黄金是黄的,那么所有黄『色』的东西都惹人喜爱。有人甚至出主意,让那些艰辛而寂寞的探索——历史方面的,心灵方面的,哲学方面的,还有美本身,都要与黄『色』的东西展开自由竞争。这一招其实也并非是绝望中的下策,其深层动因本来就源于人『性』的黑洞,来自它的巨大吸力——眼下有一部分天真未泯的人正在这种痛苦、然而却是毫无希望的挣扎中喘息。

自命清高的娄萌与上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曾以美丽的微笑进行过成功的抵御,但那毕竟是以前了。如今她也沮丧起来,有时简直是灰心丧气。她不得不琢磨钱的问题,不得不低三下四地与一些压根儿就瞧不上眼的人坐下来谈……谁也没有办法,这是一个欲望灼热的时代,也是一个乖张乖戾的时代;这是个流氓穿上高级西服的时代,也是美女和『妓』女一起套上超短裙的时代;这是春草萌芽、蘑菇腐烂、大楼崛起、各种尖端武器和艾滋病毒一块儿走出密室的时代;是巡警车、环境监测车、“严打”宣传车、救火车、急救车、计划生育宣传车在街道上一块儿呼啸奔驰的时代;是各种各样的艺术讨论会展览会风起云涌、粗劣鄙俗的“艺术品”引起“强烈反响”的时代;是极力挣脱和自动囚禁的时代;是一个为芝麻大的官职追逐得满头臭汗和精神上坚壁清野的时代;是下岗工人成群结队同时又是辞职风日盛一日的时代;是背叛与忠诚、痛苦与欢乐、『淫』『荡』与禁欲、道德家与『性』专家、处女与『妓』女、艺术家与骗子、冒险家与归国博士同桌共酌的时代……

初到杂志社的欣喜逐渐消失了,就像一个高烧病人热度初降一样。一种冰凉和平静,还有渐渐袭来的烦躁、不宁和难以容忍——这一切的深度混合。我常常想到必将开始的那最后一挣,时不时地就要问一句:接下去的日子啊,我们将怎么过呢?一切都不得而知……只有一点非常清醒,那就是首先解决一个近在眼前的目标:“主任”的角『色』必须辞掉。我也不明白这是多大的官职,反正召集讨论会等等令人厌烦到极点的事儿,都要落到我的身上。同时我还发现,每逢在尴尬难耐气不打一处来的时刻,马光总是站在一旁观看。这家伙小我八九岁,可是已经成熟得可怕,也乖滑放『荡』得可怕。他好像已经先自付出了某种代价,理应享有一些特权——究竟付出了什么却不得而知。不过我越来越清楚:任命刚开始的一些日子让马光『摸』不着头脑,探不清底细,所以他只保持了沉默和虚情假意的祝贺。当时在整个杂志社,那个老编辑,那个像竹竿一样的女编辑,甚至还有小打字员阿环,都保持着沉默。马光与后者不停地交换着目光。

很显然,我掉进了一个陷阱。

终于有一天,我找到了娄主编。我简简单单告诉她:“我不干了。”

娄萌一愣,然后笑了。

“这是真的,是我反复思考后才决定的……”

她没有回答,她只催促我讨论会的事儿。我迟迟不谈斗眼小焕那个会,还有另一个家伙的会——就在斗眼小焕提出开会不久,又来了一个新主儿,这家伙更讨厌,长了两条短腿,身上却藏了无数个鬼心眼。他的所谓“作品”才是耻辱的印记,夸张,丑陋,旁若无人地吹捧,一钱不值。这家伙不知怎么走通了市里的一个头儿,与其说请我们杂志社出面给他开讨论会,还不如说是直接向我们发出了胁迫……看看吧,我就是要在这种情势之下、在这个水淋淋的夏末为这些倒霉的讨论会东奔西走。这种屈辱已经超出了我所能够忍受的限度。

娄萌说:“开会什么的,不过是一点事务『性』工作,你联系好了就可以在家里搞自己的事情了。它们其实很简单,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复杂。”

我想是的,很简单——对于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而言,这事真的很简单。可是在我还没有完全变成那样的人之前,还是有些厌烦。

那次没有结果的谈话之后,我把什么都拖下来了。我所能使用的惟一武器就是:消极怠工。

深夜睡不着,只想跟梅子谈谈。我要告诉她所有的烦恼,但暂时还没说辞职的事儿。

梅子长时间没有做声。后来她睁开那双在黑夜里闪烁的大眼睛,说了一句:“开讨论会总还算有意义的工作吧……不管怎么说可以扩大杂志社的影响。这就有利于你们的工作。你不是说……”

没法和梅子解释。令人惊异的是,她的话竟与娄萌如出一辙。要命的是这些话听起来好像还无一不对;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她们却从来没有想过——怎样委屈自己去为那些渣滓服务?还有杂志,时下它干的这一切,就好比让一个纯洁的少女去卖『淫』,让慈祥的母亲去为那些臃肿肥胖的老板们搓脚。我宁可沉浸到一片喧嚣的市声里,天天在可怕的汗臭中煎熬,也不愿在这放足了冷气、铺了红地毯的讨论会场上走来窜去,像个苟活的瘪三。做了这样的事情还能够心安理得,那么他就除非是一条热昏了的脏狗,而像丽丽这样的好狗就绝对不会去做。

想起丽丽,我在这深夜里很想去抚『摸』它一下,看看它那对蓝晶晶的眼睛和鼓鼓的小嘴巴。

我真的打开了卧室的门。我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那是丽丽迎着我默默走来。我抚『摸』它。在这闷热、喧嚣,很难安静下来的一刻,我们竟不吭一声地偎在一起。都在苦熬。我搂紧了它。这个酷夏啊,难道纯洁和可爱只能来自这些小动物?那个稚气可爱的小打字员不也该有类似的品质吗?还有小鹿……我今夜惊讶地发现,这些丽丽才有的高贵品质,正在离他们而去,就像活的魂灵就要离开将死的人一样。多么可怕。我对着丽丽的眼睛说:

“我一定要辞掉那个‘主任’。”

梅子在那边模模糊糊听到了,问:“辞什么?”

我索『性』告诉了她。

“这可不行!这种事你起码应该告诉父亲一声,你知道他关心你的工作——你怎么能擅自作出这样的决定?再说我们既然在一块儿生活,你至少也该事先与我商量一下。当然最后还是由你自己决定——这是你的事儿,我只是说说……”

“是我的事儿。但你说得对,现在就让我们商量一下吧。”

梅子反而沉默了。在她来说这原本就没什么可商量的。她想让我更多地为别人、比如说为她父亲的心境和感受去活着。很显然,当初任命我也是因为岳父的缘故。使我因此而更加不能容忍的是,我们那份杂志上还发表了岳父的书法作品,有吹捧他的文章。这是一次显而易见的交换和献媚,却使我们染上了洗不掉的污渍……

不出所料,与梅子谈过之后很快就有了反响——第二天小鹿跑来说:“爸爸叫你。”

我只得去见那个雄心勃勃的老人了。他现在对一切都那么关心,对后一代又那么牵挂。他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关心我们的家庭、生活和工作。

我进门后,岳父马上摘下眼镜——鼻梁上有两个凹陷,像是眼睛旁边更小的两只眼睛:

“辞啦?”

“只不过提出来了,还没……”

眼镜重重地摔到一堆宣纸上,发出“叭啦”一声,“会有结果的,你等着吧。你以为想做‘主任’的还少吗?”

“正因为不少,我才想辞去。”

岳父的手在沙发扶手上拍打一下:“你把这些都看成了什么?职务是一种商品,可以交换?”

我有点愕然。

“在你眼里,一个职务就是一个美差、一次恩惠,类似于某种优厚的待遇,像增加工资差不多——在你眼里是不是这样?”

我被质问得有点突然,但一时无力回答,因为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他嗓音沉沉的:“在这个年头,有谁把提拔这类事情与自己的才干、我们的事业联系起来考虑过吗?没有,很少有这样的人了。他们就是不明白,组织上只是想让他们分担更多的工作,那是要做通盘考虑的。”

这一番话使我更为惶『惑』。我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我有些惶悚,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幽默感。但我没敢流『露』出来。我绷着脸,诚恳地看着岳父:梁里,一个瘦干干的、严肃了一辈子的人。当年的“铁来”不在了,真是可惜!我觉得他那硬邦邦的脑壳下多么费力地积攒了一些成套的、过时的,对我而言却是完全陌生完全无用的东西。这是一个自爱的老人,整洁、自律,按时洗澡、去理发店。他的头发总是修剪得很短,这时连洁净的头皮都『露』出来了。

“唔?”他显然在催促我表态。

“如果组织上像您一样理解问题就好了。只可惜他们有时并没有这么好。组织上也不是事事公道。像您,还是‘铁来’的那时候就出生入死,在山区和平原打游击,生死不惧——在和平年代,您只想付出更多的劳动。您的智谋、责任心、事业心,您想付出的这一切,组织上根本就不理解。他们犯了一个错误,而且再也没有机会改正自己的错误了,因为您已经离休了……”

“混账逻辑!”岳父的脸突然变得铁青,“组织自有组织的安排,我也从来没有像你那样指责组织。你哪来这么多抱怨?”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弄得慌张起来,不由得退了两步。我想说:类似的抱怨在家里时常可以感到啊。但我暗自揣『摸』了一下,真的抓不住岳父什么把柄。我明白了,这种抱怨更多的是从岳母和梅子身上传递出来的。不过这就使我更加难以捉『摸』眼前的人了。我觉得难就难在不能从他身上找出更具体的什么根据——比如从哪一种场合、用哪一句话来证明——没有,一点没有。对面的老人甚至没有留下一点点可供寻觅和利用的空隙,他永远是那么严谨。我承认自己败下来了,唔唔哦哦,说:“也许……也许我理解得还不全面,但是……总而言之,您过去,您离休前应该肩负更大的责任,因为我觉得您的能力、身体状况……”

岳父叹一口气。他像大病了一场,一瞬间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他瘫坐在沙发上,头颅使劲摇动。后来他终于慢吞吞地说出一句让我稍感安慰的话:“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我点点头。

他的眼睛里有什么闪烁了一下。他望着窗户。但也只在一瞬间,他又一次变得严肃了。他看着我,语重心长:“宁子,我想告诉你的是,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一个人都要摆正两个关系:一是个人与组织的关系;二是个人与群众的关系。”

“我一定摆正两个关系。”

他的眼睛微微闭着,“最重要的是,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背叛……”

我急切地想听到不能“背叛”什么?没有下文。“背叛”,这两个字太沉重了……

从时令上看炎热的夏天也该过去了。可它仍然赖在这座城市里,不肯离去。不过最难熬的日子大概要到尾声了,因为半夜里偶尔能够感到一点点凉气。这真是大自然了不起的恩赐。也许因为季节转换的缘故吧,小宁有点咳。他一咳,丽丽就在另一边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好像也在发出不安的呓语。我和梅子都认为孩子不是着凉,也用不着添『毛』巾被——因为天还是太热了。

梅子总是按时上班。我一连多少天都在单位上忙,这就不得不把丽丽锁在家里。那两只龙虾仍在不知疲倦地打斗,咔嚓咔嚓的声音成为丽丽惟一的音乐。它长时间注视着它们,目光里充满『迷』茫……

自从我提出辞职以来,马光对我的态度好多了。他上班比过去早了,好像也喜欢坐班了,而且一进门就打水擦地。有时他擦自己的写字台,连我和娄萌的也一起擦过,真使我不知怎样感谢才好。

阿环的裙子越穿越短,两条胖胖的腿从椅子上耷下来。老编辑喝一口茶,盯住阿环的两条腿叹息说:“人哪,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年轻。”

阿环嚼着口香糖,一双猫似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我觉得她的鼻子也像猫,圆鼓鼓的,上下笔直,也有一层细小的白绒。她嚼着口香糖,更多的时候与马光『插』科打诨。马光说:“你这个小家伙,闲着也是闲着,给叔叔沏杯茶吧!”阿环说:“我只给爷爷沏茶,不给叔叔沏茶。”“那你就把我当成爷爷吧。”“我把你当成‘小碗儿’。”

最后一个比喻把我吓了一跳——当成“小碗儿”?“小碗儿”是什么?后来娄萌告诉我才知道:“小碗儿”是阿环的小外甥。

阿环的上衣穿得很薄,毫不含糊地突出了一对『乳』房。这在办公室里多少有点别扭。娄萌瞥一眼说:“我们那时候……”

她说什么都要加上“我们那时候”,这几个字后面就是一串唠叨:一个禁欲的时代,那时候真是不通事理,对自己的美远远没有认识,对男『性』飞来的目光不理不睬,只知道穿朴素的衣服,领导说一不二,老同志拍肩膀握手都没有邪念;首长病了争着去护理,一到了夏天就为『乳』房发愁,二十多岁了还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一想到结婚就哭;男女在一个办公室里一天到晚关着门也坦然,对喝酒的人不能理解,以为省长才能用电风扇;以为让男大夫在屁股上打过针一辈子作风也就完了;觉得伺候首长光荣,等等。她只要说“我们那时候”,接下去大家就要听得津津有味。和她一样,我们对“那个时候”也怀着或多或少的向往。那个时候好像一切都没有开垦。马光差不多要急哭了,为自己的迟来晚到惋惜地拍打双膝。真的,他如果在那个时代,就好比一个雄心勃勃、心生百窍的商人到了一个亟待开发的大市场一样:双目炯炯贼亮贼亮,瞄准了,很容易就会做成一笔大生意。那个时代也许真的不错,没有一个人得淋病,也没有一个人敢说反动话,男女授受不亲。那个时代几个世界分得很开:领导与群众,男人与女人,科长与科员,贫下中农与工人阶级。一辆喷着黑烟的拖拉机在山路上盘旋也能引起崇高伟大的感觉;一个姑娘由于穿了裙子,一夜之间就会成为当地名人。卖『淫』闻所未闻,看电影就是最大享受,一本小说写过三两次接吻,就可以在私下里传阅。外国人像星外来客。就是那么一个时代,淳朴而安宁,贫穷而慰藉,大家的感觉都相当不错。

我正在听娄萌讲“我们那时候”,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电话对我有多么重要。娄萌抓起电话,马上又交给我。

是梅子。有点不对劲,因为她急急火火。我慌了,冷静下来才明白:小宁病重了,托儿所的老师打电话把她喊去了;她让我直接到医院去,她和小宁从那边先走……

我最害怕医院,有病宁可忍着,实在忍不住了才不得不到那个地方。那儿是一场场痛苦和灾难的大展示。我非常佩服那些穿白衣服的人,佩服他们超人的顽强。在我看来那是一种了不起的素质:每天面对呻『吟』和痛不欲生。

急诊室里没有梅子他们。我又到挂号处。长长的队伍,从头看到尾。不止一次被人狠狠地斜一眼。没有。在儿童门诊挂号那儿我看得尤其仔细。后来又想起梅子在这个医院里有一个朋友,可能她直接到病房去了。可那儿仍然没有他们的身影。我在几个科室窜了几趟,哪儿都是人山人海,挤不动又钻不透。我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就像从水塘里刚刚爬出来。

我给岳父家打个电话。岳父说梅子他们早就走了,岳母也到医院里去了。

放下电话我才想到呼吸门诊。满屋子咳嗽声、呼噜呼噜的喘息,还有人在大惊小叫,急得哭喊。我知道这个医院最忙的就是呼吸科门诊。这个城市一直笼罩在烟尘里,得呼吸系统疾病的人逐年增多。我望眼欲穿,心急如焚,可就是看不到他们母子俩。我挠着头,细细想接过的电话:自己是否在焦虑中听错了?我想他们也可能是去了『妇』幼医院或儿童医院。

我马上去『妇』幼医院。在那儿白白折腾了几十分钟,又奔向儿童医院。三个医院在不同的方向,恰好形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等我远远望见儿童医院时,身上已经没有一处是干的了。

在儿童医院门诊那儿,我一眼就看到了梅子披下来的湿漉漉的头发,还有怀里的小宁。他紧闭眼睛,喘息急促,一个听诊器在他胸口那儿触碰着。我垂手站在那里,急急的喘息声竟然没有让梅子回过头来。她整个心思都在孩子身上。

医生收起听诊器说:“肺炎。”

另一个护士从孩子腋下抽出温度表。“三十九度……”

梅子看到了我。她眼角有泪珠在闪动。她没有埋怨,我也没有解释什么。接着就是打针、挂吊瓶。因为所有的病房都满员,就只有在走廊里给小宁安上一个铺子。

一条短短的走廊已经安了大小二十几个铺子,陪床的人都坐一个马扎靠在旁边。宁子太小,护士从手上找不到血管。我第一次看到从头皮那儿将一根细细的针『插』进去打点滴。一开始他们从其他部位找血管,找不到。一个年轻的护士用一把剃刀把他脑壳那儿剃去了一点『毛』发。整个过程都让我心里发疼,我不得不把眼睛转到旁边。

孩子发出了声音,他终于醒来了。我的孩子!我的手一直揪得紧紧的,揪着自己的衣服,另一只手握紧了梅子的手,而梅子的一只手却在托着孩子小小的『臀』部……

护士打上点滴就匆匆离开,告诉:“有情况告诉我们,千万不要动他。”

千万不要动。我最担心的是孩子如果醒来一摇头,那针不是就要把他的脉管划破吗?真不敢想……

我和梅子守在小床边。一切开始有了着落,我和梅子都吐了一口气。梅子说:“我抱着小宁到总院去,想找那个朋友没找到。我看挂号的队伍那么长,怕来不及。挂急诊,急诊那儿也围了一大堆人。我害怕,就抱着他到儿童医院来了。这里还好一点,可也让我等了半个多钟头,我都急哭了……”

这时我才明白电话并没有听错。我发现梅子的脸上有泪痕。我想起了什么,告诉她岳母也到医院里来了——不过她肯定也要奔那个大医院。梅子没说什么。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想想看吧,她刚才从托儿所到大医院,再到儿童医院,还抱着孩子,这么热的天,挤蹭着人流……

整整四天小宁才出院。这四天里我、梅子和岳母三人轮换在医院里守候。小宁受尽了折磨,因为那个地方太热、太噪、太『乱』,最后连我们三个人也给累病了。陪床的人没地方睡觉,顶多只能在那儿蜷一会儿。我和梅子不忍心让岳母在这儿,夜间我们俩一块儿在这里熬。本来我们可以轮换休息,可是都不忍心撇下对方。护士一再赶我们走,因为走廊里太挤了,可我们总是走出去再设法溜进来。

通过这一次,我们好像第一次知道这座城市有多少可怜的孩子,知道他们在忍受什么样的折磨。一天到晚,即便是深夜两三点钟,都有急症病儿送进来。本来小宁应该再住几天,可是由于床位太紧张了,走廊里再也加不上床,医生给我们开了些肌肉注『射』针和『药』片,就打发了。一场折磨就这样接近了尾声。

我和梅子瘦了一圈。岳母差不多一直守在小外孙身边,她看着孩子好起来,笑得很甜。她的笑容让人感到了真正的安慰。

小鹿想方设法逗小宁玩,总是遭到梅子和岳母的呵斥。小鹿说:“他要多进行体育活动就好了。”梅子说:“你懂什么!”小鹿说:“我小时候就从来没得过肺炎。”

我没吱声。小鹿小时候也正是娄萌所说的“那时候”。那时候城市上空的气流干净多了。如今不要说小宁,就是我和梅子每年春冬都要得病,感冒之后简直很难止咳。这个城市里的人几乎百分之一百患有不同程度的支气管炎和咽炎。到公共场合去开会、看电影,无论什么季节,都会听到场内难以遏止的咳嗽……除了呼吸系统的疾病之外,肝病、肾病、心脏病,几乎一切器官的发病率都在上升。

小宁重新到幼儿园去了。

可怕的炎夏恶狠狠地做个鬼脸,终于要离去了。可是天依然闷热,依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焦煳味儿从窗缝里挤进来。不过难熬的夏夜终将过去,全城的人都舒了一口气。街道两旁、大小胡同、树阴下,那些熬夏的人都一个接一个把竹床和躺椅搬回去,街道上只剩下自行车的河流和鸣叫喇叭的汽车了。

小宁大概要把一个夏天耽误的睡眠全补回来,一有工夫就睡,再也不像从前那么贪玩。当那对龙虾举起大螯时,他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大惊小怪地呼喊了;他也不想学丽丽那样在屋里爬来爬去。他睡得好香。我和梅子,特别是我,却一直没能进入那么好的状态,我们仍在为这个难忘的夏天付出,仍在失眠。

在这样的夜晚里,我脑子里常常闪过一些『乱』七八糟的图像,它们没有条理,轮番出现……娄萌、马光、阿环,还有我生活过的东部平原和那一架架大山;我特别想到了出生地那棵巨大的李子树——外祖母在树下洗衣服,雪白的头发扑上了蜜蜂和蝴蝶;那破了半边的洗衣盆,那光滑的木槌……大李子树永远是银花繁茂,它的『药』香味儿笼罩了整个原野、我的整个童年。我赤着脚在大海滩上奔跑,在灌木丛中和洁白的沙子上穿行……

那样的夜晚差不多完全属于童年和少年。在大李子树下,外祖母铺开了一个凉席,我们一块儿仰躺着,看天空的星星。“再给我讲个故事,再……”外祖母一开始不做声,她大概正酝酿自己的故事。她从装满故事的挎包里翻找着,想找出一个新的故事,就像找出一个果实一样。塞给我吧,我等待着……我们小果园沙岗后边那个看林子的老头养了一只无名的小动物,它曾让我爱不释手。它的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短短的前爪都让我喜欢到了极点。好长时间,我与它几乎同呼吸、共命运,有一点工夫,我就要到那儿去看它。我和它一起跳跃——据说它是荒野上最灵捷的动物。而我觉得它是一个精灵。外祖母给我讲了很多野物的故事,其中也包括这种无名的动物。它的故事令我终生难忘。后来,我们给这只奇妙的动物取名“阿雅”……

在这默默相视的夜晚,我还不止一次想到了择居的问题。我觉得既然没有力量驱走这个城市里的烟雾和无处不在的嘈杂,那么我们至少可以逃离这个城市吧?一个人不是命定了非要居住在这儿不可。我们既然有腿,就可以奔跑。为什么要死待着,要默默等待和承受?那其实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迁徙,要做到这一切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艰难。我们可以到另一个地方去,比如说到山区,到平原,到海滨,到一切我们认为应该去和值得去的地方。当然这一场场迁徙也许会带来其他方面的问题,可受益的将是整整一个下半生,是生命本身;而生命,人的一生只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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