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远方》
一
这是初冬的第一场雪,清晨起来,一眼看到的就是浑然一片的白世界。空气清冽,我们大口呼吸着,每人都喷出长长的一道白气。到车站去的除了我和梅子,还有吴敏小涓她们。远行人个个精神抖擞,尽管沉默,却不难看出一脸的兴奋。吕擎在最前边,再后面是余泽、阳子、莉莉。除了莉莉之外,三个男人都背了一个很大的背囊。他们的腰略微弓着,让人想起可爱的蜗牛。每个人都戴了一顶针织滑雪小帽,这使他们的样子看起来有点怪模怪样。好像从戴上那个中间有一道红杠的小帽的一刻,他们就不再属于这座城市了。
在月台上最后一次挥手,他们就一齐转身上车,不再回首,就像约定好了似的。
他们将乘这列火车一直向南,在一千余里外的一个大镇子下车,然后徒步向南,进入南部山区。对于我们这个城市的许多人来说,那里算是这片阔土上的一块陌生之地:曲折,贫瘠,然而又有些神秘。他们将在那里度过第一个冬春,然后再踏上新的旅程。那几个大背囊里各有一顶充气简易帐篷,其他野炊用品也一应俱全。临行前每人还特意备了一根裹腿带子,看来关键时刻必要打上裹腿才行。
月台一下变得空空『荡』『荡』。车开走了许久我们还在呆望着。嘴角上有一对小窝的小涓绞扭着双手,欢快得不知怎样才好。好像她正在经历一场了不起的喜事,咕哝说:“哎呀,看他,戴上那个小帽像个娃娃似的。”
吴敏偎在梅子那儿说着,这引起了我的注意。原来梅子眼睛湿润了,这会儿正一个劲地拍打对方。我们从来没见吴敏流泪,这会儿却见她眼睛红红的,也许是天冷的缘故,鼻子也红了。她捂了一下脸,然后摇摇头说:“不要紧,好了,没事了。”
在我的经验里,所有懂事的、漂亮的女人,要结束自己的啼哭总是很快——常常是戛然而止。
这就是那天的情形。
我一直记得站在空空月台上的那种异样的感觉:恍若置身于一个久远的时代。真的,这一刻不是我们所熟悉的那种日常感受——除了那种依依不舍的气氛,还有召唤和远方,辽阔的旷野,青春的冲动……这一切久违的东西。它与时下的生活情状是格格不入或迥然不同的。
后来的日子里,我总是嘱咐梅子多到吴敏那儿看看。我们知道,对于这个面庞微黑的姑娘来说,一开始会难以适应;还有,别让那位老人孤寂。
尽管这次远行经过了详细的讨论和扎实的准备,各种困难差不多都想在了前面,但还是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走的前两天他们到有关部门去办理了证件。负责这事的一个大胡子盯着吕擎说:“你们这些人出去干什么?”“旅行吧。”那个人足足盯了他们好几分钟,后来又把目光转向了阳子和余泽。阳子说:“我是画画的,利用寒假到山区去写生。”余泽也点点头,他的一头长发更像画家。莉莉在后面伸出手指说:“我们都是艺术家,到山区考察嘛!”“你们为什么要一块儿走?”莉莉抢答:“这还不明白吗?互相有个照应……”
大胡子的目光不时瞥一眼莉莉。他咂着嘴,最后扔出一些表格。吕擎他们填那些表格时,大胡子用虎口按住自己的下巴小声咕哝:“艺术家……我『操』!”
那天,梅子从车站归来的路上对我说:“你看小涓的样子,她还以为阳子他们真的是去写生呢。”“她可以这样看。实际上当成一场写生也未尝不可。”“他们要吃多少苦啊……”
……
他们挨过了那个冬天和春天,才会明白这只是远行的第一步。对于一个从未离开这座城市的年轻人来说,远方就是真正的陌生之地,他们一步跨出了自己所熟悉的那个情感和物质的世界,踏上的是另一片不再悬空的实地、一个落脚点。从此就开始了深入那块土地的腠理,触『摸』另一种生活,一点点接近远行的真实……按照吕擎原来的设计,每抵达一地,首先要为当地人做一点什么;可是做什么、怎样做,却不能预先计划。那儿对他们来说是人地两生,而四个人又是赤手空拳,一无所有……走前有过约定: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建立一个相对稳定的通讯联络地址,这样就可以与城里取得联系,互通消息;如果他们陷入了不能克服的困境,也会有个支援。
约定仅仅是约定而已,整整一个冬天,我只收到了他们短短的几个字:“顺利抵达,请勿挂念”。肯定是电话不便,所以只有这电报上的几个字。吴敏那儿收到的信息也并不比我多。后来又有一二短简,通篇字迹潦草。我们通过那些极简要的叙述,一边看着地图,一边想象那片高山野岭的生活。
天越来越冷,寒霜铺地。当一场罕见的大雪降下之后,我们都越发牵挂起大山里的四个人了;后来只要一听天气预报,我们的目光总是注视着那片山区。
冬天好不容易过去了一大半。这期间梅子与吴敏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与之分担一些牵念。结果梅子也把许多心思放在了远行人身上,回来以后谈的常常是山里的事情……这一段时间小涓倒高高兴兴的,见了我们总是一副骄傲的样子,仿佛一切都尽在把握之中。果然,最后她让我们大吃了一惊——原来她真正是得天独厚:几乎每隔几天就能收到阳子寄回的一厚沓日记!只可惜她过于在乎这些文字的私密『性』质了,认为日记不是给别人看的,所以就藏下来独自享用,而且不吭一声。直到许多天之后,大概她反反复复看了不知多少遍,才忍不住让我们分享一点。但她只把日记交给了吴敏,吴敏欣悦之中又复印了一份给梅子……
二
(12月13日)
原来城里的大雪根本不算什么!山里的雪才叫雪呢:老天爷用鹅『毛』大雪欢迎我们了!一开始我们沿铺满大雪的公路往前,后来才知道这样要远得多。有时能遇上个把流浪汉,知道他们该是最好的向导,就一直尾随着。他们呵着气,抄着手走路也不跌跤;有的还高抬腿,像练正步走似的。他们个个情绪高涨——几乎每一个都是快活的。当然我们也遇到了一个哭哭啼啼的流浪汉——吕擎问:“饿了吗?”说着就从挎包里掏东西给他。流浪汉开始理也不理,后来又伸出巴掌,像要打人的样子。吕擎往旁闪了闪。流浪汉蹲下,捧一把雪往嘴里吞。“他就不怕着凉!”莉莉大惊小怪。流浪汉一看莉莉就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齿。吕擎掏出水壶递过去,对方盯着水壶,像盯着一瓶毒『药』。他又转脸看莉莉,发出哼哼呀呀的声音,眼里的泪水更多了。吕擎又一次问他哭什么。他这才告诉,他的“伴儿”死了。原来那是他在路上的女友——一个像他一样四处打工的女人……分手时我们向他问路,他闭着两眼伸手一指。
我们决定在前面的小村过夜。这是我们下车后找到的第一个村子,它在丘岭当中的小河套里,一个土坡上,这样发大水也淹不了村子。傍黑起风了,雪粉直往脖子里灌,天越来越冷。我跟在余泽后面,老看他滑雪帽下飘出的长发。他扯着莉莉的手。进村时,一群狗扑过来。它们刚才在村边打架——雪地上的狗真顽皮——这会儿齐叫着往前扑。这是小村的第一道屏障。我们试图与之对话,它们当然不懂,可是叫得不那么凶了。
一座座小房子在雪里埋了半截,矮得很,就像流浪汉临时搭起的住处;走近了仔细一看,它们被烟熏得黑乎乎的,看来已经度过了久远的年代。
(12月14日)
雪停了,太阳还没出来,云彩压在山口。很想画一画前面的山,这种景『色』在城里看不到。我的速写本上还一幅画都没有呢!我要等太阳出来。风小了。如果像昨天那么大的风就会把云彩撕裂。火红的阳光照亮山口那一瞬,会多好!
一只大手拍了我一下。回头一看,是昨晚背着土枪的那个人。他是村头的帮手。他对我笑笑,掏掏我的挎包,捏了捏里面的炭笔和本子。我叫他“老哥”——山里人通用这种叫法。
“你要画这里的地形图吗?”
“我画云彩和山。”
“嗯,”他端量着,站在旁边,“画吧。”他握着枪,直着眼看,等在那儿。后来我就连他一块儿画了。他要这张画,我给了他。
晚上村头派人来叫我,就去了。他家的小屋算是最宽敞的了,狗也最大。他老婆比他还要老,有五十多岁,穿着贴身棉袄,用一根布带扎腰,出奇地矮小,鼻子上好像有冻伤。她不断地擦鼻子。屋里有很多地瓜和萝卜,就放在中间屋里,堆在墙边。那个背枪的人站在一侧,村头蹲在火炕上问话,手里捏着我的画:
“画它干个啥哩?”
“随便画画。这是写生。”
村头嘻嘻笑,又端量了一会儿:“不过,老二给画得怪像。”
原来那个背枪的人叫“老二”。我灵机一动,说:“给大叔画一张咋样?”
他点头,然后叼起烟斗,用力把烟杆翘起来,一动不动了。
那幅画颇生动。我想留下,可村头把它接过来端量一会儿,喊过老伴,当即让她把画衬在钟罩里边了。
我们一伙给安置在空空的饲养棚里。那里有一个大通铺,没有牲口,也没有喂牲口的人。我们给炕洞里点了火,睡得很好。莉莉睡在通铺的最里端,用一个秫秸做成的帘子与我们隔开。第一天夜里,我发现余泽至少钻过这帘子两次。半夜,余泽和莉莉在那边像小声唱歌似的。我坐起来,吕擎就小声说:“睡觉睡觉!”
(12月16日)
好不容易离开了那个村子。这是进山的第一站。本来我们只准备在那儿住一天,可后来想走也走不掉了——那个背枪的“老二”告诉我们,乡里来人了,乡里的头儿要见见我们。话是这样说,头儿到最后也没来,只来了一个神情肃穆的家伙。这人满脸胡茬,戴了顶黄帽子;他腰上有一个凸块,我怀疑那是手枪之类。他问得很细,又看了我们的证件。吕擎小声说:可能是一种例行的盘查。
反正无论是村里还是乡里,他们对我们都很不理解。我们像是星外来客,又像是“匪特”之类。
那个人让“老二”帮忙,说要翻看一下我们的背囊——吕擎一路上百依百顺,进了村子总赔笑脸,这一回却不高兴了,说:“没这个必要!”
那人愣了一下。“老二”说了声“『奶』『奶』”,把喇叭烟往地上一扔,又用脚踩了一下,上去就揪吕擎的背囊。吕擎这才觉得跟他较量真是无聊,也就松了手。
他们把东西翻出一地。那个指南针让“老二”看了很久,又取起来放在耳朵上听了一会儿。我们解释它的用途,他只说:“这个该扣下吧?”他问旁边的那个人。那人没做声。我真害怕,这可是我们路上用得着的东西。吕擎一边解释,一边不无严厉地拒绝。乡里那个人甩甩嘴巴,“老二”才很不情愿地放弃。
那人后来又问“老二”:他们这几天都干了什么?“老二”说:“有人画山,有人到村子里胡串。”
“到村子里胡串”的是吕擎和余泽,因为他们对山里人的生活好奇。其实村里也没什么好看的。家家一样,低矮的小房,墙面黑黑的,几乎没有家具。看谁家富庶,要看屋角里堆的红薯、白菜和大葱有多少。柜子是泥巴垒成或紫穗槐编成的,里面装了瓜干和杂七杂八的东西。所有房子都没有隔壁,屋角上是一面很大的土炕。许多人都贴身穿着棉衣,没有衬衣。他们见了我们都紧盯着,孩子依偎在大人身旁,即便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姑娘也像娃娃一样,好奇中又有点胆怯。我要给他们照个照片,一举相机,他们就伸手捂脸。有一家的主人还愤愤的,说:“这东西吸人的血。”他的话让我大惊失『色』,后来才知道,那个人以前见过照片底片:迎着光亮看,有的地方发红……
(12月20日)
再往南,山高起来。我们重新上路的第二天下午,看到了绿『色』的山峦、碧蓝的天空;这儿除了山阴之外,基本上没有白雪了,山坡上全是松树和其他常绿植物。我看到了一只鹰,它在半空盘旋。大概这是山里的第一个晴天。大家都高兴起来,莉莉开始唱歌;吕擎和余泽决定这一天不到村里去住了。山的那边肯定会有村庄,可我们要试着住一下帐篷。
这天的情景让我想起了真正的探险……不过这一夜还真的有点惊险,因为刚开始我们没有点火,一些野物就围拢过来。它们的眼睛闪着亮,十分吓人。不知是什么动物。有的动物会咳嗽,还能像人一样咕咕哝哝。我就大喊,投石块。灌木发出扑棱棱的声音。它们肯定离开了。再后来余泽点起火来,心疼莉莉,抱住她取暖。他们作风一般。
吕擎一开始担心火光会引来什么人。不过天太冷了,不点火不可能。睡袋真宝贵。我们都可以做成一个“大肉包子”,一拉拉链,只『露』半个头,棒极了。两个帐篷,我和吕擎一个,莉莉就和余泽在一块儿了。帐篷和帐篷之间用一根绳子相连,出现什么情况就拉那根绳子。
睡前我们四个人计划了一下:天亮了还是凭感觉往前『摸』索吧。吕擎手里捏着一个地图,地图上没有这些村落的名字,只标有大一些的镇子。从地图上看,这儿可能离公路网还有很远。不过,只要不离开这片山区,也就不必乘车。我们反正打算在这里度过冬天和春天,等天暖和了再乘车离开。整个冬天我们要做很多事情,等身上的钱和吃物用得差不多时,那就得开始打工了。
艰难的生活就要到来,这多少也是我们盼望的。
早晨原以为会被冻醒,谁知越睡越暖和。睡袋真是个好东西,当然,这也得益于我们在帐篷下面垫了厚厚的茅草。半夜听见有人哭。我醒了两次,认真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风声。大风把帐篷刮得『乱』抖,山口那儿树多,风吹过去就会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有一种声音真像人哭——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声音。
吕擎第一个醒来,要去做饭。照理说这种事儿该由女人去干。可莉莉还在那儿睡。我们正做饭,听到帐篷后边传来一声咳嗽。这回可不是动物!我蹦过去,发现一个老头蹲那儿吸烟,跟前磕了很多烟灰,看来天没亮他就蹲在那儿了。
这个古怪的老头有六十多岁,脸发黄,两撮红胡子,戴了一个破毡帽,棉衣发亮,有棉花从衣领那儿翻出来。我大声问:“你在这儿干什么?”他把手里的烟锅磕了磕,『插』在胸口那儿,一根硬撅撅的手指头点划着我和走过来的吕擎:“哪儿来的?”
吕擎向他解释了许久,可他未必听得明白。老头闭闭眼,夹出了一溜眼睫『毛』——我马上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睫『毛』是洁白的。这时他又看见了一边的余泽和莉莉,张着嘴,“她呢?”吕擎指指余泽:“他老婆。”老头说:“啊呀!”
原来这是一个看山人,一个孤老头子——就在这大山的阳坡那儿,有一个小石头屋子。他告诉我们,所有的大山都有“看山”的人,这些山都属于山沟里的村子。
老人有些生硬地把我们领到他的小屋里去了。这个小屋真窄。屋里有个很大的土炕,占据了小屋的二分之一。我们都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地方:暖和。
三
周末,我和梅子带着小宁去看吴敏和逄琳。吴敏说老人很挂念路上的儿子,虽然平日里很少说起。吴敏把阳子的日记仔细地读给老人听,老人一脸的安详……小宁在这个四合院里有些拘谨,后来就像到了外婆家一样,咚咚『乱』跑。他甚至跑进了吕擎那个小厢房。那儿仍然吊着一个大沙袋。小宁指着沙袋:“这是什么?”吴敏用手捶了两下:“练拳的。”说着干脆搬来一个椅子,让小宁站在上面击打。
老人谈起阳子日记上提到的一些场景,吴敏和小涓应和着。看着老人的满头白发,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最后的岁月……那一天我在大山里准备夜宿,正枕着背囊躺下,突然就感到了心上一悚……我坐起来,因为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呼唤。这若有若无的声音是从北风中传来的,就是它让我的心揪紧了。我什么也顾不得了,那时只想赶到母亲身边……这一夜一直向着东部平原跑去,双脚被荆棘划破了,衣服撕破,两耳全是呼呼的风声。
我差不多是一头扑进了那个荒原上的茅屋中。
母亲静静地躺在炕上,她在轻轻呼唤。几个老婆婆围在旁边,这时大声告诉我来了。母亲的眼睛望向半空,一只手伸在被子外面。我一下捧住了这只手,眼泪立刻溢满了。“妈妈,妈妈!”我呼喊着,感到这双手在动……
我的目光从逄琳的银发上移开,一时什么也说不出。
“学校领导找我谈了几次吕擎的事情,他们不愿让我伤心,但最后那意思还是明说了——”老人在告诉我,“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你最了解他……他们说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想给他一个最后的机会,条件是……”
我知道那会是最简单、也是最苛刻的条件……
老人摇摇头:“任他去吧,孩子已经长大了。”
我这会儿真想上前抱住老人。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因为一切言语都有点多余。这时梅子和吴敏说说笑笑从厢房出来,见到我们就立刻缄口了。
老人转身指了指一旁的墙壁。我们都看到了,那儿贴了一张地图。吴敏走过去,伸手指着南部山区……小涓取了那沓日记,接着读了起来,语调里充满了喜悦和幸福。
(12月21日)
那个看山人最初还威胁我们,说山根底下点火要罚人的。怎么罚,他却不说。其实是找个借口把我们带回他的小屋里罢了。一个好老头儿,小屋子也暖乎乎的。老头一进了小屋就和蔼多了,不时地端量莉莉,从小屋角落里『摸』『摸』索索,一会儿找出一些黑乎乎的东西。他让我们尽管吃。没有一个敢动手的,后来是吕擎先『摸』了一块,塞到嘴里一嚼咔咔响。老人说:“地瓜糖,地瓜糖。”
这是他在入冬前用煮红薯做成的:切成条条风干了,然后把河沙放在锅里炒得火热,再把瓜条投入沙子中,直到炒得焦黄酥脆。老头得意地向我们介绍地瓜糖的做法,莉莉已经吃了十几块了。
老头独身一人,在小屋里过得不错。他向我们展示了屋角的酒坛、木梁上悬挂的干鱼。这都是他在夏天和秋天备下的,酒自酿鱼自逮,一切全在山里边。吕擎赞扬看山人这种角『色』时,老头就说:“也不是谁想干就干得上的。”接着他讲了如下几个条件:根红苗正,爱惜公家;熬得住,不钻别人被窝;眼神忒好,能抵半只鹰;手段高,时不时逮个特务。
我们总结了一下,一共四条。莉莉嘻嘻笑,对其中几条不能明白,老头解释得有趣极了:“看山的身子板个个都好,吃物又多,闲了没事就会夜里下山,胡『乱』串些老婆门子,这不行!再就是特务『摸』上山来,不带家巴什儿也能抓住个把——你看这手,”他说着伸出一只手让我们捏了捏,果然这指头硬得像铁。
莉莉笑得更响了:“山里真的有特务吗?”
老头虎起脸:“那多了!有一年上我自己就逮了十来个……”
“逮住怎么办?”
“不知道。反正送到上级那儿我就不管了,要杀要剐上级定去。”
老头说得干脆。不过我注意到,他这样说时,一直用眼角瞥着我们,那是在观察这番大言的效果。吕擎笑『吟』『吟』的,余泽却信以为真地吸着凉气。
我们在这暖和小屋里待了一会儿,等于被审过了,然后就要重新上路了。可是老头严厉地阻止说:“走嘛,成;不过不喝酒就走,那可不成!”
他拿出一个黑黑的粗瓷大碗,将一种土黄『色』的酒倒了满碗,让我们每人都喝一碗。开始有些害怕,喝了一试才知道它没有什么劲道,就像一种酸酸的醋。大家都喝过了,老人也格外高兴,随上我们一口气喝了三碗,叫着:“大雪封山啊,不喝碗酒还行?”
我们要上路了。老头瞥一眼莉莉,对余泽挤了挤眼。
大约走开了几里路,回头还能看到那个老头站在高处看我们。我们向他摆手,他一动不动像个雕塑。我们再往前走,突然身后就啊啊喊了起来——是那个老头,他的嗓子可真好啊!他喊了什么我们一句都听不清……
《小山村》
一
不知翻过了多少山梁。他们跋涉了十一天,已经深入到真正的大山腹地了。做梦也想不到有这样的地方。过去只要一提到“大山”,他们的脑海里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一片绿蓬蓬浑苍苍的形象。山是蓝『色』的、绿『色』的,蒙着雾气,野物的呼叫此起彼伏……眼下他们却来到了一座完全不同的山。刚刚进山时度过的那些夜晚、看到的那些景『色』恍若隔世。原来大山腹地是如此地干燥和贫瘠。山坡上满是碎石和沙土,土层很薄,几乎无水。奇怪的是大雪在这里也变得稀薄。站在山顶,稍不留神就要滑倒,酥石哗啦啦随着身体一块儿从陡坡往下滚落。山上没有树,也没有草,那干结的草根和一点点灌木枝桠都没有水汽。它们的样子让人想起很久以前有一场大旱。实际上这些年里一直是这样干旱。由于山上没有树,山坡又陡,所以稍微细一些的土末都给冲刷到谷底了。山上被冲洗得越来越贫,既留不住土也蓄不住水。偶尔能在山梁上、在谷底看见一株树,哪怕是一株小得不能再小的、弯弯扭扭的黑松,都要让他们指指点点,呼喊几声。一座岭又一座岭,全是黑乎乎灰蒙蒙的碎石表层。
在山岭交错的谷地,稍微平坦的地方才开始出现村庄。所有这些村庄都在大山皱褶里,多到一百户左右,少至五六户、十几户——这些人家相距一个较大的村子总是不远,于是在行政区划上就归属那个大村了。村子里总算有稀稀落落几棵乔木,但长得都很细弱。几乎所有的村子都坐落在山中比较适宜耕种的地方,平坦之地也仅仅是那么一小块儿,却被矮矮的几幢石屋占据了,耕地只得从石屋旁边往外蔓延。除了自家院落和墙外的一点土地,再就是山岭上的薄地。垒起的石堰一道一道,远远看去非常美观,只可惜石堰围起的土层很薄很粗,粗得几乎不宜耕种。照样没有水,挖一尺多深,土仍然干松。石堰上可以看到早年栽上的山楂树、杏树和桃树,现在大部分都死去了。
他们在那个山脚停下,满怀希望地注视着前面不远的一个较大村落。从规模上看,它起码有一百多户。他们好几次用这样的目光端量前边的村落了,因为背囊里可吃的东西差不多全光了,仅有的一点还要留下以防不测:那是不易变质的饼干和在路上弄来的煎饼。钱还有一点,但已经不敢再花了。
吕擎几天前就说要在村里找点事情做。终于来到打工糊口的日子了。可是无论走到哪个村里,那里的人都说:“要打工?俺自己还没活儿做呢!”
这正是山里大闲的冬天。原来只要入冬,山里人就得在家熬冬。这里人衣服少,出了屋子远一点,到了山根那儿,风就大起来,冻得人受不住。再说屋子外面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既不种庄稼也不收庄稼,更没什么工副业,所以都得待在屋里。
“做点什么?”几个人问。山里人答:“没什么好做。”村里的年轻人和老人都在一块儿拉呱、『摸』牌。村里的主食是地瓜干,谷子玉米小麦,还有各种豆类,在这里都比较稀罕。有人把五谷装在布袋里,吊在屋子当中,既防鼠也防霉变,同时也是一种富足的炫耀。
他们进入每一个小村,立刻都会有一帮人把他们团团围住。年轻人和老人都有,连七十多岁的老婆婆也手拄拐杖围过来,喊:“又是卖大画的吗?”
刚开始吕擎他们听不懂,问了问才知道是“卖美人画”。山里人用手比划着。在村里,印了明星照的挂历散页被叫成“大画”,是一种了不起的消遣品和装饰品。
吕擎他们被人领着,到了村里最宽大的一间石头屋里。这间屋子是一个老会计的。老会计面『色』苍苍,说起话来拖音拉调,架子很大。原来他的屋里贴了很多“大画”。那些“大画”都是几年前的女明星挂历。看来老会计比较讲究,它们张贴时都用高粱秸在边缘围镶了一下,算是框子。
老会计坐在一个很大的石头炕上,披了一件宽大的棉衣。棉衣是黑布做的,许多地方闪着油亮;身后是一个脸有些凹的女人,看上去有五十多岁,见了生人也不抬头,只是哧哧地纳鞋底;女人身后又是三个娃娃,一个女孩、两个男孩。小男孩下巴尖尖,眼睛细长,穿得鼓鼓囊囊,这使他们的头看上去显得很小。他们见了生人呆呆地坐起,仰着脸。
引吕擎他们进来的几个年轻人对老会计说:“卖‘大画’的又来了。”
吕擎忙着解释,可是老会计和周围的人差不多都没有听懂。老会计伸出烟锅,指点着墙上的“大画”咕哝了几句。阳子听得很用心,告诉吕擎:“他问‘几个钱’。”
在吕擎他们与之对谈的时候,周围的人差不多一声不吭地盯着莉莉。老会计指着莉莉说:“‘大画’都是照她描出来的吗?”
阳子听明白了,捂着嘴没有笑,点点头。余泽连比划带解释,后来总算让老会计明白了:几个年轻人是路过这儿,想找点活儿干,以免饿肚子。
老会计立刻端起了架子,吩咐身边几个人:“送了去,送了去。”一边说一边用手推了推身后的女人。女人赶紧往墙角那儿偎了偎。
吕擎怎么也不明白。阳子刚要说什么,几个年轻人催促说:“走吧走吧,又不是卖‘大画’的,走吧,哪有活儿干!”
几个年轻人就这样推拥着,把几个人赶到了街口上。
在大街上他们才渐渐明白:这个村子里没有村头儿,老会计就是主事的人——推拥他们的年轻人告诉,以前也来过城里人,打扮和他们差不多,也是找活儿干的——那些人会木工,村里人就让他们打一个小柜子。这些人歇在一个老碾屋里,平常也在那儿做木工。他们用刀子刮木板,搅弄着一个小铁罐熬胶,不少人围了看。有一天大早,又有人跑去看了,见碾屋里空空的,铺盖全没了,这才知道他们跑了。“连声招呼也不打,城里鬼人!”后来一查点才知道,去年村里从山前娶来的一个媳『妇』没了。老会计派人到山前村子去找,都说没见。那边知道了又过来要人。结果好一顿折腾。二十多天过去了,那个媳『妇』才回来——原来是跟着这几个城里鬼人跑了,跟着他们走村串户,生生给糟蹋了一路……
吕擎吸了一口冷气,对余泽说:“我们都成了‘城里鬼人’。”
一个鼻子上带伤的年轻人说:“老会计也是瞎担心,其实你们有了这大好的婆娘,心也收得住。”
他这样说时,手指莉莉。莉莉气得咬紧了牙关。阳子指指余泽说:“这‘大好的婆娘’是他家里人。”
一边的年轻人咬咬耳朵,突然大声喊了一句:“城里鬼人贪心不足哩!”
他们一边说一边推拥,把几个人送出村口。分手时吕擎问他们:哪里才有活儿做?人总要做活儿吃饭哪。一个年轻人说:“那你到山前大村子去吧。”
二
他们顺着谷地往前,走了多半天才看到了前面的村落。那儿长了几棵树,高高耸起,这使他们心底『荡』起了一线希望。如果这个村里有事情做,那么吕擎几个就将在此待下去,或者以此作为长期的落脚点。自从进山之后,他们一直在找这样一个地方。眼下从这个村子的规模以及所处的地理位置看,可算是进山以来最好的了。他们都在心里默祷,希望能迎来一个幸运。
进了村子,街巷仍像以前见到的那么狭窄,仍然是一间间小石屋子。一只只瘦狗在街上蹿跳,偶尔还能看到一只猫跳到高高的院墙上。很快有山里人尾随上……由于他们几个身负背包,走路急急匆匆的,山里人就大惊小怪地叫:“飞脚片子!飞脚片子……”
莉莉不时地回头,有几个年轻人就做鬼脸,还有人做着奇怪的手势。莉莉小声问余泽:这是什么意思?余泽说是一种黄『色』手势。
后来他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了村头家。
村头是一个留着平头的、脸『色』苍黑的汉子,四十多岁。他一个一个把他们打量一遍,又看了看他们随身携带的证件之类,问清来意,鼻子里吭一声:“远道来的是客,只要不嫌弃就住下,吃物多得是。”
他招呼一个民兵头,把几个人送到了一间大闲屋子里。屋里照例是一个大火炕。刚进门,一些山里人就敲门拥进来,原来他们是来看稀奇的。
那些人七嘴八舌说着,最后他们都听明白了:大屋子正是过去那些扶贫队住过的。提起扶贫队他们就眉飞『色』舞,指点着莉莉说:“扶贫队里也有你这样的大好婆娘,头发也这么披散在肩上,俊煞。”
原来前一段这里曾经来过城里的扶贫队,他们带来了棉衣、被子,“还带来一个‘电影匣子’”,他们比比划划。阳子怎么也弄不明白,想了想,就在纸上画了一个电视机。山里人看看,拍着手说:“像煞!就是这物件!”
吕擎几个很高兴,因为在这里竟然还可以看到电视。吕擎问电视放在哪里,山里人摆摆手:“急了不中,不能天天看上。一个月里只有初一十五才能瞅几眼,解解馋。”他们一边说一边扳着手指,“嗯,该给村头提个醒了……”
原来要看“电影匣子”也并非易事,周围山太高,一开电视满屏都是“雪花”,这就必须有几个人像抬轿子一样,把电视机抬到南面狸子山顶——狸子山顶上有一个看山的老石屋,在屋里才能收见电视图像。年轻人说:“红红绿绿,水、山、人儿、唱大戏的,什么都能瞥见。”
吕擎问:“那为什么不把电视机放在那儿?”
他们咧咧嘴:“天哩,那么金贵的东西谁敢放在山顶上?”
阳子问:“那儿不是有看山的人吗?”
“天哩,”他们连连摆手,“不中不中。他一个人护得住?上去劫匪怎么办?”
说到“劫匪”,四个人吓了一跳,问:“还有那种人吗?”
山里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说这年头花花绿绿的事儿可不少,保不准哩……
傍晚送饭的来了。村头让人送来一个大木头盒子,蒸汽顺着盒缝冒出,一股香味直顶鼻子。山里人见送饭的来了,都咂咂嘴巴走开,扔了一句:“放开肚量尽吃!”
大家都很感动,又一次感到了山里人的慷慨。
打开木头盒子,原来是四个大碗:大粗瓷碗里装了细碎的食物,仔细看看,原来是瓜干切成的小块,拌了玉米粉蒸成的干饭。
莉莉首先吃了一口,嚷叫:“又香又甜!”
太饿了,好多天没吃上一顿饱饭,这时就狼吞虎咽起来。饭后总要喝一点稀粥,他们就在大屋子的锅灶那儿琢磨了一会儿。锅灶上没有锅,只有一个石砌的小灶台。他们试着在上面横了两块石条,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小锅子摆上去。这样在下面点了火就可以烧水。
一切准备就绪时他们才发现,要找一点柴草可真难!屋里屋外都没有,炕上,席子下面,全是碾压得细碎的一点茅草末……余泽和阳子自告奋勇到外面去找柴火。半个钟头过去了,他们手里只捏了一点柴棒和几根茅草。想喝茶和粥都办不到了。
村头原来叫“老杆儿”。晚饭后他提着一盏桅灯、披着一件棉大衣来了。他在这儿吸烟,与四个人拉呱。为了表示感谢,吕擎翻了翻背囊,翻出了一个打火机送给了他。老杆儿玩弄了一下说:“是个宝物。”说着就一下溜进了自己的衣兜,“要说活计嘛,现在是闲清时候,不多。你四个就住这里好了,村子大,也不多这几张嘴。远道来的是客,赶空儿讲讲外面的事儿。”
从谈话中他们才发现这个村头对外面的事知道得少极了。可是他却嘲笑自己村里的人:“俺这个地方进来的人少,出去的人也少,你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到现在那些耳朵背的老人还向我打听,问城里的鬼子走了没?我比划说早没了,他们还不信。”他说整整一个村,到过县城的只有六个人,除了他以外,没有一个人见过大海。
听到这儿,阳子就好奇地问他在哪儿见过海。老杆儿说:“有一年我出夫,向北走了千八百里,那个地方有个海,名叫‘王屋’。”
吕擎觉得名字好熟,立刻打开地图。余泽也凑过来。
他们找到了,那儿离海还有一二百里远呢,那个“王屋”实际上就是一个大型水库的名字。吕擎叹了一声,没说什么。
老杆儿说:“在这一周遭,俺这是最大的村子了,也是最富庶的村子。俺这儿除了婆娘以外,什么都不缺。现在是光棍最少的时候,一共才剩下二十来根。”
老杆儿临走把桅灯放下,说夜间解溲用来照个亮儿,只安心睡下就是,他收留的客人,没人敢来『骚』扰——如果有些光棍在四周胡『乱』喊叫,莫理。“山里人不比城里人,能说不能做,没大凶险。”他说过就走了。
莉莉吓得一声不吭。阳子安慰她:“村头说了,‘没大凶险!’”
三
这一夜他们睡得香甜。天亮之后计划了一下,当务之急是出去搞来些烧柴,再就是看看有什么活儿可做。余泽和莉莉去搞柴草,吕擎和阳子就在村里找活儿。
他们在街道上走,不断有人围上来,于是他们就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村里人听了都嘻嘻笑,连连说:“帮忙的,帮忙的。俺这儿不缺帮忙的,就缺婆娘。”吕擎和阳子摊摊手:“抱歉。”
后来他们走到了村边的一间大石屋前。这石屋太大了,门窗又被堵上了,他们就有点好奇。有一个通洞,伏在那儿看了好久才明白:这儿是一座教室——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怎么也不会相信,每一张课桌都是石头砌成的,桌面由一张比较光滑的石板搭成,就连讲台也不例外。那个黑板看不大清,黑黢黢一块,是椭圆形的……吕擎问了问走来的村里人才知道:天一冷老师走了,学生回到家里,焐到热炕上了。他们说这儿最金贵的就是读书人。老师离这儿几十里远,生病或家里有事,孩子就没处读书了。这个小学校实际上要容纳周围四五个小村的孩子。
吕擎和阳子听在心里,很快生出个主意。他们找到老杆儿,提出让他们四个趁着天冷没有老师,给村子上上课、带带孩子,教他们读书唱歌;还有,教室里好多石桌都塌掉了,是不是由他们帮着整一下?因为总不能在这儿白吃饭,他们本来就是出来打工糊口的。
老杆儿由于得了一个打火机,商量事情很容易。他搓着脖子:“怎么不中呢?中哩。”不过后来又跟上一句:“做也有的吃,不做也有的吃,远道来的是客,咱知道大山里来个新鲜人不易。”
就这样,他们四个动手把封起的窗子重新打开。这一下屋里变得亮堂了。接着他们又用红薯面打了糨糊,找来一些纸,把窗户糊上,把屋里打扫一遍。坍塌的石桌太多了,他们一个一个把它们整好,然后又把上面的灰土擦净。墙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莉莉就从她的挎包里找出一个画册,拆开贴到了墙上。这样就可以开学了。
开学那天老杆儿也来了。好多村里人都轮番伏到窗户上看。
第一堂课由吕擎来上。他招呼村里人都到屋里来坐;除了几个年轻人怯生生地走进来偎在墙角,其余人都坚持在屋外听。老杆儿坐在讲台一侧,吸着烟锅。阳子、余泽、莉莉都坐在靠讲台那儿。
吕擎按照原来的课本和教课进程,只是重新温习一下孩子们原来学过的东西,然后再导入新课。他发觉这些孩子瞪着一双眼睛直盯盯地看他,让人怀疑他们是否听得明白。
他问最前头的一个小姑娘,小姑娘马上瘪瘪嘴,哭起来。吕擎赶紧下台去哄,她才安静下来。
老杆儿说:“伙计,你说话音儿不对头。你得慢慢讲,让他们慢慢听。”
吕擎明白了,他只有使用山里话,他们听起来才容易些。可是这些孩子总有一天要接受山外的事物。再说他讲的是标准的普通话。后来他设法尽量地放慢了语速。
老杆儿在一旁说:“哎,这就有个八成了。”
那些男人围在窗户上,一开始把目光投在吕擎身上,到后来就一个一个研究起他们四个人来,目光渐渐收在莉莉身上。莉莉被看得不好意思。再后来有人在窗户外面发出了奇怪的叫声,像胸口痛似的,使劲捂着肚子,弓着腰。老杆儿站起来,把嘴里的烟管拔出,猛的一声向窗外喊道:“‘狗秧子’,你小心我去砸扁了你!”
一声吆喝,那种哼唧声没有了。他又转脸对惊呆的吕擎说:“莫听,只管讲哩,‘狗秧子’就有这个『毛』病。”
下了课,老杆儿跟到他们的住处,说:“‘狗秧子’快五十了,人不坏,就是爱扒女人窗户,人变得越来越痴。上一回在山顶看电影匣子,上面出来一个女人唱戏文,大伙儿正看得起劲,‘狗秧子’哼唧哼唧哭起来,又蹦又跳……”
吕擎提出以后要自己做饭,说咱总不能让人伺候啊,这样已经给村里带来不少麻烦。老杆儿说饭都是他老伴做的,“那不过是多带出几口子饭的事哩!”吕擎他们再三要求,老杆儿总是不应。其实莉莉和阳子早就想自己做饭,他们担心山里人的卫生状况。余泽弄清了他们的想法,有些气愤:“连这个也受不住,那就只好回城里去!”阳子和莉莉就再也不敢吭声了。
喝水成了大问题。他们都有喝茶的嗜好,特别是吕擎,离了茶简直不行,可是要喝热水就要有柴草。搞柴草成了最难的事。他们不得不花费很多工夫到山谷里去搜索,一片落叶、一截草梗都要小心地捏起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烧柴在这里像金子一样珍贵。除了险峻的崖畔,没有任何地方留下一点烧柴。崖畔上有一些焦干的荆棵在风中抖动,样子实在诱人。这儿每一道山谷、每一块岩石的接缝都被人搜索过了。每家每户都把庄稼秸秆小心地藏好,任何可以点火用的东西都不敢浪费一点。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有的人家就不得不用瓜干生火:灶里烧的锅里煮的都是瓜干。这里的庄稼长不旺,遗下的秸秆也少得可怜。天旱,山上不生东西;到山外买煤炭,运输费和煤炭本身的价值都让人望而生畏,所以在大山里,烧柴和吃物同样金贵,有时一斤瓜干还换不回一斤茅草。如果逢上大雨年头,山上就长出旺旺的一些绿『色』——可惜还没等长得成熟,就有人把它们揪了藏好。刮大风的日子,村里人都起得很早,带着一个口袋,到河套那里去“淘屑子”:土坡下面,拌在细沙里总有一些杂草屑末,黑黑的,他们就把屑末小心地捧到口袋里……
四
他们走出村子,“狗秧子”就一直跟在后面。他笑嘻嘻一路小跑,紧紧跟上。他们站住,他也站住。他们想跟他扯几句话,可他总在旁边嘻嘻笑,并不靠前。阳子小声对余泽说:“这都是你那个小娘儿们给引来的。”余泽铁青着脸,不吭声。这些日子余泽更瘦了,头发更长,上面总是沾着一些草屑和土末。莉莉跟在他身边,连日的奔波和劳累,已经顾不得嗲声嗲气地说话了。
光秃秃的山,光秃秃的谷地,到处是碎石、沙砾。他们捏起地上一点点可以用来点火的东西,装入一个背囊,其他所有东西都集中到另一个背囊里。死去的灌木被人连根掘了,有的地方酥石被风吹落,又『露』出了没被掘尽的灌木根,他们就千方百计把它们揪出来。在更高一点的酥石崖上,由于那些灌木的根系固定了表土,所以它就塌不下来。但没有人敢到崖上去揪那些干枯的灌木,因为太危险了。他们只有眼巴巴地望着。可当他们一转脸时,莉莉吓得捂上了眼睛:“狗秧子”不知什么时候顺着斜坡跑到了凸出的酥石崖上,他竟然大着胆子沿着崖棱往前走。
吕擎他们一齐喝止,可“狗秧子”只笑嘻嘻的,竟然拍着手。再后来他匍匐着身子往前爬,要揪一根干干的灌木枝条。他用力地揪、揪。
下面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忽然“哗啦”一声掉下一些土块,连人带灌木一起,全跌下来了——他如果迅速躲闪还来得及,可他手里硬是抓着那截灌木不放……下面的人呼叫着围过去。他的脸流出血来,嘴角那儿被尖棱棱的一块岩石划破了,血就从那儿流出来。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莉莉吓得大哭起来,吕擎、阳子和余泽赶紧把压在他腿上的几个石块搬开,把他抱开一点。
十几分钟之后他才醒来。一醒来他就尖着嗓子叫:“疼死了,疼死了!”吕擎按了按他的肋骨,他叫得更厉害。“怕是肋骨折断了。”吕擎说。
阳子和余泽吓得不吭一声,莉莉还是哭。
他们把他背起来,背回了村子。
“狗秧子”受伤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一个老中医来了。他两手乌黑,指甲长得吓人,用一种姜黄『色』的草『药』给他捂在了肋骨上,又用粗布袋子捆好。“狗秧子”像挨宰似的大声呼叫。“狗秧子”一个人住了一间石屋子,没有一个亲人。吕擎对老杆儿提议,说“狗秧子”是帮他们搞柴草伤的,他们有责任陪伴和护理他。就这样,他们硬是把他接到了住处。
老杆儿说:“狗娘养的东西,这一下有了福分。”
他们五个人就在一起吃饭了。
“狗秧子”精神很快好起来,有一点工夫就盯住莉莉看。有一次莉莉给他换『药』,他一下抓住了莉莉的手,莉莉用力想抽出来,他只是不放。
吕擎说:“就让他握一会儿吧。”
莉莉看看余泽,再不往回抽手。余泽没有吭声。
“狗秧子”双手捧着莉莉的手往脸上贴着,流出了眼泪。
余泽说:“莉莉,你沉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