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说:“嗯。”
“狗秧子”抱住莉莉的手,浑身颤抖,坐也坐不住,一下子躺在炕上。
他哭起来,哭得像个孩子。
《流动的盛宴》
一
“狗秧子”的伤养好了,却怎么也不愿离开他们的石屋。夜间他们睡觉,狗秧子就坐在那儿,把桅灯火苗拧大,替他们守夜。莉莉在“狗秧子”的注视下怎么也睡不着,后来就哀求吕擎把他赶走,余泽制止了她。老杆儿进来了,他揪住“狗秧子”的头发说:“狗娘养的,你以为福分大得使不完?你坏得流水,滚去!”说着照准屁股给了他一脚。“狗秧子”说:“大叔。”老杆儿又是一脚。吕擎和阳子怎么劝阻都没用,就这样眼看着村头连打带骂把“狗秧子”撵走了。
老杆儿说:“你四个辛苦。今儿个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不过破破老例儿,咱一块儿上山看电影匣子去。”
他们知道这是村头对他们所能表示的最大慷慨了。从进山以后,他们没看一次电视,只能收听广播。
像迎接一个节日似的,整整一天,他们都像村里人一样高兴。太阳还没有落山,街上就一片吆吆喝喝。年轻人挽起衣袖,抬来一个很大的筐笼,把套了一层黑布的电视机装在里面,由十几个人围着扶起,再由几个人轮换抬上,往村东南那个狸子山顶攀去。吕擎他们跟在后边。老杆儿吆喝着,说带上吃物、带上水。
十几个人吆吆喝喝在前边走,后面跟着老老少少大约几十个人。他们一路嚷着:“看电影匣子啦!过节啦!”还有的高兴得唱起歌来。那些歌没有一句让吕擎他们听得明白。不知谁喊了一声:“城里大婆娘亮亮嗓儿。”一伙年轻人就跟上起哄。
老杆儿歪头看了看余泽:“说你婆娘哩,她就哼一哼咋样?”
余泽看看莉莉,莉莉甩甩头发,真的唱了起来。她的嗓子很好。阳子不停地鼓掌。
山里人一声不吭,后来他们干脆把电影匣子放下,坐在山半腰,一边看莉莉一边听她唱歌。老杆儿烟锅不离嘴,这时候忘了吸,烟早就熄了。莉莉唱完,吕擎又接上唱。刚开始他们还听得蛮有滋味,到后来老杆儿终于忍不住,阻止他说:“还是让婆娘唱吧。”莉莉又唱了一会儿。
太阳落下西边的山岭了。老杆儿说:“好东西也不能一天全享了,快些,快些去支机器。”余泽和阳子看到后面另一些人也抬着什么,问问老杆儿,才知道原来那是一台小型发电机,也是上次扶贫队一块儿给的。山里没有电,要看电视当然要自己发电。
在天黑之前,他们终于攀上了山顶。
从山下看,山顶的那个小石屋只有拳头大,走到近前却也不小。它由灰『色』花岗岩砌成,大门是松木棍子钉成的。人还没有挨近,门就敞开了,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站在那儿吸烟,不时向这边扬扬烟锅。老杆儿对吕擎他们说:“看见了吧,‘猫头’等上了。”
看山的人叫“猫头”。他们走近了时,吕擎瞥了瞥,觉得那人的外号起得真绝。他有六十多岁,身体硬朗,那脸庞的模样让人一下就想起猫来。大家忙着支机器,吆吆喝喝,民兵头在旁边指挥。老杆儿只和“猫头”坐在石屋的角落里吸烟。
山顶的风很大,好多石块都给吹得滚落下来。山里人看一次电视多不容易。吕擎仔细看了看那个发电机,它通过联动轴,与一台小功率柴油机连在了一起,下面由一个铁托盘连为一体。柴油机和发电机都刷成了绿颜『色』,保护得很好,旁边还有一个帆布做成的罩子。
一边的“猫头”用烟锅指着发电设备对阳子说:“你们城里人真会动心眼儿,造出这种古怪物件。”发电机旁边有一个铁支架,上面拴了一只电灯,这样发电的时候,小石屋四周就变得灯火辉煌了。猫头又说:“冬天好,夏天这灯一亮,山里虫子都引了来,闹人。”
民兵头喊着,到石屋看了一会儿,又到石屋外面,说:“开机器、开机器,时候不等人。”他手腕上画了一个很大的手表,这使莉莉忍俊不禁。像他一样,好多年轻人的手腕上都画了手表。吕擎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七点了,这时候正是新闻联播的时间。
机器呼隆呼隆响起来,民兵头在旁边又吆喝了一声,有人把电视打开。
一片失望的呼喊声。
电视机图像不清,一会儿是雪花,一会儿是扭曲了的人形。“天哩,这是咋哩!”老杆儿站起来。余泽说:“让我整一下看。”大家都屏住呼吸。他想过去调一下旋钮,可是他刚走近了,旁边的一个人就喝一声:“动不得!”余泽赶紧把手缩回。那人说:“扶贫队的老师早就给整治好了,说轻易不要动这钮子。”
吕擎和阳子在旁边帮余泽解释,后来他们总算应允了。余泽扭动了几下,那图像终于清晰起来,一男一女两个播音员坐在那儿。莉莉高兴地拍了一下手,石屋的人都大呼小叫。他们相互拍打,举着拳头喊。老杆儿说:“静下哩,静下哩,好好看电影匣子哩!”
石屋里不仅不冷,因为人多,一会儿都汗津津的。一个老头子一边吸烟锅一边小声咕哝:“『奶』『奶』的,山里人做梦也想不到还能按时到狸子山顶看电影,怪恣哩。”一个老太婆也抹着眼睛说:“怪恣哩,怪恣哩。”另一个老头叹气说:“如今咱山里人只缺三样东西哩,吃物、烧柴和婆娘。”旁边的老婆婆附和着:“就是,就是。”她一边说一边抱住自己的膝盖摇晃,说起了一个顺口溜儿:“灶里有柴,囤里有粮,怀里有婆娘。”这时轮到旁边的老头抽出烟锅咂嘴了:“啧啧,一点不错,除了咱村,别村还没有电影匣子哩,婆娘嫁咱村不亏。”另一个说:“不亏,不亏,这些年外面贩进来的婆娘一开头还哭,到后来笑了不是?”一个老人说:“哭个什么?那是一千块钱外加十个『毛』皮筒换来的,也不便宜。好婆娘!如今看来腚大腰圆,能吃能做,一张脸盘子也怪大。”“怪大怪大。”老婆婆说。
吕擎和阳子交换着眼『色』。阳子忍不住哧哧笑,捂着嘴。一旁的余泽和莉莉一声不吭。莉莉抱住了余泽的一只胳膊。屏幕上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外国人接吻,男的拥住女的用力地吻。大约有一分多钟,石屋里的人一声不吭。后来看山的“猫头”一拍膝盖,愤愤地喊:“天哩,这是做甚!还有庄稼人过的日子吗?”
老杆儿在一旁呵斥:“坐下坐下,莫『乱』喊叫,你莫忘了咱这是看西洋景儿。”
尽管老杆儿这样阻止,一伙年轻人还是发出奇奇怪怪的声音。有人离开了石屋,回来时故意大声喊叫:“真好吃物啊!瓜面开花大馍啊,咬一口喷喷香啊,真好吃物啊!”
二
这天夜里,直到电视节目结束,任何一个频道按开都出现一片雪花时,山里人才打着呵欠,关了机器。
大家打起火把,呼呼隆隆从狸子山顶把电视机和发电机抬下来。一群人唱着叫着,嘻嘻哈哈,仰脸一看,头顶都是闪亮的星星。老杆儿和吕擎、阳子、余泽、莉莉一行人走在后面。再离开一点就是那个民兵头。走了很远,后面还有人大声吼叫。老杆儿说:“听听,‘猫头’恣得唱哩。”
这歌声多少有点像野物的叫声。前边那一群抬机器的人不断发出另一种吼叫。一个女人尖着嗓子大声叫,一旁有个男人粗愣愣的嗓子说:“赖赛,你他妈的咋啦?”叫“赖赛”的那个女人大声应一句:“有人拧我腚。”一旁又是一片哈哈的笑声,把一切都淹没了。
老杆儿说:“你们不知道,那个‘赖赛’就是前些年一千块钱外加十个『毛』皮筒换来的婆娘,原是挺好的一个大闺女。刚来那会儿一心要跑,男人给她脚腕上拴个大石头。这会儿好了,打也不走了。咱这山里穷,没有多少好光景看,那时不比现在,没有电影匣子。不过山里也有山里的好处,你们这回亲眼见了,瓜干总算不缺,都能吃个肚儿圆,往炕上一倒,也算个福分。”
他们这时都听明白了,那个“赖赛”就是人贩子从山外贩进来的女人。
他们四个人除了教学和安顿自己的生活之外,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但进山以来的慌促和匆忙总算得到了一点缓解。他们看着孩子们那一张张黑黢黢、被山风吹皴了的小脸儿,看着他们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就觉得温暖。但吕擎几个琢磨着,总觉得还应该为山里人做更多的事情。做什么呢?吕擎和阳子去找老杆儿,建议再给五十岁以下的人办一个识字班,到了晚上就可以点上桅灯教识字。
老杆儿说:“扶贫队也有人来鼓动这个事,我说你吃饱了撑的?他们不听,结果呢?刚过了三两个晚上就没人出门了。你们不知道山里人的脾气,夜长夜短都愿搂上婆娘孩儿睡大觉;剩下的就是没有婆娘的光棍汉,光棍汉脚野,你那石头屋子能关得住他们?他们闲着没事在街道上胡串,扒人家后窗听话儿,再不就三三两两扔土块打架,他们才坐不住哩。”
吕擎和阳子都被逗笑了,不过他们相信:一定会拢住那些上识字班的人。他们准备除了教他们识字之外,再讲一点外面的事情,那等于是一天连一天开故事会。关键是形式要活泼,要有趣,在不知不觉中给他们灌输一些知识。村里人毕竟太闭塞了,不止一次有人问吕擎他们:大海什么样子?如今的大官腰里『插』不『插』匣子枪?一个奇怪的论调差不多让四个人笑了半天——有位老人说北京和南京是分别镶在天边上的两块大石头,一个在北,一个在南,那上面雕花刻字,最大!
吕擎和阳子还建议村里搞一些工副业,靠山吃山,这里是否可以开矿,或者利用石头搞点什么?
老杆儿说:“你这主意也不新,外来的人都这么说。别说没矿可开,就是开出来,东西也运不出山哪。你们也见了,这山路有的地方一尺宽,年轻人要走还得睁大了眼哩,怎么往外倒腾东西?”
一句话让他们不吭声了。
后来,识字班的事情老杆儿总算答应试一试。他让民兵头挨户下了指令。
第二天夜里,老老少少都到了大石头屋里。他们有的坐有的站,像看西洋景一样,瞅着城里来的这几个人。一开始由吕擎讲,讲识字的意义;再后来是阳子讲。莉莉讲的时候最受欢迎,他们都说:“好大婆娘,不光俊,小嘴儿也怪巧!”
第一堂课热热闹闹下来之后,再不用发动,都按时出来上课了。可惜来的人数很不稳定,年龄也不像限定的那样在五十岁以下。有的老人到识字班里来,竟然还端着一壶老酒,一边听一边饮。最可怕的是烟雾,山里人个个吸烟,有的老太太更是烟锅不离嘴,天气太冷,又不能开窗,一会儿屋里便烟雾腾腾……
后来的日子,四个人计划了一下,决定由余泽和莉莉留下来应付识字班、教孩子,吕擎和阳子则背上背囊继续向南。他们想寻找一些新的村落,开辟一些新的冬学和识字班,必要的时候再找一些活儿干。每到星期天,他们四个人再到这个山前大村里聚一下。一个冬天的事情总算有了着落,大家都很高兴。
吕擎和阳子背上背囊,跟老杆儿打个招呼就走了。他们走时老杆儿说:“外面吃物不济,抵不住了就早些回来吧。”吕擎和阳子谢了他,说:“我们在这里安了家、留了人,这里才是我们的根据地呢。”
老杆儿高兴了,掏出那个丁烷打火机,慢悠悠地点着了烟锅,目送他们走向远方。
吕擎和阳子往南,翻过了两座大山。
在山的那一面,他们看到了四五个村子,都小得可怜。问了一下,这几个村子里几乎没有一个孩子读书,理由是离学校太远。这儿人都知道山前那个大村子里开了小学,不过又觉得到外村识字划不来。山里人都说:“娃儿们能写上自己的名字就不孬。”吕擎和阳子找到村里管事的,建议这几个相距不远的村子联合办一个小学,但遭到拒绝。
他们又继续往前。有好几个晚上,走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只得找个地方搭起帐篷。他们点起篝火,用石块垒起一个小灶烧水做饭。包里有很多瓜干、盐和干菜。日子久了,他们一闻到瓜干掺了盐的那种气味就有点恶心,但谁也没有抱怨,总是大口吞食,做出一副吃得很香的样子。
阳子有一天忍不住呕吐起来,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吕擎把他抱在怀里。他闭着眼睛,后来又吐了很多水。整个夜晚吕擎都照看他,让火烘烤,又给他裹上睡袋。阳子说:“吕擎哥,我有点熬不住了,想吃一块饼干。”
吕擎在背囊里到处翻找,只有几粒花生。阳子嚼着花生,嚼得很细,不舍得下咽。吕擎安慰他,说再翻过几座山,就可以找到那个大村镇了。他打开地图。从地图上看,镇子离这儿只有二十几里远。
他们背囊里沉甸甸的,全是瓜干,还有做稀粥用的玉米粉。那包玉米粉他们一直没有舍得吃,这会儿吕擎就熬了糊糊让阳子喝。阳子只喝了一点就推让起来。吕擎说:“山里人一年的多半时间就吃这种瓜干,我们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会是这样。”
阳子没有吭声。后来他说:“这些天晚上我睡不着,就想,无论什么地方老天爷都要指派一些人去看守的,只要你守住一个地方,就不能抱怨。这大概就是平常说的一个人的‘命’吧。”他望着帐篷的尖顶,“有时候我琢磨,这地方简直寸草不生,交通不便,明摆着这一辈子、下一辈子都要吃苦受累,他们都有两条腿,为什么不逃出大山呢?想来想去想不懂,后来才明白,他们的骨头和肉,还有他们的心眼,就是这一架架大山变成的,就是这里的土和石头生成的,他们自己就等于是这里的石块和泥土,当然离不开了!”
吕擎拍拍阳子:“你说得太对了,这个道理只有进山以后才弄得明白。有人怎么也搞不懂:人的命和山的命会这么紧地贴在一起。你可以发现,这些人的抱怨一点也不比别处的人多,他们的笑声一点也不比别处的人少。”
阳子刚吃进的一点玉米糊糊都吐在帐篷里。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吕擎一直照看着他,觉得此时的阳子真像个可怜巴巴的山里孩子。
因为阳子的病,他们的帐篷一连好几天都没有挪动。有一天起了大风,这风几次要把帐篷掀倒。风声有点像打雷,轰隆轰隆从山口那儿掠过。没有经验的人一定会以为是山上的什么东西倒塌了。好吓人的夜晚……
三
大风之夜的第三天,阳子总算好了一点,他们于是重新背起背囊。吕擎把重一点的东西背在自己身上,开始翻越前面的山岭。
山岭与他们翻过的那个狸子山属于同一条山脉。整个山脉向北,渐渐东折。眼前这一段轮廓清晰,往西逐渐显得高大、雄伟,隐入了黄『色』的山雾。东面的山坡陡峭险峻,而西部则比较平缓。他们急于想找到一条河,哪怕是一条小溪,都会欢快起来。有河流不仅取水方便,而且顺着源头总可以找到一个个富庶的村庄。山、水、人,这三者之间总有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还有,只要看到山溪,就会有一些旺盛的树木,可以看到在阳光下泛着金『色』光泽的干草……
从地图上看,这儿属于陵山山脉,几个山头也都有名字。陵山山脉的北部有一条济河——于是他们就费了好长时间寻找济河,结果仍然无济于事。他们认为走的路线不对,但后来站在山岭最高处,一眼就看到了宽宽的河谷和高大的河阶地。河床没有一点水,铺满了水旺季节冲刷出来的砾石。吕擎第一个喊出:“济河!”
他们欢快地奔向这条干枯的河流。
顺着济河往前看去,它的左边是一些更小的河汊,很难判定它们流向何方、属于哪条山谷。在河的右侧三四公里远,耸立着另一座很尖的山峰。河的四周有稀稀落落的树木,但长得都很矮小,这是由于水源缺乏和土层贫瘠的缘故。他们发现了黑榆和长得不像样子的山杨、胡枝子。
吕擎和阳子又一次打开地图,发现济河就流经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那个大村镇,然后一直奔向西北。有好长一段,济河差不多与山脉平行,后来才拐向正北。在山脉的南部、西部和东部,都分布着一些细小的河流,而济河算是最有名、最大的一条了。一些星星点点的村落就分布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河流旁,其中那个最大的村镇就在济河的拐弯处。
再往前要穿过一段峡谷,那儿的路太难走,他们不得不绕道往东,从前面那个山峰左麓返回济河。
刚转过山麓,他们就看到山阳坡上有一个小村子。它只有二三十户,但看上去比他们一路上所见到的其他村子建筑齐整,显得富庶。村子里有几十棵树,而且远远地就听到鸡狗的叫声。大约是从济河分出的一道河汊就从村中穿过。离山脚很近的地方,可以看到被山水冲刷得很干净的光秃秃的石头。村子西面一座小山上正开一个小小的石坑,石坑旁边搭起了一溜棚子,有人在棚子里噼噼啪啪砸石头,棚柱上拴了几条狗。
他们走去时,好多人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男男女女一共二十多人。
他们走近了,才看出石坑旁在做什么,稍稍吃惊。他们在做墓碑。问了问,这儿有造墓碑的传统。过去只是三两个人干,现在则开起了墓碑作坊。
在济河两岸,这里的墓碑最有名。整个小村就靠做墓碑维持生计。
《寂寥之春》
一
梅子说吕擎他们把我的“魂儿”给带走了。
她说得有点夸张,可是这一段时间我真的常常走神。除了阳子的日记所描述的那些情况之外,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们行进的路线是东部山区和平原,那么我还可以想象一下,因为我对那里毕竟太熟悉了。我甚至可以预想一下他们会遇到怎样的艰难险阻。我对东部的民俗风情以及自然地理了如指掌。而他们这次去的却是最贫困的南部,我对那里一无所知。
我在这座城市里真的变成了一个孤单的人。当家里人都离开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小屋里待着,一时做不下什么别的事情。我好像在一种寂寥中期待着什么——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或许有点像后方的战士在等待前线的消息……丽丽长时间注视着我,眼睛蒙上了一层忧郁。它沉默一会儿,再回到自己的角落。即便高兴起来,它注意的也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像一截线头、一个瓶盖、落在地上的一张纸等。它尽可能把它们弄活,给它们以运动的生命。但只是一会儿,它就重新失去了兴趣。
杂志社的马光已经正式接任了编辑部主任。这对我而言本来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他倒像因此欠下了什么,对我变得格外热情,有时要带我去看一场戏,再不就塞给我一张免费餐券。娄萌也看出我这一段有点忧心忡忡,就说:“你该找地方好好玩一玩,也许我们又该开一个作品讨论会了。”我说:“谢天谢地,今后再有这样的讨论会,『操』办者应该是马光了。”
马光与娄萌配合默契。我一直觉得娄萌很喜欢马光,有时候一个微笑、一个眼神,都能让人觉得他们在传递什么。我伏在桌上读东西,常常感到头顶正有频繁往来的目光。
我发现自己多少有一点嫉妒。她坐在我的对桌,更多的时候不像一个领导,而像一个温厚的大姐;除了那一丝明显的肤浅气,我常常觉得她是一位难得的女『性』。我时不时地想起斗眼小焕在她本子上飞速写下的那句即兴歌谣……
邻座那个年纪大一些的女人有一次小声告诉我,说她在走廊里看到了什么。她笑得很诡秘。我问看到了什么,她就是不答。生活往往就是这样,有人故意把一个谜团扔给你,然后就想在一旁看你抱着它玩。
马光下班时对我说:“愿不愿到我那儿去,晚上?”还没等回答,他就说:“去吧,娄萌也去,还有很多熟人,都是一些朋友。你会觉得不虚此行的。”我知道马光近来常常热衷于“艺术沙龙”之类的事情,听说还专门整出了一间豪华客厅。马光的父亲去世前做过一个实惠部门的头儿,所以留下了一座很宽敞的房子。
可能是太寂寞了吧,我当时就萌动了好奇心,一口答应下来。
马光的家是这座『乱』哄哄的城市里一个很难让人想象的特殊角落。它夹在市中区破破烂烂的老式灰楼和矮小的平房中央,顺着一个小巷往里拐,巷子窄得仅能跑开一辆车。而尽头一小段只可走开几辆自行车,所以轿车不得不停下来。这是一段砖路,大约一百多米,一直通到那个灰『色』的门楼——小小门楼几乎和周围没什么不同,可是当你按一下门框上那个红『色』的按钮,马上可以听到里面响起动听的音乐声,接着有人出来开门:或是马光,或是他的母亲。这是一个非常幽静的小院,院里栽了夹竹桃和玫瑰。
这个冬天,马光的小院暖融融的,它一溜四间平房,外带一个挺大的耳房。聚会用的客厅是西头最大的一间,与房子前廊新装的玻璃长廊连成了一体,一下子变成了原来面积的一倍以上,大约有六十多个平米,真够气派。想不出马光从哪儿搞来这么多钱。客厅里有十几张皮面沙发,高档茶几和电器什么的,总之一应俱全。
客厅里已经坐了十来个人。角落里灯光太暗,我看不清具体的面孔。马光一开始不在,后来才和母亲一块儿进来。母亲温和地笑着。接着马光给大家倒水、摆水果。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娄萌。
娄萌让我挨着她坐,讲了什么,声音很小很柔和,我听不清楚……
音乐响起来:低低的音乐,一首西方曲子。耳熟,但叫不上名字。马光拍拍手掌,音乐却没有停下。他开始一一介绍客人。由于我是第一次参加这个沙龙,所以首先介绍了我。在说到我的名字时,我感到黑影里有人像鸭子一样伸长了脖子。这立刻让我觉得来这里似乎有些唐突。旁边坐的大概都是常客。我逐一辨认客厅里的人。娄萌在旁边稍微提高了嗓门,说我是他们那里最有才华的一个人。我一直想谦虚一下,但舌头涩得拉不动,最后也没有张口。
这时暗影里站出一个矮矮的小姑娘,她戴了一顶绒线帽,穿了『毛』茸茸的衣服,打扮得像一个小熊猫,胖胖的很可爱。我刚刚觉得有点眼熟,她就哼了一声。这声音唤起了我的记忆——这不是李咪吗?老天,真的是她。她伸出手。那是一只火烫烫的小手,出了很多汗。
李咪旁边是一个脸『色』发青、疙里疙瘩的男人。这男人肚子很大,但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很瘦小。他剃着平头,眼窝很深,右手紧紧抓着一台极小的便携电脑之类的东西。马光介绍他:“这是企业家李贵字。”
这名字在我脑海里一跳。我当然知道这个人——是『插』手校园事件、扬言要用直升机接朋友们到海外度假的那个家伙。他朝大家点点头。
这个人的眼神极其奇特。
娄萌在旁边稍稍提高声音说:“贵字老板对我们的刊物帮助很大噢!”
娄萌以前赞扬过马光,说他总有办法跟那些企业家取得联系,尔后很快就建立起密切的关系。看来他经常找的就是李贵字这样的人物了。
接上马光讲了什么,娄萌又讲,再就是鼓掌。我发现这个聚会挺正规,马光和娄萌轮流做了这里的主角。大家喝着各种饮料。音乐声渐渐大起来。娄萌邀请李贵字跳舞,但结果是娄萌和马光结对,而李贵字和一直偎在身旁的李咪跳起来。
我觉得李咪的处境很危险。
二
接下的一段时间,我被一个长着金鱼眼的姑娘邀请了。这个姑娘『性』情内向,很少说话也很少笑,使人觉得她在这些人当中是一个多少令人怜悯的姑娘。整个跳舞的过程中她没有说一句话,显然是一个十分羞涩的人。可是我不知道这样的人怎么会到这里来,又怎么会受到马光他们的邀请——我想她可能也是一个艺术的崇拜者,仅此而已……一曲终了,大家停下来。
该谈点“艺术”了,我想。
娄萌带头提到了什么,马光很快发言。李贵字拍手时把脸扭向一边,举止显得有点莫名其妙,原来李咪在一边咕哝了一句,他是为李咪拍手。那个金鱼眼声音艰涩地问了马光一个问题,马光用了十几分钟作答。他一边回答一边问我:“这样讲可以吧?”实际上我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其实他怎样讲都无妨。马光这家伙真的不可小觑,这在平时还真的看不出来。他好像谈到了加缪、贝克特、尤尼斯库,讲着讲着激动起来,最后像一个醉酒的人那样大声呼喊起来。他的呼喊还没有落地,立刻有一个沙哑的嗓子接上:“打倒斯特林堡!打倒卡夫卡!”
我心里说一声:妈的,又来了。我知道这种聚会总是这样:总是有人陡然激越起来,说一些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每次如此,概莫能外。那个人的样子我看不清,但多半是凭感觉得知,他喊完之后立刻用深情的目光注视起那个姑娘。他大声『吟』哦,一遍又一遍背诵起翻译诗……
我发现那双金鱼眼慢慢地渗出了泪水;马光沉默着,像一匹马那样垂下了头颅,两手夹在两腿之间……金鱼眼和沙哑嗓子一齐站起,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往角落里走,两双手握在了一起。
我把目光转向了娄萌,发现娄萌有点愤愤的样子。她仰起脸问我什么,我听不清;她拍拍扶手,示意我就坐近一些。我们俩小声说起话来。马光、金鱼眼姑娘,还有李咪、李贵字几个人都在那儿热烈地争辩,噼噼啪啪拍打沙发扶手,后来又把什么东西碰倒了,发出“砰嚓”一声。
马光的母亲走进来看了看,又退回去。
就在这时候,娄萌握紧了我暗影里的一只手,像对待一个比她小得多的年轻人说:“你知道我很不愿你辞去主任职务的,你身上体现了我们杂志真正的希望……”
我没有做声,只是在感觉着这只手的温暖。娄萌一直看着我,重复着:“大家在一起多么好!多么好!”我一直不吭声。她说:“多么好!”
就在这时候,我被一旁的情景给惊呆了:那个李贵字竟然在昏暗的灯光下忘情地拥住李咪,而李咪竟然一声不吭、毫无反抗。
我“腾”的一下站起来,往前迈了一步。
娄萌稍稍用力地扯了我一下,算是给我一个提醒。我再次坐在原位。
“你想干什么?”娄萌小声问。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只是本能地、条件反『射』似的往前迈了一步。因为当时我的眼前闪过了庄周那对沉沉的目光……娄萌拍打我的手,又捏我的手指。“你是个『毛』头小子,傻大个儿……”
我极力把注意力放到一边。我发现有一个人一直不太活跃,他是个脸『色』苍白的小伙子。这人个子矮矮的,留了一副惹眼的小胡子。正在大家热烈争辩之后、谈话稍稍冷却下来时,他突然从黑影里钻了出来——这才提醒大家聚会上还有这样的一个人。他细长的双目『射』出了很亮的光,走到正中央的灯下,瞥了瞥娄萌,又瞥了瞥李贵字和所有的人……右手缓缓举起,举到耳侧,然后握成了拳头。这样待了一会儿,他伸出食指,指着头顶的天花板说:
“我仍然记得那一天,可是我不想解释,一句都不想解释!”
他牙齿咬得咯咯响,接着又把手往前伸去,奓开五根手指,大声朗诵:“……请问为什么要歌颂春天朋友你可知道春天萌发了鲜花可也暴发了瘟疫正是这瘟疫夺去了少女们宝贵的生命……”
他闭上眼睛,夹出了长长的一溜眼睫『毛』。我略微有点吃惊:这个在沉默中突然变得激动不已的年轻人竟长了这么好的一溜眼睫『毛』。
年轻人再也不吱一声,沉思少顷,重新回到了黑影里。
娄萌的手挪开了,第一个鼓掌。大家都噼噼啪啪拍了几下,我也糊糊涂涂跟上拍了。我的手痒。
李咪一直和李贵字簇在黑影里倾心交谈。李贵字不时发出得意的笑声。他们两人显然与这个聚会格格不入。
我问娄萌李咪为什么会来。娄萌说:“那是李贵字带来的客人。”
我明白了。我在心里替庄周难过。
三
在这个姗姗来迟的春天,我想起了那个不幸的人——凹眼姑娘。我知道她的刑期仍然漫长。有时候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真想把一切都告诉梅子。我想她如果不存偏见,如果能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我们的交往和友谊,那么也会心生怜惜……
凹眼姑娘是我在这个城市里遇到的惟一一个故乡女『性』。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也来自东部平原。我早她几年出生在荒原茅屋里,并且先行一步来到了这座城市。我觉得这真是奇怪啊,就像一种奇妙的人生约定。
只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长时间以来只是阅读她的文字。那是面对一片绿原的倾吐和交谈。洁白的信笺上没有说明,也没有标题。我每一次都像珍藏一块易碎的冰晶那样,读过之后把它小心地包裹起来,放在手边。
……
炎热的夏天走了,秋天来了。海棠果熟了。多么甜啊,多么甜啊。我天天在想一个人,就藏到树上不下来。我在想他,想他来这儿该多好。
我的海棠树,我昨夜梦见正趴在树桠上,一个人爬上来了。他气喘吁吁的,伸手在叶子里『摸』啊『摸』啊,找海棠果呢。他『摸』到了我身上,我一声不吭。他害怕了,不动了。我想你继续『摸』吧,你找到了最大的一颗海棠果啊,这一会儿算让你『摸』着了。
那个梦没有下文就结束了。
我想等这梦做下去,结果等啊等啊,到天亮了都没成。我焦急,就自己出门去找,找这梦的下半截。我一连好几天攀在海棠树上,直到真的等来一个人——他是个比梦中少年大一点的人,不,他大多了。他的连鬓胡子看起来至少有十八九二十岁了。不让人喜欢,因为不如梦里的少年好看。可是没有别人了,只好这样了。
他对我笑,我也笑。他就攀上来了。他在大树的粗桠上搂住了我。我闭上眼。梦的下半截肯定就是这样了。我在等他干点什么——他会干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因为梦里没有做到这一截上……
他的手又大又粗,手背上『毛』烘烘的,青血管一条条高出手背。我真的不喜欢。我后来告诉他:我不喜欢。可他这时候再也不愿讲理了,说:用不着你喜欢。他把这只讨厌的手伸到我衣服里面了,让我颤颤抖抖。可是树上没有地方可躲,躲闪得厉害就会跌下去。没有办法,只好忍受着。
结果就因为我害怕跌到树下,他就胆大起来。我哭了。他不管我哭还是怎么,从上往下地把我细细『摸』了一遍。我真想咬他一下。我想咬破他的脏手。
他多么胆大!他最后硬是把我的裤子褪下来,挂在了树枝上……我急得跳下了海棠树。我光着屁股。他在树上拿了我的裤子说:“不上来就不给你穿。”我害怕了。我总不能光着屁股回家啊。我让他发个誓,发誓不再『摸』我了。他发了誓。我就再次爬上了海棠树。
这个络腮胡子后来是自己掉下去的。活该他跌得大叫。事情是这样的:他认真地看我光着的下身,然后轻轻地『摸』我,『摸』着『摸』着,突然身上『乱』抖,尖叫一声就掉了下去。他跌得好惨。他可能把什么地方跌坏了,在地上一声连一声喊着,捂着一个地方喊。
我穿上裤子,撒开腿就跑了。
我再也不敢去海棠树了。我哭了一夜又一夜。我哭的是梦里的那个少年。梦里的好少年没有来,结果来了一个『毛』猴似的人,他代你把我『摸』了。我知道这事儿是谁也不能代替的。我哭的就是这个……
谁也想不到,做梦当然更是想不到,我的那个细细高高的少年来到了一个大城市,他原来要在这里和我碰头,而不是在那棵大海棠树上。他要在马路边、在街巷上、在路灯下『摸』我,搂住我亲吻。我们亲啊亲啊。是的,海棠树上做这些太不方便了,就是再粗的树桠都不行……
四
天终于转暖了,大概吕擎他们就要在路上脱下自己的棉衣了。远行人迎来了一个好季节。我对梅子说:山里一定是泉水淙淙,小溪化冰,各种春草长出来,野花也开放了。这时候是流浪汉又唱又跳的好日子呢。梅子说:“你总说‘流浪汉’,吕擎他们可不是流浪汉!”
是的,也许他们只是远行者。不过远行者与流浪者到底如何区别?不知道……我只是一想起他们身负背囊、挥手告别的那一刻,心里就有难以抑止的激动。
在这暖洋洋的城市的春天里,我真的感到了某种勃勃生气。很想做点什么,尽管没有一个完整的计划。一连几天都在翻书、在屋里徘徊。因为我经受不住诱『惑』,在这个春天里一次又一次陶醉在一些文字——它所引起的畅想之中。我十分惊异于凹眼姑娘的文字能力,说实话,它从一开始就引起了我深深的惊讶,接着就是难以言喻的神往。这些文字分成了两大沓,当我抽出了下边的一沓时,马上看到了关于老城堡的部分……老天,我忍住心底的胆怯,匆匆看了几眼又赶紧藏起来。我会一点一点走进这专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昨天的隐秘。
如果不是杂志社的事情打扰,我会一直这样待下去,埋头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一口气读完那些令人怦怦心跳的文字。
我发现这个春天的杂志社跟过去有所不同。马光因为接替了我的职务,踌躇满志,已经或多或少地『露』出一点浅薄相。那个小女打字员变得更为落落大方,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依偎马光,用头顶去蹭他下巴颏上那片黑黑的胡茬。马光的个子好像更高了,胸『毛』发达,动作粗野,动不动就想把她举起来。
娄萌对我说:“马光越来越不像话了,这样很不好的,这会破坏工作秩序。”
马光却在另一个方面使娄萌颇为满意——他越来越多地把一些企业家带到办公室来,那都是各种各样的人物:有的厚道,一看那张脸就知道创业艰辛,见了娄萌马上有点慌里慌张的。还有一些是说话高喉大嗓、动不动就拍桌子的粗汉,他们都有一副充满欲望的眼神,几乎个个胡茬铁青,目光坚硬,『臀』部肥大,能说一口非常流利的粗话。
偶尔有一两个女作者径直闯到杂志社里来,她们如果与我说得多了点,马光就会觉得受到了冷落,有一次问我:“拴上了一个?”我点头:“拴上了一个。”“这个小家伙,像面捏出来的一样,不过很有劲头。”
姑娘走后大家还要谈论。娄萌说:“这种姑娘是这个时代的特产,是新近出产的一批‘小浪人儿’……”我觉得娄萌还真有眼力——我的笑容凝在嘴角,娄萌警觉地看我一眼。
马光说:“‘小浪人儿’一般都很有才华。有一年我出差遇到一个‘小浪人儿’,小小年纪已经出版了两本书。我们熟悉之后,她还签了字送我一本。我回来一看,他妈的,净写驴子配马,真叫泼辣。”
老编辑问:“怎么泼辣了?”
“动不动就说‘干一次干一次……’这一类话。净这种粗话。不过语言很大众化。”
娄萌笑了,捂着水杯看马光。
这天我正在家里喂丽丽吃饭,小涓突然来了。她一进门就踢踢两条腿,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她的腿粗、圆、直,有一种不必讳言的美。她踢完腿开始大呼小叫:“你不知道吗?她回来了。”“她是谁?”“就是莉莉呀!那个跟上‘西天取经’的女人。”
我吃了一惊:“真的?都回了?”
“就她一个。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
我再没有吭声。接下去我问她是怎么得来的消息。
“我到她们那个资料室借书,看见一个人很面熟。我想这不是莉莉吗?我以前没有跟她说过话,不过我认得她。后来问旁边的人,他们说,她和一个大学生偷着跑了,现在又回来了——看她的脸多么黄、多么瘦!”小涓蔫蔫的:“阳子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几乎什么也没想就告诉小涓:我明天就去看莉莉。
五
到了资料室,莉莉不在。
我又找到她的单身宿舍,终于见到了她。她的小嘴噘起,那模样好像随时都能“哇”的一声哭出来。她的确瘦了,也比过去憔悴多了,不过头发还是长长的,一双眼睛还是那么水亮。一会儿,她总算勉强地笑了笑。她像害冷一样浑身哆嗦,披上一件衣服,坐在一个破旧的沙发上。
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几天了。本来我不想上班,后来人家知道我回来了,就问这样那样;我还要给余泽和阳子请假呢。”
我想起他们现在真是逾期不归了。
“要编个玄天玄地的理由,不然的话这假不好请的,我差点死在路上。”
我对莉莉的话总有点将信将疑,因为她一贯喜欢夸张。不过这个弱不禁风的人半路归来似乎并不出人意料。“余泽他们没有送你回来吗?”
“送我?他们忙着在山里啃石头,哪有心思送我。后来还是阳子把我送到了汽车站,买了车票,又转了火车,这才回来了。”
我最急于知道吕擎他们现在的情况。莉莉摆一摆手说:“别想吃一顿像样的饭,也别想洗澡,别想好好睡觉……”
“这都是预料之中的。”
莉莉抚着沙发扶手,“我什么苦都能吃,我不是害怕吃苦,我是太委屈、太委屈……没人关心我,亏了他们还是些大男人,一个个呆痴痴的……”
我笑了。莉莉没有理会,一个劲儿地嚷下去:“我再要不逃回来,不饿死也得出别的事,反正不得好死……你不知道,荒山野岭什么人没有?他们逮住一个女人就是一顿强『奸』……”
我觉得这太耸人听闻了。我只说:“你和他们三个在一块儿,这应该有起码的安全保障……”
“算了吧,三头绵羊!三头蠢猪!人家手都伸进我衣服里来了,我一喊,他们还说别大惊小怪。一个女人这方面比什么都重要,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莉莉远行一趟,没有任何长进,惟一的变化就是学会了像男人一样不停地吐口水。这当然是一个不好的习惯。
“那些山里人哪,又脏又懒,吃饱了瓜干,就知道搂着老婆瞎睡。我呀,这辈子也不到那些地方去了,没穿的没吃的,虱子滚成了球,大姑娘小媳『妇』天一热『露』皮『露』肉的,冬天里穿个破棉袄,直打哆嗦……你不知道那里的风多么大,雪多么大!还有,最冷的天,舌头伸出去拉不回来……”她说到这儿得意地一笑——显然满足这个比喻。我不得不打断她的抱怨:“他们这会儿在哪?干些什么?怎样安排日常生活?”
“还在南山;那里的大山不把他们埋了才怪,他们不会拔出腿来。原说开春以后就走,我看他们走不出来。干什么?什么都干。那真像逃荒要饭的‘叫花子’,身上有虱子,脸上有黑灰。办冬学、凿石头,死乞白赖当牛做马,一个月吃不上一口肉,一个个成了阴阳人,男不男女不女……”
“你能不能说得再具体一点?”
“要具体呀,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们受那些苦你做梦也想不到。人哪,折腾这一回下辈子都忘不了。等我有空把这些从头讲给你听,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跑回来了……一开始我和他们一样,也是蛮大的劲儿,我想无非是锻炼锻炼嘛,增加点见识吧,吃苦又算什么?就权当又一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谁知压根儿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你回来他们都同意吗?”
“当然,再待下去我也成了累赘。我帮不了他们,他们还得来保护我;再说余泽那呆子也没心思照顾我了,吕擎说什么他听什么。还有阳子,都听吕擎的。我在他们那一伙里什么都不是,他们就知道支使我干这干那,只要山里人高兴,他们把我卖了都愿意。”
我笑了。我这一笑,莉莉委屈得哭起来:“他们真能把我卖了呀,你们不知道,山里人时兴买卖‘婆娘’。我们就遇见一个一千块钱外加十个『毛』皮筒买来的‘婆娘’。可那个婆娘是什么啊,大鼻子大脸,身子短,手像鸡爪一样……就是他们不把我卖了,也会有人把我抢了去,山高路远到哪找去?有些日子我吓得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好。我老哀求余泽:‘让我走吧,让我走吧。’他一脚踹在我身上,骂:‘滚你妈的蛋!’我就滚他妈的蛋了……”
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莉莉跺脚,用拳头捣我:“你坏你坏,你笑你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