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嫪们儿’住在哪里?”
“‘嫪们儿’哪里都住,不是北庄就是橡树路。年纪大了,平时见不着面……”老人咧着嘴巴,害冷似的吸气:“咝咝!这集团都是‘嫪们儿’一手筹划哩,从起手到兴盛,大事一成,就交给金仲去管了。遇上动大心眼的事情,那还得去问‘嫪们儿’!”
我从老人的口气听出了深深的恐惧,还有敬佩。我问他到底怎么才能见到那个“缪们儿”,老人摇头:“这就难了,这就难了!咱和他一个庄里住着,少说也有个十来年没正面见他了……”
这天我回到招待所时,小金小白都等在那儿。他们知道我这些天常去北庄,脸『色』有点难堪。小白和小金咕哝了几句,大概在商量什么。小白说:
“宁先生,您有什么采访计划最好跟我讲一声,我们办公室会统一安排的。”
“我不过是随便走走罢了,这哪里是什么采访……”
五
小白开始注意我的工作了。她常常要留意我的一举一动。我明白了,心里有点可怜这个漂亮的姑娘。她真是漂亮,虽然过早地、莫名其妙地长出了一个双下巴。
有时我看着她的背影不禁陷入深深的『迷』『惑』:就是这样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却要跟在金仲屁股后面,还要时不时地说着“总裁”、“老总”这样的字眼,甚至还要眉飞『色』舞和一脸的崇敬——尽管这难免掺了几分做作和伪装。我真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这个神奇的世界上究竟有什么古怪的力量在让她屈服?
我第一次问起了“嫪们儿”,问她能否带我去见见这个人。想不到她立刻皱着眉头笑了:“宁先生,这是办不到的——别的事情可以,这个不行。十分抱歉……”“为什么?”“因为……”她犹豫着,好像在琢磨着怎样解释得清楚:“因为他已经退休了,彻底退休了!”
“你也不常见他吗?”
“我……从来没有。”
我不信。可又觉得她毫无必要隐瞒这些。我只在心里说:“缪们儿”啊,咱可真该见一见啊。
当我出门时,小白常常要问一句去哪儿,或者干脆就和我一起。这天我刚刚走出屋子,小白就从后面赶了上来。我说:“对不起,我想自己走一走。”
“你要到哪儿去?”
我随便往西指了指。
这是一个晚霞普照的时刻。西边有一片空地,空地上的茅草在阳光下轻轻拂动,如波似涌。我真的一直走过去。小白站在晚霞里看着我,好像在犹豫是否跟过来。
我往前缓缓走去,跨过一条散发着硫磺味的水沟,走入了那片荒地中间。这时我才发现,这么大的一片荒地四周都围了栅栏和铁丝网,这使我想到这儿可能是一片等待建筑的地方,但不知闲置了多久。这里的各种植物都长得乌油油的,使人想到地力很足。让一片土地荒着多么可惜,我不明白在施工之前的几年里,为什么就不可以种点庄稼和蔬菜?我目测了一下,它大概至少有二百多亩,眼下全部长满了茅叶荩草、白羊草,还有扁鞘飘拂草。一两株小灌木孤零零地长在那儿,是蒙桑,椭圆形的小叶片刚刚长出不久,边缘粗糙的锯齿已清晰可见。我蹲下来拂开草蔓,望着湿乎乎的『裸』土。这是一片极其适合耕种的『潮』棕壤。在东部平原、在芦青河两岸都有很多这样的土质,那里的小麦和玉米高产区都是『潮』棕壤……桑树上有一只灰『色』山椒鸟,还有一个红点颏。红点颏尖叫一声先自飞去。一瞬间,地上掠过了一道阴影,抬起头,空中是一只大鸢。它的样子很像苍鹰,但飞起来双翅比苍鹰伸展得要长。也许它已经发现了我,翅膀一侧向下滑翔了没有多远,又迅即升入高空。当我心里为刚才的红点颏担心时,又一只小鸟从一边的灌木中蹿跳出来,昂起头注视了我一下,然后钻入一丛荆棘之中。
已经没法继续往前了,因为很快走到了那道铁丝网跟前。铁网外是分割成很小的庄稼地块;它们当中只有很少的地方修起了整齐的田垄,更多的却是带着可怕的割伤:或者是深挖的泥沟,或者是刚垒的一道砖墙,再不就是一些矮小的、七零八落的建筑物。一片饱受蹂躏的旷野,一片无辜的野地……眼前这番景象使我意识到,一切都如此陌生,因为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走出那座城市了。不远处又发出了小心翼翼的鸣叫,是刚才那只小鸟,它仍在慌张地躲避。我看看眼前的铁丝网,狠力扳了一下。仿佛身处樊笼,因为眼前就是织起的细密丝网,上面的斑斑锈迹及尖尖的倒刺让人不寒而栗——这会儿我突然想到了一位老人:许艮教授。此刻您正在哪里浪迹?叼着大烟斗的老人啊,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怀念您。还有吕擎他们,正在旅途上的三个男子汉——你们如今还在南部大山里吗?
我回想着一道道撞碎顽石的执拗目光。透过这道铁丝网,我正与那些目光遥遥相接。
一束束霞光直『射』在脸上。透过一片朦胧,我在遥视另一片原野……许艮叼着烟斗回头微笑,仿佛仍在不倦地诉说。我迎着火红的霞光眯了眯眼,然后转回身来。
小白一直在离我不远处看着。穿呢裙的美丽少女竟然变成了一个盯梢者,此刻正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全身灼热,解开衣扣,让凉凉的南风吹拂胸膛。我回转目光,想再次看一眼那只小鸟,看看那只翱翔的大鸢。没有,它们这一瞬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这片铁篱跟前,我似乎更加明白自己怀了一种什么心情,开始了新的觉悟和确认。我在想一份杂志仅仅是一小块土地,它早就荒芜了;可是有人还要出卖它——参与了这桩可鄙交易的人当中也包括了我。
它可以荒芜,可以遍生茅草,可仍然比出卖给一个金仲要好得多。
我的手因为用力拳了一下,掌心那儿马上一阵刺痛,渗出一点儿血来。可是我没有马上挪开手掌,而是一直抵着这道铁网。
工区传来嘶哑的汽笛吼叫声。不知这是催人上工还是下工,只是响得可怕。那些来自贫困地区的童工会在这突然响起的汽笛声里浑身颤抖……我特别想到了那个来自平原的姑娘。
那个穿呢裙的姑娘朝这边走来。她大概有点不耐烦了,说:“宁先生,我们该回去了吧?”
我眯着眼睛。我看到晚霞的光波在她脸上跳『荡』,她真的非常美丽。这使我想到那些混蛋们的本事,想到他们差不多无一例外地把一些好姑娘弄到了自己身边。不错,真的如此,这个世界正在作出可怕的选择:土地、杂志、姑娘,还有一些漂亮的别墅,一些着名的风景区、城市中最好的街区——一切可爱的东西都被他们如数抓在了手里。
“小白秘书,我这会儿正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不能按时完成任务了。”
“怎么了?”
“我可能要出去走一走。”
“走一走?到哪里走?”小白的眼睛即便惊愕地瞪大了,也还是清纯媚人。
我说:几个朋友就在这一带打工,我想顺路去找找他们;还有,我或许还要回老家看看——我的老家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平原地区。
她迟疑着:“这个……要看我们总裁怎样安排啊。”
我冷笑了一下,在心里说:滚他的蛋吧,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我是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人了,还有痛痛快快喘一口气的权利——就是说,我想怎么就怎么。
“您需要多长时间哪?”
我说这可不一定。
“我们集团很希望……与贵杂志的第一次合作能够顺利……”
“‘贵杂志’,”我咕哝着,问,“你能代表‘集团’吗?”
她迟疑着,嘴唇动了几下,没有说出什么,只惊讶地看着我。
我大笑起来。这使她窘迫而慌张。
后来我总算安慰了一下这个小姑娘。是的,她毕竟还这么年轻。我告诉她:别怕,我出去转一转就回来;这次我到这儿来,一方面为了完成社里交给的任务,一方面也要顺路办点私事:要知道城里人回一趟老家不容易啊!“总之,我希望你们能够谅解。我会尽力完成任务的。”
她这才舒了一口气,小舌头伸出来『舔』了一下嘴唇,随之微笑了。
《追赶》
一
走出“金星集团”,有一种难言的轻松和欣悦。
一直沿着河谷往前。随着逐渐向南,地势在增高,然后进入了丘陵地带。方圆几十里都是浑圆的山丘,山下,一片片石滩在阳光下闪亮,那是『裸』『露』的河床。河道宽达百米,却干得没有一丝水。近岸处,凡是被大水季节冲刷的地方都『露』出了很多卵石——这让人想到河水曾多次改道,每次塌下的淤泥又把卵石压在了下面。半上午时分,山雾还没有飘散,山风有点凉。再往前走,河底有了一线水流,贴着河岸向前缓缓流动。由于山脉的阻隔,河谷渐渐转向了西南。我只好离开了这道河谷。
一路上揣测着吕擎几个人的行进路径——按照莉莉的介绍,时下如果没有太大的变故,那么他们几个仍然还在大山南部活动。也许随着天气进一步转暖,他们会乘车北上。我心里明白,这次南山之行即便遇不到他们,对我也是十分值得的。
就像预计的一样,当天晚上宿在了山脚下的一个小村里。这里的一切都让我非常熟悉。小村里除了鸡狗的啼吠,很少听到人的喧声。春天已经深入了,可眼下却感不到一点忙春的生机。我刚安顿下来就打听那几个朋友——村里人分不清过路的人,只说有打工者或流浪汉,三人一帮五人一伙,顺着村东的河谷往南下去了……天一大早告别了老乡,准备翻过前面那座大山,以省去三十多华里的山路。寻到一条小路,这让攀爬起来容易一些。山阴的植被很好,因为这里可以保持冬雪,冬春里有缓慢的滋润……前边的绿『色』开始多起来,小路边的狼尾草已经长起了一寸高;还有茅根、野谷草、瘦脊伪针草、大油芒……长不大的乔木都簇成了灌木丛,如小叶杨和杞柳。那些通常可长二三十米的辽东栎在这儿只有几米高;黄榆长得就更小了。偶尔可以看到一两株糠椴和银白杨,在混杂的树种间显得特别醒目……鸟雀多起来,最常见的是麻雀和大山雀。有一只体量稍大的鸟在不远处的一株黑松上蹦来蹦去,由于跳得太快,最终也没法辨认……
中午时分登上了山冈。脚踏分水线,一种奇特的感觉涌上心头。这座山在方圆几十里是最高的,海拔至少在一千多米以上。从这里北望,一片片丘陵平缓多了,疏稀的林木就像纤弱的『毛』发;丘陵北部一平如砥,田畴村落树木一眼望不到边,最后隐在了一片水雾之中。我看到了『迷』河,它在十几里长的一段几乎一直保持笔直的方向,而后向东偏移,差不多变成了东西走向的一条河……向南眺望,起伏的山峦在阳光下闪烁着钢铁一样的颜『色』,一层银绿『色』的雾霭笼罩了它们;再远处,山峰与天穹的蓝『色』混在了一起,山峦和白云几乎相挨。那一架架西南东北走向的山脉之间,就是有名的白河和林河。
我知道已经走进了鹿山。我想寻找的那些村庄都掩在了山影之下,如果顺着大山阳坡一直走下去,就会发现那些村庄。我记住了莉莉讲过的那些大村镇的名字,像“官道崖”“济河”“陵山”“宽场”,以及他们曾经办过冬学的那些村子。我现在尚不清楚离那里还有多远,只想“陵山”可能是当地人的叫法,它可能就是“鹿山”。既然莉莉与吕擎他们是因为官道崖受挫才分手的,那么他们如今大概不会待在那儿了。那是山区第一大镇——越是这样的地方,对他们而言越是艰难,他们不可能在那里久留。
我想沿着山峰东面的河谷一直走去。它沿着鹿山转了多半周,然后才折向东北。在河谷左侧的山包可以看到花岗岩屑;再往前可见风化细晶岩,岩屑堆上长满了苔藓。山雾里不断传来嘎嘎的鸟叫,那声音听起来很像是黑斑啄木鸟。有时鸟叫的声音简直像老人咳嗽,震动力很强。这声音让人想到石子投水时散出的那种逐渐扩大的波纹,在山隙之中一圈一圈『荡』开。
二
太阳使山阳坡的石头和草木一齐放出了光亮,一种愉快的心情也出现了。走进了一个个村庄,打听着“陵山”。当地人都不知道这个名字,只说有个“岭子山”,我知道在山区,有时仅是十几里路的范围内,对一座山的叫法也会不同——又问“济河”和“官道崖”,他们只知道“官道崖”。我一阵兴奋,用半天时间『摸』到了那个大镇子里。它建在一座大山的慢坡上,由一代代人开凿整饬,竟形成一片开阔的土地。慢坡下亮亮的一道水就是“济河”。山里人口中的“三道湾子”“白石头河”“牙子河”,竟指了这同一条河流。山的名字也是如此,“鹿山”被叫成了“岭子山”“陵山”,甚至有一个更奇怪的名字:叭狗儿山。
我首先找到了那所学校。学校里的人狠狠地盯我。他们的眼神说明了那三个人真的在这儿待过。他们沉着脸,并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只说:“三个孬货!”
我不说什么,只问那“三个孬货”现在去了哪里。他们互相瞥了瞥,其中的一个故意『摸』着『插』在衣兜上的那支钢笔,鼻子翘到了天上,说:“这得问李万吉了。”
在山区找人就是这样难,我差不多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才寻到李万吉的住处。真是久闻其名不见其人啊,推开他的门扉时竟然让我有一种探险般的惊异。这人看上去已经有五十多了,实际上却只有四十来岁。他一脸尘土,满面皱纹,一双眼睛浑浊而苍老,一见面就极不信任地盯着我。我反复解释是那三个人的朋友,出差时顺路过来看看他们……李万吉乌黑的嘴唇哆嗦着,直拖延了很长时间,才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
那是几张画:李万吉的素描像、周围景物的速写……“他们走哩。差一点给关到局子里,官家还揍了他们……”
“现在人呢?”
“说不准哩,反正是送走了那个女人,又一路往东南下去了。”
他抹起了眼睛,说自己也想念那三个啊,要陪我一块儿去找:“他们走不远,想一想哩,又要做事情,又要找吃物,原本不急着赶路……”
我问他们有没有可能回到宽场以北的那个村子里去,那个大村子有个叫“老杆儿”的村头,他与他们有友谊。李万吉摇摇头:“不,他们就是要走一些生僻地方,像常言说的,‘好马不吃回头草’的。”
他没有耽搁,把家里收拾了一下,带上一点干粮,就和我一块儿上路了。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段路程不再孤单。接下来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我和李万吉不知穿越了多少山村。它们都是很小的村子,一律夹在山隙里。一路上我们只偶尔遇到一两处大村镇,总是加快步子绕过。我们边走边说,并不觉得怎样累。李万吉这个人熟了以后话极多,他原来不是枯燥的人——诗人怎么会枯燥呢。
大约是第九天上,我们在一个叫“小夼”的小村子里找到了那三个家伙。
三
当时我们五个人面对面站着,一时说不出话来。李万吉一下扯住了吕擎,阳子却直盯盯地看我。李万吉咕咕哝哝,另一只手去拖吕擎旁边的余泽。阳子喊叫:“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就把这次出来的原因前前后后讲了一遍。阳子说:“你真有本事,像掘土拨鼠一样找我们。”
他大概忘了我曾经是一个地质工作者,还当过流浪汉……我这会儿好好端量着他们:破烂的衣衫,蓬『乱』的头发,还有已经被扫成了条绺的裤脚,到处都像在山里游走的人了……只不过再看仔细一点,盯住他们的眼神瞄一会儿,就会觉得绝不像一般打工的人——这大概也是他们一路上饱受折磨的原因之一。他们就是装不像。
他们现在的安身之处是一个废弃的牲口棚。阳子告诉,以前这些牲口棚里养满了牲口,后来公社解散了,分田到户了,牲口也就分了,这些屋子全空出来——只有一群群的老鼠;赶走了老鼠,我们就安下了自己的窝。我问他们在这儿干什么,阳子说有许多可干的事儿,比如帮山里人推推金磨什么的。这引起了我的好奇,问了一下,原来这里的人正在偷偷采金:因为上边政策不允许小门小户的私人采金,只允许他们把采来的矿石卖掉,可那样收入就少多了,胆子大的就自己提炼金子。整个方法非常原始:用石磨把矿石磨碎,再用水淘。这儿一直被严禁使用氰化物提炼金子,可这样既方便又高产,所以总有人在使用。氰化物流到山谷,再汇到河里,鱼和蝌蚪都没有了,饮用水也给污染了。
我不解他们会卷进这样的营生,吕擎就解释说:他们一边帮山里人推金磨,一边要费许多口舌劝阻使用氰化物。有人本来是听从劝阻的,后来见别人照样在用,也就重新使用起来。“最近来了几个人,他们潜在这个村子里,专门鼓励村里人使用氰化物。这都是一些长期活动在大山里的走私者。”
几个人提起那一伙人都恨得咬牙切齿,说那是一些无恶不作的家伙,手里有钱,顺着河谷游『荡』,来去无踪……
“他们很难逮到。上边已经在好几个村里专门部署了人,有时还安『插』便衣。这都没用。前不久他们还从小夼领走了一个女人呢。那女人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男人哭得死去活来。”
我和吕擎说话时,李万吉和阳子就在一块儿叽叽喳喳。吕擎和余泽急着打听起家里的事情,我就告诉他们一切都好。我不愿把莉莉和埃诺德的事情告诉余泽,只讲了吴敏和逄琳,说她们都很好,不必挂念等等。吕擎沉着脸一声不吭。余泽脸上出现了笑容。我知道他想念莉莉。男人的悲剧。我注意到这三个人比过去黑多了也瘦多了,皮肤变得如此粗糙。看来山野生活能够很快地改变一个人的外部特征。李万吉从囊中掏出几个玉米饼,三个人立刻上前掰了一块,放进了嘴里。
午饭时牲口棚里来了一个老头儿,大家留他在这儿合炊。原来这就是以前的饲养员,牲口散去了,他没有家口,仍旧住在这里。老头子动手做饭,阳子帮他。午饭超乎寻常地简单:一碗清可见底的菜汤,里面除了盐,再就是干薯叶和白菜叶;主食是地瓜煎饼。李万吉带来的玉米饼他们都舍不得一下吃掉,掰了最大的一块送给那个老人。老人七十多岁,两手乌黑,接过玉米饼的时候抖得厉害。他大口吞食,有好几次竟给噎住了,发出了呜呜的声音。李万吉让我也吃玉米饼,我摇摇头。这样的地瓜煎饼我以前吃过很少几次,入口酥脆,有点甘甜,可是再吃一会儿就要满口发苦,舌头被割得发疼。山里人一年里主要吃这种食物,只是每年秋天例外:那时收获一点玉米和鲜地瓜、豆角之类,家家生活都得到改善。由于鲜地瓜不能长期储藏,玉米也要很快吃光,接下去的十来个月份就全靠这种地瓜煎饼了。
四
午饭之后吕擎领我找村头。村头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山里汉子,沉默寡言,一双眼睛却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我想他大概就靠这双眼睛掌管一个山村了。吕擎把我介绍给村头的时候,只着重谈了一下我们的关系,对方立刻高兴了。我马上明白吕擎与村头的关系处得极好。
我们在村头的陪伴下,一块儿到一个大碾屋里看了一下所谓的“小学”。原来这才是三个人的杰作:阳子画的一些图画贴在碾屋的墙上,屋里全是石板搭起的课桌,白灰墙上涂了墨汁就成了一面黑板,上面还留着几个没有擦掉的拼音字母。村头说:“他们若是不来,村里孩子有一多半别想识字。”他叹息:“以前孩子上学要走远路,到那个大村子里去。如今路上什么人都有……两个孩子往回走,走失了!”
我以为是『迷』了路,他摇摇头:“路熟着哩,也没招狼。狼早打光了,兔子也剩不了几只。现在是人多野物少,遭了人贩子!”村头恨恨地说,牙齿都咬响了。
真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吕擎默不做声,后来沉着嗓子告诉:真有一些丧心病狂的家伙藏在山里,他们专偷山里的孩子,偷走了贩到南面去,一个孩子能卖一千多元。
“就这样卖了一个孩子?”
村头说:“山里娃儿不值钱,山里娃儿有的是哩。”
他说这话的时候,两行泪水顺着鼻子往下流,然后背过身,走出了屋子。
吕擎小声告诉:村头的一个小外孙女刚刚九岁,前不久被人贩子偷走了,孩子是在山里采地肤菜时失踪的……这个广漠的世界啊,有谁来帮帮这些山里人呢?“你在山里走久了就会明白,这个年头好多人在城里发不了财,在热闹地方找不到机会,就一齐拥到山里来了。他们在这儿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拐卖人口、走私黄金、骗人妻女,有的干脆打家劫舍,是真正的强盗。他们还直接笼络那些走投无路的山里恶人,这样就有了向导,每到一个地方先『摸』底,然后再寻机会下手。”
吕擎说他们住的这个村子里,不知多少次半夜被枪声给扰『乱』,狗一连声地叫。等民兵跑出去,什么都晚了。只要是这种情况,天亮了问一问,准是又有一家出了什么事儿。“那些坏人分不清是从哪儿来的,有的腔调怪异,有的就『操』着当地口音,都带了各式武器。他们来偷来抢,可是山里人哪有什么东西?最穷的人家连柜子都是土和石头做的,几乎没有一个人有一件值钱的衣服。他们是来搜金子的,要搜走卖矿石挣来的一点钱,如果搜不到,就把这家的锅捣烂,或者欺负人家的孩子。有时半夜听到谁家像挨了刀子一样,喊破了嗓子,就是遭了事儿了。这喊声一开始还响在山坡上,追着追着就到了山的另一面去了,听不见了……”
我很久没有到过这片大山了,听了他们的叙说,让人觉得恍若隔世……余泽说:“比起那些人来,那几个走私金子的家伙还不是最坏的。”阳子介绍:“他们当中有个家伙叫‘大腕’,这家伙瘦骨嶙峋的,弯腰曲背,长着一对小灰眼珠,可能是城里来的流氓头子。这家伙一双眼睛就包在一堆皱纹里,不笑不说话,『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正经一个白『毛』妖怪!”阳子吸一口凉气,“有一段日子他把村头给瞒哄住了,因为他能说会道,还给了村头一条裤子。他在村里安了窝,手下的一伙在四处活动,到了傍晚就回来睡觉……”
说到这里,几个人的表情立刻有些沉重了。谈下去才知道,“大腕”这一伙和他们三个积上了仇:对方怀疑是他们报告了公安部门——其实没有必要,因为这些人的活动也并非保密。阳子说:“你想想,公安机关要知道还不容易吗?可‘大腕’一伙怨恨我们,说只有我们这些城里人才有那么活络的脑瓜,说俗话讲‘一山不容二虎’——他认为我们在跟他们一伙争地盘。”
我不明白:“这么多村子,他们到哪儿不行?为什么非要争夺这儿?”
吕擎说:“开始我也这样想,后来才发现这个小村的位置好,而且出路也多,比如说往东翻过那个山口就可以钻到林子里;这儿离其他村子近,地处中心,无论是做事还是逃窜,都方便得很。”
余泽『插』一句:“主要是这村里淘金的人多。”
晚上,我们五个人一块儿睡在碾屋的大通铺上。隔壁最小的一间就是原来主人的住处了。老头子晚上发出奇怪的呼噜声,这使我长时间不能入睡。到了半夜起了大风。刚开始我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就吓得坐起来。吕擎让我躺下,他说这是刮风,这儿春天和冬天的风像打雷一样:刚来时他们也吓得睡不着,后来就习惯了。我听到在轰隆隆的声音中还夹杂着奇怪的呼喊,仔细听听可以分辨出那是各样野物在嗥叫,大半是一些鸟,再就是狗的狂吠。我心里开始为他们三个担忧。
黎明前的一阵,大风息了。可我的瞌睡也来了,不知怎么就『迷』糊过去。睡了不知多长时间,大概太阳还没有升起,又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了——刚刚睁开眼,就见李万吉像救火似的从屋角蹦起,大声喊着,一把将我拉起来。这时我才发现屋里的人全不见了,李万吉是返回的,他刚刚从窗口跳进来。我的头一蒙,知道出事了。
牲口棚前面有几个草垛子,李万吉就拖着我往草垛子那儿跑去。
草垛后面有几个人端着土枪,原来都是村里的民兵。我抬头去找吕擎和阳子,没有找到。
离屋子一百多米远的地方传来号叫声,我听出其中有阳子的声音,似乎还有余泽变了声的呼喊。
几个民兵端着枪冲过去,我和李万吉猫着腰跟在后边……
走到近前才发现,余泽受了伤,阳子脸上也有抓伤。余泽用力地按住自己的腹部,手上渗出血来,他喊着:“‘大腕’,‘大腕’他们……”
他伸手一指,几个民兵又跑过去了。
我和李万吉照顾余泽和阳子。原来余泽的腹部挨了一刀。还好,由于腰带的阻隔,伤口很浅,但也流了不少血。余泽骂着:“‘大腕’领来了四个人,我去喊民兵……这会儿大概逃远了。”
那边传来了叫喊声,还夹杂有一阵阵可怕的呵斥,不少村里人都大呼大叫,咚咚地跑出来。
那边有一伙人簇在一起。我们走过去,用力挤进了人空里,见一个民兵正不停地用枪托捣一个人。
“快,抓住了‘大腕’的一个人!”有人喊。
许多人叫着,还在围过来,年纪很大的老婆婆边往前挤边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被枪托捣来捣去的人大概有二十多岁。他使劲儿咬着嘴唇,挨了枪托不吭一声。我们都听到了他的牙齿咬得格格响,用力闭着眼睛。
有人喝:“睁开眼!”
他就是不睁。这时一个民兵用力把他的眼皮撑开来,我们都呆住了。
他是一个盲人!
《紧闭双眼》
一
余泽的伤并不重,这使我们几个松了一口气。都说这回“大腕”发狠了,显而易见要杀人——以前他们还从来没有这样,没有动刀。牲口棚里的老头吓得两手发抖,哀求几个人说:“千万不要招惹‘大腕’啊。”
村头过来看了余泽的伤,骂咧咧的:“狗娘养的,我这回给他放放血。”
我们都知道他是在说刚抓到的那个瞎子。瞎子长得瘦瘦的,从逮到的那一刻起就紧闭双眼,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他的头发枯黄,年纪轻轻却有了很多皱纹,脸上一点光泽都没有,衣服破烂,手脚满是裂口——当大家发现他竟然没穿鞋子时,都愣住了,因为这在山区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儿:山上的荆棘、石棱,什么都可以把他的脚割伤……大家惊奇中好好打量了一番,这才发现他的脚上有一层坚硬的厚壳,就像长了鳞甲一样。民兵把他关在了坚固的石头房子里。
阳子回忆这段时间与“大腕”一伙的交往,吸着冷气:“我们逮的这家伙在他们当中是最年轻的一个,以前常常见他,可这么久了就是没看出是个瞎子。他那时也闭着眼,我还以为他那是在想事情、在琢磨坏事呢。”
余泽也连连叹息:“真是想不到,想不到。”
吕擎惊愕极了,瞪着我:“真怪!谁也没往那上面想,因为这不可能啊!你没见他跑呢,他跑起来就像飞一样,从来没碰撞到任何东西上面,机灵得像只黄鼬;他像‘大腕’的近身护卫,什么时候都跟在那家伙身边……”
李万吉左右看着,总想岔开话题。看来这场厮打给他造成的惊恐很快就过去了。只待了半天工夫,他又开始从内衣口袋里掏着,掏出一卷纸来。大家还在说刚逮住的这个盲人,李万吉却递了几次纸页,最后被阳子接下来。阳子转身给我读了几首,我发现这些句子都稚拙得很——那种极其怪异和幼稚的想法,又使人忍不住去重新打量一下面前的这个人。我深以为奇的是,一个饱受生活捉弄、年近半百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多幼稚的、不可思议的、像孩子似的想法?这样的人该有一颗多么奇特的心灵,可爱却又有点不可救『药』!
阳子读的时候,李万吉在一边怂恿他提高声音。大家的心思还在那个盲人身上,这会儿言不由衷地称赞几句李万吉。李万吉先是用力绷着嘴唇,后来就忍不住叙说起来。他说:“想啊,想啊——一辈子也没有这么想过人!”他对吕擎他们三个想极了,说这么多年啊,就是没有遇到像他们这样的人——只是不敢来找,这回是鼓了好大勇气才到这儿来的……我问他:“为什么不敢?”李万吉低下头咕哝:上一次他们三个离开了,镇上穿制服的人就不断地威吓,说如果再把这三个勾引到镇子上,就敲碎他脑壳……说到这儿他竟然像个孩子似的,嘴巴张得老大,呜咽起来。
我既难过又不敢抬头,因为一看他的脸就忍不住要笑。他缺少牙齿的嘴巴张那么大,一边哭一边流出口水。
李万吉呜咽了一会儿,把手搭到了阳子肩上。在这几个人当中,他与阳子的关系显然最为密切——我这时又想起李万吉炕席子底下放的那些素描画。一会儿,他把阳子扳到一个角落里去了,还在哭着叙说什么。那边虽然压低了声音,可是啼哭声和断断续续的内容还是让我们这边无法完全忽略。使我难以置信的是,他这会儿正在对阳子诉说自己的爱情!他结结巴巴的:“……你知道吗?我的心……”我瞥见他说这话时,手按着胸口,颤抖着,一双脚轮换踏地……原来他正爱着镇上大十字口拐角那儿一个卖豆腐的姑娘。阳子大概也忍不住了,笑一声问:“就是那个老太太吗?”李万吉厉声阻止他:“那是个姑娘!”
吕擎对我挤挤眼,小声说:“那女人至少也有五十岁了。”
那边的李万吉对阳子说:“你看,她做活的时候戴着白套袖,那套袖上一丝灰气也没有。整个镇上谁有她那样的白套袖?”他哭着,嘴唇翘着『吟』哦道:“你叫卖的声音啦像百灵歌唱你那双手啦像白天鹅的翅膀我的思念啦我的忧伤你竟然出现在这里啦让我忘记啦这儿是穷乡僻壤……”
他一边念一边抽动鼻子,后来终于泣不成声。
我对诗中不断出现的“啦”字觉得好玩。一抬头,我发现阳子竟被打动了,紧紧地盯住他看;阳子撕破的裤子绷在腿上,显得两腿很细,稍长的头发『乱』蓬蓬的……
我盯住他们的背影许久,突然想起了小涓,想起了阳子与她长久的思念——阳子从见到我就不停地谈她,不知多少次说过了,甚至问:“那个小家伙,你说她为什么把护膝套在脚腕子上啊?”其实那不是护膝,那只是一截针织护套。阳子说:“那个小家伙真棒!”我告诉阳子来前曾经见过小涓的一个校友,她实际上没有毕业,像抢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似的,到了那个“金星集团”,给那个鼻孔很大、喘气像老牛似的总裁做秘书去了。余泽听了好一阵惊讶,一直看着我。后来余泽像个哲人一样自语了一句:“这个世界最大的罪恶,就是败坏了一些不错的姑娘……”我那时没有吭声,因为我想到了莉莉。
我一直看着李万吉和阳子。多么好的人、奇怪的人,对他们来说,哪怕来自异『性』的爱只有一丝一绺,就会让他们感慨万千。我同时想起了梅子,我在那个平原、那个山区流浪生涯中经历的一次次异『性』的爱护;特别是——凹眼姑娘。我在想人的一生注定要经受的热爱、困苦、辛劳,和各种各样的冷热熬煎……没有办法,一个人只要活着就不能胆怯,就只能迎上这一切。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不能回避也无法回避……
这个夜晚我难以入睡。起风了,巨石滚动。大风吹过山口的声音又一次让我感到了惊惧。我与吕擎挨在一块儿,以小声交谈来抵御深夜的不安。各种嗥叫与狂风混在了一块儿,那声音让人不能不想起巨雷闪电,想起出没的海盗以及狂浪拍碎甲板折断桅杆的那一刹那……大概由于白天刚刚受到一场劫掠的缘故,这声音让我格外不安。吕擎告诉:出来这几个月尽管忍受折磨,饥一顿饱一顿,有时累得真想一头栽到旁边的灌木棵里睡上几天……可奇怪的是,在路上他竟然一次也没有病倒;虽然人越来越瘦,眼窝越来越深,脾气却越来越执拗……我问他想母亲、想吴敏吗?他点点头:“有时候就觉得是在她们的目光下往前走。母亲的目光与爱人的目光是不同的,可是只有她们的目光能一直望着出远门的人。”
二
我在吕擎的叙说中不吱一声。因为我不能不想那些在大山里流浪的日子,那时候我也有一个望眼欲穿的母亲……与吕擎的母亲不同的是,她不仅让我远走高飞,而且还让我把她、连同那个茅屋一起忘掉——妈妈的口气是如此地坚毅果决,不容回绝。
在这个风声隆隆之夜,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与吕擎都没有睡去,只长久地沉默着。这个山地之夜啊,四周漆黑漆黑。睡不着,我们谈起了接下去的行程。吕擎说恐怕在这个冬天,他们不会离开南部山区了。这儿比他们以前想象的仿佛更遥远,就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儿的一切,会让一个在橡树路上长大的人目瞪口呆……天亮前我小声谈了莉莉的事,并建议让余泽早点回去,因为他这样单纯的人被莉莉欺骗,未免太惨了。吕擎没有吭声。那个叫埃诺德的外国二流子黏上了莉莉,丝毫不出他所料。他这样待了一会儿,终于判定说:对余泽而言,这次远行还是比莉莉重要得多;当然他和女友之间的变故会带来痛苦,可这样的痛苦绝不是这次远行的代价,因为每个人都跳动着一颗不同的心,谁也无力将它改变——如果天生是一个轻薄的灵魂,那也只好任它飘去。我明白,吕擎没有说出的一句话就是:既然对方从根上讲是个贱坯子,那就不值得留恋,无论她长得多么美……
天快亮了。在难得的一阵安静里,我似乎又听到了外面传来奇怪的嘶叫。我和吕擎坐起来。旁边的三个人睡得很熟。吕擎说:“你听——”
我屏住呼吸。
终于听清了,那是求饶的声音,是哭泣、呼喊,一个沙哑的嗓门儿……
吕擎站起来:“他们在打他,是他在哭、在喊!”
我听得越来越清晰了。因为关押盲人的小石头屋就离我们不远,现在大风停息了,我们也就听到了那种哭嚎……我和吕擎立刻出门。
小石头屋是一个空着的碾房。三五个掮着土枪的民兵围着一个大碾盘,碾砣的木架子上就捆了那个人。几个民兵闪开一点,我们才看清捆着的人眼下成了什么样子:头发、脸庞和衣袖都沾了血痕;碾盘上还有一些血。看得出,他已经被折腾得奄奄一息了——整个人一点声音都没有,头抵住胸口。天很冷,可他的衣服给脱掉了多半,仅剩下的一点也给撕破了。我们正看着,旁边那个民兵又要显『露』本事,伸手在他的小腹那儿猛地一拧,于是马上响起一声“啊呀”大叫。这就是我们在屋里听到的那种声音了。喊过之后,他的头又垂下来。
我觉得一股血冲上头顶,上前阻止他们。刚才拧人的那个家伙咬着牙,牙缝里发出哼哼的笑声。他这样笑着看我。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一股杀气。我知道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这种极其凶狠的品『性』——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扑上去撕咬,咬得人鲜血淋漓。在我们这个世界上,这样的人总能不失时机地派上用场,他们绝无生不逢时的苦恼。我明白自己的阻止无济于事,就对吕擎耳语几句。吕擎走开了。
那个人还在用力地推搡那个瞎子,把他的头发狠力揪起,往后一拨,让他的脸仰起来。但那两只眼还是紧紧闭着。他喝问:“说,‘大腕’的老窝在哪儿?”原来他们在『逼』问那一伙的秘密。年轻的瞎子一声不吭,碾盘上的血就是他自己咬破舌头和嘴唇流出来的。“这个狗东西,就是不说,就是不说!”那人恨恨地骂,腰带“叭”一下打过去。盲人后背上已经血痕交错,分不清是伤口还是糊上的脏东西。这些人折磨了他一夜。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可能是吕擎领来了村头。旁边的人好像受到了这脚步声的鼓励,重新用皮带抽打起来,并再一次去揪瞎子的头发——而这一次却让我看到了,瞎子竟然在笑。“嘿,古怪的东西,还笑,他还笑!”他们嚷着,伸手指着他,对刚刚进门的村头吼着。
村头叼着烟:“嗯?让我看看!”
他拨拨他的下巴。瞎子不笑了。村头鼻子哼一声:“小瞎子,你可知道犯的是死罪?”
屋里所有人都不吭一声。村头说下去:“你这条小命就攥在俺手里哩,你还牙硬!乖乖说出,服个软,我也好给你留一口气。嗯哼?不做声?那好,你就吊在这石碾子上吧,吊个半月二十天就是。”
我把村头拉到一边,再次提出把他送到惩治罪犯的地方。村头摇摇头,小声说:“你不晓得哩,咱抓住这么个人儿不易,咱要能从他嘴里抠出秘密,逮到‘大腕’,那一伙窝藏的果实就归咱村了。咱可不能让一块肥肉从嘴边滑溜过去……”
我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独自审人了。我说:“可是这样打,要出人命的!”
村头回头看看瞎子,摇摇头:“你不知哩,这些人泼皮得像牲口。”
我和吕擎建议:就由我们好好跟他谈谈,说不定会有些效果;让这些民兵走开吧。
“那不中,他们先围在四周吧。你们也许能把这瞎子的牙撬开?不过不绑是不行的……”
民兵撤走以后,我和吕擎就给他松了绳子,把旁边扔下的衣服给他披上。我们这样做时,他竟然一动不动。我问:“你饿吗?”我发现他身上抖了一下,慢慢抬起了头。他还是闭着眼,鼻翼活动了一下——他像一只土拨鼠那样频频地活动鼻翼,嗅着四周的什么。
这样嗅了一会儿,他又重新垂下头去。天亮了。
三
村头坚信“大腕”这一伙手里藏有一笔数目可观的金银财宝,甚至估计:如果能挖出这份财宝,就可以使小夼村彻底变个模样。“到了那一天,”村头咂着嘴说,“咱肉汤尽喝,白馍尽吃!”他越是寄予这种厚望,就越是盯紧了那个年轻的盲人不放。我和吕擎阳子等不知做了多少规劝,结果村头仍然坚持要把他捆在碾屋里,每天只给一些极其粗劣的食物,按时审问,直到他说出秘密的那一天。我们却看不出什么指望,因为这个盲人执拗得可怕。我从来没有看到一个人能像他这样忍受,简直是抱定了一死的决心。渐渐我和吕擎几个人都明白了:他是不会屈服的。
一天早晨,我和吕擎提来了热汤和瓜干饼子让他吃。他默默地把汤喝掉了,把那一点食物细细咀嚼了咽下去,然后又像过去一样把头垂下。站在一旁的民兵恨得咬牙切齿。村头也蹲在一旁吸烟,直盯着整个过程。他不止一次嘲笑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大善人”。我和吕擎不敢离去——只要一挪窝儿,他们又会狠狠地揍他。我一次又一次警告村头:“他会死的。”村头『露』出一丝冷笑,瞥瞥我,不语。
好多天过去了。有一天村头突然找到吕擎说:“硬的不行来软的,这样吧,就把那狗娘养的交给你们弄去,只让民兵远远瞄着。可有一条——别让他跑了,他要真敢撒开丫子,咱也真敢开枪。”
我们都明白,他是想让我们一点一点套出那个秘密。看来他们真的绝望了。
我们把他领回了饲养棚里。
从这一天起,饲养棚外面就站了几个背枪的人。村头每天都要来一两次,询问结果。瞎子整天不说话,一双无光的眼睛偶尔睁开,缓缓转动着头颅,像是从屋子的这一边嗅到另一边。这屋子里好像有什么特异的气息。他的敏感令人惊讶,因为他几乎能够分毫不差地取到任何想取的东西。有一次,李万吉的一沓纸放在通铺的另一边,他竟然直着走去,只一下就『摸』到了它——当时李万吉对阳子咕咕哝哝念什么,念完就把这沓纸放在了铺上。我看他嗅着手里的纸,心里一动,问:“识字吗?”
他用力摇头。
我又问他是哪里人、从哪儿来、为什么和“大腕”一伙搞到了一起。他马上像过去一样垂下了头,紧闭双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许多人的注意力渐渐从盲人身上挪开了。只有民兵仍然不依不饶地守在外面。我不想耽误吕擎他们几个人的事情,只想帮他们做点什么。我甚至试着和他们一块儿去冬学里授课。那个黑黑的大屋子里,来听课的不仅是孩子,还有上年纪的老头老太婆。山里人其实是用这个办法度过长长的夜晚。所谓的“上冬学”只是讲故事、讲大山之外的世界,时不时地『插』空教几个生字。每个人都关心自己的名字怎么写,还有村名、地名、山名。
闲下来时,阳子给我看了许多他拍下的黑白照片,其中有很多照片拍了这里残破的校舍以及其他细节:那些塌了半边的石头垒起的课桌、在街头行走的孩子……他把它们一一编了号码,并严格标注了区划位置等等。吕擎告诉我一个“伟大的计划”:要把这些照片放大、张贴,像搞巡回展览那样,用来在东部富裕地区为这儿的孩子募捐。他们讲了这个计划的全部,说他们这样也许真的能够搞到一笔很大的钱;除了街头募捐之外,他们还要争取一些大企业的赞助,和当地有关部门一起拟定一个翔实可行的规划;要搞出建校蓝图,比如校址的选择、学校的规模以及聘请教师的一揽子计划……这是多么雄心勃勃的大事业。吕擎让余泽把那些最重要的照片一张张挑选出来,不仅是编号,还加上了令人信服的说明文字。余泽很长时间没有理发了,长发披下来简直像个女人,除了那张有点发乌的冷峻面容、『乱』糟糟的胡子,从背影上看就尤其像。
吕擎还提出为这里捐献书籍的事情。这有点复杂,因为现在的书籍贵得很,仅仅靠购买大概不行。他寄希望于一些机构能捐出他们重复的、无用的图书;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将亲手帮助那些较大的学校建立一个开放的小型图书馆。我心里明白,这些努力也许微不足道,但在这片大山里却必定产生作用。无论如何这都是实实在在的事业。因为我们缺少的从来都是行动——我们有过太多的畅想,只是没有实干。由此我又想起了那个“金星集团”:他们即将给我们杂志的那笔钱如果归于吕擎他们的计划,将要有意义得多。当然,他们不会的,他们面对贫穷和苦难从来不动声『色』。
我们几个人在外面奔忙时,屋里只由李万吉看守那个盲人。有一天我们正在那间教室,突然李万吉跑进来,急急地拉着我们到外面去,一出门就大声喊:“他说话了!他说话了!”
“谁说话了?”
“小三,就是那个瞎子,他原来叫‘小三’啊!”
我们都愣愣地看着他。李万吉像着了魔似的咕咕哝哝,口冒白沫,直嚷了好长时间才让我们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四
原来李万吉在屋里闷得慌,就不停地『吟』哦。有一次他把那一沓纸放到炕上,转身再拿时却抓空了——一抬头,见那个盲人已经抓在手里,这会儿正不停地抚『摸』、抚『摸』……李万吉怕他弄脏了,从他手里夺过来,他就马上呻『吟』起来,好像被扯疼了似的……
“后来这家伙求饶了……最后我才知道,他年轻时候也喜欢过这东西哩……”
我问:“他也写诗?”
李万吉激动万分地晃动着拳头,又把拳头举在耳侧:“写的呀!”
李万吉说他当时激动地『吟』哦了几首,想让对方好好听听——谁知这个盲人果然磕磕绊绊地背出几句。“俺那会儿一下把他抱住了,‘我的好兄弟,你刚才念得多好哩!’……就这样,我和小三你一句我一句说开了,他一问起来就止不住哩,他想知道咱这一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向他担保:没有比这一伙再好的人了,没有他们你还不知死上几回哩!别不识好歹啊,你们的头儿‘大腕’一帮子才是山里的猛禽。小三听不得别人说‘大腕’的坏话,立刻不高兴了。他说自己这一伙打家劫舍,那是‘杀富济贫’哩!我问:小夼人‘富’吗?小三说:‘俺们不伤小夼人,俺们对付这几个城里人!’老天,我一听明白了,‘大腕’这一伙对城里人恨着哩,问他为什么。他说有一次村里来了一帮盲流,狠得不能再狠,劫走了‘大腕’他们一伙所有的东西,还打死了一个兄弟……”李万吉说到这儿两手抖着:“天哩!我敢说我们俩成了朋友……”
大家再也无心做别的了,一块儿随李万吉往回走去。
这真是令人难忘的一天。为了这一天,我和吕擎他们不知该怎样感激李万吉才好。他写的那些令人发笑的诗句竟然具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开启了一扇死死关闭的门。
就从这一天开始,我们渐渐可以跟小三交流了……他那双茫然的眼睛时睁时闭,不停地咬着嘴唇。他说话声音嘶哑,有时只有凑到跟前才能听清。他说到“大腕”满怀深情,下巴使劲儿抵紧了胸口那儿,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他说自己这一辈子都要服侍“大腕”,就像服侍自己的父母。
“你的父母呢?”吕擎忍不住问了一句。
小三咬着牙关抬起头,一双混浊的眼睛望着窗户,只不说话。这样一直到天黑,他总算断断续续讲出来。这是一个不忍卒读的故事……
他十几岁的时候是一个漂亮的好孩子。他们学校来了一位外地老师,会写诗,还有一本又一本馋人的好书。老师喜欢这个聪慧的孩子,还借书给他,教他写出一些长长短短的句子。他写蝴蝶,写花,写从他门前流去的那一条小河……那是一些多么羞怯的、幸福的日子。可就在那一年的冬天,新来的老师突然被逮捕了。宣布的时候召开了全校大会,老师被五花大绑押上台子,一些人背着枪站在台上台下。所有人都吓得一声不吭,整个会场上死一样沉寂。可就在这时候,从一个角落里发出了“哇”的一声恸哭。这是他在哭。
背枪的人把他扭到一个小黑屋里。他的爷爷是个地主,这就是他从小沉默的原因——因为这个,无论他多么聪慧可爱,从没有任何一个老师敢对他表示亲热,那个白发苍苍的外地老师只是一个例外……为什么抓走了老师?有人说那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最危险的敌人。他在小黑屋里被训斥了半天,出来以后人就木了。上课时,只能痴呆呆地看着黑板,什么也听不明白。他不再说话,一个星期没有吐出过一个字。就是这一年的初夏,一天早晨,一个人突然把他叫到一个空空的屋子里,掏出一张纸,让他在纸上写下一行字。他写了,那人就把那些字取走。第二天,那人又要他的书包,他不给,校长就严厉地瞪了一眼。所有的作业本都被拿走了。
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是在核对笔迹——有一个地方发现了一些可怕的话,它的笔迹与他的有些相似。他在那个闷热的夏天被带走了。那一年他十六岁。秋天,他被转到了一个正式看守所。他从押起来的第一天就给弄蒙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只一遍又一遍哀求,差不多说尽了人世间所有的软话……直到最后他才明白:这没有用。于是他不再哀求了。无论他们怎么揍他、揪他的头发,他都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对方。他的鼻子一次次被打破,右手的一根手指甚至被折断了——从此它再也不能弯曲。
十八岁的时候他被转到了另一个地方。那里的活儿越来越苦,吃的食物粗糙无比,还填不饱肚子。有一阵他的脚杆甚至被系上了锁链,夜间那锁链就系在床板上,床板上有一个铁环,他起来解溲时链子就会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一旁的人总是恶声恶气地骂。晚上休息不好,白天还要押到工地上修水渠、砌坝,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夜里他想妈妈,喊啊哭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放我出去吧,放我出去吧,做什么都行……”他望着高墙,墙头的铁丝网,在心里一次又一次背诵一些句子。他惊异的是自己这会儿全想起来了。除了想念妈妈,就是想念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师。
五
有一天,同囚室的一个年轻人不知得了什么病,痛得在地上打滚。后来这个人被送到医院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有人告诉他:那个人快要不行了,所以“保外就医”了。
从此他天天盼望自己也得一种可怕的病:哪怕是一种绝症。他悄悄吞下许多脏物,引起几次腹泻。有好多次真的在地上绞拧起来,可他们将他推搡到医院里打了几针就送了回来……在绝望的黑夜,他的双手急得在床板上抠啊抠啊,后来不知怎么撬出了一根钉子。他闭了闭眼睛,就把这根钉子吞了下去。
这一次他在地上滚动得很久……他如实告诉:我吃了一根钉子……
他给送到了医院,手术取出了钉子。可是伤口刚刚长好,他又被重新投进了囚室。
一个月之后,他吞食了窗户上的一根『插』栓……他真的要死了,昏过去,醒来发现自己又在医院了……
他折腾了几年,可就是没有离开囚室。他发现自己转眼长出了胡茬。前面只是没有尽头的煎熬、是一天比一天沉重的劳动……有一天所有囚犯都集合起来开会,广场上全是一片灰衣服。他们坐在那儿听人训话,低着头。他低头时一直闭眼,一睁眼,突然发现地上有个闪亮的东西,用脚一拨,是一支亮闪闪的大头针。他立刻如获至宝地捏在手里,尽管一时不知道派什么用场,也还是舍不得扔掉。瞥瞥四周,谁也没有注意。接下去的一段时间他一直在想这个大头针能做什么?吃下去吗?它实在太小了。
就在一刹那间,一种无比绝望的情绪把他吞没了。他说不出有多么痛恨自己,痛恨所有的一切。那时他捏住这根针的手在剧烈抖动,他狠了狠心这手才稳住——紧紧捏住,对准眼角,然后猛地一划……
从此他置身的这个世界一片漆黑。
大约又在囚室里耽搁了一年多,他被放回村子管制劳动。村子里从此有了一个可怕的瞎子。一个瓢泼大雨的夜晚,所有的村里人都早早睡下。他瞪着一双盲目等到半夜,从后面院墙跳出,然后朝着南部大山跑去了……在大山里,他没吃没喝,几次差点死去,最后幸亏遇到了一个中年人。这个搭救他的人就是现在的“大腕”,一个类似“父亲”的恩人……
我抚『摸』着他伤痕累累的后背。我想说什么,但这声音哽在喉咙里。
我们几个人几乎没有说什么,但心里想的全都一样。我们决定搭救他。他只说要回到“大腕”身边——父母早就去世了,他只有回到大山里的那个“父亲”身边,别无选择。“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抓到‘大腕’!”他说这话的时候咬着牙关。
第二天深夜,黎明前的大风吹响的时候,我们设法骗过了外面那些背枪的民兵……我们与他在草垛边分手。那一刻,我们几个人一直看着他灵巧地、一跳一跳地离开了——
只是一眨眼,那个瘦小的身躯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