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窝棚里的人根本就无心做饭,他们仰躺在草毡子上哼哼着,半睁半闭的眼睛不时地瞄瞄太阳。离这儿不远处,那一溜草毡子挡起的一个个窝棚常被碰得摇摇晃晃,里面传出了毫无顾忌的男女说笑声、打闹声,一些奇怪的哼哼唧唧的声音。
剃平头的小伙子不时地望那边一眼,抿着嘴。女人斜一下不远处那个吵吵闹闹的窝棚:“这一对子也不知是什么物件,凑到了一块儿,一天到晚搂抱着,什么事也不干,也不要个脸皮。”
她骂着,伸出铁勺搅着锅里的汤,又问我从哪儿来。我说从东边,平原上。“一个人浪『荡』?”我点点头。她说自己是领独生儿子来这个城市打工的——说着用沾了米汤的勺子往窝棚那儿比划了一下:“这些人里边都是出来找事做的。”
她摇头叹息,说如今找活的多了,日子越来越难了——恐怕还得往南,听说南边的事情好做。
我问她为什么不在家里种地,她告诉老家那块地方开了一片流黄水的工厂、建了大烟囱什么的,把好生生的地都给糟蹋了:剩下了一点点地也没法种,因为黄水杀苗哩!再加上天太旱,地下抽不上水,河里早就断了流。“这些年水比油还金贵哩!老百姓没有办法,拿着黄水杀死的苗儿去告状,有人就开着车追上来……上级说别种地了,做买卖弄‘第三产业’吧!庄稼人不知道什么叫‘产业’,后来才知道那就是炸油条、把好生生的大闺女往窑子里送。丧天良啊!能做上那事儿的,一百户里也没有两三户。余下的人要不就挨饿受冻,要不就得走出去。人挪活树挪死,走就走吧……”
她一边说一边瞅着孩子,说他爸的指望全在这孩子身上了,撵着孩子考学,一连考了三年,都没考中。“他爸在村里油坊榨油,和头儿打了一架,再加上日子不顺,孩子又没考上学,一阵心火攻上来腰子就得了病。他这一病不要紧,再也不能干重活了,一年年就得用『药』埋着。这下俺家的日子塌了。我天天哭,出去找活儿干……还有,领着俺这个不争气的孩子出去打工。这个老实孩子,最苦最累的脏活儿才有他干的。我不舍得咱这孩子,又没法儿。我孩子进窑下洞、采石头挖坑,干了一个来月就皮包骨头,手指头都磨破了。他爸说我孩儿啊这才是咱干的活儿啊,天底下的好活儿都留给了鳖种!当爹的没有指望,躺在炕上瞅着屋梁发呆。千不该万不该,他有一天偷着吃了老鼠『药』……”
女人说到这儿哭起来,“他爹一去,我就守着这孩子过了。开洞子时,和他一块儿的就砸死了两个,这孩子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得跟了去。你看看,我孩子没考上学,可他是个好书底子啊,能写一手好字哩。我琢磨到人多的地方去给他找个差事哩……”
我听着,一声不吭。
女人瞥瞥我:“你也是出来找差事的吧?”
我看看四周这些窝棚,不知说什么好。我点头又摇头,自语似的:“……我也是往前走,这会儿走到了十字路口,不知道下边往哪儿落脚。”
女人抹起了眼,“看得出你是个好心人,有一口吃的还给别人。可这世道是好心人不得好报啊,像俺家他爸……”
我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心里已经注满了苦汁,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往外溢流。可是我们却只有倾听。
三
旁边那个男人的糊糊做好了,向我打着手势。我走过去,见一个带裂口的碗已经盛满了,另一个新一点的碗刷得干干净净放在一边。他指了指空碗。我自己盛了一碗稀饭。
糊糊有点酸,我知道是因为掺了那些干结的窝窝头。每一口稀粥下咽都有点难,可这是野地的粮食,是流浪者糊口的粥。
饭后我请他一起喝茶。他的嘴含住杯沿时下唇使劲瘪着,于是总有两道水线从嘴角拉下来。交谈中我才知道,这个汉子已经在城里住了五六年——这也许让人有点百思不解,因为这样单薄的行装、简陋的住处,五年是不可能挨下来的。我记得五年中这座城市至少发过两次大水,甚至在立交桥下淹死了好几个人;还有,这五年里下了多少场大雪,又该有多少个寒冷的日日夜夜……顽强的生命啊!
在接下去的交谈中他告诉我:开始来到这座城里时,他还领着自己两岁的孩子,是个男孩。后来孩子就死在身边。那是半夜得的一场病,他当时听到呻『吟』伸手一『摸』,孩子的脑壳热得烫手。眼瞅着孩子就抽搐起来……他抱着孩子跑啊跑啊,跑到一个挂十字牌的门口就用手擂,擂了半天门才有一个人搓着眼出来,一睁眼就咋咋呼呼训他。也就在这时候,孩子在怀里咽了气。
从此以后他就成了一个人。为了活下去,他到垃圾箱里捡东西,再不就到建筑工地上干苦力。这些年他什么都干过,实在混不下去就卖血。没有几年他的身体就糟蹋得不成样子了,重活儿一点做不了……
“就打算在这儿一直住下去吗?”
他目光僵僵的,撇了撇嘴,“没地方去,就住这村子里吧……”
他把这个地方叫“村子”!我这时候才注意到,这些窝棚之间有一些弯弯曲曲的通路,真像是一座村庄的“街道”了。
“村子里常有来来往往的生人,不过大家相处得好哩。只有那些年轻人靠不住……有一次来了一个戴小红帽的人,他在这儿住了两天,偷去了好多东西。那家伙大概翻过山往南边跑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端量我:“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是个好伙计。我这人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好人,谁是歹人。”
我很感激他的信任。这时我觉得身边有人注视我,原来那个兜上『插』了一支钢笔的小伙子早就凑了过来,他一直在盯着我。
我对小伙子点点头,他冲我笑。我拍拍他的肩膀,他就引我到一边去坐了。
小伙子坐下来就好奇地看我的背囊,还伸手『摸』了『摸』。
此刻我很想鼓励一下小伙子,想说:你还这么年轻,年龄只有我的一半儿,你还会经历很多事情,出现很多机会,人的一生总是起伏坎坷的,你在这样的年纪可不要泄气啊——但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这些话。
小伙子咬咬嘴唇:“俺妈还在等哩,等有那么一天给我找个好差事……”他说着摇摇头,其实自己早就绝望了,“我往南走,走了不知多少村镇。人太多了!我和妈走啊走啊,一直走进了这个城里,一路上到处都看到赶路的人,大小车子一眼望不到头。天哪!出门以后我才知道天底下有这么多人。城里的人遮了地皮,遮了路。早晨八九点上街,黑鸦鸦一片前望不到头,后望不到尾,就像俺老家下雨前路边上那一大片蚂蚁……我心里害怕了,明白这辈子完了,没指望了。天底下的活路再多,这么多的人也要抢了去啊,哪有俺一个乡下孩子的份啊?俺害怕了,拖着妈妈,说快跑,快离开这城里啊,咱回呀!这城里的人太多了,咱乡下人踩也被踩死了,咱乡下人天生就该在土里打滚儿。我想跟妈回家,想这一辈子就趴在老家的黄土崖子上过吧……可俺妈不哩。她说:‘孩子,你再也不能像你爹一样了,你得出去闯『荡』,人挪活树挪死啊。’我说:‘不,俺就做棵树吧,俺就不做一个人了,俺害怕做人了’……”
小伙子的眼睛抬起来,看看我又闭上。
一番话让我心上发疼。我难以回驳,又不能同意……我想了想才说:“也许你妈妈是对的——你跟着她走一走、闯一闯吧!总之你要坚强,别怕走远路……”
我的话里有一个“也许”,这使我有点厌烦自己。我害怕那种绝望的情绪感染了他,他毕竟才二十岁啊。我的眼前突然闪过了03所那个不幸的朋友阿莱——真的啊,他们两人不知在哪儿有点相像。我的心里一阵发痛。
小伙子盯住我:“我走,可我往哪里走啊?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在这儿住久了,认识了窝棚里好多年龄和我差不多的人,他们有从乡下来的,还有邻近几个城镇的,都是些没有指望的人。他们差不多个个都试了好几次,结果全都一样。机会就那么多,人太多了,俺们争不过人家,最后只得逃开,逃到这些窝棚里……”
我想再烧一点水,到水龙头那儿接水,水停了。小伙子说每天只有一小段时间供水,全城都是这样。是的,在这个城市里,停水停电是经常的事儿。
旁边一个老人端着一根竹竿走过来,用搪瓷缸取水。我告诉他:“大爷,停水了。”“停水了?”他仰起脸,神情有点异样。我这才看出是一位盲人。我去帮他,他用竹竿轻轻碰碰我的腿说:“不用,不用。”然后转过身走开了——这一幕一下让我想到了行走如飞的山区盲青年,想起他在碾屋被打得鲜血淋漓的情形、他过去和今天的全部故事……
面对这片又陌生又熟悉的窝棚,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是一种奇怪的心情。从这儿往北望去是城区那片林立的高楼,那里是另一个世界。两个世界都有无法忍受的东西。
在此地,人随时可以背起背囊走向大地,像溪水一样到处流淌……而现在,我站在了两个世界之间。
《人心》
一
一大清早,阿环在楼梯拐角那儿看见了我,马上发出一声响亮的尖叫。她手提一把暖水瓶,惊讶之后就笑嘻嘻地站在那儿。她穿了一件风衣,米黄『色』的高领『毛』衣,挺着高高的胸脯,显得热情洋溢。几天不见,她的脸似乎比过去大了一倍,竟然像金星集团那个小白秘书一样,也长出了一副双下巴。她突然说了一句:“一看就知道你饱经沧桑……”小姑娘没有多少文化,随着成熟也多少学了一些词儿,但用起来还是略显生硬。她说了声“回头见”,“噔噔噔”就跑下了楼梯——下楼时两腿一甩一甩,让人觉得多少有些可爱。
环视一下办公室,一个人都没有。阿环原来是第一个来到。我把背囊摘下,放在办公桌上。桌上已经堆积了一摞子函件,对面娄萌的桌子倒收拾得干干净净,各种各样的资料都码在一边。我这时惊讶地发现,我的桌上蒙了一层灰尘——过去,无论我在不在,娄萌都会一块儿擦一下。这一层灰尘说明了许多——对方的拒绝和厌烦。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我希望是娄萌。上来的还是阿环。她有气无力地提着水瓶,说:“接一下呀,大哥。”只要娄萌来办公室,阿环就要去打开水,因为娄萌从来不喝饮水机里的水。
她以前从来不跟我叫大哥。这姑娘的确长大了,被马光调教得不错。马光最大的本事就是不失时机地找一些女孩子、为杂志搞一笔不大不小的钱……我问她编辑部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阿环笑嘻嘻说:“有什么事?吃饱了就过来蹭,下班了,各自拿着自己的包就走了。我还是打我的字。”
这提醒了我什么。我端着茶杯到她那儿看了看:也许我想发现一点什么秘密,比如文件信函之类。我问:“那个金仲常与这儿联系吗?”我知道信件或电话一般都由快手快脚的阿环去接。
“好像有点联系吧……”
正这时候外面喊了:“谁呀?谁把这个又脏又臭的大包放这儿了?”
我一转脸就从门缝看见了娄萌,特别是那双又大又亮、猫似的眼睛;还有她的鼻子,粉粉的,这也让我想起一只大猫。我跨出门去。
娄萌端起的杯子“砰”一下放到了写字台上。
我说:“您好!”
她冷冷的脸上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丝冷笑。她大仰着脸儿,这就使我看到了两个多少大了一点、有点不太相称的鼻孔。她的嘴唇一大早就搽了口红。
“你干得不错呀!”
“一般。”
她给自己的茶杯又注了热腾腾的水,在屋里踱步子。她想尽量做得雅致一点,作出四十出头的女人所追求的那种优雅劲儿。可惜水被溅出一点,她就慌不迭地重新把杯子放下。她乜斜着我:“看看你这狼狈样儿,在泥巴里打过几个滚吗?”
我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我还以为你不回了呢。”
“怎么会呢?我一直想念咱这儿……”
她鼻子里哼一声。如果是往日,她一定会递来一个满意的目光,可这回她真的给伤害了。她一时不愿说话,站在那儿,看看阿环黑洞洞的门,又看看楼梯。我想她也许在等马光和那个老编辑,等人凑齐的时候再正经收拾我吧。我想还不如让她尽快把那股怒气释放出来,这样更好。我于是直通通地说:“金仲骂你了,我因为保护你,把他给得罪了。谁骂我们领导也不行!”
她一愣:“他骂我?怎么骂?”
“他说你……”我迟疑着,“是个见钱眼开的女人,特别狡猾,这次想把他金仲辛辛苦苦、流血流汗挣来的钱扒去一半儿;还说你贪心不足,自己干社长主编,只让他干‘名誉社长’,拿个空衔儿骗他……”我忍住了,用力板着脸,“那个丑八怪不尊重你啊,主编!”
娄萌终于听明白了,拍了一下桌子。
我明白:恶作剧该结束了。
“你到底是什么用心?”娄萌也不傻,她单刀直入了。
“什么用心?还能什么用心?”我尽可能地镇静了一下。
“是呀,还能什么用心?你无非想把我们苦心经营的这个刊物给搞垮。我怀疑这就是你的用心。但是你没有想过这件事情的后果。我已经告诉了你的岳父。我很尊重老首长。我本来不愿让他上火焦急,可是出于对事业负责,我还是把你的行为告诉了他。”
我料定她会那样做,不过这也没什么。我歪头看着她:“我到底做了什么呀?”我只想借此来探听她与金仲的事情,以及事态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楼梯又响起来,马光戴着那顶长舌蓝帽一晃一晃走上来。他其实在楼梯那儿就把我们的争吵听得清清楚楚,一上来却笑『吟』『吟』的,扳住我的肩膀,说我们的“骑士”回来了!他瞥瞥我又脏又烂的衣服、旁边的大背囊,说“真够新『潮』的”。
我说:“这本来是你的活儿,我替你干了,差点累死也没干好——你听头儿正熊我呢!”
娄萌没有接马光的话茬。她为了保持那种始终如一的严肃『性』,只是直盯盯地看我,说:“你知道‘金星集团’实力有多么雄厚,我们跟它的合作哪怕只有一两年,刊物也就有了发展的空间。也就是说,无论形势怎么演化,我们都赢得了喘息的时间。现在怎么办?很好的一条路给堵死了,我们丧失了多么好的一个合作机会!你想让我们去四处乞讨、化缘?这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的利益,关系到刊物的生死存亡。你想过没有?我们的举措是经过……”
我说:“可是……”
“可是你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了,这个事情你要负全部责任。”
“你不能只听金仲的,那个‘肿材’是恼羞成怒。而且严格讲,这是一种欺骗……”
“谁欺骗谁?”
“互相欺骗。”
娄萌的手都抖了。
我说:“当然是欺骗。我们利用了他的虚荣心,想让他把那笔钱交出来。可是我们大伙儿都明白,”我看一眼马光,“马光你说呢?我们都明白,我们不可能信赖和依靠那个俗不可耐的家伙,他基本上是个文盲、恶棍。我们这么一份体面的杂志,怎么能借他的‘名誉’呢?他的‘名誉’到底怎么样你也该知道。你到那个地方打听一下,他的名声很坏!我们的杂志却要借助一个流氓的名誉,岂不荒唐?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情况是,那里真正说了算的,是‘缪们儿’……”
娄萌还要『插』嘴,我一下提高了声音,硬是把她给压了下去:“从另一方面讲,他们集团有大把的钱,他们不在乎这个。可那些钱是怎么来的?我亲眼见过,那才是一些血汗钱!那里有十几岁的童工,他们在没有起码劳动保护的状况下干活,都是一些失业农民的后代——是他们苦苦挣来的一点钱。还有,把未成年的农村少女塞到黄『色』场所里卖『淫』……好端端的一个地方就要被金仲这些家伙糟蹋完了,那里的河变臭了,饮用水里有毒——你知道吗?他们就是这样搞来的钱!可是他们要用这样的钱来城里买个‘名誉社长’,还模仿城里盖起了一条‘橡树路’……你不觉得这太残忍、太恶心了吗?他的一个电话,你们俩一拍板,几十万就扔进了水里!”
娄萌被我这一番话弄蒙了。她一会儿说我“别有用心”,一会儿又说什么“新时代的一颗金星”呀、“着名企业家”呀、“一个伟大时代的转折”呀,等等。可惜她这些话比刚才的锋头差多了,全都有气无力了。
二
我知道至少是在短时间内,娄萌被我给打败了。不过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这会儿一切都不在乎。因为从跨进杂志社的那一刻我就明白,我这次根本不想说服她。我知道又一次的告别迟早要来——我只不过想在这个时刻让她留下一点记忆:我要让她记住,在这个年头还仍然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会稍稍不同,还仍然有那么一点点莽撞气……
在这场谈话的最后,娄萌已经变得有些丧气了。她说:“你有意见、有看法可以提出来,可是我们已经决定的事情,你不能擅自更改啊,这是违背纪律啊。”
我说:“算了吧,我的年纪也不小了,我的胡茬也硬硬的了……”
马光在旁边发出了笑声。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我接下去说:“你也该告诉我实话,我们具体做事情的人心里也好有个数儿——你不该骗我吧?”
“我怎么骗你了?”她的声音又高起来。
“你心里明白。你告诉我那个集团的总经理让我们拿出一些版面来,到后来又说他提出发个‘专号’、登彩照;再后来对方的胃口越来越大,又提出联办、当‘名誉社长’——这是你讲的吧?”
我注意到娄萌鼻子两侧白白的皮肤开始变红。她说:“是这样又怎么了?”
“你说假话了。到了那里我才知道,这完全是你先提出来的。是你越来越主动,吊起了人家的胃口。我作为这个杂志社的一员,不能眼瞅着你引狼入室。”
娄萌气得抖起来。马光、阿环都收敛了刚才那一脸的揶揄,他们几个一齐定定地看我。我面对他们两个说:“这真的是引狼入室。那是怎样一个恶棍,你们到金星集团那儿去看一下就知道了,那个丑陋的家伙,一张脸就像河马出水……”
阿环笑了。马光却没有笑。他把长舌帽摘下来。我发现他前面的头发好像稀疏了一点,这大概是让钱和女人累的。
娄萌还想认真地吵下去。我说:“对不起,我已经累了,我要好好休息了。”
我说完就一下仰倒在沙发上,一边听着娄萌发誓——她在说“我们要追究”之类的话。追究吧。我倦了。这会儿我只是一声不吭。
后来我终于不能容忍她在旁边吵吵嚷嚷,就直接欠身对马光、阿环和刚刚上来的老编辑咕哝了一句:“在那样一个‘名誉社长’下面工作,咱大伙还不如死了好……”
马光终于哈哈大笑了。他看看阿环,阿环两手抄在漂亮的条绒裤兜里,左边的腿一颤一颤。我发现阿环的腿并不比金星集团那个小白的腿差到哪里,只不过以前并未在意而已。“尤物满地跑,看你找不找……”
马光愣怔怔地看着我。
我又加上一句:“好端端的一个刊物可不能当『妓』女。”
这一句把娄萌给气疯了,她尖叫着,指着我,胸脯急剧起伏,差一点就要上来打我的嘴巴了。
她凑近了时,我赶紧站起来。这时我才发现她只到我胸口那么高。我紧紧按着桌沿,我想当她把杯子里的热水往我身上撩泼的时候,我就要赶快转身。我心里想,有些庸俗而美丽的女人的确是可恶和可怕的。
马光过来平息事态。他劝娄萌消消气、坐下,然后又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来吧,你这个糟家伙!”
他扯着我的手,把背囊提起来,拉我去了阿环那个小屋里。他对阿环说:“走开走开走开,大叔要谈点事儿。”阿环缩缩鼻子到外面去了。
他把门关上:“何苦呢老宁,你这是何苦!”
我高兴不起来。我真想干点什么来解解气,我不吱一声。马光皱皱眉头。这个家伙特别发达的『毛』发这会儿让我看着挺别扭,像大猩猩。后来他自言自语起来:“没有办法,就是这么个年头,就该金仲那一类人发大财,我们没有办法啊,生气没用,痛心疾首也没用。我们管不了那么多,最后只能弄得自己垂头丧气。我也像你一样认真过,后来也还是像你一样败下来了。”
我没有打断他的话,但我心里觉得好笑,我在想:你什么时候像我一样过呢?你除了争夺我这个编辑部主任认真过,什么时候又认真过?你甚至连搞女人都不认真……
他继续说下去:“其实呢,换一个角度想一想,事情也无非如此。世界上本来就是‘多元’的,本来就生出了各种各样的动物植物,每一类生命都在千方百计地求得生存和发展。像金仲他们,就是要挖空心思地大把赚钱,能搞来钱就行;像我们,就是要千难万难地把刊物办下去,办得越兴旺越好。也只能这样,我们管不了世界上那么多事。我这样一想,才算是谅解了一点点……”
我点点头:“你说得好像都对。不过我想问问,你的‘心’呢?”
“什么心?”
“人心。”
马光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像不认识我。
也就在这时我才发现,与他在一起工作了这么久,以前对这些还毫无察觉:他原来长了一双不太严重的斗鸡眼!这会儿,当他凝起目光的时候,那对斗鸡眼也就暴『露』无遗了……他的那副傻呆呆的样子把满脸的精明驱赶得一干二净,那神态好像在问:怎么?人还需要有“心”吗?
是的,这是个非常古老又非常现实的问题。可惜这个极其精明的小伙子竟然将这样一个简单而基本的问题给忽略了。他太忙了,忙得不可开交,发稿、约稿、搞钱、各种各样的关系,还有女人的诱『惑』、千方百计占便宜、领导被领导、同事、住房,偶尔还要开一个“艺术沙龙”,炫耀自己的高雅和不同凡响……也许就是这些事情使他忙得忘掉了,忘掉了人还要有——“心”。
我说:“可是,我们有史以来遭遇的所有劫难,都是因为‘心’出了问题。”
马光皱起眉头,陷入了思索。他很快摆出一副哲学家的模样,伸出手:“那么请问,一个道德家能使社会繁荣吗?”
“我不知道你的‘道德家’指哪一类人。”
马光并未回答,只顺着刚才的思路说下去:“你制约了恶,不允许它们释放出来,可是你也会同时遏制了人的创造力。没有了创造力这个社会就将停滞不前,就将萎缩。”
这样的高论我听得实在不少了。残酷的是“创造力”总是与“恶”结成了一对孪生兄弟,而最后“恶”总是一阵疯长,直到把“创造力”这个弱小的兄弟给不动声『色』地一刀宰了——这怎么办呢?当鲜血满地的时候,你还来得及去宣扬那个“恶与创造”的真理吗?“恶”当然有力量,可是血缘的力量、伦常的力量、知『性』的力量——一句话:人的力量呢?
我还要问下去:人的生存的勇气呢?这一切呢?
这一切理应装在你的心上,因为你还是人;也因为我、你、我们大家、我们的后代,都还要继续活下去,顽强地活下去——仅仅因为这些,这其实非常之简单;就因为这些,你就得想法不让自己『迷』失和疯狂。我们所面临的一切原来就是如此的简单:或者是与这个世界一块儿活下去,或者是一块儿疯狂下去,直到毁灭……
我一声未吭。因为我觉得这些话对于马光已无必要了。
在即将分手的时刻,语言有时真是多余。
马光叹一声:“我发现你们的主要『毛』病是活得不高兴……”
“是的,高兴不起来。”
“而有的人,”他一只手拤在腰上,“为什么总是那么高兴呢?”
我看着他。两只眼球有点胀。是的,真得好好想一想那都是一些什么人、他们为什么“总是那么高兴”。不过我敢肯定的是,这类人无一例外,都是一些空心人,是染上了同一种颜『色』的尘土与粉末。他们等于是一些纸人,没有重量,没有声音,也没有真正的情感……
马光拍拍头说:“好像谁说过,我们这一代人主要是‘自己制造出忧伤,然后再回过头来欣赏它’。”
“是的,那些贱坯子从来不会理解‘忧伤’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不必再讨论下去了。
我走了。
三
好不容易一口气将事情忙完。是的,手头的这一切已经做得差不多了,该另起一个段落了。我决不愿把那些晦气和愤懑带到家里。只有当这些全做完了之后,我才感到一阵轻松,才要回到自己那个温暖的小窝。
此时此刻,当我怀抱小宁,和梅子坐在一起的时候,才真正感到了一种生活的甜美、一种回家的幸福。小狗丽丽,还有那一对龙虾,它们都安然无恙地迎接了我。丽丽的嘴巴永远是湿漉漉的,它发疯似的『舔』我、吻我,往我身上扑动。到后来它竟然和小宁争夺起我的怀抱。我于是把丽丽也抱在怀里——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两个生命更可爱的了。
梅子看着我,眼角好像渗出了泪水,“你看你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小宁的手按在我的胡茬上,“爸爸,你脸上怎么了?”他的小手在揭我脸上的一块皮屑。梅子阻止了他。
丽丽『舔』我,我不得不把它放到了地上。两只龙虾在那儿挥舞着两只大螯,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它们用一阵打斗迎接远方归来的人。
后来小宁就转身与丽丽和龙虾玩了。他们在角落里不断地发出哼唧声。丽丽笨拙的身躯,小宁机灵的扭动,龙虾在一旁咔咔嚓嚓的伴奏,都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温馨。任何东西都不能取代这里的声息和气味。是的,梅子的手在拍去我衣服上的尘土,在我鬓角那儿停留了。我感到了她指尖上的温热。我发现她也瘦了。这是一个把自己的全部、把自己仅有一次的生命悉数交给一个男人的女人。一想到这儿,我的胸口就有点发紧。
就是这种感受常常使我举步不前……我渴望、感激、留恋,并在这矛盾重重之间徘徊、徘徊一生……
“爸爸,爸爸!”小宁在外面喊我。
我赶紧奔到小宁跟前。小宁指着丽丽:“它咬我,它真咬我,你看。”
小宁的衣服上有湿湿的两个杏子大的水印。丽丽傻乎乎、笑嘻嘻,看看我又看看小宁。我说:“丽丽,轻一点用力,懂吗?”
它的尾巴摇动着,懂了。我让他们继续玩。
梅子说:“你走这么久!你知道你走了多少天吗?”
我算了算,只不过二十多天。我想起了什么,问:“娄主编在爸爸那儿告过我的状吗?”
“我不知道,反正我们今天晚饭到那里吃,到时候就会知道的,现在别谈这个了……”我们默默地靠在一起。小家太窄了,书架、床、沙发,什么都挤在一块儿,剩下的空地还搁了小宁的玩具,稍不注意就会把它们碰碎。我把它们捡起来,放在了写字台上。“我怕你一走就再也不回来……”“怎么会呢?”“会的。”梅子望着窗外那棵惨白的杨树,一对杏眼一动不动,“你一出差,我真担心。”“人都是要出门的,人不会总待在一个地方。”“是啊,不能像我这样——我们女人一辈子只能留下来守家……”“我们应该一块儿走,可惜你不会那样——女人难得跟上男人长途跋涉,除非是……”
“是什么?”她看着我。
我叹一声:“除非是一些……‘殉道者’。”
梅子咬了咬嘴唇,不再说什么。
这时我又想起了莉莉,有点替余泽难过,“我见了余泽他们,没有告诉莉莉和埃诺德的事,我是怕他受不住。”
“你见到他们了?”
我点点头。
梅子“啊”了一声……我把他们的情况大致讲了一遍,最后说:“他们正在那儿苦挨苦斗,大约要过了这个冬天才能回来。”
“到那时余泽什么都晚了。也许莉莉真的会让埃诺德搞走的。”
“搞走算了。”
梅子难过地摇头。
“她原本就不值得余泽去爱,余泽爱上她,完全是人『性』中的一种弱点占了上风。”
“什么弱点?”
“不知道。反正人有时很难抵御女人的那股浪劲儿。”
“你真觉得莉莉美吗?”
我看看梅子,不相信这是她的发问。这好像并不需要辨析。我说:“怎么,你认为她不美吗?”
“你们男人的眼光和女人不同。我觉得她很丑。”
没法跟她解释和争辩。我说:“噢,那她就是很丑了。”
我不愿再谈这个话题。因为我想起的是另一个趣事——岳父与老范头对“老年书法家协会『主席』”一职的竞选。我问这事儿进行得怎样了。
我发觉在问这句话时,我心里竟然也在盼着岳父获胜。这很滑稽。
“爸爸比老范头多上五六票——不是五票就是六票。你看竞争多么激烈!”
我心里想:谢天谢地。我知道这是岳父的“最后一搏”了。他如果不当上那个鬼也搞不清的所谓“『主席』”,也许会一下子垮掉的。这一下他该如愿以偿了。我说:“那我们该好好给老人庆贺一下了,不过这回那个老范头该哭鼻子了。”
“不像你想的那么严重吧?”
“你错了,这回你真的错了。也许这事儿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
我催促梅子准备一点东西,晚饭到岳父家一块儿吃,这也算是我们的祝贺。接着我又问了岳母的身体、小鹿的情况。梅子沉着脸说:“尽管有喜事儿,可也有不好的方面……”
我愣了一下。
她接着一讲我才明白:岳父因为选举紧张了好长时间,后来人突然一放松,险些垮掉。他病了好几天,新接手的一些活动——也就是说那个老年书法家协会的一些工作,也就没法干。好多人来找他商量事情、请示工作,他都要勉强拖着身子爬起来,跟人家一谈就是半天……
我笑了。人哪,说到底是一种奇怪的动物。这种动物在上帝的眼里也许是最为奇怪的,他们除了丰足的食物之外,还有那么多莫名的饥渴。上帝要满足他们所有的饥渴,简直要绞尽脑汁……我又问了吴敏、小涓和吕擎母亲的一些情况,梅子说她们都很挂念路上的人,“你如果有时间,可要跟他们仔细讲一下啊,不过……你不要讲那么苦,她们会受不住的。”
四
“橡树路”啊,久违的“橡树路”!你历尽沧桑,披挂了那么多的荣耀和屈辱……又一次走进了那个小院,特别是一眼望到了那棵高大的橡子树,心里马上有一阵高兴。岳母仍然那么胖,温温软软的手『摸』着我的胳膊、头发。在这个小院里,这是真正疼惜我的人。我觉得梅子所有的美好特质都来自母亲——只有偶尔呈现的那种内向和执拗、不愿妥协的劲儿,才来自那个瘦干干硬邦邦的岳父。
岳父真的躺在床上,见了我欠欠身子。还好,看来娄萌并没有把他怎样,一切正常。只是他的脸太黄了。这就是娄萌口里的那位“老首长”梁里,却很少让我想到当年的那个“铁来”。
“我们是来给您庆祝的。”
“那有什么。”他淡淡一句。可我明白那是一种虚伪。不过他的事儿真的可以告一段落了。
他穿上拖鞋,趿趿拉拉地往办公室走去。我跟进去。
他让我坐在沙发上。我发现这里新添的书法作品并不多。看来他写了那么多东西,装裱后参加展览,就为了这最后一搏。我说:“那个老范头……”
岳父眯眯眼睛,用食指轻轻敲击一下桌子:“同志嘛,还算个好同志;可惜就是不好好钻研业务,太能跑上层了……”
我听了觉得那么可笑。
“到最后,他又去找以前的……还好,吕南老对他是不太感兴趣的。”
我知道整个文化大权一直是掌在吕南老手里的。我想那个老范头失败的原因是不言自明的了。我发现在岳父背后的墙上,仅有的几幅新作中,有好几个斗大的“虎”字。这些“虎”有不同的写法,它们竟是那样粗大狂放。其中的一种写法我不敢恭维,而且一看就忍不住要笑——那个字很像一个“屌”字。
岳父见我在端量那个字,就笑着指点:“这个字呀,另一幅挂在宾馆里,有人要出一千元买走呢。”
我忍不住笑了。岳父也笑了。
外面吵吵嚷嚷,我一听就知道是小鹿来了。他在外面叫着。
我赶紧撇下老头子奔出去。
小鹿这家伙虎气生生,可能是由于常常游泳的缘故,皮肤有点儿黑。他穿的衣服比所有人都单薄,这就是运动员的特征。他刚热情了几句就回身喊着什么——原来门外花园里还有一个,他的朋友。他一喊那人出现了:一个小姑娘!她背着一个网篮,网篮里装着一些拖鞋、肥皂『乱』七八糟的,好像刚刚从外面洗澡回来,脚上也穿着拖鞋,趿趿拉拉走进来。也是一个黑姑娘,黑得让小鹿心花怒放。她的眼睛很大,而且眼角往上吊得厉害;鼻子矮得很,到了尖端那儿才猛地耸起,让人忍俊不禁。小鹿忙着向我介绍她,她并没有把脸转向别人,看来对屋里的其他人早就熟悉了。小鹿说这是他们那个体工队的同事,叫“小阿苔”。
“这个名字真不错。”我说。
小阿苔看着我,天真无邪地、摇头摆脑地笑着。她说话瓮声瓮气的:“大哥呀,我老想见你,这回见着了!”
“我这回也见着了。”
小鹿扯扯小阿苔,他们到花园里玩去了。小鹿夸张的叫声,还有小阿苔沙哑的笑声,一阵阵传进来。
这时候我想:她怎么笑得那么难听?这简直不像是她笑的。梅子在一旁,我问:“他们就是那种关系吗?”“什么关系?”“恋爱吗?”“看你说的,”梅子一撇嘴,“他们那么小,怎么能……”
“你也太小看了别人,不信你悄悄到花园看一下,他们在橡树后面亲嘴呢!”
梅子不高兴了,盯了我一眼。岳父从里屋走出来,慢吞吞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咕哝,像是自语又像是告诉我:“我这一段时间就想改画呀,书画不分家呀……”
岳母在一旁抄着手说:“你爸画了一个大牡丹,那花瓣儿呀,水灵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