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及又说:“……她连电话都不接。我难过极了,整天闷在屋里。”
我没有告诉他复印件的事,也没有告诉于甜的消息。他还陷在自己的爱和痛之中,可那边的游戏已经变得有些残酷了。我真的更加担心……知道一切尚未可料。在这座看似庸常的拥挤的城市,有人正做着杀伐的游戏。也正因为是游戏,是一部分人残忍的活法,所以稍有不慎就会成为这场游戏的牺牲品……
三
娄萌这几天见了我总是热衷于谈论一个话题:希望我能到外面多跑一跑,说如果我想回老家的话,可以请假,总之要赶在真正的冬天之前。现在正是离开的好机会,反正杂志社里的人手够用,等等。
我没有接茬,装着没听明白,因为我知道她想劝我到下面去躲一躲风头。她大概害怕了,害怕中还掺杂了一份可贵的怜惜。她既不愿看到我和朋友们在这时候搞出什么名堂来连累她,也不愿让我们受到过分的精神和肉体伤害。这多半是好意,可我只觉得这好意也好笑。这一天她又唠叨起来,我终于忍不住了:
“娄主编,我们刚刚出去那么长的时间,你又希望我们躲开了!放心,我们连累不了你和于院长!”
“我不是往下撵你们,我只是想这样对你们好!”
“我不明白好在哪里。”
“你不是总要抓紧一切机会往下跑吗?你不就愿意在下面窜吗?你爱人有一次还当着我的面抱怨呢,说你总是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说你这辈子有走不完的路……”
我知道这是梅子的话。我笑了,“感谢你的体谅。”
“真是‘长了一双流离失所的脚’!”
“你怎么不让马光出去?”
娄萌的脸转到一边,不再搭理。停了一会儿她又说:“真是的,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这样的玩笑……”
我知道她的这句话里可能包含着很多内容,是的,事情可能真的已经有些不妙。我不做声了。但我并不想从她嘴里探听更多的东西。我想于甜和马光他们可比她要痛快多了,特别是于甜。我想那确是一个好姑娘,人很正直,又充满女『性』的怜悯。如今这样的姑娘真是少见,在这个城市里就更是凤『毛』麟角。我真替纪及惋惜。如果我可以强迫别人做什么,如果我有这个权力的话,那么我马上就会命令纪及和于甜成立一个家庭,而且要快。我相信他们在一块儿会生活得甜蜜无比,两个人都一天到晚乐呵呵的。要知道快乐比什么都重要啊,现代人得想方设法使自己快乐起来才行。
马光最终不负重托,两天之后搞来了比较可靠的消息。他说:“事情真的不好了——不过你别紧张。”
“你讲吧!”
“他们现在包下了那个招待所的好几间客房,耿尔直,还有外地找来的几个人,都住在那里。这几天已经在那儿召集了好几拨人喝酒、开会,反正都是乌七八糟的那一套……”
“那个主角——即将上任的‘总会’会长出面了吗?”
“听小贱人讲,霍老只在家里接见过耿尔直一次。王如一反复要求见霍老,霍老就让耿尔直领他去了一趟。反正王如一几个人,还有大学里的一些人——都参加了耿尔直他们的活动。借筹备‘国际徐福研究总会’纠集了一大批人。这期间由王如一和耿尔直几个人起草了一份材料,是直接写给吕南老的。其中的副本大概要分送很多地方。所有去那儿的人都当场签了字、按了手印。这一次他们直接就是保护霍老,呼吁吕南老支持他们回击一个勾结海内外别有用心的人、阴谋诽谤霍老的犯罪小集团。他们指控说这个小集团人员复杂,涉及到科学院内外、各大学,并继续在社会上辐『射』和扩散,形成了一股很恶毒的力量。总之这个小集团的一些核心人物都是长期仇视我们社会的一拨,是很坏的变质分子……”
马光嘴里吐出的一连串修饰语、定语,使我觉得恐怖而又滑稽。与原来想象的一样,五十年过去了,那些人的词库仍然没有得到更新。我问他:
“这个小集团的主要人物都是哪几个呢?”
“当然是你和纪及、吕擎他们——还有大学和社科联的几个老家伙,名单不详……”
“再有呢?”
“可能还包括院里的人。”
“包不包括顾侃灵所长?”
“听小贱人讲,‘老顾还算老实’。”
我笑了。我想老顾是一个最难对付的人,不过不像别人那样锋芒毕『露』罢了。我问:“那么顾所长到底是怎样的态度呢?”
“听说那些家伙发动了广泛签名之后,又想进一步扩大范围,用一些人的话说,就是‘要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他们说要争取科学院内外、全城文化界老中青三个层次签字,只有这样的材料才有分量。于是他们就去请顾侃灵。他不敢不去,因为那是以霍老的名义请的。可是到了那里一看,特别是看了那份材料之后,也就委婉地拒绝了。可能这事被人报告了上边,于是打击范围也就包括了他。那份材料里还加进了很多类似的话:‘重要科研部门的领导权、一些关键岗位,已经被一些异己分子占据,问题十分严重’;‘虽然小集团只是一小撮,但他们与各种势力遥相呼应,呼风唤雨,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闹起来,而且不择手段,能量很大,希望能够及早采取果断措施’……”
我听了只觉得有点头皮发麻。我不能想象这种“果断措施”的严厉程度。我承认,我一听到这种词儿还是有点慌促和害怕。我不禁自问:我和朋友们,特别是纪及,真的犯下了如此严重的罪行吗?就我来说,我不过是想保护一个朋友,而他在这座城市孤身一人,举目无亲,真的是一个孤儿,一个弱者,且重病在身。回头细细想一下,我们并没有什么越轨的事情,更没有居心叵测;我们与大学的老先生、其他的知识界朋友,仅仅是保持了一点工作上的联系、一种人们都可以理解的友谊。在节日里,我把纪及请到我们的小家庭里,饮上小小一杯酒,如此而已。当然我钦佩他的才华,尊重他的人格,这在一个质朴正直的人来说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且我与他和吕擎,在许多问题上的见解是极不一致的,常常要发生许多争论……
马光定定地望着我,那目光在替我担心。
我还在笑着,问他:“蓝『毛』和王如一几个究竟有多大的力量?怎么能把那么多人召集到一块儿签名?”
“老宁,你有时想问题也太简单了。你想一下,后面有霍老啊,只要有他的影子,什么事情还做不到?他们有很多有利条件,比如说他们可以封官许愿,而你们就不能;他们可以用身上手上的那点资本去唬人,而你们呢?到现在还是两手空空。像纪及,连老婆都没有,住在一个窄巴巴的小宿舍里……你们有什么力量?”
我哑口无言。是的,我们真的一无所有,这好像是突然之间才发现的。可是即便如此又该怎样?束手待毙?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我走得很慢。我没有乘车,而是沿着一条僻静的街巷缓缓往前。我想我们将迎接一点什么东西了,这种东西非常熟悉,它毫不陌生,原来一直伏在一个地方,只等一个机会苏醒和归来。这一切都是或早或晚要来的,如果没有纪及,一切也会来的。这一切躲也躲不过。这不太让人愉快。我心里默念着:纪及啊,老弟啊,咱要不愉快了。
西天的晚霞比哪一天烧得都红。暮『色』开始笼罩整个城市。这个黄昏,空气湿度陡然增大了,气压发生了变化,我觉得左胸——受过创伤的那一面正隐隐作痛。我抚『摸』胸肋,张望越来越暗的天空。往哪里去呢?这会儿我不想回家,只想一个人到更僻静的地方走一走。
我跳上了一辆去市郊的公交车,想让它把我拉到很远,直接拉到那条大河的岸边。
我想起了河堤外的那片草地,我想一个人在那儿好好待一会儿。
车子摇摇晃晃,像一辆快散架子的木头车。不知停了多少次,摇晃了多久,才到达了目的地。
我走下车时天『色』更晚了。我跑上河堤,想看一眼在暮『色』里泛亮的河水。一口气登上了河堤,全身都渗出了汗水。我的心狂跳不止。我的身体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虚弱了。我刚到四十岁,一副躯体竟磨损得如此厉害。我抑制着心跳,屏住呼吸,看这条久违的大河。
它没有一丝波浪,静静的,一动不动,水面像凝了一样。暗蓝『色』的天空,一道道隐隐约约的彩云映在其中。我迎着河的上游望去,远远的,河水像一把宝剑一样消失在远方。向下游望去,那里似乎有一条小船,凝止在微寒的水汽中。
这条河让我想起童年,想起了那座小茅屋。我们家不远也有一条河。我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外祖母,想起茅屋后边那一棵巨大无比的李子树。李子树,银亮银亮的密密花朵,花朵四周旋转着蜂蝶。外祖母站在大李子树下,头发像李子花一样。外祖母的眼睛望着我,就那么定定地望着我。
“您放心,这没有什么。这不过是一个大人所必定要经历的一些事情,就是这样。我不会使您失望的……”
我看见满头白发的外祖母在听我说话,她平静地点了点头。
《得一词条·斋戒》
先人徐福将三千童男童女尽数招集,艳阳下齐刷刷一片,何等欢欣!水嫩小脸儿于阳光下闪亮,胳膊如藕瓜,巴掌似佛手,新鲜且脆生,甜汁飞溅。先人恣得慌『乱』,吩咐人支起大锅一溜儿,投进莲子核桃花生栗子,再投进地瓜玉米高粱穗子,而后另开锅灶尽煮大鱼大肉。呜呼,水汽腾起十丈,百兽皆馋,哄然围拢,个个想分得羹水一杯。三千童男童女伏身大嚼,却也为何?只因个个来自穷苦人家,人人走出陋巷寒门,平日里何见此等伙食?徐福见其吃相内心欣悦,只愿个个口颊生香,人人肚圆膘满。
吃过一餐即要开始斋戒。这是上船前之大仪式,非道行深远之大方士而不能为。先是禁绝各种荤物,除鱼肉禽畜,更有葱姜蒜韭一干菜蔬。各类禁吃之物列出长长一条单子,贴在炊房之中。连吃三天斋饭,而后又服下粒粒安稳丸,只为戒躁戒急,从此安静微笑看人,恬然笃定处事,遂有一片和平景象。如此下去又是三天,大浴开始。这一场至为关键,任谁也不敢马虎。看官可知,该地方孩子整天泥一把水一把,屎里打滚『尿』里和泥,嘴上粘了地瓜糊,手上敷了百日灰,不细细搓洗干净神仙又如何要得。此理徐福与秦王之督导言说半天,土里吧唧之物方才听得明白。所有督导皆酒肉之徒,终日里喝黄酒吃羊腿,膻气刺鼻,自然不利斋戒。他们大吃大喝,不洁气息飘至童男童女之侧,皆因二者炊房相邻,馋得孩童龇牙瞪眼。为此先人徐福磨破口角,暗中送上银两,应允斋戒一过即请开宴,这几日先食用豆腐将就一二。
说起沐浴之事,有人即巧做文章,说什么童男童女皆被送往栾河,大洗三天;说什么连日里一条大河波澜翻滚,尽是上好大娃,戏水模样喜死两岸村民。还说童男童女个个身穿一条红『色』肚兜,像煞过年时张贴的“年年有余”中的抱鱼娃娃。并说他们洗得高兴,直唱了三天三夜小曲。还说徐福于三天辰光里身先士卒,扑通通跳入河中,与童男童女们一同戏水。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总之一派胡言,瞒天过海,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其实沐浴乃天大礼数,岂敢不慎之又慎!栾河乃浊流一条,内有鱼鳖虾蟹,更有水蛇,其余不洁之物在在皆是,美艳童子岂能轻易投入?再者,三千之数,四方搜寻,所费不赀,官府上下皆视若异珍,又怎能动辄施放于风高浪急之川?君不见今日之栾河尚有浪涌起伏,昨日之栾河又是何等狂暴!据考当年河道宽达一百三十六米,凶险之渊薮也!当年船行大海,必于此河起碇,真可谓人声鼎沸,夜不能寐!如此大川,平常人士避之惟恐不及,又怎会将皇帝钦定之少年美物如下水饺一般嗵嗵抛入?呜呼!呜呜呼!吾等万不能信也!
说到沐浴之佳所,实乃咱城郊五千年历史之“千年汤”,亦即今日之“徐福温泉”是也。此泉含上等矿物元素,营养超群,芬芳扑鼻,中外驰名,可想当年俏俏娇娃,何有不去之理?再说本泉乃温热之汤水,温度约四十二度五,涤『荡』脏腻,舒肌润肤,乃上上之选。老皮陈灰,瘙痒寒湿,脚气顽症,一触即灭。当地官府接到敕令,差遣衙役,封山围岭,只三五声吆喝,流民杂『毛』一干全无,顷刻间作鸟兽散。只见那温泉『荡』漾,波纹不惊,绿中透蓝,笑靥迎人。老先人徐福甩起长袖,率众生赶赴温泉,一个个喜气盈盈,眉开眼笑。那三千童男童女自然羞涩,站在那里宽衣解带,你我相觑,红颜薄命。咱先人徐福率先入浴,扑腾起来,阵阵硫磺直冲肺门何等惬意。小小童男顽皮异常,手脚并用,翻转筋斗。小小童女含苞待放,小『乳』未丰,发髻尽散。女领班入得水来,接近徐福,软语相向,耳鬓厮磨,撩水弄景,惹得心烦。待一轮皎月升起,一片混沌,男女杂处,又是另一番景致。总之洁身为要,素心放平,内外双净,诚可对天。惟有个别人不得要领,终究也难调教。
洗涮三日,捞出一个细细观测,只见他们肌肤近乎透明,眉清目秀,小嘴薄薄,舌翘如猫。胯部腋部,腿裆尾骨,皆无一丝浊痕。徐福先人说一声“好也”,挥手发令,众童子这才呼呼出泉,取一把山草擦干躯体。余下事更为重要,即再入厅堂,合掌焚香,默立邈思。徐福先人乃制香行家,造丹行家,点火熏人行家。有先人引导,不仅是童男童女,更有百工杂役、秦王督导,一个个鱼贯而入,不得遗漏。一时间烟气缭绕,门窗吐雾,一片肃静。大芬芳熏得人鼻涕眼泪不止,喷嚏连连,嗝逆声声。督导们乃西部壮士,粗鲁蛮人,故这等场合少不得屁滚『尿』流,大煞风景可见一斑。惟先人徐福端坐静寂,掌心向上,双眼微眯,一绺长须飘飘若仙。好先人!未及入海求仙,仙体已备,谁个不服?且看那班秦王督导,一个个近神境而心慌,入道场自萎靡,衰败模样不堪入目。再看那三千童子,光鲜依旧,双目炯炯,环顾左右,宽衫大袍,格外神气!
熏香仪式费时不少,从日出三竿直至红霞满天,人人『毛』孔洞开,异香入体;个个心肺吐纳,内外雅致。司仪官声朗嗓高,众熏人按部就班,一通大礼行过,三揖对拜,方为圆满。
出得厅堂,仍须小心为要,节饮食,少思欲,远情『色』,绝杯酒。只待楼船一列排开,别过乡亲,毅然登舷。从此算是脱了凡尘,去寻神仙,万里长征,迈出一步。
《东巡·五》
一
始皇在一天之内更换了五处宫苑,还是无法安睡。他听从那个二三百岁的方士所言,将宫内所有的窗户都用黑布遮起,不透一丝阳光。这样做的目的是求得一种隐秘的效果,以便等待神仙降临。方士言之凿凿,说如果陛下与宫内凡俗之物混在一起,神仙会厌恶的,这种厌恶将使其远远地躲开。始皇虽有些将信将疑,但暂且还是依照他的话去做了。他一开始还以为方士既然足有二三百岁了,本身也就是一个仙人了,谁知有一次刚刚流『露』这样的意思,方士连连摆手说:“不可,不可也!吾等本行走于求仙之途,只是长寿而已,何敢轻言长生?说白了,不过是多活了几年而已,离真正的神仙还差十万八千里呢!”始皇听了此番言语更是钦佩,于是不再犹豫,一切都按他的指点细细做起来。
由于连夜失眠,始皇只觉得脚下无根,走路踉跄,两眼视物『迷』『迷』茫茫。最初他还以为这是接近了神仙境界,后来因为不止一次眼前发黑,这才觉得不妙。御医来到,号过脉后又看舌苔,连连呼叫陛下,眼里泪花闪烁。御医开下的都是滋补镇静之『药』,说陛下万不可再吞服丹丸了。就此,那些花花绿绿的丸子也只好暂时搁置起来,可惟有百岁方士的晤谈让他从心里受用。他心里最牵挂的还有徐福,不知这个人准备得如何、能否尽快出海?他预感到徐福这一趟东海之行,极不同于五年前的那些方士,他有理由期待那个重要的回音。
在这些日子里他还要关心一下自己陵墓的修造情况。这在过去是一件带来极大快乐的事情,可是自从迈入四十六七岁之后,仿佛一切都变化了。他以前从未怀疑过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今天也不会否定;只是他越来越不愿意想象那样一个世界了。与前几代秦王不同的是,他在即位的第二年就开始了自己陵墓的修造,这是一个极为漫长浩大的工程,直到几十年过去,一切仿佛还看不到收尾。原来的计划不断得到修正,从巨大的墓室到陪葬品安放,从地宫主体到周边设施,都一再地突破原有的规模。这当然是一个逐步扩展的过程。因为无论如何,地下的一切还是比地上的要少得多,简直是不值一提。但如果悉数复制地上的宫苑,也显然是不可能的;更有众多的宫妃和随从,也不会一一跟他到另一个世界里去。那里必将是一个黑暗的天地,这正是他一想到就不快、甚至是越来越恐惧的原因。为此他专门叮嘱地宫执掌者:要设置一种永不枯竭的长明灯,要以人鱼膏为灯油,以水银为江海。为防止有人进入地宫,他特别让他们设计多处暗藏的机关,任何大胆之徒一旦走近半步就会立刻『射』杀。他心里明白,自己迈入那个世界的同时,必有宫女妃子、甚至是一大批臣僚跟随。对后者来说,他们当中的大部分是不会高兴的。可是这也由不得他们了。
不断有陵墓进展情况的禀报。这是他极为厌恶的信息。这等于在向他发出一种可怕的催促。后来他索『性』将禀报者一次次拒于门外。执掌陵墓大事的大臣吓坏了,他们害怕造成失职,会引来杀身之祸。不得已,在其一再恳求之下,始皇只好将亲自审定过目的权力交给了中车府令赵高。赵高欣然领命,从此这一烦人至深却又难以推诿的重大事项总算有了着落。那个世界的事情尽管重要之极,还是让别人可着劲儿折腾去吧,朕真正关心、感到最为迫切的,还是眼前的这个世界。比如说徐福船队的远行,就时刻挂在朕的身上。
也就在这样的时刻,突然发生了一件不祥的怪事:那个常常与之晤谈的百岁老方士失踪了。这怎么可能呢?如果这个方士不是逃匿而是死于宫廷暗杀,他心里倒还安定一些。问题是那个家伙真的是逃匿了!因为事后有城门将士报告:一个银须飘飘的老者出城去了,理由是要回东海那里取些东西。这种不辞而别显然凶多吉少,结论只能是背弃,或更大的诈术和阴谋之类。他为此深深地不安起来。他心里明白,宫中对方士异术一类事情烦言甚多,只不过极少有敢于当面陈言者罢了。如果这个百岁老方士逃走的消息一旦传开,必会是十分令人尴尬的事情。
一连多天,懊恼让他不知如何解脱。与此同时,关于儒生方士的更离奇的传闻又沸沸扬扬了。
二
他以前做过的一个梦又回到了脑海:那个鲜花盛开的城郭中突然奔涌着一群什么……这些东西渐渐近了,他才看出是一群老鼠,它们长得十分肥胖,就像一头头『乳』猪,皮『毛』黑得发蓝,蓝得发紫。眼见得这群硕鼠淹没了整个鲜花之城。一阵咔嚓咔嚓声之后,遍地鲜花没了,繁华的城郭之内什么都没了。他觉得此梦正向他昭示什么,让他很长时间咀嚼这个梦境,展开了无限的想象。他觉得自己平生最恨的,就是极想尽快去做而又不能为之的麻烦;他从来都是意到手到,手到事毕。可是这一次他却向自己的另一种欲望妥协了——就因为徐福他们一伙,因为那些方士所肩负的采『药』使命,而不得不遏制自己。他一直在想那个逃离的百岁方士,这时毫不怀疑这个老家伙就隐匿在这座城市。他们在这样敏感的时刻聚集一起,意欲何为?
有一次在梁山宫,始皇凭高览胜,突然看到山下正行驶着一个庞大的车队,好不威赫。稍稍震惊之余,他问了问,这才知道是丞相李斯出行。他当即表达了心里的不快。谁知不久就有人将他的话报告给了李斯。整个事件也许不大,却足以给他警醒。由于一时难以找到那个向丞相通风报信的家伙,一怒之下,他就将那天梁山宫中跟随左右的一群人全部处死了。
中车府令赵高说得好:“陛下之威无所不在,陛下之信无所不在,陛下之法无所不在,陛下之力无所不在。”
那些得到宠幸的妃子攀附、取宠,有时也不免撒娇。始皇用食指点点她们的脑门,她们就恐惧地微笑。她们说陛下的手指就像宝剑一样锐利。他认为女人有着奇怪的理解力和洞察力。他有时真想在她们面前诉说心中的委屈、各种各样的欲望,甚至是一些微小曲折的想法。他呼吸着她们的芬芳,倾听着她们的窃窃私语,与她们一起等待雄鸡鸣唱。
她们说:“陛下啊,您的雨『露』普降全国;您是甘泉,永不干涸。您的恩泽就像咸阳城南那个有名的温泉一样,汩汩流动,而且冒着热气。”
他不动声『色』地听着。不过当他的脸转向铜镜时,就立刻发现了无光的肌肤、起皱的面皮。他似乎听到了她们隐而不宣的一句话:你没有征服的东西还有日月辰光,你挡不住时光的脚步,它将把你缓缓地磨碎、磨成粉末,磨得什么也剩不下。狡猾的妃子只是这样想,未敢讲出来。如果讲出来,愚蠢的陛下也许会把所有表示时光的东西——比如滴漏日晷什么的,全部砸成屑末。可是尽管如此,最后化为屑末的只会是他自己,而不是时光本身。时光是无形的、无孔不入的、无时不在的,时光是真正伟大的。它甚至比太阳海洋月亮星斗,比这一切都更加伟大。它的伟大是因为它没有形状,也没有规模,它只是一个无限。
她们知道自己仅仅是时光老人派来的一些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尘埃,这会儿轻轻地撒在一位皇帝身上,遮盖他青春的光泽。她们不像皇帝一样害怕时光。她们兴高采烈,从容优裕。
始皇有一次忍不住对丞相李斯谈起了那个梦境,李斯沉默了一会儿说:“昼有所思,夜有所梦,不足为奇。陛下很可能听了那些儒生『吟』唱《硕鼠》那首民歌,这才浮想联翩,演化出这个梦境来。”
始皇不语。那些儒生们唱起歌来摇头晃脑,那些齐国稷下学宫的谬种也混迹在咸阳城里。他知道这都是不祥的种子。那些门客儒生方士们谈论起治国之道、带兵之方,研磨起什么“万民安乐之法”,真是令人愤怒。
他与李斯在宫内长廊里散步。对于这个丞相,他可从来没忘对方的出身:一个写过简刻过书的人,装了一肚子墨水,有韬略,有各种各样的念头。令始皇不安的是,李斯的念头常常要取代自己的念头。不过他实在需要有这样的一个人陪伴左右。有时他真的不知道,对付此人应该用卢鹿剑,还是应该用一杯甜酒?不过有一点他是记得的,那就是决不让李斯接近女『色』。他知道,清苦而严谨的生活极有助于规范一个人的思想。一旦李斯怀中也搂抱起那些润滑的肌肤、香喷喷的脂粉,这就好比在他思想的部件上擦了润滑油一般,那副脑瓜就会愈加活络,说不定还会谋反、篡位呢!
他们走在一起时,始皇的眼睛闪来闪去,就在思虑这样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他想起了一句缠绕自己的老话,不禁脱口而出:“丞相,你看这世上最难征服的东西是什么?”
李斯“嗯嗯”两声,没有回答。因为这个问题太难以回答了。他想啊想啊,想个不停,后来说:“陛下,臣想起来了,但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是啦,是啦。我想来想去,觉得最难征服的,还是人脑壳里的东西……”
“唔?”
“是这样,世间颇有些乖张怪戾之人,比如博士淳于越他们,比如那些儒生方士们。他们的脑子日夜不停,各种念头都在里面旋转;但他们只是不说,危险就在这里。”
始皇看着李斯,目光阴阴的。
“我在想,这才是最难以征服的。脑瓜里的东西愿怎么活动就怎么活动,滋生一万条奇怪的想法,任何人都无法约束它们。陛下不能够让它们像大将王贲带领的兵士一样,令行禁止。这就是臣所能告诉陛下的忠言。”
始皇点点头:“那个老方士逃去之后,你听到过什么议论没有?”
“臣,臣不敢说……”
“照实说来。”
李斯抬起头:“那好吧。咸阳城里的方士儒生们借这个事件摇唇鼓舌,说什么陛下是一个德行低劣的人,这辈子都别想靠近神仙一步,无论怎么着急都没有用;那个半仙之人正因为失望了,这才愤而离去……”
三
始皇发现自己的嗓子突然有些沙哑。他对李斯说:“你去办吧,弄明白他们脑子里转动什么,然后,让他们停下来——”
“可是,臣,臣用什么办法呢?”
始皇不屑于回答,说完马上转身走开了。李斯久久地僵在那儿。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脚步声,抬头一看,见赵高正从十几步远处走过。他快步追了过去。
李斯简单复述了皇帝的旨令。赵高笑着说:“这也没什么难的。”说着就咕哝出一套奇特的办法。李斯将信将疑地看着对方。赵高说:“不信你就试一下!”
李斯回到府中,立刻找来御史大夫,说:“从今以后,你帮我做一件要事吧:每天早晨捧一个金盘,到七十博士当中走一圈儿,告诉他们,每天清晨必须将一夜所思所想,如数放进盘中,不得藏匿。你要把它们原样端回来。”
御史大夫作难地搓手:“所思所想乃无形之物,如何托在盘中?”
李斯像始皇那样,不屑于再说什么,只转身走开。
从此每天早晨,人们都看到御史大夫身后跟了一个小童,小童端着金光闪亮的盘子到博士儒生们中间去了。所有人战战兢兢、又是异常郑重地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向这两个人倾吐出来。
转过一圈之后,他们就来到丞相府,盯着空空如也的盘子说:“禀告丞相,一切都装在了这里,容我们一一道来……淳于越昨夜里想:添置一个玉环佩在衣衫上。”
李斯鼻子里吭一声:“这也平常。”
“还有人想逃到高句丽一带地方,若是美妙,就再也不回了。”
李斯一愣,且忍着听下去——
“还有人想……”御史大夫吞吞吐吐。
“照直说来,不必晦涩。”
“是啦。他们还想……还想靠近一下妃子。”
李斯一下睁开了眼睛:“大胆!”
接着,御史大夫又背述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什么“想养一只金丝鸟”啦,“想和皇帝一起狩猎”啦,“想与女人厮混”啦,“想偷一点儿东西”啦,“想一口气写三车竹简”啦,“想替陛下制订安邦方略”啦。还有人想赤身『裸』体到咸阳城里走上一遭,等等不一而足。
李斯说:“了得!了得!实在了得!”
就这样,每天御史大夫都将众儒生所思所想择其要者报告丞相。久而久之,他对各种人的心思全部掌握,只不置评。那些儒生博士们也就放肆起来,各种想法五花八门,应接不暇;再到后来,竟然让人难以置信——比如说其中一个方士甚至要练习一种吐纳之法,白天吞下月亮,晚上吞进太阳,循环不止,以求永生。另有一个博士流氓成『性』,满腹才子佳人,还幻想着将自己变成一位美女,招摇过市。特别是一位年长博士,竟然死灰复燃,又一次想废郡县立分封,和王公贵族打成一片,而且还要将渔盐之利归还东夷。
李斯害怕了,找到赵高说:“你看,这些人闲来无事,必生事端;种种想念如此恶毒——究竟有什么办法,才能让他们的脑瓜不再活络转动呢?”
“我倒有一个办法,不知可否……”
李斯直着眼睛倾听。
“吾闻咸阳街头铁匠那儿,会打一种铆钉,那种铆钉一端尖尖,一端粗粗;它即可拴住活络东西。”
“你的意思是……”
“那些儒生方士们脑子里像抹了油一样活络,要将其止息委实不难,那就是从后脑那儿贯入一根铆钉,铆紧之后它们也就不会转来转去的了。”
李斯身上一阵发冷。他此刻突然想起了当年的韩非。
韩非是一个雄辩之才,能写出华彩文章。始皇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曾经说过:朕若能与韩非见上一面,死而无憾。后来韩非真的来了,也果真博得了始皇器重。李斯发了嫉心,谗言不断,说韩非在儒生之间多有蛊『惑』,必『乱』朝纲……讲来讲去,始皇对韩非陡增厌恶;再到后来听韩非讲话,句句都不顺耳,找一个罪名就把他杀了。可是斩了韩非始皇若有所失,后来竟悔疚起来。因为有时候他想找人谈谈,总是最先提起韩非。
想到这里,李斯就要对赵高的主意再琢磨一下了。
《固执的一代》
一
终于来到了这样的季节,寒风阵阵,穿裙子的女人溜溜跑动。天冷了,树叶飘飘的时光就要来临。随着天气变凉,人们脸上绷紧,出门时夹紧衣服走路,还要时不时地歪头看天。这座城市在这样的日子里要有一半时间顶着铅云,它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化为浑雨落下来,那时一地黏黏的泥浆人烦狗也烦:它们不停地抬起蹄子甩动。
这种天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还不如马上下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把整座城市浑成一片呢。在这样的大雪天里,我曾和纪及每人戴一顶翻耳小帽跑向人流稀疏的城郊,喷吐着两道白气,看一群群麻雀起起落落。冬天啊,洁净的雪地啊,没有被践踏的雪地啊,你让我如此地怀念。
据说也就是在这个初冬,吕南老经过了一个夏秋的鼓噪,终于有时间安定下来,仔细审阅了全部有关《海客谈瀛洲》的海内外资料,整个事件也就胸有成竹。他在一次内部会议上针对这场风波说了一句话——这可以看成是一锤定音。
我问了顾侃灵,他说那句话是有的,不过到底说了什么还不清楚;看来最后还是要去找一下吕南老……我对他的这个动议并不乐观,因为我一方面怀疑他能否见到吕南老,另一方面还多少有些担心:会不会把事情搞得更糟?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觉得他大概不是表达某种意愿的理想人选。这样犹豫了一会儿,他又说:“再不我去找一下秦老吧!如果秦老这时候能站出来讲几句,大概事情也就了结啦。”
和他一样,我对秦老倒一直寄托着希望。
这些日子里吕擎一直木着脸,一声不吭地做手边的工作。他要完成的是本学期学校的工作,受我和纪及的影响,也开始注意起秦王东巡的历史探究。他还随手写下了一些阅读笔记,有一些部分涉及到了霍老。就我看到的一些段落而言,这些文字相当芜杂斑驳,但极为犀利和丰富,语气就像冬天的铁块一样冷硬;但也不乏调侃,如:“我对徐福好奇,但厌烦七十二代孙!”他并没有把笔触停留在一些具体的分析和评价方面,而是由此深入和扩展开来。他多次引用霍闻海的那些着述,并阐述产生这些着作的历史条件和背景、它们在当时和后来的传播和影响等等。这是更为深广的历史与现实的忧思。
我告诉他:“从各个渠道了解的情况来看,有关方面真的已经把事情搞大了,我们都成了整个事件的中心人物,是围攻和诽谤霍老的幕后组织者——这一次好像不仅仅是小题大做,有人真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吕擎冷笑:“这样讲太抬举了他们。‘七十二代孙’算个什么?他不过是昨天遗留的一点精神霍『乱』,一个行将就木的流氓而已。他并不值得我们大动干戈。”
“精神霍『乱』”——这句比喻让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在心里说:吕擎啊,你心里到底装下了多少愤怒和痛苦,这其中也包括自己父亲的隐秘吗?你常日紧缩的眉头间的竖纹,是否也因为对父辈的叩问而加深?你从不与我讨论类似的隐忧,它们或者压在更深处,或者你对父辈的过去还一无所知……人『性』中蕴含的这一切阴暗和丑陋,也可以在今天、在我们自己身上流布和蔓延。我不禁在想那些长久的淤积、因为发酵而变成的恶臭由哪一代人、哪一些人打扫的问题。在这个浮躁匆促、满眼闪烁铜锈的时刻里,谁还会为这样一些问题所激动所忧愤。无暇顾及。行『色』匆匆。什么正义、公理,起码的道德感,都成了奢谈。没人去体味这恍若隔世的悲凉。有的只是表演,是对于更大利益的盘算和追逐。在各种各样的利益权衡之下,朋友和亲人之义轻若鸿『毛』。一个从来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畏惧劳动的胆小鬼,却可以把自己打扮成第一号反体制的勇士。嘲弄,无耻,背叛,欺骗,攀附,类似的流氓行径可以让其感到无上的荣耀。这就是触目惊心的现实——更可悲哀的是,我们所有人都可能在这过程中变成一个自觉不自觉的合谋者;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都难以置身事外。
我看着他。他的目光告诉:他不仅是痛苦的一代,而且是固执的一代。
吕擎看了一眼书架上的父亲照片,说:“这是母亲给我摆在这儿的,我总是挪开。我害怕看父亲的眼睛。看看他当年的目光吧,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信赖。那一代人真是单纯得可怕。与此同时有人却在残忍地搞一些恶作剧,把霍老这一类人空投到我们这座城市里来。那时父亲他们不但没有反抗,反而高高兴兴信以为真,以为真的来到了一个点石成金的魔法王国。其实是白日见鬼!除了父亲他们,我们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些傻呵呵的好心人,他们心甘情愿把霍老一类当成大人物供养起来!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这些人会无恶不作、血债累累,会是一些真正的混蛋……”
他说出的只是某一部分历史事实,可见他还不知道历史的另一面。那将是有所不同的、更残酷的认识。
“我们一家三代都出生在这座城市里,对它的历史还算熟悉。这里从古到今出过多少思想家、学者、诗人、音乐家,还有伟大的爱国者、将军和哲人。这是一座自豪的城市。可就在这儿,我们的父辈却伸手迎接了这么一群恶棍!真是耻辱……现在没有办法,接上打吧,因为当年那一场还没结束哩!再说这也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这是一场遭遇,是父亲他们没有打胜的一场遭遇战……昨天晚上我跟母亲谈了很久——我们从来不愿多谈,因为再谈还是那些:父亲的冤情、他一辈子做学问、搞翻译,老实得连这个小四合院的门都很少迈出。他只是搞研究,只是工作,四十岁上腰就弓了眼也花了,他的劳动无害有益,起码是毫无危险。可他就是没有想到自己会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父亲给绑在了院中这棵老槐树上,被皮带打坏了一只眼睛……”
吕擎咬着牙。他想抑制自己,可是没有成功。“老宁,你想一想当时吧。我父亲对那些打他的人一个也不熟悉。这里没有私仇。大概他临死都不会明白,有人为什么这样荒谬又这样狠毒……那年冬天他们把他关在水房里,里面到处结了冰,可就是不准生炉子。他蜷在冰上,硬是给冻死了……这样的记忆,让消费时代的狂『潮』给一下卷走,不是太可悲了吗?我们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是能记住事情的,这可能就是我们的命运吧!”
我觉得手指骨节在吕擎的诉说中疼痛起来。我屏住呼吸听着。
“你以前劝过我,我母亲也多次鼓励我,让我做个好学者。我没有回答。因为我还没有想好。我要好好想一想,想好了再做。我不想把那条路简单地重走一遍,因为我害怕。消费时代会更好吗?我才不信!这样的时代会用另一种方法宰割,我不能轻信……那个吸引父亲他们的东西还在,只为了抵抗这诱『惑』,我就得耗掉全身的力气!我会绕着它走,站在旁边看着它。我更想做的倒是另一种人:一个大睁眼睛的提醒者……无论我的力量多么弱小,我还是要彻夜不眠地守在这儿……”
吕擎脸『色』苍白,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我一声不吭……
二
在办公室里,我从来没有这样沉默。也许我冷漠的样子使马光和同事、特别是娄萌感到了惊讶。
多少天了,吕擎的话一直在心头低回,在耳畔回响。我无法忘记,无法从这声音中走出——就在他愤愤言说的同时,他丝毫也不曾察觉的是,我的脑海里却正在浮现那个不幸的漫画家……
娄萌又一次催促我下乡了,我终于直截了当对她讲:“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感谢你的关心。你不过想让我出城去躲一躲,可是出城还要返城,我还会重返前线的!”
娄萌皱皱眉头:“别说得这么吓人吧。”她生气了,但没发作。停了一会儿她又问起纪及,我就说:“他正在自己的小屋里等着他们呢!”
“等着谁?”
“等着有人来把他捆走。”
“你也太夸张了,谁捆他嘛。他如果有错误、有问题,也不过是检讨几句,怎么会像你想的那样呢?”
“是吗?只是检讨几句?就算是这样吧,可一个人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站在大家面前检讨?”
“因为……”
“因为那些王八蛋要把他制服,要杀一儆百,要用他来告诉所有人,无论是谁,最好永远趴在那儿,谁也别想站起来……”
娄萌瞪大了眼睛。屋里所有的人都看着我。我这才发觉自己声音那么高。我于是停下来,随手翻开一本书。可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进去。
娄萌像是等我平静了一会儿,才长舒一口说:“你千万不要误解我的好意。我,还有老于,真的是为你们好……”
这些话倒是真的。她往旁看一眼,声音放得更低:“你告诉纪及,上边让立刻停止他的一切工作,最近就要做出新的安排——他们要让他去下边的所里……老于很为难,和我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先让纪及到外面考察一段。这样老于也可以对上有个交待,就说他已经到下边去了……”
我承认于节夫『妇』的安排是煞费苦心的。在这个风头上,他们也只能把保护对象赶到乡下。而我想的是,在乡下,在山川大地之间,一个人可以变得心胸开阔,可以把忧愁和焦虑全都抛开……但我犹豫的是,这次远行毕竟不是纪及所愿,而只是被迫的一次出走……尽管如此,我现在倒真的希望纪及能和我一起走开——走得越远越好!想到这儿我就说:我会把您的意思告诉纪及的,如果他同意,我们就一起走了——也许我们这一次要走很长时间,也许会满载而归的。
娄萌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仿佛马上就要为我们送行了:“下去的时候多保重,特别是纪及,他的胃病很重,你要多帮助他、照看他。多带一点食物。”
她大概仍然对女儿和纪及的事抱有希望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好多了。我心里有些感激娄萌。
我回去后想马上找到纪及,可最先遇到的却是顾侃灵。他一见面就急切地告诉我:“吕南老的那句话打听到了。”
说真的,我尽管厌烦,却仍旧好奇。我问:“一句什么话?”
他飞快地眨眼,嘴巴因为嘬起而有了许多皱纹:“这是原则问题……”
我身上不知变得更沉重还是更轻松了。我只是突然觉得:比起吕擎、我们,吕南老和霍老,他们才是更为固执的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