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恫吓》
一
在我的经验中,梅子全家最厌烦的一件事就是我的缺席:时不时地走开,越来越频繁地离家离城。他们有一段时间甚至怀疑我患了类似于多动症那样的『毛』病、染上了某种“奔走癖”。可是最近一个月来我却发现了一个例外,就是他们也像娄萌一样,希望我在这个冬天到来之前消失一段时间。那就走吧。但愿梅子不要因为我经受更多的颠簸,让我心里留下那么多愧疚。
这个家庭表面上看一切似乎也还平静,实际上却是波涛汹涌。一切都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引起的:她的一家住在着名的“橡树路”,那是城内名副其实的贵族区,一二百年前由异族人建起来的。这一家人算是驻扎在城里的“胜者”;而我的一家却是真正的失败者,惟有我一个人莽撞无知地『乱』闯,一不小心闯到了橡树路上。婚后我有点自知之明,坚持把小家挪到破破烂烂的东城区:最初梅子剧烈反抗,后来虽然勉强同意了,但内心里却一直蒙受了委屈。她不再说什么。可我们的这个小窝毕竟还是温暖的。同一座城市还住了岳父岳母和内弟,当周末这一家迥然不同的人聚在一块儿时,会形成一种奇怪而驳杂的氛围。当然,我在这中间常常显得有些多余和不适。
“我就要和纪及一块儿走了,你……”
她不愿搭理我。我发现只一会儿的工夫,她的小脸就变得红扑扑的,额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粒。她抬起头望着我——这双杏眼就这样望了我快二十年。这目光真是复杂,它带着爱怜和凄楚,还有一点儿不解和无奈。在她眼里我是不可救『药』的人,任『性』、狂妄、偏执、单纯、善良,这一切的奇怪综合。但她也只得爱下去了,因为不爱也是不可能的。她的眼睛如同一对光洁的杏核儿,是书上形容的“杏眼通圆”。想一想这些年来让她气愤不已的一些场景,我真是很傻。生活多么不易啊,以至于骂多少粗话也不能表达心头的淤积。看看吧,看看我给折腾成了什么样子,本来是一个挺好的东部少年,就像一株水旺的渠边梧桐一样,如今却变成了一棵老秋木!我这些年已经懒得去照镜子,因为满脸都是难以褪尽的疲惫和憔悴,一道道的皱纹——我一看就沮丧到了极点。青春已逝。所以当我看到欢快活泼、情绪良好的梅子时,心里就感到一阵宽慰。
梅子在结婚之初就多次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一生都不希望我做一个好大喜功的人,而只希望我是一个没有七灾八难、平平安安的人:有一份安定的工作,上班下班,节假日带着老婆孩子出门……多么让人羡慕的小日子。可惜我们和大家一样,猝不及防地跨入了一个消费时代,出门一看,大街上突然有了翼手龙,有了食人兽,有一边跑一边撒『尿』的『色』情狂和癞皮狗……梅子所向往的那份平淡,其实就是人生的一种清福,它现在是越来越难了,可遇而不可求。而我大约从一出生的时候起,就注定了要过一种颠沛流离的、凄凉清苦的生活。放眼看苍苍茫茫的世界吧,人一旦投入其中就等于钻进了一片浑海,你只得伸开双臂奋力游动。这里的狗鱼水虫缠足草有的是,等着溺水吧。如果自认为是一个倔犟的人,那就折腾下去。我不足二十就体味了人生之艰;七十岁才会遭受的厄运,三十岁就提前到来。无尽的坎坷就像连绵的丘岭一般,层层相叠。我因思虑而困苦,我因幻想而厌恶。我『逼』人的热情永远不被理解,我因为无边的追思只好午夜枯坐。我有时躺在漆黑的夜『色』里捕捉大马的叩蹄、雁群的呢喃,把一座喧嚣的都会当成了远野乡村。哪里才有中年人的朗朗星空啊,哪里才躲得开这尘雾蒙蒙的一片阴霾啊。
我的身边空无一人。直至中年,遇到了纪及。
我对梅子一遍遍说着这个城市新人,一个面『色』乌黑嘴唇发紫的青年。她笑『吟』『吟』地说:你请他来家里啊,让他来我们家玩啊!可是我们的热情最终感染不了一个孤僻的人,他还是很少来这儿。梅子叹气说:他大概一个人过惯了……
这会儿我一直在凝神,梅子站了起来。她要为我准备出差的东西了。我把她按在椅子上。她突然想起什么,告诉:“我忘了个要紧事儿,王如一来我们家了,听说你要走了,他正要找你呢。”
这个人的消息竟如此灵通。他很长时间都在躲着我们,甚至不敢通一个电话,这会儿却突然跑来了。我想这其中必有缘故。
二
王如一刚见面就咋呼:“从昨天起我就找你老兄啊,心急火燎的……”我说:“别夸张了,那天你约我们谈词典,后来连影子都不见了,看来你已经吓坏了。”他急急分辩:“哪里哪里!我现在忙得很,这一段主要忙那个总会的筹备,真的腾不出手来啊,连老婆都见不着……找了你几次,我比你都急呢!”
“可不要找错了人啊,找错了人,以后什么东西也得不到!”
王如一的脸『色』一下变了,开口嚷叫:“老伙计,我们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交情了,你怎么这样讲我?”
“我不是讲你,我是——‘从逻辑的观点看’。”
王如一拍拍脑瓜:“噢,好像有这么一本书,是这个名字……”
“你看过吗?”
他摇摇头。
“你也不需要看这一类书,它们晦涩,而且都是‘落后的’世界观,看得人头昏眼花还看不懂;倒不如看一些简明扼要的东西,比如说霍老很久以前写的那些哲学小册子——那些小书既是真正的哲学,又通俗,从八十岁的老教授到乡下大爷都看得懂。”
王如一用眼角瞟了我一下:“你真的那样认为吗?”等不到回答,就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说:“霍老的哲学嘛,说老实话,他……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吧;不过他是那个时代的哲学家,是吧?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要求嘛,人在任何时代里发迹都不容易。正像我们这个时代里留下了一些深奥晦涩的哲学一样,那个时代就是要留下一种明快的哲学、普及的哲学。那时候,‘工农兵才是哲学的主人’。”
“是啊,工农兵是哲学的主人!”
王如一摇着头:“唉,这些东西在当时尽管也很有影响,不过说真的,它们毕竟时过境迁了……现在看就有些直白了……”
“直白吗?也不见得。这些哲学,包括一些诗,它们的命运,作者的命运,今天看仍然是个谜团——曲折『迷』离,应该说晦涩得很,比今天流行的哲学还要晦涩呢,你还嫌‘直白’!”
王如一颊肉抽搐,笑了几声。他眼睛专注地盯着一个地方,像在寻思什么,停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又要和纪及一块儿走了,有很多话要跟你讲——不讲不行啊!我只想说,我们交往已经很久了,我真心实意把你当成我的老师——我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无论是文品还是人品,都永远难望你之项背!”
“夫复何言!你也对纪及说过同样的话。你这人啊,最大的『毛』病就是谦虚!”
“我知道你对任何直接的表白都会怀疑,那就看行动吧。我今天不愿解释什么,情况很复杂,你会听到各种各样的流言。他们实际上既中伤了我,也离间了我们的关系。不过瞧着吧,这些人只会自食其果!”
我笑了:“你把我们的关系看得太了不起也太重要了。好像我们俩的关系比得上两个大国之间的关系似的。”
王如一用一根手指严肃地敲一下桌子:“可不,一人一世界嘛!我把咱们的友谊从来都看得很重!我不允许任何东西去玷污它!”
“真让人感动。我知道你这几天忙极了,尽管这样,你都没忘我,还要为我设宴送行……”
王如一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我刚才给你讲的那一切都是很动感情的,我常常想到你这些年对我的帮助、两个人一起探讨问题的情景,常常激动得不能自已。当然了,对一些具体问题,我们又不尽相同……”
“当然是这样。”
“是的是的,这些不同的看法,从来没有影响到我们俩的友谊……”
“好像是这样——但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王如一的脸沉下来,嘴唇紧紧绷着。
我望着他的样子,觉得好笑。面前这个人是非常脆弱和胆怯的,可同时又如此天真。他总想在当代生活的各种奇怪角落和缝隙中钻来钻去,像一条鱼那样圆滑和自由。
三
“我这一辈子的全部精力都投到了专业上,在这一点上,我与纪及和你没有任何差异。当然了,我也想在生活中更顺利一些、少一点遗憾。但我不会因为要获取什么而做下背叛原则和良心的事……”王如一满脸的诚恳。
“你就那么相信自己的‘原则’和‘良心’吗?它们真的那么可靠吗?我有时就不相信。”
王如一龇着紫红『色』的牙龈:“这还有什么怀疑!难道一个人离开了良心、原则——还会干什么好事吗?”
“是啊,我也曾经像你一样看重这些。可是后来才发现,它们本身也像酒一样,可以掺水作假。对待它们也许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先放它一会儿……”
“放下‘原则’吗?”
“对,就让我们先把它放到一边,先来点实实在在的东西,比如说喝一杯茶——我和你谈了这么长的时间,你也该倒一杯茶给我提提神了,别光急着讲什么大话。”
王如一的拳头在我胸脯那儿捶了一下:“你这个家伙呀!”说着就回身去倒茶了。可是他端来的不是茶,而是一杯咖啡。我呷一口润润喉咙,还好,这个家伙没有忘记我喝咖啡不放糖,苦苦的。
我喝着咖啡,对王如一又有了一点点好感,说:“如一,我们不要争来争去了。说心里话,我也很重视你的友谊。像纪及,他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举目无亲,大家都该帮帮他。你如果在街上看见一个重量级拳击手狠打一个身体羸弱的人,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
“这是当然的了,不过……有些事情不像你想得那么严重啊。有些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你如果太认真反而不好呢……”
“对呀,我们不认真,可是有人会认真!人家会不管你的死活挥起重拳,一直打到底!”
王如一的上唇翘起来:“老宁,我和你从深层意义上讲是非常一致的,我何尝看不清?我不过是想:何必招惹别人呢?人家气数未尽,我们也奈何不得人家。我们这些人怎么奈何得了……”
“既然他们已经发达成这样了,那为什么还要找茬儿收拾我们这些穷人呢?”
“穷人”两个字刺激了王如一,让他不安了。他连连重复着那两个字,瞪着两只圆眼:“就是呀,人家有别墅,有汽车、秘书,有各种各样的朋友——我们呢?简直是穷光蛋!可我总是很小心地躲着他,我可不愿踩老虎尾巴……”
“老虎尾巴厉害,甩一下就能把你打个趔趄,弄不好还要把骨头打碎。有人说对付这样『乱』甩的尾巴,还不如准备一把斧子,干脆给他剁一截去!”
王如一做个鬼脸,吸了两口凉气:“妈呀,瞧你说的!可惜咱没那样的胆子……”
我单刀直入:“我可得到了一个准确的消息。”
“什么消息?”
“前不久你与耿尔直他们一块儿炮制了一份文件,而且一块儿在这份文件上签了字,按了手印,上书吕南老甚至更上边,有这个事吧?”
王如一砰一下把茶缸放下:“这是哪来的风?这是什么话?这他妈的是谁在造谣?我说嘛,有人要离间我们……流言蜚语!”
“夫复何言!你先不要慌,我问你有没有在这份文件上签字?”
“我就是签,也绝不会签这样的文件!”
我不愿再谈下去了。可是我要走时,王如一却全力阻拦了我。他邀我随便吃一顿便饭:“什么都是现成的,你不是讲过喝酒喝茶吗?就让我们两个随便喝一点吧!”
他说着麻利地进屋打了个什么电话,出来时满头大汗,急火火的,一把将我按在了座位上。
四
王如一取了一点罐头,提来一瓶我喜欢的味美思葡萄酒。既然待下来,就想谈点轻松的话题,可王如一总要引到最近的事情上。我明白了,他想寻找一切机会解释和开脱自己,把一切说成是“不同程度的误解”……我终于忍不住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误解……”
王如一不再吱声。我发现他的耳朵突然像兔子一样竖起来,正微微活动着。正这时有人敲门,他腾的一下站起来。
进来了三个人,他们当中有两个我认识:一个是耿尔直,一个是司机蓝『毛』;另一个又黄又瘦,我没见过。
耿尔直一进门就假模假样仰起脸:“嚯,想不到有贵客在呀!”
王如一赶忙给我介绍。耿尔直其实认识我,一下握住我的手:“久仰久仰,久仰啊!”
蓝『毛』爱搭不理地笑一笑。
这时王如一要的菜已经送到了,他快手快脚地端过来几碟,又取来几个酒杯,让他们全都入座。
几个人默默喝酒,谁也不吭声。王如一极力想把气氛搅起来,可几次努力都失败了。我发现没有一个人向我介绍那个黄黄瘦瘦的、神『色』阴郁的人。我呷着酒,往他那边瞥了两眼。也许是我的目光刺疼了他,让其不快,他竟然将面前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把杯子“砰”一下抛在地上。
我和王如一都看呆了。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蓝『毛』和耿尔直却不动声『色』,还像刚才一样缓缓喝酒。脸『色』阴郁的黄瘦小子绾起了衣袖——我立刻看到他胳膊上文了一条青龙。我一下明白了:这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狸子”!
他一边绾衣袖一边对王如一说:“你他妈的是请我喝酒,还是要存心害人?”
王如一哆嗦着嘴唇:“老弟,你看你这是说到哪儿去了?”
狸子怒喝:“你怎么往我杯子里扔玻璃碴子?”
王如一抖着手:“我们都是喝了同一瓶味美思,怎么能有玻璃碴子?”
“你还敢跟我犟嘴?你也不看看老子是谁?”
王如一连连摆手:“这真是冤枉人……”
狸子指着地上摔碎的玻璃杯:“你还说没有玻璃碴子?你看这一地!”
这个家伙显然故意找事。不过我还想看一看,因为我实在弄不清这是一个什么场合、正上演一出什么戏剧。我仍然轻轻呷酒。
这时候蓝『毛』站起来劝阻,狸子骂骂咧咧坐下来。可是他并不吃菜,也不喝酒,而是用筷子比画着王如一说:
“有人想跟我的朋友过不去,还他妈的是什么臭‘鸡巴分子’,我动动小拇指头,他就得这样。”说着“咔哧”一声把两根筷子折断了,狠狠扔在脚下。
耿尔直笑了:“怎么伙计?连你耿大哥也要一块儿骂吗?你耿大哥就不是‘鸡巴分子’吗?”
狸子说:“耿大哥和蓝兄弟除外,你们是条汉子,这我知道。我是指那几个死猫烂狗,还敢跟我们哥们儿过不去!”
耿尔直宽宏大量地拍拍他的肩膀:“伙计,放心吧,有你耿大哥在,别说那几条死猫烂狗,就是他妈的三五百人合起来,我也不在乎。我耿尔直也是着书立说的人,可我天『性』好打抱不平,有什么事情,只要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你就跟耿大哥讲一声。你耿大哥,嗯,这么讲吧——”说着抓起了一旁的酒瓶,“我能把酒瓶子拧成麻花,信不信?”
狸子说:“那是当然的啦,耿大哥的豪气,我们兄弟几个没有不服的。这么着吧,除了你耿大哥,还有我们蓝兄弟,谁敢身上长刺,我就让他剃头刀子揩腚——好险!”
一句话说完,耿尔直、蓝『毛』,甚至是王如一,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明白了,这几个恶棍在唱一出双簧。一种极度的厌恶和鄙视涌上心头。我站起来。
王如一飞快摆手:“老宁你不要介意。你怎么?走?还没吃饭呢……”
“我有点恶心,还是让我先走吧。”
耿尔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他的脸『色』难看极了。
蓝『毛』笑嘻嘻的:“老弟恶心?我们狸子兄弟会两手,让他给你按按『穴』眼儿?一按『穴』眼儿你就不恶心了!”
我转向那个黄黄瘦瘦的家伙,目光一动不动盯着他那双阴郁的眼。我看着他,一直看了有一二分钟。我憋粗了嗓门问:
“你要给我按按『穴』眼儿吗?”
狸子看一眼耿尔直,又看一眼蓝『毛』,把那只文了青龙的胳膊动了一下。
我又一次问:“你真要按按『穴』眼儿吗?那我们两个到屋子外面去按吧,别妨碍人家吃喝。”
那个黄脸瘦子斜了蓝『毛』一眼。耿尔直皱眉。瘦子立刻破口骂道:“去你妈的蓝『毛』!你妈的!我什么时候会按了?”
他不再理我,只埋下头喝酒。
我走出去。王如一在后面慌慌地叫着,我没有理他。他追出门:
“老宁,老宁兄弟,你千万不要误解……你没有误解是吧?他们是自己来的,我并没有请他们!”
“你很有出息,你的这些朋友也不错。再见了伙计!”我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走开了。
《向东方》
一
这次我们行走的路线与上次不尽相同。那时我们下了火车之后就开始徒步跋涉,可这一回我们要乘车直抵琅琊台——因秦始皇东巡而名闻天下的那个海滨。火车可以直接驶到离琅琊台很近的地方,我们准备在那里下车,完成预定的项目之后再开始下一步行程。
原本期待这次出差会是悠闲自在的,因为我们都没有什么具体的任务和指标。可一登上火车摇摇晃晃出了城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心里沉甸甸的。我们身上背负的不仅是一个背囊……纪及坐下不久就掏出一个本子看着,像以往一样,他在行前准备了周密的考察计划:从琅琊台到“天尽头”,再到芝罘,从芝罘乘汽车到栾河营古港和登瀛门,最后到殷山遗址;东行考察的终点则是那个“百花齐放之城”——思琳城。与上次稍有不同的是,我们要在琅琊台和“天尽头”一带分开一段时间,两人各自活动,最后再赶到思琳城会合。
从战国直到秦代,琅琊台一直是海内五大着名港口之一,秦始皇曾在这里盘桓多日,初识大海。作为古航海专家的纪及,对这一带当然熟悉得很,笔记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路线图,对当地的各类事项都有详细记载。
古港紧靠徐山,处于胶州西岸,水深浪缓,是一处天然良港,早在几千年前就可以停泊大型船队。纪及告诉:在春秋战国末年,吴国和齐国曾经在这一片海域上进行过一次海上大战。离海港不远处的一个小岛叫薜家岛,上面有大量的木材可以用来造船,所以又是古代造船和航运的最好场所。琅琊湾中还有两座小岛,一座叫“斋堂岛”,一座叫“沐官岛”,相传都是因为徐福率领童男童女在此斋戒和沐浴而得名。纪及说当年徐福东渡的船队极有可能从琅琊出发,沿山东半岛北行至成山头等候季风,然后再穿越大海东渡朝鲜半岛、抵达济州岛。至此完成第一段航程。这之间相距一百海里左右,航程只需几天时间。下一段航程是沿朝鲜半岛南下,横渡朝鲜海峡,经对马岛驶抵日本九州。纪及还详细分析了另一条路线:从芝罘到日本横渡黄海,航线长约九百三十海里,若以每小时航速五海里计,那么昼夜兼程只需要七八天的时间。
“有人认为当年的船队从山东半岛穿过东海,比如说从成山头直航朝鲜半岛西海岸,那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从那里出发,从它们的西海岸最外侧长山川或百灵岛计算,相距有一百多海里——可是这段海域不能仅仅从地图上去分析,因为这里的海流终年为南北向,流速在零点二节到零点六节之间,对东西航行极为不便;而且当时尚未发明罗盘仪。所以现实一点考虑,当年的船队只能沿着近海、在视距范围逐岛航行,或者靠日月星辰的出没来导航。船队的动力主要是靠海风吹送,或者摇橹。你想在这种情况下,要穿过成山头以东的大海,那会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面对着滔滔大海听纪及现场讲叙,有一种极为特异的感觉。但他越是试图更具体地讲解,我越是『摸』不着头脑。纪及只有苦笑。我问他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当时一只船能载多少人?”
“当时已经能造大艟、小艟、楼船、桥船、阁船等各种各样的船只。最大的船可以容纳一百多人。当时徐福大约率领了三千多人,那么他们至少有四五十条船,外加用来装载粮草器具的船只,可能多达七八十条或上百条。反正那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大船队了……”
我们在琅琊台下——当年秦始皇屠杀儒生的地方久久不去。这里已是芳草萋萋。秦始皇第一次东巡时曾让儒生和方士们采长生不老『药』,而今那些人大部分都四散奔逃——因为这时咸阳焚书坑儒的事件已经传到了东方。秦始皇大怒,先是引诱,而后又命令士兵四处搜寻,把所能找到的儒生方士全部押解到琅琊台下,一口气杀了几百名儒生。令人费解的是,就是在这样险恶的情形之下,那个徐福竟然能带领一些方士和儒生,赶到琅琊台拜见秦王。
二
“天尽头”是从半岛伸入海中的一个小小犄角,据说由当年的秦始皇和李斯取名。我们站在一片陆地的尽头,面对着的是浩淼无边的大海,是冲腾而起的水浪;海雾一会儿飘过来,一会儿飘过去。站在这里真的可以沉入缈缈幻想。当年的秦始皇以为这儿就是大地的尽头,他往大海深处探望,只见『乳』雾涌『荡』飘逝,鸥鸟隐语,飞鱼蹿跳,臆想邈邈深处必有一处仙境——可惜那里不是他这样的帝王之威所能抵达之地,它属于神仙的疆土。
我和纪及从“天尽头”起步,沿着曲折的海岸线一直往前走下去,这样将环绕半岛而行。我们相信这就是当年秦王的徘徊之地,是令他东方之行最为兴奋的一条路线。这样长时间顺着海岸往前,一直走到相对平坦的一块小平原上:一眼看去会想到俄罗斯画家笔下的荒原。这里最多的是铁角蕨科过山菊,根基短而直立,顶部密生披针形的黑褐『色』小鳞片,叶片顶部越来越尖,延伸成鞭子形状。这种植物的繁衍力强极了,叶子着地即可生根,重生出崭新的植株,在地上弯弯曲曲形成一线,一株株渐次排去……小平原边缘有一片整齐的、可能是人工种植的黑松。这片松林把我们强烈地吸引了。呼呼的海浪声和松涛声浑然一体,竟难以区分。进入松林深处,不时踢到草地上的松塔,它们在金『色』的松针上滚动。野鸽子咕咕叫着,伴着一两声斑鸠和野鸡的鸣唱。横亘在眼前的是一条几近干涸的人工渠,岸上爬满了葎草,长得那么旺盛,简直势不可挡,像绿『色』的火焰一样沿着大渠一直往前燃烧。我们沿着渠岸走,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渔村。
我们身负背囊、戴着旅行帽的样子,一下引起了村里人的好奇。他们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告诉从琅琊台那儿转过来。“嗬,走了那么远的路!”一位老渔人脸上油亮油亮,睁大了一双眼睛喊着。他向我们、也在向旁边的人竖起一根指头:“那可是秦始皇杀人的地方哪!”
我对纪及说:“你看,杀人毕竟是大事啊,几千年过去了,这里的人还在谈它呢!”
老渔人可能听到我的话了,转过脸来:“那是秦始皇火了。他杀的都是有学问的人。人一有学问心眼儿就多,秦始皇就不信服他们了,一逮住就咔嚓咔嚓——杀了,扔进海里了。到现在打鱼船一过琅琊湾,还能听见大海里有冤魂喊哩。”
我问老人:“这儿有很多徐福东渡的传说吗?”
老人指指四周的大海:“这里,琅琊那里,再往前到登州,一直到栾河营港,这么大一片,都是当年秦始皇琢磨事儿的地方……”
“他们琢磨什么事儿?”
“琢磨怎么搞来一点长生不老『药』啊。他打下江山,修了长城,哪能就这么两腿一蹬死了?那可不行!你看秦始皇贪心不足啊。人哪,有生就有死啊,想不死还行?不过要死也不要连累别人,不能因为自己快死了就动手杀别人,杀啊杀啊,流的血把海水都染红了,这有个什么好?老天爷怪罪下来,他就没能活着回去!”
老人这样讲,是指秦始皇第三次东巡病死在路上,在沙丘那儿咽了气——传说为了保住这个秘密,掩住尸体的腐臭,一路都用臭鱼烂虾埋起来,急急运往咸阳……沿海一带的人没有不知道这个历史故事的。老人似乎对这个结局非常满意,这会儿笑眯眯从腰上解下一个酒葫芦,礼让一下,仰头大饮一口。酒味很浓。老人捋着胡须,真像一个仙人。
“在这一围遭,你要听徐福的故事,那可多了!”
老人把酒葫芦拴回腰上,伸手指一指前边:“你们是去那里的吧?”见我们一脸『迷』茫,就说:“就是老林场啊,当年那儿从四面八方——反正都是大城大市的地方,赶来一些有学问的人。这些人当中干什么的都有,有的会画,有的会唱,有的会写,反正一家伙全赶来哩,就在那里卖起了苦力。说是让他们卖苦力,其实就是劳改呀,有人一天到晚死盯着他们干活哩。这都是一些苦命人,前半辈子不孬,下半辈子挺糟,还不如咱打鱼的!看看吧,他们那会儿整天伐木头刨地,这对他们可不是轻省活儿……”
听到这里,我明白了,告诉纪及:“这里当年有一个‘五七干校’。”
“老林场那里还有种地的,有些老工人,有招待所哩。”老人笑眯眯地看过来,相信我们就是到那里去的。
我和纪及商定:当他沿着海滨寻找古港的时候,就让我一个人在那里留下来吧,最后我们在那个“百花齐放之城”——思琳城会合。
三
我们分手的前一个夜晚,差不多谈了整整一个通宵。都没提城里的事情,不愿让它坏了时下的心情。心照不宣的就是:我们要尽可能地让这次远行变得高兴一点,忘掉过去。纪及说如果我有兴趣的话,就找时间一块儿到他的出生地去一趟。那一架架大山啊,那个度过了童年和少年的地方,只要一提起来就让他两眼闪亮。他说那些山比东部要高得多,也险峻得多,那里的人至今都在过着另一种生活……其实我很早以前就想去了,这些年来走了很多地方,可还没有到过南部山区:那里因为极度的穷困而有名。有一段时间吕擎他们要去,后来因事耽搁也没有走成。原来那片贫瘠的大山就是纪及的老家啊。
黑影里,纪及的声音有些异样。我知道他在想自己的母亲,就把话题岔开了,可他总是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像在听林木哗啦哗啦的响声……半夜以后,纪及仍然不想睡,就到床上去整理考察笔记。我不愿打扰他,和衣躺了一会儿,后来忍不住就去看他的笔记。那上面画了很多图形,有一些像坛坛罐罐,大概是记录了古港附近的出土文物。他告诉我这是莱子古国——有不少出土文物就来自那儿的古国遗址——出土的“?器”:
“这是非常有名的文物!有人专门写过《?器》这样一本书呢。这一件就是1951年在莱子古国原址上发掘出来的,圆角长方形,子母口,口两侧还有复耳,耳和器间有双梁相接;盖上有个方钮,器下有方足,盖和全身都装饰着瓦纹,器的内底和盖内都刻了字……我这样讲你不能明白——如果上次我们在一块儿就好了,咱们可以边看边讲。”
“可是博物馆只有斝器图片,那里没有藏品——”
“就是有也不会让我们看的!”他笑着。他对那座博物馆的所有藏品都很熟悉,像春秋时期的“吴王夫差剑”——说到这儿纪及连连咂嘴——临淄出土的战国时期的“国子鼎”——“像有名的举方鼎、京鼎,它们都是商代文物啊。”我问什么是“豆”?他仔细介绍,努力想说个明白:一种深盘高圈足,盘外壁装饰着一些涡纹、凹旋纹,圈足上还施有两道凹旋纹……他特别谈到了西周时期的一件文物,说:
“这件文物你该知道呀!”
可惜只能让他失望,我一点都不知道,在这方面我是十足的外行。
“那是有名的‘方奁’!它就在东部平原这儿出土,长方形,有两个盖儿,盖上还有一对『裸』体男女相对跪坐,而且方奁的四个腿儿就由『裸』体人形做成——你看古人的思想自由奔放得很,他们竟然在方奁合盖上铸起了男女『裸』体!”
他说从这里回城时,一定要抽点时间和我一块儿去看看这件奇物……因为谈得兴奋,到后来就不想睡了。因为第二天还要赶路,我们不得不在黎明时分强迫自己躺下……
让人羡慕的是,他只一会儿就发出了细细的鼾声。可是我后来一直未能入眠。我在想以前所经历的那些远行的夜晚。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平原和山区走来走去,这种没有尽头的奔波和行走是从童年时期就开始了的——在那片海滩平原上,在我的出生地,在芦青河两岸的丛林中,我曾经一直奔走不停;后来我又一个人到了山地,在那些大山的缝隙里窜来窜去,像一只野物那样四处寻食,规避危险,追逐着同伴……最后有幸进入了一所地质学院,这才离开了平原和山地,直到栖身于一座城市——一切就像做梦一样!从此我有了崭新的朋友,有了一个热乎乎的小窝。很可惜,我总不能在这座城市和这个小窝里安定下来——仿佛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远方呼唤,它发出了声声催促:快啊,快啊,快上路啊!就在它的呼唤声中,我真的一次次走出那座城市,告别拥挤的人流,走向童年的大山和原野……我发现自己真的越来越不能待在同一个地方,我必须不停地走、走;我必须用脚板去探求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土地,去寻找去叩问……
可是我在寻找什么?追逐什么?
我睡不着,黎明前一直在极力回忆关于奔走、关于山地和平原——那一幅幅鲜亮的图片……记得那一天又回到了那片山区,清晨,因为一阵冲动,我竟然一大早就健步登上了一个山包——至今记得那天带着一身汗水攀援、蓦然抬头的惊讶:眼前是喷薄欲出的一轮红日,在晨光里欢快飞去的一只苍鹰,还有两三只云雀在头顶欢唱……走下山包,走向潺潺流动的溪水;捧起溪水洗脸,不远处就是一块彩『色』的石子,石子旁是一条银亮的鱼;它倏然游开一点,晶亮的小眼睛瞥着我,缓缓隐入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