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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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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城》

由于纪及的缘故,我们在东部平原上耽搁了一个多月。当他不得不随我一起回城时,还是有点恋恋不舍。时间对我们来说当然是不够用的:他对勘察中的每一个疑点都要不厌其烦地探究,这往往使我们不能尽快地从一个点转到另一个点。一开始我有些焦急,后来总算慢慢安定下来,习惯了他的节奏。瞧他盯住泛黄的纸片或一堆陶片的眼神吧,说它专注和精细还远远不够,而是一种攫取的贪婪。那一刻他头颅前倾,像即刻就要从两千年前的烟气中捕捉到一个血肉生命似的。可我们知道,那些掩埋在历史尘烟中的隐秘,谁要染指一寸,也就足以耗去一生。而纪及好像完全忽视了这一点。

这座城市啊,在归来者的眼里是如此陌生。我们一步踏入,却不得不用一副稍稍吃惊的目光去打量它——望着纵横交织的马路和穿梭往来的车辆,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去。这座城市仍在轰轰运转,它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

想不到这么快就见到了王如一。他说已经打听我好长时间了,这一下可算归来了!他好像极想听到我对《徐福词典》打印稿的赞扬——仅仅如此?可惜当我试着把话题转移时,他马上哼了一声,模样有点恶狠狠的,咬着牙,脸都青了。他喷着气,像报复,又像告诉一个天大的秘密:“哼,这回总算弄明白了,吕南老说的是——‘『乱』弹琴’!”

“我在出城之前就知道了。”

“不过你知道吗?把纪及的书一段段摘录的人是耿尔直!”

我大感意外。见过这人,五十出头,高高的个子,留了一把很不自然的大胡子。就是这样一个以“豪放”着称、常常拉出一副抱打不平架势的人,却做出了这样的事。

王如一欲言又止,一对凸起的眼球转着,不再吱声。

我知道最早发现耿尔直是个“假豪放”的,是顾侃灵。他说此人扮演了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角『色』,暗里却总是巴结霍老,最善于物质贿赂加语言贿赂。在霍的亲自关心下,竟一步跃到了正高职称……我想到了外号叫“骡子”的女人,为了试探一下虚实,故意说:“桑子不是与霍老关系密切吗?她如果能帮一下纪及就好了……”王如一马上甩一下头:“嘿!这小娘儿们跟头面人物个个合得来。实话实说吧,她不过是逗他们玩:腰带紧着哩!我早就对你说过,我们是一对政治夫妻。她在家里欺负我倒是一把好手,那真是骑着头撒『尿』啊……”他咕咕哝哝,半是责骂半是炫耀,“我这一段忙极了,要筹备国际徐福研究总会,还要……就让她风风火火地过吧,这娘儿们注定了是叱咤风云的一生……”

踏进分别一个多月的杂志社,心中有些莫名的忐忑。这儿就像整个城市一样,对我来说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好像这会儿正处于一个虚拟的场所,一切都不那么真实——视界里突然失去了大片的平原和纵横的山脉,一下就虚空起来。办公室里的人活动着,常常让人觉得他们像纸片一样单薄,我们之间点头,微笑,却没有质感和重量,一切都轻飘飘的。尽管这样,我见了娄萌还是马上察觉到了异常,人有些冷淡。她总是能够让人从脸上一眼就看出高兴与否。她在喝水,两手捂在杯子上,眼睛不再离开我。停了一会儿,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沓纸:“你看看吧,这是我们杂志准备下期发出的。”

老天,原来是一篇又拙劣又刻毒的批判纪及的文章。什么年头了,游戏的套路竟然一点没变。我忍着一点点看下来。文章显然署了化名。我问娄萌这家伙是谁?她只说是上边交待下来的。这篇文章从古航海史的角度提出了很多问题,竟然转弯抹角牵涉到民族关系和地缘政治之类——虽有一定的学术根柢,但刁钻,阴暗,全是旋涡,一次极危险的导读。

我说:“绝对不能发出这样的文章!袖里藏刀!”

“这是上面的安排。类似的文章中,这篇还算温和的。目前我们一个字不发恐怕不行——这对纪及已经是一种保护了。”

“这样的保护?如果有人写一篇反驳的文章呢?也发吗?”

娄萌没有回答。

“没准儿这篇阴险的文章就来自那个人……”

娄萌立刻急了:“你可不能……『乱』说!”

“以后我们看吧,早晚会清楚的。这样做会惹怒很多人,并不聪明!”

娄萌沉默了。可能我过于冲动了,她的样子很难看。正这会儿马光过来了,在旁边听了几句,没有『插』话,故意翻弄一沓稿子,然后才把眼镜摘下,看着我和娄萌。因为有一段时间没见马光了,我发现他比过去憔悴了,那张总是闪着光泽的脸现在有点灰暗,甚至有点发乌,头发也『乱』了。我觉得他沉默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好像真有什么心事。娄萌像是说给我们两个人听:“一个年轻人刚写了点东西,就老虎屁股『摸』不得……”

我差不多要喊起来了:“你真的以为纪及是个‘老虎’吗?谁是老虎你心里明白!他们在这座城市横行了多少年,咬死咬伤了多少人,他们才是真正的食人兽……纪及多可怜,他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一个亲人,说白了不过是一个孤儿。我们真的忍心向一个孤儿下手吗?”

娄萌僵了一会儿,声音开始低下来:“我把他的书看完了。我是忍着看的。老于说:你一定要看一遍,看一遍才有发言权。就这样……”

“你真的认为那么严重?”

她没有说什么。我心里想:你看得懂吗?如果和一个看不懂的人争论,没意义!

娄萌最终并未应允不再发表这篇文章,只是暂时把它收到抽屉里去了。我舒了一口气。

下班后我很想与马光交流一月来的情况。可是马光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爽快了,有点吞吞吐吐,似乎要回避什么。我发现他的样子很消沉,甚至讲:“算了吧老宁,不关你的事儿,也不关我的事儿,咱们还是少掺和的好。”

“可能不关你的事儿,但关我的事儿,因为纪及是我的朋友——而且……”我差一点就说出“平行文本”,急得大声说了一句,“我认为也关你的事儿!”

马光的脸『色』一下变了:“你说什么?我怎么了?”

“因为你应该有起码的正义感。你应该站出来为一个好学者讲句公道话。”

马光微笑:“我还以为你在说什么呢。”

“难道不对吗?”

他抿了一会儿嘴唇,终于说:“告诉你吧老宁,‘七十二代孙’身边的人也把你给盯上了。”

我好像被轻轻戳了一下。

“你还是劝纪及早点软下来吧,挺下去只会坏事……”

“软下来?让他下跪?”

“霍老咱招惹不起啊……真的犯不着去惹他,真的!”

马光说完这句话不再理我,径自下楼去了。

女打字员在屋里,她见马光离开了就轻轻敲门上的玻璃。她在向我眨眼睛。我走过去。

不知她要对我说点什么。她把腹部贴紧在抽屉上,一用力,拉开的抽屉就给顶上了。但她很快又把抽屉拉开,看着我,笑眯眯只不说话。这样看了一会儿,我忍不住问:

“到底什么事?”

我觉得这个小打字员此刻有些诡秘。她是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喜欢的一个女孩儿,这会儿只是笑着,显得怪模怪样的。她说了一句:

“那个服装杂志的女编辑来找马光了,一连找了两趟。”

“肖桂美?”

“对,‘肖妮娜’。后来她急匆匆把马光叫走了——你想听吗?”

我点点头。原来这个小姑娘也不简单。我说:“谢谢你,你的情报很好。”

她得意了:“肖妮娜过去也来找过马光,他们每一次都在一边悄悄说什么。这一次他们没说话,一见面就焦急地走了。我觉得他们俩像有什么事儿。”

看来她这会儿急着帮我,却又一时拿不定主意。我感谢她,期待着,只是不知该怎样鼓励。已经很晚了,她站在那儿,很长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我不知是否该离开。小打字员仍然不愿挪动,就这样站了一会儿,说了一句:“你这次出差好久啊!”

“一个多月,和别人一块儿——你知道纪及吗?”

她垂下长长的睫『毛』:“看过那本书嘛。”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非常低沉。后来她开始关窗子。当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味。她回头看着我,关上窗子:“宁哥,走吧,我们一起走。”

我们往楼下走去。可能因为鞋跟太高吧,她揪住了我挎包的一根带子。这时楼梯口的老工人听到上边有声音,就上楼问:“还没下班啊?你们两个走得太晚了……”

顾侃灵在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除了找一些老朋友帮忙化解问题,再就是进一步研究了《海客谈瀛洲》,对我说:“书是很结实、很有见地和才华的。不过我现在担心……吕南老不会懂的。”

“只要不是特别专业的部分,还是可以看得懂的——吕南老是个有功底的大知识分子啊……”

顾所长叹气:“人老了,眼一会儿就花了。说白了他不过是听了别人的话——”

“如果吕南老没有说过那三个字,有人就不会这么起劲。”

顾所长大口吸烟。我发现他的脸和嘴唇都变成了乌紫『色』,这大概与嗜烟如命有关。他每次都把一大口浓烟吞咽进去,那可能是装进胃里去了。只剩下一个烟蒂了,他又是一阵猛吸才扔掉,说:“在你们离开的这段时间,我去找过那位老教授。老人的态度很明朗,他从很早就看透了霍老,说那人能待在今天这个位置上,未必不是某些人的恶作剧。老人曾经通过一些渠道反映过一些意见,可惜没人听,有人总是这样搪塞:科学家嘛,文化人嘛,只埋头搞科研,不会做管理工作,我们要有擅长管理的专家嘛,哪怕是半个专家也好嘛!老教授说:‘半个?那人连半个也算不上,他只会从骨子里仇视专家。’……”老顾说到这儿一张脸涨得通红,“这样的话只有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讲吧,如果我们讲,上边的人一定要说我们是文人相轻……是啊,你想想,一个有名的‘哲学家’‘诗人’‘书法家’‘散文家’,同时又是杂文学会和新闻学会的名誉会长——有人竟敢说这样一个人不是‘专家’!即便是老教授讲出那番话来,也被认为是嫉妒和诽谤,并非实事求是的持重之言。老教授很爱面子,出于义愤,说起一些事情气得拐杖捣地,可是捣过之后也就过去了。没人听他的话。这次我谈到了纪及的事情,老人答应马上就去找吕南老——他们是燕京大学的同学,还一块儿搞过学生运动。我相信他会去的。这位老教授做事情就像研究学问一样认真,他认为不能做的就不做,应该做的就当面答应——只要他答应下来的事情就一定会做。”

受顾老的鼓舞,我找到纪及,商量怎样一块儿去找于节——我没有提杂志要发文章的事,只说应该去看一下领导。费了不知多少口舌,他最后总算跟我走了。

当我们晚饭后到于节院长家里时,他们全家人都在看电视。事先没有预约,因为我担心那样会被拒绝。于节一见了我们满脸都是意外,还有多少掩饰了的一丝不快。娄萌看上去还算热情,她大概对所有客人都是这样:“你们可是稀客啊,请坐,请坐!”

我觉得她对纪及的热情中掺杂着另一些东西。我马上想到了于甜。于甜去了另一间屋里,这时我见她在门口那儿闪了一下。我想她一会儿就会来到客厅的。

娄萌端来一些水果,还端来一盘小糕点。这种小糕点在市面上是见不到的,可能是从国外带回来的。娄萌手边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吃物、一些玩的用的东西。我发现娄萌对纪及还是更多地注意一些,时不时要用眼角去瞟一下。纪及不紧不慢地汇报他的东部之行,认真得让人觉得可笑。于节听得非常专注。纪及渐渐说到了他在海外出版的那本书,说到了它和文化项目之间的关系,解释说:本来他想直接写一下徐福东渡的,但在研究和调查过程当中获得的各种感受更加丰富一些……

我一直认真听着每一个字。于节轻轻咳一声,点点头又摇摇头。

当纪及继续向于节汇报时,我就起身到娄萌那儿去了。

我们又谈到了那篇恶毒的批判文章。我仍然坚持原来的观点。我发现她谈下去的兴趣不大,后来笑着打断我的话:“你能跟我们于甜谈一谈吗?”

我迟疑着,这次是我不感兴趣了。

“你知道吗?于甜也学着写些东西了,她早就想拜你为老师了。”

她站起来,我也只得跟上去。可我真不知该怎样讲才好。娄萌把我引到旁边的一个房间里,于甜正在那里读一本书,它的封皮花花绿绿,是一本英语书。我知道于甜一直想试着搞一点翻译,还找吕擎请教过。这会儿她看到我立刻叫了一声,嗓子脆生生的,而且还做了一个她这样年龄的女孩子不常有的动作:脚跟往上跷了一下——整个身子往上一攒,显得很顽皮的样子。她又倒水又拿吃的,叫我“宁叔”,后来又改成“宁哥”,称呼上颠来倒去。娄萌走后她说:

“我看你和纪哥这一段都瘦了。”

她的眼睛好尖,只在门口一瞥就看出来了。我逗她:“我们还经得起你爸他们折腾啊,当然要瘦了。”

于甜正『色』道:“你别误解我爸呀,他是个好人。你知道说了算的是霍老,我爸实际上还在保护纪及呢。”

“算了吧,你爸主持工作,让人们把那些复印材料分发到每个所里,还往上送,召集座谈会,这能算保护吗?”

于甜急了:“你不了解!我爸现在最难做人了,下有专家上有领导,他是夹在中间的。上边不断给他施加压力。我爸即便这样做了,上边还不满意呢!”她皱着眉头小声告诉,“你知道吗?你们走了这一段,霍老身边的那些人总往院里蹿,他们把耿尔直从外地召回来,还有另一个人,也从外地给召来了。反正下边研究所里的人给叫回了好几个,都是过去跟上边有点关系的人。”

“他们要干什么?”

“说是筹备一个什么‘总会’——对,‘国际徐福研究总会’;住在一个招待所里,在那里商量事情。”

“都是哪一些人?”

于甜想了想:“我爸知道,他有时断断续续说出一点。好像最活跃的是王如一,还有,你们编辑部的马光……”

“马光可能不沾边吧?”

“现在范围扩大了,只要是他们感兴趣的人就会请到那里。再说,纪及与好多院外人士来往密切,马光和你,那些人脑子里都有呢……”

这真的超出了预料。有人一大把年纪了,竟然如此热衷于这些蝇营狗苟的事。我摇摇头,感到极度的失望,还有好奇……

“听说他们还请过顾所长,他推托有事,没有到。”

我舒了一口气。顾侃灵到底年纪大了,腹富口俭,竟没向我透『露』半个字。真有意思。好就好在他既不跟那些人同流合污,又不想把这些消息透给我和纪及。我心里虽然有些不满足,但对他的敬意却油然而生。

于甜讲完这些就沉默了。她好像在专心倾听客厅里那个不紧不慢的粗重的男声,脸上漾出神往的样子。

我想说点什么,但找不到合适的话。后来我问于甜:“你好长时间没有见纪及了吧?”

于甜苦笑:“人家很忙,再说王小雯老要找他呢。”

“王小雯……你不要在意。”

“我也知道纪及不会和王小雯谈得拢。王小雯是什么人呀!”她脸上『露』出了鄙薄的神情,“她现在……是霍老的人,有时在楼里一待一天。还在那里过夜呢。”

“这是……谣传吧?”

她委屈地看着我:“我有一段时间和王小雯无话不谈,我们是好朋友;只是后来我们才逐渐疏远了,可以说是分道扬镳了。”

我想趁机为小雯开脱一下,说:“霍老是领导,王小雯有时不得不去一下,但最终不会怎样的。人们传说的那种事不可能是真的。”

于甜愣愣地看着:“还不是真的呀?你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王小雯有多害怕,让我给她想办法出主意,我比她也大不了几岁,能想出什么办法!我知道一开始是怎么发生的——霍老会握着她的手一下下抚『摸』,拍她的肩膀,『摸』她的头发……就像父亲那样。他比她父亲的年龄还要大好多呢,她一定会以为那是对下一代的爱护呢,后来就会……因为我知道那人的德行,有一次我到他办公室去——那是爸爸在外地给家里打来电话,让我转告霍老一个事情,就去了——他借口给我糖果,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接着就『摸』我的头发和手。我想抽出手,他就用力往怀里一拉说:‘嗯,大叔不乐意了!’我只得忍着。他又『摸』我的后背,拍打。我脸都涨疼了,把他甩开,推门跑出去……有一段王小雯一见面就哭,说自己‘完了’。纪及可能不知道这些……”

“纪及也知道一点……”

“不,他不知道。他要知道了一定早就不和王小雯来往了,那样霍老也就不会这么恨他!”

“小雯也是一个受害者啊!”

“是的,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她离不开霍老了。她不该再去找纪及,这会害了他的。”

我看着激动起来的于甜,无言以对。我明白她在说什么。

《和式料理》

娄萌一直怀了一些奇怪的心事,这我从她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我说过,她这个人心里有什么是很难隐藏得住的。她美丽而稍稍浅薄,也不乏善良,对青春有些过分的留恋,这是我的另一个印象。这一天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开了,屋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人,她用眼睛示意我留下来。我这会儿期待地看着她,想早点知道她要说什么。这是个特殊时期,我希望她能帮助我们。她不急不慢地呷一口茶,手指甲在杯子上泛着紫蓝『色』。我真不明白像她这样年纪的人为什么要和一些宾馆领班一样时髦,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戴长长的假睫『毛』,搽那么浓重的睫『毛』膏。显然于节对她是完全放任的。毫不夸张地说,在这座城市里她尽可为所欲为。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说:“那天晚上你和于甜谈得还好吧?”

“于甜是个好姑娘,对人非常诚恳。”

“是啊。我总想不明白,那些人面兽心的男人一天到晚都干了些什么!他们有的好高骛远,有的吃里扒外,有的好赖不知。还是《红楼梦》说得好,男人都脏,女人是水做的……”

她一开口脸上的笑容就没了,而且言不及义。这莫名的火气似乎没什么来由。她怎么说恼就恼呢?是因为纪及与她女儿的关系?好像不完全是。我想过她目前的心态:既想让女儿与纪及早些确定下来,又因为最近发生的事态而吃不准,正在犹豫。当然,婚姻的事最后还是要由于甜决定,女儿如果真的下了决心,娄萌也只好顺水推舟,这似乎没什么好选择的。由此也可以推论一下最近发生的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到那时于节将十分尴尬,他会面临一次艰难的选择。但娄萌会促使丈夫痛下决心,即在一定程度上摆脱霍老。这样整个的形势也就变得十分有趣了:霍老发现这个纪及成了十分棘手的年轻人,其身后还有一些人在袒护他。但我不知道娄萌眼下的火气到底来自哪里。我琢磨着,试探着说了一句:

“我觉得于甜与纪及真是合适的一对儿。纪及也可能因为害怕自己连累了你和于院长,故意想回避一下吧。好在这事很快就会过去……”

娄萌“哼”了一声,冷笑:“以前可没发生这些事啊,他照样躲躲闪闪的。有人吹嘘他几句,他真的以为自己是什么天才呢,大概有些发烧。”

我赶紧为纪及解释:“不不,他是十分内向的人,有时心里有许多话,可又说不出,他常常因为这一点被人误解……”

娄萌又笑了,笑得很诡秘:“谁知道呢。也许这个黑黧黧的家伙心眼多得让人害怕,你也想不出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真的,有些人看上去老实极了,实际上一肚子男盗女娼。纪及一边和王小雯来往,同时又和于甜有些联系。这算什么啊!姑娘大了,又是个痴心孩子……”她说着飞快地瞥我一眼,“我们于甜大眼水灵灵的,怎么看也比那个黑蛋强啊。有时她从外边回来得太晚,真让我担心啊。我又不能直着告诫孩子。我知道时间长了吃亏的还是姑娘家,一个姑娘,该离男人远着点,留个心眼儿,可不能几句话就让人哄住……”

我听了很惊讶,因为就我所知,纪及与于甜并没有太多的来往。

“咱们都是过来人了,这样说说又坏不了什么。于甜个子本来就高,发育得早……哎,如果遇上不安分的男人,我们做父母的一点办法都没有。认命吧。女人哪,谁来怜惜她们?”说着低下头。我发现泪水在她眼眶里旋转,简直吃惊极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今天谈话的主题,心里充满疑『惑』。

她在小包里『摸』了一会儿,找出什么『药』丸吞下去,擦擦眼睛:“谁都打年轻时候过来啊。我从头想想自己这些年,可真不容易,真不容易!不去想这些了,因为想一想就难过。孩子也大了,我不想让孩子像我一样……你知道,女人只要心眼儿好,太热情了,别人就会误解,说不定还要欺负她……”

我同意她的话。最后几句也许要算至理名言。

娄萌摇着头站起,我知道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可是我一边站起一边在想:你过得还不容易?天哪,如果不是我亲耳所听,怎么也不会相信!在这座城市里,难道还会有另一个女人像你一样养尊处优?你一直被这座城市呵着气儿宠着、用手心捧着!多么奇怪啊,原来什么女人都会有没完没了的怨气。是的,她们往往藏下了一腔幽怨。娄萌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走,我们去吃‘和式料理’!”

我再三推托,可她连听也不听,一直走在前边。看来和式料理是非吃不可了。她的这种霸道劲儿本身也算有趣。

我们坐出租车一直拐了不少弯,最后才到了一处最有名的日本女人开的馆子里。

我以前从没来过这儿,一是没时间,二是这儿的饭菜实在太昂贵了。日本女人嫁了个中国人,她自己当老板,结果短短几年就发了大财,眼下租用的店面大得惊人,也豪华得让人难以置信。娄萌一走进来就牵动不少人的目光,刚找下一个僻静的隔间,日本女人就小步颠着过来了。娄萌点菜,飞快翻动菜单,十分熟练的样子。看得出她经常来这儿。

“马光这小子最爱吃这儿的……”她可能发觉自己失了口,赶紧止住了。

“马光的消费水平不低啊!”

娄萌抬头看我一眼,没说什么。

日本清酒像一瓶中国老白干掺上了三斤白水,没什么味道。“喝啊,能喝就喝!”她劝我。我说:“这种酒谁都能喝的。”“那你就喝啊。”她的声音温软极了,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整个隔间里都暖煦煦的,像盛春一样,而且洋溢着浓浓的花香。她让我喝清酒,自己却只喝菊花茶。生鱼片,寿司,那些精致的小菜旁边往往摆上一片红『色』的枫叶。一切都这么好看,只可惜人工痕迹太重了些。“等一会儿我们吃荞麦面,来这儿就吃荞麦面吧。”她说着,出其不意地端起我的盅子喝了一口清酒。我立刻要给她添一杯,她却连连摆手,“不不,我只是尝一尝,我不能喝的。”

奇怪极了,她仿佛只是那么轻轻一抿,整个人就醉了,面『色』像桃花一样粉红,额头泛出粒粒香汗。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常要『露』出洁白的牙齿。她的牙齿异常整齐,这在整座城市里可能都是独一无二的。有人风传她的生活作风极其糟糕、对一些事情有特别嗜好等等,这在如今已毫无杀伤力:一方面无可佐证,另一方面谁又会重视这些呢。人们只会注重一个人的实际功用,如他在生活中对我们到底意味着什么?比如这会儿,她请我吃了如此精美的和式料理,就让我十分感谢。

娄萌上唇翕动着,像少女一样羞答答的。她猫一样的大眼此时有一层油光,盯住我说:“我想告诉你一些事儿,可又怕你的小嘴儿不严。这可不能『乱』说的呀,这是要命的事儿……”

我的“小嘴”停止了咀嚼。

“真是要命。我不知道有人精明得要命,为什么就连这点事儿也看不出来。社会多复杂啊,许多事情要躲还来不及呢,可一些危险就在眼皮底下,有人就是看不见。或者是因为陷得太深了,你知道,‘情’这种东西是很容易『迷』住人的心窍的。以前我就该对你说点什么,可那时怕你产生误解,嫌我越描越黑……”

我简直一点都听不明白。突然泼来的一番话,蕴含的信息量让人发蒙。我受不了,说:“娄主编啊,我越听越糊涂了!你在说谁啊?”

她的小手在我头上一『摸』,又轻轻拍一下:“你真的没听进去?你没喝醉?”

“一点都没有。”

“你真是傻得可爱。行,我告诉你:我说的这个人就是马光。”

我吸了一口凉气。老天,我从来都把他们看成了一伙,从来不敢在一个面前说另一个的坏话。是的,今天真是让我好好见识了一下。只从那天在楼梯口见到她和马光相挨着亲嘴,就知道她与那个多『毛』青年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可时下分明又有些不对劲儿。出了什么问题吗?

“有一件事你不说,我也不说。这就是那天你在楼梯上碰到的事儿——我们真是太大意了!马光就爱冒险,他觉得这样做才刺激!我知道你会想象我们走得很远,是一种暧昧关系……其实并非如此,我可以对你负责任地说一句,我对我们家老于是忠诚的!问题就出在这个『毛』手『毛』脚的家伙身上,是他把一切都搞坏了!他总觉得只要自己愿意,干什么都成——他就是这样的生活逻辑,这也是奇怪的时代把他们、把一些男人宠成了那样,培养出一种近乎于西方嬉皮士——其实也就是流氓的生活观念。说远了,只说那一天吧,那一天已经是他第三次冲动了。这之前他也失态过,喝了酒,那是我们一块儿去一个朋友家里聚会,回来的路上他假装着来扶我,故意挨近……”

我差点笑出来,呷了一大口酒。

“如果男人都像你一样矜持和自重该多好啊!我从来都把你当成自家小弟弟看待,如果换了一个人见了那一幕,那还了得啊,那还不知会怎样想呢!就说那一天的事儿吧,那天我和他一前一后往下走,正走着脚崴了一下,他怕我摔倒就上来搀——这家伙够机灵了,可是一搀住就不愿松手了,你想想我当时有多尴尬!我被『逼』得身子往后仰去——再仰就得倒在楼梯上了——就这样,就是那一刻,你给撞上了!”

趁她大口喘息的空儿,我稍稍回忆了一下那天的情景。我觉得与事实稍有不符的是,他们当时是笔直地靠在一块儿的,他们紧紧靠在一块儿,这不会错的,因为我记得他们两个人的腿是交叉在一起的——我一抬头首先看到了四条交叉的腿、平底鞋和高跟鞋。可是此刻我不能说出心头的疑『惑』。

“……你想想看,这么多年我哪遇到过这样厚脸皮的人!而且对方是我的下级!他比我尚且要小上许多!”

“真对不起。我完全……完全没有准备。实在对不起!”

“算了。事情过去也就过去吧,只要你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好,但愿你不要误解了我们。我和他是清白的——至今还是清白的。我想说的是另一件事,因为我和他的事你现在也明白了。我要告诉你的是,马光是个一天也不能安分的人,听人说——这种话说出来不好听——他每天都在忙这种事儿,一天到晚急得团团转!”

我大概不自觉中『露』出了大惊失『色』的神情,她马上瞪着我说:“真的,我一点都不夸张,也许还没说到数儿上呢——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人就是对这种事儿上瘾,都无心工作了。他有时真不像人哪,就像一头牲口!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你想想吧……我们难道、难道不该提醒他一下吗?”

她或许面临了“一头牲口”的威胁。我吸了一口凉气:“怎么提醒?他只好自己负责了!”

娄萌恶狠狠地捣了一下桌子,日本女人又颠着碎步跑过来,娄萌朝她摆摆手:“自己负责?他负不起。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儿……是的,这关乎到我们杂志社的声誉,一颗老鼠屎带坏了一锅汤,别人会怎么误解我们啊……我想告诉你的是,他现在正面临着什么危险,这些如果我不说,你怎么也想不到的。”

面临危险的是“他”而非“她”,这倒让我费解。接下去的几分钟里她一口一口抿茶,不再说话。我知道她在观察我。我的脸火烧一样,这时候才知道日本清酒的厉害。头有点晕。但我硬撑着。

“马光要有大麻烦了,这回也许逃不掉了,因为他触到了一个网上!”

我怔怔地看着她。

“那是一张大网,偏偏就让他撞上!他就是这会儿马上往回撤还不知来不来得及呢!恨铁不成钢啊,谁叫他是我们的人呢?有时候我也很矛盾,不知该管还是不该管。有些话闷在心里难受,只好跟你说一说了……”

娄萌的头探过来,好像醉得比我还要厉害,脸上全是酒气。她的内眼角凑得很紧,看上去有些可笑:“小宁啊,你可能不知道,马光『色』胆包天,他与霍老的妻子……已经很长时间了!”

我想起了女打字员的话,这会儿一声不吭。她的手指狠狠地往下一捅。

“那个肖妮娜自然不好,但作为马光应该心里有数才行,可他不,他从来都是照单全收。不客气地说,他们都是那种人,就是这么回事。他们以为霍老不知道呢,胆子越来越大了,有人发现他们随处在一起,简直是一点忌讳都没有了!有一天我刚进办公室就闻到一股怪味,你知道这骗不了我。后来我了解到,那个肖妮娜在没人时偷偷进过咱们的办公室!你想想吧,一个好端端的办公场所……”

我想着女打字员提供的细节。看来一切都是真的。但问题是这种事儿并非我们杂志社能够制止。我有些困『惑』。我对马光巨大的欲望感到费解,真的很难理解这种事儿。我想劝娄萌换一个话题,因为在这方面我不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我觉得从刚才那一会儿自己脸上就有些烧,现在肯定是红到了脖子。我想了想,说:

“我们该要荞麦面了。”

娄萌的眼睛睁圆了:“你就急着吃!”

我笑了。

“快了,霍老快忍不住了,其实这事根本不用他管!他那个司机蓝『毛』手底下有一大帮人,他们正好手痒呢!以前他们打残过好几个人……人家这次肯定不会放过他的。”

我听到这儿倒有些怀疑,因为我想起于甜告诉的一个消息:有人以筹备“国际徐福研究总会”为名,纠集了一伙人住在招待所里,他们当中就有马光!既然如此,蓝『毛』等又怎么会动马光呢?我想肯定是娄萌过于紧张了,她想得太多。

娄萌突然抓起了我的一只手,声音里带出了抽泣。她真的流泪了:“宁,你们毕竟是一起的啊,你该帮帮他,该时常提醒他。可你千万别提是我说的,一说出来他反而会误解,以为是我在嫉妒,借霍老来吓人!他会躲开我,使关系变得紧张起来——你想一想就能明白。”

我当然会想得明白,这会儿故意说:“既然这样,那就让霍老教训他一下得了!”

“那可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还要护着?这是一害嘛!”

娄萌重重地捶了一下我的手掌:“你真是傻得可以!总算一个单位的人嘛;再说他手里那一摊子谁来接?不能意气用事啊。还是讲点大局观念吧,好不好?”

“好吧。”我点点头。

娄萌马上高兴了:“就是啊,一切防患于未然,尽到我们应该尽的责任,剩下的事情就由他去好了。”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从包里『摸』出一粒红『色』的『药』丸填到嘴里,抓起我的杯子,将剩下的清酒一饮而尽。

该吃荞麦面了。我这才发现她真的像是饮多了,面『色』红得更加厉害,眼角流『露』出一种特异的神采,张着嘴呼呼喘,以至于直盯盯看人时透出了一股痴憨气,倒也非常可爱。这显然是那种『药』丸起的作用。我站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

“我要荞麦面!”

“你给我坐下!”她朝一旁张望,日本女人跑过来了。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酒彻底醒了。我的脖子上流动着汗水,连头发都湿乎乎的。荞麦面来了,是凉面。娄萌还是不吃,仍旧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她看着我:

“我还有几句题外话呢!你想听听吗?”

我期待着。

“那好,我告诉你一句话吧,你的那个好朋友,就是纪及,最近可真是死里逃生啊!”

我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她在耸人听闻。我笑了:“无非就是一本书嘛,最终还能怎样!”

“你想哪去了,我可不是指这个。我是指他与女人的事,就是那个王小雯……他太莽撞了,傻傻地爱上了一个女孩子,却不知道对方的背景,对其他种种情况一无所知。这太危险了……”

我觉得一股血涌到了头顶,眼前像有一阵白雾飘过。我马上说:“多大年纪了啊!卑鄙!竟然想长久霸占一个少女!这是什么世道啊……”

娄萌吸着凉气,吃惊地看着我。她把手掌往下按了按:“小声点,小声点!你别说这些……告诉你吧,霍老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学徐福,炼长生不老丹呢!刚才我吃的红丸就是、就是他给我们家老于的——他不敢吃,我敢;还有,霍老找王小雯可能是搞‘采阴补阳’的,当然这都是传说,你们年轻人不知道……”

我愣愣地看着她。我发现她这会儿左边的一只眼睛好像有点斜,人却变得别有神采。

她的头往前探着:“『药』丸啊,采阴补阳啊,作用倒也有。不过……我们能改变现实吗?再说纪及,城里的好姑娘多了去了,他怎么就偏偏找上了她?难道离了王小雯就不成?”

“是啊,这就是爱情!”

“爱情,啊,老天,一说到这里咱们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个人已经各就各位了……”

“各就各位”这个词儿简直被她用绝了。我不知该怎样说了。我只觉得这顿和式料理吃得太奇怪了,心里好像一下子给塞进了一大团污秽,这大约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消化。

我无望地看着这碗荞麦面。

《骡子理疗师》

霍老从浴室里出来时,发现屋里到处都没有人。他从里间找到外间,连大衣橱都打开了,还是没见人。“嗯?嗯哼?”他嘴里叫着,眯了眯眼,一缩肚子,围在腰上的大『毛』巾就掉在了地上。大衣橱的镜子映着他手书的“蘑菇厅”三个大字,再就是徐福画像,下边是他一丝不挂的身子。白得没有血『色』,肚子上、肩膀一侧,有几块颜『色』不同的斑,有的形状就像蝴蝶。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身的肉委实不少,艮艮的,无光。“咱是亚光胖人哩,”他撇撇嘴,用下巴浅浅的胡茬去蹭肩膀和锁子骨,“真痒,啊呀真痒。”他转身照着,这才发现后腰那儿实在韧壮,屁股又大又方,双腿粗短有力,直杵地板,两脚一动发出啪唧啪唧的响声。脸上是一团和气,大脸圆圆像蒲扇,双耳垂肩福不少。白发齐刷刷剪过,抿在耳后像个大婶。他打着哈欠走开,一时忘了地上的『毛』巾。

“骡子!骡子!”他又叫了几声,索『性』一气之下仰在床上,又一个翻身伏下。

这样躺了大约十几分钟,他觉得有人——是她,骡子,蹑手蹑脚爬上了床。偏不理睬哩。骡子先是蹲下看了一会儿,然后哧哧笑,坐在他的腰胯那儿歇息了片刻,动手按起了他的颈、肩和背。那双手真是该狠的狠,该柔的柔。这样从头到脚按下来,再做成刀状砍他的周身,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咕哝:“大卸八块!大卸八块!”这双手细长然而极其有力,并且稍稍粗糙,按住他的颈部往下狠力一撸,从脖子到尾骨立刻出现一道浅浅的红印……“骡子啊骡子啊……”他叫得越来越轻,渐渐化成一片呻『吟』。

骡子骑住他待了一瞬,低头在他后脖那儿亲了亲。霍老慢慢爬着,先是上肢撑起、撑起,再用力一挺。骡子眼看就给掀翻了,笑着去制服他。他叹一声又伏下了。骡子这次一条腿弓起踏住他的背,再急急搓手,直搓得灼热,一下捂在他的腰上。“哎呀好生舒服!好生舒服!”他喊了起来。

骡子穿了一身紫红『色』丝绸睡衣,用一根松松的带子系了,刚湿过的波浪长发垂在肩上,张着大嘴,一直斜着眼看骑在身下的人。她长时间盯住他的后脑,这会儿皱鼻子瞪眼,做出龇牙咬人的凶狠样子。当然这一副神情下边的人看不见,她只是喜欢做这样的凶相。从他身上下来后,她开始完成最后的程序:一手握住他一条腿,用力拽和劈,再直直地往上举起,举到头顶那么高。

“哎呀我的妈呀,这真不是人遭的罪啊,哎呀妈呀……”他大呼小叫,两腿『乱』蹬。

一切她都习惯了,只在这喊叫中铁定地攥住双腿,照旧做下去……最后,她在他屁股上重重拍一掌:“行了,起来吧。”

霍老哼哼着坐起,像打瞌睡一样。她一动不动,安静了十几分钟。

两人站起喝水,搬动果盘,咔嚓咔嚓咬东西吃。骡子催促他:“还是穿上吧,别着凉。”他“嗯嗯”着,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去一边穿上睡衣。骡子扳住他的下巴看了看,马上严厉起来:“我说什么了?就是贪吃!你可又胖了啊!”他赶紧点头,又摇头:“骡子啊,可别冤枉我了,我没吃什么啊,我是喝白开水都发胖的那种人……”说过重新把头偎下,发出哼哼声。骡子取来一个苹果吃起来,果汁顺着嘴角流下,一滴滴落到了他的头发上。

一种若有若无的音乐丝丝缕缕响起。霍老慢慢昂起头来:“又是莫扎特哩……”他凝住了神,嘴半张着,泪水在脸上划下了两道线。骡子叹气:“没办法,你一听就哭,一听就哭!泡咖啡,喝洋酒,整个儿成了一个洋老头!”霍老擦擦泪水拥住她:“咱还睡骡子哩——这事儿洋人办得?”“办不得。”她咬住苹果,两手扶起他的脸,用两个拇指抻理他窄窄的额头,“你这人是福相,不过脑瓜长得像鳖盖一样……”霍老火了,背过身去,任她怎么哄,就是不理。他跳到一边喊:“大叔不乐意哩!”

剩下的一段时间骡子迈着长腿在屋里走来走去,笑嘻嘻的。她坐近了问:“霍老,咱不闹了,问点真的,你怎么一听那种音乐就能哭出来呢?这里面的窍门到底在哪里?能告诉咱吗?”

霍老瘪了瘪嘴:“咱这是坐电梯直蹿全聚德——高雅(鸭)哩!”

“霍老咱不开玩笑,快说说吧,怎么就能哭出来呢?”

霍老叹一声:“我就是拿你这头骡子没办法,得了,还是教给你!听着——你闭上眼听,只用耳朵跟上走,就好像赤脚踩上了滑溜溜的玻璃板上,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后面还有人用鞭子抽着赶着,你心里一急一冤,再加上害怕,不就哭出来了!”

“真的?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呢!我得试试了……”她说着马上闭了眼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是哭不出来。最后她终于失望了,大睁双眼:“不行,还想笑哩!”

“当然,这哪是一朝一夕的工夫。”

霍老起身去搬一张卷边红木小桌,将其放上一边的地毯,又端来一套紫砂茶具。他们一边一个坐下后,霍老开始取了一本线装书,戴上眼镜。骡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里面是桐籽大的红绿两『色』『药』丸。霍老瞥一眼,仍旧看书。骡子就倒出一粒绿丸塞到他嘴里。霍老咀嚼『药』丸的样子像一个老太太,她就爱看他这副模样。绿丸是壮筋丸,红丸是欢喜丸,都是她找人配制的。如果吃了红丸,霍老就不再安生了。他咽下嘴里的东西,说:“那些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咱俩一见面就捣弄那事儿呢,哪知道咱是这么安稳,七天八日里才有一回采阴补阳。”骡子转脸瞥一眼徐福画像,点头:“学先人徐福嘛!有我给你拾掇着,至少也让你活一百二十岁!”霍老叹气:“老了,这一辈子啊,就这么戎马一生过去了。”“才上了几年战场?”“呔,不见硝烟的战争更激烈哩!”“那倒也是……”骡子想起什么,欠起身子,“你再给我写几幅字吧,又有人找咱要呢!”

霍老不快地哼着,唉声叹气站起。骡子愉快地去准备笔墨纸张了。霍老蘸饱了墨站在那儿,想了想,写下一幅:“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又写了一幅:“万众一心奔小康”。他把笔扔下:“一古一今,都是名句。”

骡子高兴地自己取来一枚刻有“蘑菇厅”字样的闲章盖上,又加盖了两枚名章。

“我半夜里睡不着这么寻思啊,净寻思咱俩的事儿。你别以为我是个只顾炼丹、采阴补阳的人,说话不值钱,咱是真话哩。掐指一算咱五年了,一天比一天牵挂!一个个比较一番,谁有你贡献更大共同语言更多?没有!绝对没有!可以说,你是我老婆中的老婆!”霍老摘下眼镜,一下下『揉』着眼睛,抹去浅浅一层泪水。

骡子低下头:“说这些做什么。我反正跟你在一起什么都不求。这大概也是上一辈子欠你。”

“你为我理疗、出远门找人炼丹,从不计较男女事情。原则上讲,作为一个老同志,这些年我也跟你学了不少知识……”

骡子连连摆手:“快别这么说了,你的丰富经验,我再有一辈子也学不完哪!我跟上你,不是看上你的地位和金钱,而是从心里佩服你。以前都说霍老怎么怎么,名声在外真人见不着啊,谁知道一见面这么平易近人——而且,是个多么直爽的人哪!五年前——我怎么也忘不了五年前,那时咱们才是第一次见面呢,你私下里就小声告诉,要和咱这样那样的。我羞得啊!尽管这样,第二天还是跑了去。我知道你肯定是爱上了咱,是实在受不了才这样说的。而另一些人呢,『色』眯眯盯人,坏心眼儿都装在了心里。不是跟你说大话,看上我的人千千万,可我一尥腿就把他们甩了!谁想占咱的便宜,门儿都没有!而你呢?我倒是心甘情愿,这就叫弯刀就着瓢切菜,顺了弧了!咱俩在一起,你就是把我糟蹋死,我都没有一句怨言……”

霍老白她一眼:“男女双修嘛,怎么叫糟蹋呢?”

“不过是顺口说说。我的意思是一切随你好了,老孩儿就是爱咬文嚼字,会挑理!”

霍老满意地笑了。他的嘴一缩,缩成无数皱褶,嘬起来亲了亲她的额头和脖子。他重新坐好:“肖妮娜跟你学理疗,学这么久还是不得要领!那真是个笨婆娘……”

“可人家年轻啊,来日方长啊!”

“还有小雯,这小物件压根儿就不学!这非得你来调教不可,一物降一物啊,她一见了你腿都软了。不过你也别老呵斥她,还得哄着她哩,要以身作则,同时让她在实践中提高……”

“可是她不吃欢喜丸!”

“后来不是吃了?凡事都要讲究个策略嘛。”

“这小妖精早晚是个祸害——她和那个姓纪的拱在一块儿,生出一打小妖精你都不会知道。你这人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心太软了,太善良了,遇事总也下不得手……”

霍老低下头:“我是有这个『毛』病。唉,人的年纪一大,对年轻人怎么看怎么好,下不得手。”

骡子注视他一会儿,说:“霍老,真的,我今天一进门看到了你,心里就想,你是越来越慈祥了!”

“是吗?”

“越来越慈祥了!”

霍老点头:“我照镜子时也发现了。大概还是年龄的关系。内因是变化的根本,外因是变化的条件。”

“当然,这是哲学。”

“我希望你也学学哲学——学也无涯!”

“无涯!”

霍老吮了一口茶:“在养生方面咱俩切磋多年,受益良多。主要是气功、丹丸,外加采阴补阳。他们要串通着让我干‘国际徐福研究总会’会长,我可要当仁不让了!你知道我是越来越不喜西医了。咱中医什么都能治,样样都是『药』,恨不得使个眼神都是『药』;那天一见面你就把我按住了,折腾完了才知道你是给咱治病哩。不过咱中医里有些『药』——恕我直言,也忒邪乎了,连屎『尿』什么的都入『药』:大粪叫‘人中黄’;『尿』叫‘童溲’。妈的,我就是病死也不吃这几味『药』……”

“人哪,什么时候也不能说这样的大话。再说了,这都是劳动人民的智慧,是实践中得来的。”

“这倒是,一切来自实践,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然而,虽然,我还是嫌恶心哩。”

骡子笑了。她四下里瞥着,伸展着两臂。

霍老一边端量一边说:“我啊,一看你这张大嘴就受不了!再看两条腿,真是一头骡子啊……知道为什么给你取下这个外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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