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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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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树叶在风中抖动,各种小虫子发出了鸣叫。我此刻仿佛身处出生地的那片小果园——恍若躺在茅屋里、蜷在外祖母身旁……那个孩子啊,后来他打着赤脚,脚上满是泥巴和裂口,奔跑不息,一直跑到少年、青年,然后又跑到中年……

黎明前我在轻轻『吟』哦,那是一位印度老人的诗句:

在既往与未来的滔滔合流之中我总看见一个“我”

奇迹般地,孤苦伶仃,到处巡行……

很多年前,老林场实际上与旁边的农场是同一个行政单位。如今这里的林场已经名存实亡,靠近大海的这片沙滩平原上,那些高大的乔木已经被砍伐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树木大多树龄只有五六年的样子,而且都是木质粗劣的速生杨之类。偶尔能看到一棵柞树、一棵小叶杨或一棵桑树。稀稀落落的灌木当中有一两条水渠,沿着水渠往前,有一棵日本三蕊柳:一种杨柳科小乔木,油油的紫褐『色』让人看上去心情舒畅。在别处很少看到的油松,在渠岸上也变得多起来,它们蓬蓬的树冠,红褐『色』的枝条,精巧的松果,让人一下子觉得这个地方可爱起来。脚下是洁净的沙子,上面偶尔生出一株鬼针草、一棵千层菊或一株地黄花。酸枣棵多极了,它们常常密得没法下脚,我只好小心地绕开它们。

与这片稀稀落落的林子相连的就是农场了,那里土质略好一点,属于半沙土,栽种了花生和玉米。现在不是农忙季节,农场和林场里的人都很松闲。我入住的招待所里有两三个管理人员,领头的是一位老太太,她戴着眼镜,衣兜上还『插』了一支钢笔。我们经过几天相处,话就多起来,后来不断牵涉到老林场几十年的变迁史……当她知道我来自那个城市之后,好像有点忍不住了:

“当年啊,那些人都是从南南北北来的。我没读多少书,可我喜欢这些人。我发现他们都是有大学问的人,干什么的都有。我当时在林场里做会计,从头至尾经历下来:把他们迎来,又把他们送走。有人来的时候还活蹦『乱』跳,走的时候腰也弓了腿也抖了,还有的死在这里……”

我听下去。以前吕擎和他母亲多次说到过这片林场和农场,好像还提到过一个留守的老校长,一个命运多舛的姓淳于的女人……

“那时候随他们来的一帮人,其实就是看守,厉害着呢。再加上场里原来就有一些民兵,把这里管得牢牢的,就差没在来人身上绑锁链、没在场子四周架铁丝网了。那些文化人大半都是好人、老实人,他们一个个都不愿说话,一天到晚就是埋头干活,一边干活一边想些心事。文化人心事重啊。你想这还不要给累坏呀?天哪,可怜人!不知他们现在还有谁能活着。有活着的,也该来这个地方看看……有一年上,有个戴眼镜的就在林子里走来走去,我想他一准是来找什么的……如今这里冷清了,像片老坟地似的。可当年这里热闹……”

她讲着讲着眼睛一湿,然后再也不说了。

我没有多问。我知道她想起了什么难过的事儿。

停了一会儿,老太太主动告诉我:她是想起了一个好孩子——一看到我就想起了他!“那个好孩子来农场的时候也戴着一副小眼镜,他近视得厉害哩。来的时候才二十多岁,因为年纪轻,脏活累活偏要摊派给他。场里那个管武装的人是个狠『性』子,偏偏就盯上了他,动不动就大声呵斥,让他立正,让他和林场的民兵一块儿出『操』。他们倒不是要把他练成一个军人,是要折腾他。他一跑错步子,听错了口令,那些人就像吆喝牲口一样把他叫出队伍,让他自己上『操』。那个孩子啊,没人给他缝补衣裳,好像家里也没什么人了。我看着怪可怜的,就找一些旧衣服给他替换下来,把他的衣服洗好缝好……我女儿常回林场里歇假,她在外地读高中,星期天都回来,就帮着年轻人洗衣缝衣,给他叠得平平整整的。她把那些衣服叠好,还用报纸包起来。日子久了,我发现这孩子老要到外面去看上『操』。可怜的孩子啊,就这么喜欢上了那个年轻人。我又害怕又高兴,知道他们都是好孩子……可我的女儿太小了呀,她那会儿才十七岁呢。”

我担心这会是一个悲剧。我屏住呼吸听下去。

“有一天我的女儿跑了,半夜都没回来。后来我问她哪去了?她不答。有一次我看见她伏在那儿看什么,见了我赶紧收起来。我知道那是年轻人写给她的一些字。我想他们夜晚一定是在林子里说话了。我告诉她:你不要连累那个年轻人,他们要按时歇息,号子一响都得熄灯。当年这里像管军营一样。半夜里常常听见拍桌子、呵斥、骂人。我一听到这些响动就想那个年轻人,担心有人对他动手动脚的。我悬着心哪,牵挂他就像牵挂自己的儿子。我劝女儿好好读书,不要再往他们那里跑——可你知道年轻人一开了头就停不住。我的痴心孩子后来连学校都不愿去了,总在林场里磨蹭。那个年轻人有时也到我们家来,见了我腼腆得啊,话都说不成句!有一回我叫住他,说孩子不要躲我,大妈不过是想当面告诉你:要自己学会爱惜自己,因为我没见有人来探望你。要靠自己好好爱惜自己了,你总有熬出头的一天。好好干,等你从这里出去的时候,再回来找大妈,大妈会像对待亲生孩子一样……”

她说到这儿伏下头,用衣袖揩起了眼睛。

“我那会儿的意思明明白白,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要耽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也不要耽误你。等以后,等你再大一点儿,身上的案子——我也不知这算不算案子——结了的时候,再做我的女婿……我盘算得挺好,谁知道说了那话没几天就出事儿了,他给关起来了……农场把过去的牲口棚拆了,在那里搭了一个地窨子,里面又『潮』又脏,铺了稻草。小窗小门都镶了铁栏,人关在里面就得被折磨得死去活来。那个年轻人给关到了地窨子里。你见过地窨子吗?”

我点点头。

“我女儿一天到晚哭,让我去救救他。我怎么办?我又有什么办法啊!找谁都没有用。说起来没人信,这事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原来是他同屋的人把他给告发了……其实什么罪也没有,他不过还在写写画画,不停地记笔记。原来一个人只要染上了这种『毛』病也就改不掉了。他把笔记藏在自己被褥底下,同屋里有好几个人,不知是哪一个看见了。狠『性』子畜牲把字纸抄走,没几天就把人抓起来了。你看,那个年头都一块儿做苦活,都是一样的罪人,这当中还有人在背后往死里挤对同伙儿……”

“他可能写了什么犯忌的话……”

“谁知他写了什么啊!年轻人气『性』大,一抓起来就不吃不喝。那些看管他的人可着劲儿折腾。他们往他脸上吐唾沫,揪他的头发,他受不了这个侮辱,绝食了。我早些知道就会去劝劝他,劝他吃饭吧,招了吧。后来什么都晚了。他死在了地窨子里。场里派人去通知他的家里人,好几天过去了也没人管。原来他家里人也不要他了。我可怜他,觉得他算半个自家孩子!是我给他换上了干净衣服……”

老人哭成了泪人,边哭边说:

“你不知道,我的女儿现在比你大,还没找下婆家。她忘不了那个年轻人啊。她这会儿就在那个学校里教书。她这一辈子也苦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孩子……”

两天之后,老人引我去看了那个年轻人的坟。

一座小小的坟头,坟尖上还压着被雨水洗白了的一束草纸。坟堆紧靠着一棵赤松。那赤松长得蔫蔫的,枝叶往下垂着,好像也在悲悼。

离开老人时我问:这一带还有哪些人知道当年林场和农场里的事?那个留守的老校长还在吗?

老人想了想:“那就是肖筠了……他当年也在农场,如今早就不做什么事了,没回城,就住在老林场,和儿子住在一起……”

《得一词条·登瀛》

登瀛者,必与出海求仙有关。盖因如此,此条之正名乎岌岌可危,不可稍有懈怠也!却为何也?皆因名利一出,万人相争,非要将咱先人夺到本地名下而后快,哪还顾得礼义廉耻!说起登瀛,必是初登瀛洲启始之焦点,于是乎这也登瀛,那也登瀛,一时间风雨大作,流言满天。究其实,吾市才是真本实料,有根有据,真真乎登瀛也哉!

说到此或有人伸指向东,指点登州海角,言说一小村名为登瀛云云。其实如此命名无独有偶,无分先后,不足为训。想当年沿海一带传说多多,徐福勘测也非三地二址,想必是东西巡弋,南北突奔,只为了找良港、觅佳所,何曾自囿于一端!沿途百姓,议论纷纷,指东道西,传说纷起!因徐福事功而得芳名者不可胜数,然究起航行历史,又非得求真落实不可,此乃历史之大义,后世之责任,举金刚之巨钻,凿千年之隐秘。正可谓拨『乱』反正,溯本求源,白猫黑猫,俱收囊中。话说公元前210年古历三月,季风吹拂,人心活络,百鸟鸣唱,咱先人徐福举事在即。本市东去十里之湾乃通河曲,水深矣形隐矣,其畔有小村影影绰绰,今谓之影影村。此村考证下来,影影实为瀛瀛,乃历史久远淹没真相之一例。瀛字乃古文之重镇,说来话长,非得兼有古航海与秦汉史之专长者方能释义,野村泊民哪能解得?故只好就俚依俗,胡『乱』称谓。

自影影村向东南一刻余,即抵海湾。此湾真真好也,大风不起巨浪,宛若祖国内湖,周边崖石微青,连接起伏山岭;入夜有野猫号叫,日出则百鸟欢腾;水『色』碧碧,浪纹绵绵,小鱼浅翔,大蛤深陷。有村姑携篮而行,移步款款,风吹小袄,细腰一拃;村民淳朴,乡风高古,以渔为生,其乐融融。当年海湾实一集合之重地,桅林密挤,风吹如哨,咱先人徐福为百船之心。一班衙役日夜逡巡,头『插』鸡『毛』,手持长枪,胸口一个秦字,何等嚣张!村民皆知此湾连接瀛洲,大事生发,就在眼下!一旦号角吹起,由此起锚,一去向东,即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开拔前一月间稍为松弛,船上小童尚可下来透风喘气,与沿岸村民搭上三五言语;秦王督导也脸有笑意,见村『妇』则殷勤有加,以图私情。待二十日之后,风声渐紧,人不下船,船不靠岸;官民两分,男女有别。往日卖粽子者皆不得靠近海湾,武士督导横眉竖眼。船上大旗猎猎,腥风劲吹。猫头鹰深夜号叫,吓死活人。叼鱼狼日夜穿梭,形状疾疾。这时节咱先人徐福端坐舱中,口中念念有词,以求神仙保佑。那神仙一班,位列八面,有水流神、大风神、云神、雷神、霹雳神、擎灯童子、定针罗汉、守礁老母、海汊仙子、星煞、夜猫、阳鸟、雾哨、橹生、绠头、打烊老公、火眼、水豪、牧鱼王、锚家……不可胜数。

船队浩『荡』,出发时固然伟大,停泊间亦为壮观。故此处海湾,历史永恒,千年荣耀,享誉万载。君不见有小人胡编『乱』造,说什么这登瀛子虚乌有;又说是那登瀛或许可期。分明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这边厢已备下翻案文章。耗大资求专家纷纷东来,出大力一个个捷足先登。就不信驳不倒无耻谰言,更不怕有混淆黑白莫辨。逢盛世百事兴一马当先,壮声威破古谜岂有他人。吾小王名如一人微言轻,吾贤妻为名媛八方奔走。夫妻间通力做一事一毕,编词典再考证学无止境。市副秘本姓唐心智高明,大手笔抓大事挥挥洒洒。眼见得功已成告慰先人,恨难邀徐福爷共赴庆典。咱这里一而再,再而三,只记下本真事,天下流传。

《东巡·六》

谁见过中国第一位大皇帝的车队?谁见过千古一帝?始皇第一次东巡,浩浩『荡』『荡』的车马刚驶出渭河大平原。恭候在驰道旁的守军将领注视着眼前斑斓的旌旗,突然呼喊道:“陛下!陛下!”兵士们也一齐举起刀戟呼喊起来。声音震动四野,把车上打盹儿的始皇吓了一跳。他猛地睁眼,出了一头冷汗。小宦官赶紧取一个毡子给他围上。他咳嗽起来,吐出的痰带着血丝。

始皇想:我是被自己的声威吓着了。他动动手指,接着又打起了瞌睡。

那个领头呼喊的将军被就地斩首。随行的兵士鸦雀无声了。

始皇不一定什么时候醒来,兴致好的时候会问:为什么一声军歌没有?一声呐喊也没有?这像朕的车队吗?

始皇一路忍受着颠簸。小宦官一直侍奉在身侧。始皇听到了哗啦哗啦的声音,问:“到东海了吗?”

“禀报陛下,琅琊还远着呢。”

“我怎么听到了呼呼的海浪声?”

小宦官告诉:“那是车队正经过一片丛林。”

“丛林?这儿离琅琊还有多远?”

“禀报陛下,还有四百里。”

“区区四百里,”他一边嘀咕,脑子里一阵划算:用这片树林造船,那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他咕哝一句:“船……”

“陛下,这里没有河,造了船也没法入海。”

始皇睁开眼,伸出无力的手指:“开一道河。”

小宦官让身边的人记下来:开一道河。

这时李斯、赵高的车子都驶近了,始皇摆摆手。车窗的帘子打开。始皇轻声说话,小宦官再高声传递出去:“有蒙恬的消息吗?”

李斯大声回答:“禀报陛下,他督修长城,已剩下最后一截了,马上就要大功告成。”

始皇点一下头,咕哝一句。小宦官喊:“扶苏怎样了?”

扶苏是始皇的长子,前些年被始皇遣到边关,随同蒙恬大将军督修长城。人们估计他十有八九要继承皇位。赵高一听到扶苏两个字,肥厚的嘴唇就使劲儿歪向一边,好像牙疼一样。李斯不知怎么回答好,半晌才说:“公子尽心尽职,勤勤恳恳。”

始皇闭上了眼睛。

扶苏相貌堂堂,文韬武略皆备,曾是始皇和齐姬的掌上明珠,只可惜与那些摇唇鼓舌的儒生混在一起,进而也效仿那些人,对时政横加议论。始皇有时看着气宇轩昂的公子,不知该疼还是该恨。他抚『摸』着儿子的后背,拍拍结实的臂膀、圆乎乎的『臀』部,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发现儿子长得如此俊美,而且小小年纪就蹿了这么高,将来必定比自己伟岸。他很想把身边的卢鹿剑即刻授予公子,但后来还是忍住了:这个举动无异于告诉国人,继承皇位者必是长子扶苏。

马蹄嘚嘚,车轮辘辘。东巡途中实在太寂寥了。沿途郡守都跪在路旁迎接始皇,他高兴了就停车搭讪几句;不高兴连看也不看。

有一天行至路口,只见两边旌旗飘扬,不见头尾。好大的气派。他不由得让人把车队停下。下面禀告说:这是某地某军的将领在此恭候,已经两天两夜了。始皇传那个将领过来。那个人一步一礼,踉踉跄跄,全身颤抖。始皇待他跪地仰脸时看了一眼,立刻生出一些厌恶。这人黄『色』面皮,脑尖颈细,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看上去邋里邋遢,连崭新的将服也遮不去一身窘迫穷酸。始皇问了他的俸禄,更是大『惑』不解。他享受厚禄,又被一班人侍候着,饮食精美,竟养不出一副官相。“有无疾病?”回答说“没有”。始皇又问他每天看多少竹简?每月在军内巡视几次?回答都吞吞吐吐。显然是个懒惰之人。没有疾病,俸禄丰厚,又不勤政,还成这样一副模样。这家伙一定是个酒『色』之徒。始皇嘴里吐出一声“哧——”

那个人吓得瘫软在地上。

始皇走下车辇,踏上一个高坡。士兵们一起呼喊“陛下”。这时候小宦官看得清楚,始皇脸上又闪出了光泽,一双眼睛威风凛凛,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

琅琊总算到了。始皇命令安营扎寨。十里军营搭起来,好不气派。人们都说:始皇在此又筑起了一座咸阳宫殿。那些郡守们慌慌张张,再次奔跑起来。他们运来了大宗当地美食,又载来数车美女,并让她们打扮得如花似玉。始皇日思夜念的只是三仙山和长生不老『药』,对丰盛的物质和所有花花黧黧皆视而不见,只颁下旨令,让那些寻『药』的儒生方士尽快到琅琊台下集合。

两天过去了,那些儒生才拖拖拉拉来了几十个。

赵高不得不让兵士们挨村挨户去把他们找来,说是始皇“有请”,实际上扭着胳膊,从后边推拥着把他们驱赶到琅琊台下。这些儒生抛下手边诗书,别了父母,泪水不断,因为他们在这个季节里都要忙于攻读。有的方士从石缝里采得一两株奇怪的花草,就在屋檐下晒干,这一次勉强呈上来。

琅琊台下渐渐聚集了五六百个方士儒生,就剩下徐福——那个思琳城的着名人物没有到场——始皇有令,对徐福及其同僚不准『骚』扰。

儒生方士们住在琅琊台下的帐篷里,十分拥挤,吃着简单粗糙的菜肴,不停地抱怨。

始皇让李斯赵高他们一一询问,得到的讯息却令人失望。那些儒生方士们根本就没有出海的计划,也没有什么上等良策。始皇心生厌恶,不再谈论寻仙一事。

这一天有人急急来报,说儒生方士们已经待不住了,前一个夜晚跑了三十多,第二天又有一百多个逃走了。始皇火起,“砰”地拍了一下案几:“留下的儒生方士悉数捆绑,跑走的,速速捉回!”

一连十多天捕人。有的儒生方士吓得乘船往海上逃去,有的已经上了船又被追回。不过最终还是有不少人逃到了海上……

始皇命令把所有儒生方士悉数带到琅琊台下,在沙滩上捆绑示众。卫士们把他们像拖东西一样拖出来,不论年少年迈,只用绳子拴成一串。他们喜欢清洁,脸部修得非常干净,即便在这些天的恶劣群居中,也还是尽量把自己打扮得整齐;哪怕只搞到一点水,他们也要洗一遍身体。面对这些如狼似虎的兵士,他们大多都能昂首挺胸,神『色』坦然。士兵们把他们拖倒在地,但一有机会站起,他们马上就把衣衫上的泥土扑打干净。

四面八方的百姓都被驱来。赵高和李斯让人点了三堆大火。赵高登上高台,先是背了几段秦国律令,然后颁布罪行,说这些儒生方士极为狂妄古怪,是谋反之源。李斯站在一旁。赵高提高了声音:“敢于议论时政,谤毁陛下者,罪不容诛……”

接着他命令把几个最年长的儒生扔进了三堆大火里。

四周百姓吓得哭起来,他们一齐跪下求饶。卫士们用宝剑指着跪下的人,让他们沉默下来。

这时儒生当中有一个人认出了李斯。他来自思琳城,曾在那里接待过很多游学之士,知道李斯也是一个儒生,后来在吕不韦门下当了幕僚,还写出了有名的《谏逐客书》……他这会儿刚刚呼出了一声“李……”就被赵高的连连呼喊打断了。这尖尖的嗓音播散的是死亡之声,所以人人恐惧。卫士们在喊声里大开杀戒,有的儒生方士给倒立着埋进沙土,有的腰斩,有的拴住手脚,从高高的石崖上推入大海。

鲜血遍地,刀剑尽染。哭嚎声响彻山野。

围观的百姓给吓昏了。只是半个时辰,所有的儒生方士都惨遭屠戮。被杀者共有四百六十多人。鲜血把方圆一里多的土地都染得通红,血流成河。

始皇被搀入帐篷。到了睡榻上,他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倒在那儿。小宦官赶紧给他擦额头,按人中。

“陛下!陛下!”李斯急急呼叫,一直跪地。

始皇终于睁开眼睛。赵高捧出两粒绿『色』的丹丸。始皇接过又扬掉了。“拿来……”他咕哝着,“给我拿来……”

小宦官双手捧着一个金盘,不知怎样才好。

“给我……时光!”

小宦官这次听明白了,颓丧地把金盘收起来:“陛下……‘时光’不是一个东西,它无形无影……”

“给我拿来!”

小宦官看着赵高,赵高看着李斯。“时光”在哪里?陛下赢得了一切,平定了六国,天下什么都是陛下的了,可是惟独“时光”是一个例外。

始皇闭上了眼睛。

李斯与赵高耳语一番,准备赶紧收拾帐篷。到哪里去?到思琳城,去找那个徐福。这时所有的指望就在那一班人身上了——那仙『药』里面就包裹着“时光”!始皇紧闭双目,听见有人窃窃私语,就睁开了眼睛。李斯就把刚才所思所想讲了一遍。始皇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爱卿……车队可分两路;先到莱山,那儿离思琳城不远,我要祭拜月主。”

李斯不太明白。

“光阴如箭,光是太阳,阴是月亮;朕身体衰竭,已近暮年,如今拜不得太阳啦,就让我去拜一下月亮吧。”始皇定了定气,又说,“不必惊扰徐福,不必惊扰那个‘百花齐放之城’,且忍耐些。”

李斯和赵高退下了。

第二天凌晨,长长的车队向西北方驰去。莱山是月亮神居住的名山,它在思琳城南四十华里处。始皇在车中闭着眼睛,不断发问:“莱山到了吗?到了吗?”小宦官答:“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车行五日,到了莱山脚下。人们抬着始皇,文武百官相陪,几个卫士围在四周,往莱山登去。始皇登上山巅,远望思琳城一带、海滨平原这块膏腴之地。莱山北麓有一座金碧辉煌的月主祠,始皇的目光转向它,满脸虔诚。

《逝者》

我去林场寻那个老校长,有人就把我引到一位中等个子、长得虎实实的汽车司机跟前说:“找你爸呢!”听招待所的老太太说,老校长有两儿一女,这是他最小的一个孩子,其余两个都住在城里。老校长退休以后,城里孩子屡次接他去住,他都拒绝了。他要和这个开汽车的小儿子住在一块儿……这会儿小伙子端量着我,长时间没有做声。我觉得这是一个内向的青年,其精神气质在体力劳动者当中并不多见。他好像不太耐烦,声音低低地问:

“你认识我爸吗?”

“不认识。经别人介绍,想见一下老人。”

他马上淡淡应一句:“他现在很忙,谁也不见。”说完就站起来,想撇下我走开。

我有些急,告诉他:“我这么远来,就是为了找那些当年在老林场劳动过的人,我认识的很多朋友,他们的亲人都在这儿干过——请你帮我一下吧!”

他听到这里咂了一下嘴,仰脸去看远处……他好像想了一会儿,这才说:“那你去找他吧。不过我可不知道他愿不愿见你……”

我来到了一座小砖房子跟前。陈旧的砖房离那些集体宿舍还有一段距离,差不多是孤零零地矗在了一片槐林里。这片槐树林远远看去黑乎乎的,很密。小房子四周堆放了一些干树枝,一些很多年前就放在那儿、已经被雨水洗得发黑的烂木头。旁边拴了一条狗,它老远就向我叫起来,小伙子喊了几句,它才合上嘴巴。

砖房分成四间,最西边一间是老校长的屋子,里面是一个小书房。我进去时,老校长正在儿子的喊声里摘下眼镜。我发现他多少有点慌促地把桌上的什么东西收到了抽屉里,然后才转身站起。握手时,我看到他那双眼珠有点发灰,鼻梁上有一道被眼镜压上的痕迹;满头雪白的短发茬,衬着一张极清瘦的脸膛。身上穿的是一件洗得褪『色』的中山装,裤线笔直,裤脚稍短,洁净的白线袜从皮鞋口上『露』出来。他把我让到一张藤椅上,然后才坐下来。我说明了来意,他点点头,嘴里机械地应着“哦哦、哦”。

老校长的名字叫肖筠。在吕擎家里,他的母亲不止一次谈起一个叫“肖筠”的人!是的,此刻我面前就坐着这位活生生的见证者,他当年曾与那些人朝夕相处,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我向他讲着吕擎父母、这一家人……看得出他很激动,站起又坐下,解开了上衣扣子,不停地抚『摸』那件旧『毛』衣……他发出一阵长长的感慨:“那时候啊,那时候我们都身强力壮,正是做事情的年纪呀,可惜什么都不能做!吕擎父母去了另一个地方,我们就来了这片林子里。我们种花生地瓜,种高粱玉米,管林子,还试着养柞蚕。时间一晃就到了现在,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就是回了城也做不成什么事情了。这个地方才是我最难忘的啊!好多人埋在了这里,我得留下陪陪他们……这样我早晨散步时就能看他们一眼,走在田边地头,当年的情景一幕一幕闪过一遍。当年的老友在哪儿吸过烟,在哪儿做过活,在哪儿吵过架,都能一一想起来……”

我想起招待所那个老太太讲的悲惨故事,就小心翼翼地提起了那个年轻人。

肖筠皱着眉头一声不吭,许久才抬起头说:“这都是一些老故事了,老故事讲得多了让人心烦。有人烦,恨不得大家马上忘掉这些故事才好——所以我就不断地记下来;只要活着,我就专心做这一件事了……”

“那个年轻人叫路雨。也许这名字不太吉利,一路上总是瓢泼大雨,就把人给淋坏了……他死的时候才二十二岁!有时候我想,人哪,这辈子做个平庸的人是不是更好?比如路雨,从小就聪明过人,十几岁那名声就被人传来传去。他还有个哥哥,也和他差不多……这个爱幻想的孩子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连父母都感到惊奇。他小小年纪就写出了许多奇怪的句子,高中刚毕业就出版了一本书,然后调到了一家杂志社……这孩子一双大眼亮晶晶的,大家都喜欢他,夸他宠他,由着他的『性』子来。他少年得志,人越来越任『性』,当然会得罪一些人。后来风声一紧,他的麻烦也就来了。就这样,最后他不得不和我们走到一块儿,给赶到这个角落里。在这儿他是最小的一个,大家都喜欢他,听他说说笑笑……”

“就是这么一个孩子,我到现在还能记起他的大脑壳,黑乎乎的头发贴在脑壳上,长了一双大眼睛,戴着近视眼镜。他有一段突然不愿戴眼镜了,那双眼睛就显得格外大格外黑。后来我才知道,那会儿他正和一个姑娘谈恋爱呢。两个年轻人一有时间就要待在一起,深夜了还在林子里相会。他把农场的作息制度、一些严厉的规定,全抛到了脑后。过了一段时间,风声越来越紧,我们这些人简直变成了囚犯。有一回场里跑了一个人,于是从那时起熄灯号一吹谁也不能出门了。场里民兵早就盯上了他,几次去林子里逮人,呵斥了不知多少次,他仍然不能改掉在林子里『乱』跑的『毛』病。后来那些人把他逮回来就关禁闭,还脱下衣服羞辱他。有一次民兵头儿牵来一头母牛,对刚逮到的路雨说:不是『性』急吗?那就爬爬母牛吧。他们推推搡搡,扭他踢他,还拿来一个木凳子,让他站在上面爬牛。他死也不肯,他们就把他架起来往牛身上推、撞。他剧烈反抗,只一会儿就浑身是伤了。那些家伙折磨起人来特别有精神,非要他爬牛不可。当时都知道他受了伤,听他嚎着,不知道脚踝骨被牛蹄伤那么重,更不知道是骨折。只听他没好声地喊,脚和腿马上肿起来,连路也不能走了。就这样还有人说他是装的,想逃避劳动。后来他一连几天疼得呼天号地,这才被允许抬他去镇子上。到了医院一看才大吃一惊:必须截肢。我们急了,又连夜把他抬到了县城。医生看了,结论一样,说要马上截肢……我们跟去的人都哭了。他那时刚刚二十多岁,还是一个孩子啊。我记得那天夜里下了雨,窗上的铁栏杆被雨打得啪啪响,他木呆呆地看着我们几个,两眼一眨不眨。”

老人叹一口气,看看窗外:“就在施行截肢手术的前一天夜里,他『自杀』了。死前他留下了一封信,是写给那个姑娘的……”他去『摸』写字台的抽屉,捧出一沓纸页:

“我现在没事了就在纸上写写画画,随手记下一些。我是念着那些朋友,想得心疼,就一笔一笔记下来。这样舒服一些。我到林子里走一趟,到田埂上走一趟,回来就把一路想起的事情写一遍。我知道人老了,用这种方法与一些老友谈谈心。我不停地写,就等于不停地交谈,只有这样心里才好受一些。那些事情啊,就在眼前一遍遍闪过来闪过去。有时真想大哭一场才好,可是早就没有眼泪了。我年纪大了,早就哭不出了……刚才你听的那个故事,也记在这沓纸里了。那孩子,就埋在了林场,每到了逢年过节的时候,老太太的女儿比我去坟地还早。你没见那个女孩子,她现在像六十岁的人……”

老人要和我一块儿到田埂上走一走,到林子里走一走。

我们行走的路线就是老人每天都要踏一遍的小路和田埂。

穿过一片花生棵,来到一片稀稀落落的玉米地。老人指指田垄:

“那个时候我们种的玉米比这个要好,为什么?就因为种地的人都是一些有学问的人,他们把做文章的那股劲儿又用到种庄稼上了。尽管他们没有力气,一开始也不懂怎么做,可就是做得用心、卖力,像绣花一样侍弄这片地。这些人一旦学会了使锄头用镰刀,同样是好样的。就这样在野地上让太阳烤,一烤一天,一个个黑苍苍的,弓着腰,四周老乡见了都说:好家伙,真能做!那些农场的监工负责看管我们,每人要按时作思想汇报。那些人给我们一一起了外号,有时候不跟我们叫名字,就直接喊那些外号……”

肖筠看着前边的田垄:“送来强制劳动的一个人叫楚图,当时是哲学所的——因为头有点秃,脑壳也就显得大一些,他们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大头宝’,见了他老远就喊:‘大头宝,过来!’老楚当年五十多岁,正是好时候。他种玉米,两手提水,力气很大,可以一手提一个中号水桶!”

楚图这个名字我是熟悉的,我在校时读过他的着作。

老人叹息:“楚图是个有名的哲学家,本不该来农场,因为他起码有一个‘文管小组’的头儿护着啊,那人姓霍……”

“霍闻海?”

“是他!那还是很早以前的事,霍闻海那伙人进城还没有几年。他们当年根据上边一些人的要求,要把一些部门‘抓在手上’,由外行转为内行。霍闻海爱好哲学,写了一些小册子、一些粗浅的读物。他听说了楚图,就让他给看一看。楚图看过了,提了些意见,霍闻海索『性』请对方改一遍。这时候他已经是文化小组的主要成员了,楚图不得不接下这些苦差事。后来这些文稿一篇连一篇在报上连载了,并在一份杂志上全文发表,发表时又加了‘编者按’。那时候正号召工农兵学哲学、全民普及哲学——霍闻海生逢其时,很快出了五六个小册子,不久这些小册子又合到一起,成为一部厚厚的精装本。这其实全是楚图的劳动,是不得已的苦役。霍闻海的名声越来越大,渐渐名高位重,心里感激的就是楚图。所以最初楚图受到冲击时,有几次都被这人暗中保了下来。后来形势越来越严峻,不久老楚也给打发到农场来了……”

“他当时多大年纪了?”

“五十多一点。他来到这里他才知道,原来这里会集了那么多人,他们早就被赶来了。这里的所谓‘书籍’就是一些批判材料,还有让大家背得烂熟的几本小书,等等。楚图有一个认死理的『毛』病,在我们这伙人当中是最喜欢辩论的,这可能也是哲学家的特征。那些看押他的人有时候为一点事情与他顶起嘴来,他就不停地与人家辩论,对方就骂他‘臭大头宝’。有一次他们开他的斗争会,楚图在会上舌战喽啰,让他们好不气恼。那天在会上他正讲得慷慨激昂,有人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从身后转过去,冷不防给他塞到了嘴里。楚图没有防备,吐出一看原来是一块干硬的狗屎……他受不了有人当众如此侮辱,就病倒了。最后楚图刚刚能够支撑着走出来,那些人又把他派到深耕地上去了,那是最苦最累的活儿。他们发现他脑壳大,身体好,力气也大,就让他拉犁,还故意把牲口卸在旁边,说牲口累了。他的肩膀都磨破了,绳子勒进了肉里……”

“有一个络腮胡子的人非常粗鲁,他手里握着一杆旧式的马鞭子,说这是他爷爷那一辈传过来的,是给大地主赶车时用的。他常常摇着鞭子喊:‘万恶的旧社会啊!’他是教给我们做活的,实际是上边派来盯视我们的。他有一回问楚图:‘离开老婆这么久了,想不想?’老楚说:‘人非草木,岂能不想?’络腮胡子说:‘你想她,就没带个照片在身上?’老楚很天真,就从口袋里掏出照片来。络腮胡子一把抢过去,一边端量一边蹿跳,还比比画画说了许多侮辱的话。老楚气得脸『色』发白,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大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刚要过去,他就一头栽到了地上。我们又喊又叫,好不容易才让他睁开了眼。可是他嘴里堆满了白沫,已经说不成话了,一只手也不能动了……我们把他抬到了那个镇上医院。医院那时候只提倡‘一根银针一把草’,结果多少天过去,汤『药』和针刺轮换不停,楚图只好了一点点。他的脸上有了一块块烧炙的紫斑,嘴巴还是歪,不过到底算是能吐一些字了。”

“这是中风吧?”

“是中风。幸亏不是最严重的一次……那个络腮胡子不光没受到丝毫惩处,还照样领我们干活。他嘲笑病后的楚图说:‘什么阶级说什么话儿,你老要说一些反动的话儿,嘴巴还能不歪?’他的妻子领了孩子来看他,这得有霍闻海的特别关照才成。不久老楚又病了一场,有人说还是姓霍的网开一面,专门让人来把楚图拉走了。他是最早回城的一个,可是人也残废了,一半身子不会动了。后半截日月就是那个贤慧妻子侍候他。他当年只有五十三岁,本来事业和身体正处在最好的时候,却遭了这么一场大劫……他的儿子现在就住在城里,去年还来农场看过我,来的时候交给我一个油布包,打开一看,原来是写得歪歪扭扭的半部书稿——这是楚图在卧床不起的那两年里用左手写下来的。他的思维已经不太清晰,有些话显然不可理解,可是当他头脑清醒的时候,有一些话还是可以看得懂……手稿上的字有许多根本没法辨认。想想看,一个学者到了这个样子,已经朝不保夕了,还在挂记自己的着作……”

我想到了吕擎的父亲,还有靳扬,想到了脸『色』苍黑的纪及。这是同一个家族,同属一个特殊的家族……

“有一天我正看着这些手稿,楚图的爱人突然赶来了。她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太太,满头白发,只有那对眼睛还像当年我见过的那样。她一进门就把手稿取到手里,再也不愿放下。我说:‘留下吧,我想把它看完。’她说:‘肖校长,我不是不舍得,我是害怕……’我问怕什么?她说:‘我怕让别人取走。’我这才知道她为什么突兀地出现在这里。我向她保证不会让任何人取走,不会让它离开我的手边。她还是坚持说:‘我也知道不会,不过我还是不放心。你还是交给我好吗?’我还能怎样?就只得还给她了。她就把这些手稿仔仔细细包好,揣在衣服里面,搂抱着离开了……后来我去她家里一次,这才知道那是楚图留下的惟一的宝贵遗物。她正在整理那个油布包里的东西,因为霍闻海建议某出版社出版,还要亲自为它作序。我等着读那半部写得歪歪扭扭的、像天书一样晦涩的哲学着作。”

老校长眼睛有些『潮』湿。我们俩站起来。

走上田埂。不冷不热的秋风穿过玉米田,拍响了它的叶子。长长的玉米叶像一把把刀剑似的垂在那儿。

“我平时都是一个人走在这里。田里很静,我可以做白日梦,梦见楚图就在这玉米地里走,听他把玉米叶子碰得刷刷响……”

《自传片断》

[战地重游笔记]俱往矣!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多少次于午夜醒来,眼望着窗外群星闪烁,竟想起慈母双泪长流,于是再也不能入睡。拥被起来坐到天明,又忍不住取来纸笔写写停停。弹指一挥间啊,两鬓却已斑白了。那条故乡的冰河如在眼前,这一纵竟投向彼岸,再也不能返回了。有道是:革命生涯千万里,金戈铁马尽驰骋,谁家养儿不防老?舍生忘死求功名。这一走就是三十年啊,没有回一次家,也没有见上亲娘一面。二十年前队伍移防,路过了十八里疃,这才知道离故乡只有四十多里了。然而战事危急,我不能踏上热土,只好迎着东方磕一个响头。那时我心里想的是亲娘,还有那个形同仇寇的劣父。他那天清早一粪叉没有将我杀死,也就给旧世界留下了一个死敌!我从那时起立志今生战斗到底,死而后已!

多少战友永不能再见,其面貌却个个活鲜犹在眼前,令我一一回忆,愈知江山得来不易,幸福必须好好珍惜。想到此忧愤难掩愈甚,觉得种种现实不堪入目:青年变质,中年忘本,一个个不思进取唯利是图。当然,前进路上坎坷多多,革命道路也并非笔直又笔直,我等也须满怀乐观主义。展望国富民强的伟大成就,抚今追昔,也自有诸多感慨涌上心头。年前驱车与随员一路走来,逢县宿县过市走衢,白日参观夜里洗澡,其间常常有当地领导来访,交谈中了解了许多民情旧事,生产总值财政税收等等,对巨大建设成就甚感欣慰。有熟人皆叹曰我胖了,诚然如此: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实在惭愧。如今体重不能控制,已达一百七十三斤有余,血压也马马虎虎。当年却是瘦削青年,青筋疵疵着生猛了得,身背匣子枪一蹦三跳。首长身边的日子一晃而过,批评教导的亲切话语犹在耳旁。后来虽然因为工作需要去了后勤部门,可任务却丝毫未见轻松多少。门头沟一战的惨况不敢忘怀,我方于一天一夜损失兵员多达三千六百人!真可以说是血流成河,连团长和政委也战死了。而今门头沟已是城镇模样,楼房林立,商埠繁荣,发廊按摩室一应俱全,经济显然已经大幅搞活。记得那一役开始后我即奔波于前方后方之间,已是七天没能睡个通宵。拥军姑嫂热情高涨,一个叫三丫的妹子随我串乡走户,动员支前物品。有时累了就歇息一会儿,她让我讲些斗争故事,讲着讲着就睡了过去,醒来却见她的方格夹袄盖在我的身上。那种阶级感情战斗友谊,怎么形容都不过分,真是无以言表。一连十多天净在一起,同悲同喜,有时竟能忘记一切相拥而泣,不能支持时方才一个机灵分开。三丫的辫子长可及『臀』,贤淑过人,一双大手粗壮有力,是典型的劳动人民子女。她水灵灵的双眼盯我良久,那是因为战斗已经结束,两个人分手在即。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胜利见!其实胜利后七打棒散的,大家更加繁忙了,建设工作千头万绪,又从哪里见呢?

回想起这些往事泪水涌出,心跳怦怦不已,恨不得重新活过一遍,把大错一一改正才好。那时候自以为进城即是百废待兴,新社会万事开头难,我自己也是一样。最早在粮食部门,一个资产阶级小姐只经过轻微改造即做了会计,细皮嫩肉个子不高,很快与我谈了起来。当时我年届三十,男女情事已是箭在弦上,一发而不可收。不幸的婚姻就这样开始。我和她原本不属于一个阶级,所以后来的分手也在情理之中。为此领导批评严重,一时气愤在心,哪里听得进去。也怨我自小失去家庭没有爱护,所以见情即动不能韧忍,故而陷在其中不能自拔,以至于铸成了大错。这正是我今日时常悔责的方面。每见到旧时景物,比如战时走过的村落城镇,就会想起很多场面,有悲有喜不一而足。那些给我帮助和爱护的女子活灵活现,又怎会将其忘记!首长曾经批评我的多情误事,但生就的脾『性』却一时难以改正。有些不算严重的处分留在了档案中,既影响进步,又不能文过饰非。唯物主义者应有勇气面对客观现实。这就是一名战斗人员却不得不从事文化领导工作的原因所在。本来我心中更大的意愿是做更艰巨的行政职务,这也是我的专长。至于文化软『性』部门的一些规律,对我来说虽然掌握起来不难,很快就驾轻就熟,但毕竟算不得本人强项。好在从哲学的观点来看,事物皆有利有弊,相互转化,互为因果。比如本部门下属的许多从艺人员,其中有的不仅姿『色』过人,而且技艺高超。我于闲暇中进一步喜爱京剧,而且第二任妻子即是一位着名演员,她尤其擅长程派表演,曾得过华东汇演二等奖一次。

婚后头两年岁月还算幸福,除工作繁忙家务繁琐偶尔有些口角之外,免不了要常常去基层考察一番。因为是和平年景,所以我特别注意学习一些传统医疗知识,对养生投入了较大精力。每到一地必要寻医问『药』,对那些专心修炼的高人十分向往。故乡地处滨海,仙气缭绕朦朦胧胧,几个外岛难说就不是古代传说中的三仙山。我曾借考察之机约上三五好友登临海岛,果然遇上一二长寿老者!他们年届百岁有余,面『色』红润声似洪钟,不客气讲其中一个还有正常夫妻生活呢,而且妻子竟然小他二十二岁!采阴之说被百般批驳已经臭不可闻,然而从唯物主义实事求是的观点来看,又何等片面无知!再说丹丸,即便不能长生,起码也能助寿,岛上寿星几乎家家都有绝招,只是不愿为外人道罢了!即便岁数也是大加隐藏,其实到底有几百岁还得查查看呢!有些道士身在深山不『露』真面目,我记得他们从打鬼子时就是老人了,今天看上去年纪也并未显得大出多少。这些人用砂锅日夜煎煮东西,辅助吞吃一些自制膏丹丸散之类,人不长寿才怪呢!如上也是我重返战地的观察和发现,顺手记在这里聊以备考。

最不能忘记的是门头沟战斗的第二年。这一年华东战场形势已经明朗,我军歼敌动辄数十万,气势汹汹之敌眼见得收敛了许多。也许是紧张多年有些松懈吧,或者是因为放弃了世界观之改造,结果就于这一年酿出了一生最大错误,也使档案中落下了最重的记录。唯物主义者不必回避缺点和错误,也无须避重就轻。总之那一年夏季斗争形势过于乐观,后方前方同样洋溢着某种享乐气氛。首长二侄女叫闵慧的,从军政大学回乡,由我一路护送,走到柳村时正遇上流匪行窜,于是只得找村里老会长躲避三天两日。闵慧夜里受惊常常不能安睡,我们少不得就要拉些闲话,说着说着形势也就向着另一个方向发展,最终越过了同志的界限。整个事件的结局也就是后来的脱离军籍,即离队;所幸的是我对错误尚能深刻认识,再加上首长开明和对下级的爱护,最终不至于过分计较,总算给了重立新功的机会。所谓:人生一世谁无过,留取丹心照汗青。多情自有悲伤处,重踏旧地忆群英。

再过柳村时,我正好年届六十,眼望着满街柳『色』不胜唏嘘。打听老会长的旧居,这才知道已经拆了多年,时下已盖起了别人的砖屋。可见物非人是,天地两茫茫了。我在村里徘徊半天,县里书记听说后特意赶来陪我,准备了丰盛的晚宴,临行时还让我题字留念。这时节真是心『潮』起伏,对往日情景怎能释怀,于是也就毅然挥笔写下:多情未必不丈夫,一心向义真豪杰。身边这些人你看我我看你,四目相望皆不能理解。这也是很自然的了。

可惜身边没有留下一张闵慧的照片。只记得她微胖,脸庞稍黑,大双眼皮,穿了一套崭新的槐花染黄的粗布军装,扎了两条小辫子。浑身都是活力啊,浑身都是年轻人的朝气啊……那是远比现在的青年更健康更活泼的啊!奇怪的是她一点音信都没有了……为了抵挡心中的想念,我在家里时就反反复复用魏碑体写一首词: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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