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悲悼》
一
老校长肖筠一直在记着那本老林场笔记。我看了一下,只见厚厚的一沓都由深深浅浅的墨水写满,由于太用力,笔迹都凹进了纸面。“当年老林场里的人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没几个。我如果不记下来,再过几年谁还知道这里的事情……一笔一笔记下亲眼看到的、听到的。年轻人会觉得这些故事太老,上年纪的人早就烦了。可我还是要记下来,我死之前就干这一件事了。”他抚『摸』着它,一会儿又放进抽屉里。望着老人那双淡灰『色』的眼珠,我心里一阵感动。我知道他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战胜遗忘。可怕的遗忘症啊,它是那么迅速地大面积地扩散和感染,其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在黑『色』的幕布下重新播种苦难。我深深敬重肖筠这一类人的原因,就是他们深知这一奥秘,正无比坚韧地做下去。还有纪及,那个脸『色』苍黑的家伙在不停地追究和思索,印证和查找,四处开掘,其目的是相同的。所有这些人都不会劳而无功,他们是遗忘的对手,微弱而强大的对手。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片林子为何如此快地衰败?农场又怎能这么迅速地损毁?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因为缺少人手荒疏管理吗?因为大自然的乖戾不测吗?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我为一片绿野、一片田园的行将消亡而心痛。
我曾向一个剪树的老林工寻求答案,老人说:“林子里的树刚刚长粗长壮了一点,立刻就有人来砍,砍树的多,栽树的少,再加上天旱,费心费力栽上几棵也不愿活。老天爷是个小气鬼,这里打我记事起就没这样旱过。”
“砍树和大旱,后者不好办,可是砍树林场总会管吧?”
老人摇头:“嘿嘿,年轻人哪,我这把年纪了,咱体会着可不是那么回事。依我看天旱倒还不是最难办的事,千方百计浇水、找耐旱的树木啊草啊栽上也行,再说老天还没坏到滴水不落的地步。难的是咱这地方遇到了一些什么人——我眼看着这几十年一拨又一拨人过去了,哪一拨都不是从心里爱树的人。奇怪啊,你别听他们嘴上说得多么好听,骨子里一个个都是恨树的人!你可能听了觉得这是夸张哩,其实说白了就是这么回事!他们恨树,恨绿油油的东西!你回想打小到现在看过的一些地方吧,什么在一天少似一天?树哩!早先咱这里的大树啊,两个人都搂不过来的大杨树大橡树啊,渠边田头地角上、房前屋后,一片又一片,如今早就没有了。不光是乡下,就是城里——我的亲戚住在城里,他们也说老城边的那些大树都被人弄光了。有人用各种法儿折腾,杀树,修路盖楼,没事了也要杀伐,反正早晚弄光了也就舒心了。你别看有人也往城里移大树,往自家院子里移大树,那是一时『性』起,他们归总是不爱树的。我从来没遇到像这一拨人这么不爱树的,他们走到哪里,哪里的树就得完蛋。他们进城,城里的树要完,来到乡下野外,乡下野外的树要完。所以啊,我到了一个地方看人怎么样,主要是看树——只要一个地方树多树大,到处绿油油的,那么你就放心吧,这个地方的人不坏,起码管事的人不算坏。对树对人其实是一个理儿,你见过发了狠杀树的家伙会对人好?那些有本事的人、有意思的人、好人,早晚都得被他们一个一个全收拾完了,就像一棵一棵伐树一样,这是不会错的老理儿……”
我一直用心听着。我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简明的道理。我承认一个朴素的老林工竟然一伸手就抓住了问题的本质。有人恨树木恨绿『色』,完全像恨人,恨最有意义最有意思的那一类人——他们要将其一棵一棵砍伐,这是一种本能?是的,他们不爱树,也不爱人,他们是魔鬼。魔鬼在大地上游『荡』,藏在我们中间,还藏在我们自己心里!我们一生都将因为驱魔而痛苦……我忍住了什么,又问老人:
“那么农场呢?为什么庄稼成了这个样子?”
“农场也没有少施肥料,干活的人比过去也少不了多少。天旱了什么法子也没有。没树少草的,天就越来越旱了。我听说雨雪跟着大树走,哪里的大树多,哪里的雨雪也多——有人说正是因为雨雪多树才越长越多、越长越大啊!其实错了,全错了!他们从根上是说反了,不是那么回事儿,我敢肯定不是那么回事儿!老天爷是实打实地偏向树木的,老天爷一见哪里大树茂盛也就高兴了,一高兴就会打发手下的雨神去浇水,浇十遍百遍也不嫌累。大树仰脸看天,跟老天爷打个照面,两边都高兴哩!这听起来是『迷』信,其实呢,不会错的,这是上年纪的人才有的体会;人如果没上年纪,又不会细心去想事记事,你给他说了,他不光不信,还要嘲笑你哩!但愿你这年轻人可不要这样。”
我连忙说:“不不,我完全同意您的话。”
“农场离开了林场也就离开了雨水,再也不会兴旺了。在十几年前它可是另一个模样,林子密得不透风,农场的庄稼也黑乌乌,玉米结的棒子那么大个儿。来这里做活的人个个心事重,也个个守纪律,做起活来像绣花儿。苦命人肯下力啊!如今,唉,那样的日月过去了,老天爷再也不给你好收成了,树也不旺,地也不肥,老天爷烦透了……”
我不再问下去。这是个宿命感很强的老人,却往往一语中的。他只不过揭『露』出一些事实的真相而已。这些问题其实一直在缠绕着我们,谁都无法回避。“老天爷烦透了”,这就是老人的结论。我想这片土地也烦透了,因为这片土地经历了那些悲惨的故事,实在承受不了那么多苦难和沉重,所以要理所当然地荒芜——它在用荒芜去悲悼和怀念,追忆那些逝去的、被折磨致死的人。就是这样,只有荒芜才能与一个追忆的时代、一份追忆的心情吻合。
林子里和渠边上最旺盛的还是葎草,它全身长满了倒刺,你走过去,它就会牵住衣袖挽留你。它碰到你的身体,使你感到火辣辣的,好像故意引诱你走进痛苦的回忆。还有百蕊草,长在高高的沙岭边缘或草地中,寄生在其他植物的根上,球形果已经在慢慢生成:它的模样总让人觉得有点神秘,像是那些难以归去的孤魂化成的……我蹲下来久久地看着,抚『摸』它像核桃纹络一样的果壳,闻着它奇怪的香味。
这里纵横交织着那么多土沟和渠道,那些宽一点的水渠还用石头精心砌过。如今岁月已把它们剥蚀,有的渠段正在坍塌,有的土沟严重淤塞……老人告诉:这些巨大的工程都是当年那些苦命人做成的,他们日夜挑灯苦做,汗流浃背,一道长渠要花费多半年的时间,好不容易建成了又派不上用场:上游没水了。设计这些大渠的人不是什么水利工程师,而是林场和农场里的管理人员,他们随心所欲,好大喜功,只顾指手画脚,甚至根本不搞测量。现在早就没人管理这些水利工程了,只任它们长满荒草:放眼看去,这些石渠真像伸展在大地上的树叶脉络,组成了美丽而神秘的图案。可想而知,它在当时耗尽了多少人的精力,可以说付出了人世间最昂贵的代价……
“当年做活的都是一些从来没『摸』过锄头和锤子的人,手生得很哩。可就是这些人,当年也要按定量干。那些身体不好或生了病的人,怎么也完成不了定量,手忙脚『乱』一锤子砸在手上,骨节都坏了,再也握不住东西了……有一年秋天发大水,河渠都涨满了水,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到涨满的渠汊里捉鱼,钻到水底扎猛子。他一直迎着水流往上游,游了一会儿突然就慌慌上岸了,向这边摆着手大喊。我们知道出事了,赶紧跑过去。老天,原来上游漂过来一具尸体。大伙儿一齐动手把尸体捞上来,立刻惊呆了。有人当场呜呜哭起来。他就是一伙的啊,肯定是一失足掉进去了,你想想秋水打着漩儿,猛哩。我离近看了看,那张脸哪,被大水冲得、被鱼咬得全变了形,可他只紧紧咬着牙关,好像在最后的那一会儿还在忍着什么……”老人讲到这里,嫌冷一样把衣服往一块儿揪紧,抄起了衣袖蹲下……
二
我和肖筠沿着水渠往前走,到了一条横拦的土路处,他就再也不愿往前挪步了。因为水渠要过路,需要地下管道从路基下部穿过,路两旁都砌了泛水的石槽。他在石槽上坐了,抚『摸』着石头,看着远处……
“当年来这儿的人多极了,干什么的都有。有一些人是从外地、从很远的地方打发来的。这些人有的很孤僻,直到最后分手大家相互也没有熟悉起来。那些孤僻的人大半是从其他地方转过来的,编成一个专门的小组,给隔离在林场一角,好像罪行更重一些。有一年上来了一个专门研究古代宝剑和服饰的人。我见过他,那是一个矮矮的小老头,已经有六十多岁了,身体不好,行动不便,要拄着拐杖才能走路。这样的人怎么能劳动?监工就让他拔草。林子里有多少草啊,灌木当中长一些草根本就不碍事儿。可他们总要找点活儿给他,就让他拔草。老人拄着拐走路还费力呢,离开拐一蹲下就要跌倒。有人就给他搞来一个马扎,让他坐着干,还说:‘你这个老头儿真有福,你看看满林场的人,哪有你这么享福的人?’老人‘吭吭’几声,表示感谢……”
“我们那时都知道来了一个古怪的拔草的老头,这人在界内很有名。许多人都想去看看他。要知道这些人当中搞什么专业的都有,大家对研究古代宝剑和服饰都觉得有趣。我接触过老人,想不到一旦交谈起来,他兴趣高得让人吃惊。我明白,那些关门闭户搞研究的人一旦到了这种地方,长期不再接触自己的专业,实在是太寂寞了……老人有一次正跟别人谈着,被另一个人听到了,那人立刻呵斥:‘你这个老东西还不闭嘴!你自己的宝剑早废了,还宝剑个屁!’老人说:‘我们讲讲古代服饰……’那个人大步流星走过来:‘那我问你,古代人穿不穿裤衩?’老人吞吞吐吐,脸『色』红涨。正在他发窘的时候,那个人拍掌大笑:‘哈哈,还什么大专家哩,鸟!连穿不穿裤头儿都不知道!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说着走过去,在老人的屁股上猛踹一脚,‘裤头还是要穿的!’”
“老人一头栽到了地上,脸被一丛酸枣棵刺伤了。当他『摸』索着爬起时,脸上的血又沾了沙子,梳理齐整的头发挂满了草屑。有人去扶他,帮他拍去身上的沙土、擦脸。老人重新坐在马扎上,咕哝一句:‘士可杀而不可辱也!’”
“隔了没有多少天,我们都听到了一个坏消息:那个老人在他的小宿舍里『自杀』身亡了……农场林场一连许多天没人吭声,大气也不出。有人把他那天说的话传开来,于是人们才知道:这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他在这之前没有受辱吗?当然有。屈辱积到了一个数儿上,就不想再活下去了……老人死了,场里通知他的家人、他的单位,都迟迟没有来人。那时候可能通讯渠道不畅,也可能是他们接到消息太晚,反正场里等不及,就动手把他安葬了。我和另一个人被指派给老人挖墓『穴』。那天我们一声不吭铲土,想着人这一辈子……我忘不了老人那只小棺材颤颤抖抖往坑里放的情景。几个人把老人埋葬了,还在坟头旁边植了一棵橡子树,那是害怕日子久了风吹土平……想不到葬下老人两天后他的儿子才从外地赶来——原来孩子刚刚得到消息。儿子在橡树那儿大哭,拍打着,最后把埋好的坟头扒得不成样子。”
“前些年他的儿子带着媳『妇』和孩子来了农场一趟。那一天是我领他们找到了老橡树。他让我再讲讲父亲在农场里的一些事,我也讲不出多少。我其实知道得并不多,因为当时我们与外地押来的这些人是分开住的——这些人不久又给押到了别处……我不过为老人挖过坟『穴』……”
肖筠不做声了。停了一会儿他抬起眼睛看我:“真不容易,如今还有你这样的年轻人,还能听这样的故事。许多人一听我说这些就要走开……”
我们穿过大片荒芜的土地,走到了稀稀落落的杂树林子里。登上一个沙丘,费力走过沙丘下坡,来到了一些橡子树下。原来这里有几棵苍老的橡树,橡树上有很多红『色』的马蜂。它们在吸吮橡树分泌的一种甜汁。离这几棵橡树二十多米远的地方有一棵孤零零的橡树,它矮矮的粗粗的,下边是一座生满了荒草的坟头……我仿佛看到一个老人坐在马扎上,手持拐杖。起了一阵微风,奇怪的是老橡树的枝叶一动不动……
《东巡·七》
一
始皇第二次东巡的车队从咸阳城开出来,不久就有消息传到了“百花齐放之城”。百姓一片惊慌,许多人预感到厄运就要降临了。
入夜,户户灯火通明,书声琅琅;明月悬在城上,百花闪烁『露』滴。身着甲胄的护城兵士偶尔从城垣下走过。夜『色』愈深,不安和『骚』动却难以掩去。市民们悄悄盘算始皇车队抵达东海的时间。他们都还记得前不久收缴各种诗书,运往郡内焚烧的情景。那些外来兵士凶残蛮横,竟然在城内殴打众生。好在市民们在许多天前就听到了口风,纷纷砌下夹壁,把一些简册典籍全部藏在了墙中。后来搜书人受到了守城将士的全力劝止,因为众儒生方士纷纷敦促守城将领保护这座“百花齐放之城”。
可是这一次始皇东巡,市民们都觉得凶多吉少。
徐福与众方士一连几天都在商议对策。大家明白,一切须从长计议。徐福一连多日不能安睡,或秉烛夜读,或踱步寻思。他曾仔细研究过始皇生平大事,慨叹不已。按一般说法,始皇出身狄戎,既擅长蛮力又不乏智勇。可是也有典籍佐证,嬴姓源于东海,这里才是他的氏族故里。不管怎么说,如今的始皇正是一个旷百世而一遇的强力之君,多思而雄辩,奇志顽念纵横驰骋,无所不能,挥挥洒洒。修长城,铸金人,惊世骇俗,威震海内。世上每一个生命都在接受大地的教化,百姓的教化,智者的教化——人必得敬畏自然天地;而始皇却是一个例外,他只信自己的神威与智勇,随心所欲……
半夜已过,响起阵阵敲门声。徐福知道这些天来许多人皆无法入睡。方士们把对策写在了竹简上,一一摆到徐福面前:逃、散、智。所有人都看着他。
逃,就是速速逃离思琳城,弃城而去;散,就是散于百姓之间,沦落土地之上;智,就是专于斗智,想方设法与狄戎之王周旋。他思忖片刻,然后把三种不同的竹简一并握在了手中。他们惊呼道:
“先生!我们……”
徐福缓缓摇头:“现在往哪里逃呢?如果逃得近了,还会被捉回来;远了,比如说逃到秦王声威不能抵达之地,也许会长治久安。可那需要多少粮草、船只,更需要长期准备的时间!况且凭一城之力,还不足以成就大事。散?隐入杳无人烟的大山?这样且不说生计无以维持,满腹经纶又有何用?智,这倒是吾等所长。世上事成于周旋,败于莽撞,我们终究还得倚仗智慧。车队已经驶出咸阳多日,很快就要抵达东海,我们已无太多时间。逃为目的;散为补救;智为手段——三者合用,是可行也。”
有人小声议论:“尽管秦王第一次东巡没有毁城杀人,可是这个‘百花齐放之城’早已成为他的眼中钉刺,他总有一天会那样做的,这一天恐怕已经不远了……”
有人赞同说:“他要我们做完最后的事情;事成之后,他还是要毁城杀人……”
只有一个颧骨高高的老者站出来说:“徐福,如此这般,万万不可。齐亡秦立,乃天意也。一个忠义贤者应该顺应天意效力君王,即便身受杀戮,也算尽到了一份忠义。若不然,必留下千古骂名。”
老者的话让人目瞪口呆。徐福说:“如此愚谬倒也可爱,不过我想问一句先辈,留在这里任其宰割,化为灰烬,忠义何存?归顺暴君,助长凶蛮,又算什么贤者?人无非从天地万物中汲取精华,义理神思之于我们,就好比果实之于车船。我们暂且负载而已,远非物主,有何权利将其拱手交与暴君?一只蠢猪见了屠刀还知道奔跑,一只野兔面对矛枪还要尽力躲避,更何况学富五车之士!”
老者唉唉不已,再不吭声。
众儒生方士散开之后,徐福仍无睡意。他再次打开一卷卷简册。
二
始皇东巡的车队越『逼』越近。有关车队沿途的各种说法都传到了思琳城,市民更加惊惧。徐福却与往常一样,神『色』安然。几天过去,有人来报:始皇已在琅琊台下驻扎,帐篷十里,旌旗飘扬。那里又开始大肆搜罗儒生方士,而且待遇很差,让他们挤在通铺上,吃粗粮菜叶,还不准随便出走。徐福叹息,深知那些人厄运将临。
十天之后,又有人慌慌来报,说不得了啊,像在咸阳一样,琅琊台下又一次大开杀戒:起初就因为跑了几个儒生和方士,秦王就一口气把所有人都杀掉了,整整四百多人啊,血流四野,到处都是凝固的血块……
一天天过去,再无新的消息。这样直到有一天传来确凿无疑的口讯:始皇的车队直奔莱山而去了。
徐福在帐内焚香,闭门不出。
又有消息:始皇的祭祀队伍就在山麓安营扎寨。
徐福安坐榻上,两日后竟睡着了。经过三天三夜酣睡,而后更衣洗漱,让人备车,说要面见始皇。左右先是一片惊诧,然后一齐上前劝阻。
徐福摇头,只不言语。
徐福登上车辆告别守城将士,南去莱山。在城门处,徐福突然喝止车马,回身问一句:“谁愿与我同行?”
一语既出,众人不应。少顷,有一个站出来,接着又是一个。最后竟有三四十人。徐福从中择了五人,随他一起前往莱山。
车子出城那一刻,徐福看到了将士们在默默注视,有的还流出了泪水。百姓们一直追出城门。四周的人都汇拢到道路两旁,看着端坐车上的徐福,泪水潸潸。有人唱起了凄楚的东海之歌,还有人连连呼喊。这歌唱,这呐喊,令徐福激动不已。
车子辘辘向前。此刻竟如此静寂,连马的喷气声都清晰可闻。
身后,如同风吹枝叶,一丝丝响起——那是由低缓走向高亢的歌声。将士和民众在用歌声送他远行,盼他归来——
徐福扬起美目兮
回望百花齐放之乐土
北风吹动布衣兮
胸装百万之雄兵
壮士一去不返兮
赴莱山慷慨悲歌
……
徐福回头久久遥望,听着这沥沥落落的歌声。他双手按在胸口那儿默念:
护佑我吧,冥冥中的神灵!
《自传片断》
[风云存照]这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国家终究走出阴霾,踏入了新的长征。不过俗话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不得不将一些重要事件如实做出记录,以备将来借鉴考察。其中有些场景必须亲身经历者才能详述,所以我常常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一些置身事外的人惯于道听途说,总是把事实弄个颠倒,而且别人还会信以为真,即谓错上加错,实在荒谬!
时代风云滚滚而来,非个人所能阻挡,这不是哪个人的过。我们都不是大力神,谁也拦不住历史巨轮。所以每次说到这里,我都忍不住心中愤懑。不错,我的确曾经被结合进文化领导小组,成为主要负责人之一。然而这是整个运动进入较为有序时期,而非开始。最初我也是受冲击的对象,几乎每天都不得安宁!年轻人搜家从凌晨直至天黑,从没放过我一丝一毫!可怜妻子也要代我受过,几次被揪住耸动,忍受一般人不能忍受的侮辱!连她过去演出的剧目也成为罪行,竟然让其站在冷冰冰的院子里唱念做打,从此落下风湿寒病,每到冬天都犯。我们被勒令搬家,先是住到文化大院的小边房里,后来干脆将我单独关起。那些年轻人动不动就打人,对我还算客气,只不过用手戳戳点点,有一次戳在脑门上,遂留下一处血道。这样的日子一天天熬下,半夜里想想那些血与火的战场,不禁发问:难道革命一生就为了让这些小子前来侮辱?不错,他们提到的一点生活作风问题确实存在,这可能是有人泄『露』了档案。但一切早有结论,而且也不是什么政治问题,过于上纲上线实在无聊。更有甚者竟然依据谣传,夸大某些生活细节,指控我与女下级谈话时借机发泄兽欲,并在私下里倡导和实践采阴补阳的民间邪术。这其实只是我从医疗及哲学方面的一点理论探索,见诸文字的也仅仅是一些古书的引用而已,如“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哪里会是我的创造?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险些造成今古奇冤……被关约有一月,幸好有人借送饭之机替我捎上一封密信,某领导于是得知时下处境,一个电话才把我解放出来。
从此就是另一种局面了。我即便进入领导小组也仍旧小心翼翼,尽可能保护一些同志。我也曾受过冲击,有过不自由的经历,又怎么会折磨他人?有人说我落井下石整过一些人,完全是望风扑影!有的没有抢救成功,那是因为上方严厉指示,并非我一个人可以左右的大案!还有人说我趁权力在手试图染指剧团某某,就更是血口喷人。她们当中的个别人主动与我热情还来不及呢,我又怎么会强迫对方!对此我的前妻并不能实事求是,因为她对我多有怨气,这一点完全可以理解。在运动中,真正落井下石者是十分令人惊讶的,比如大名鼎鼎之吕教授,就是最好一例。他最先揭发靳扬,还言之凿凿,将对方行文与漫画两相对照,得出致命之结论。吕教授自己处境已够凄惨,无非想立功自救。反正靳扬因此罹难,被打入重罪之列。我在这期间曾千方百计找人通融,为其脱罪。最好机会是借其精神病发作,争取将人释放——该病完全是伪装而成,对此我心中有数。但我从未指出该项疑点,总是为之百般遮掩。可惜事情发展至最后愈加复杂,加上形势紧张之极,最终没能保住。
关于靳扬事件,我只要想起就会流泪,同时难忘始作俑者吕某。至于靳扬不能获救之其他原因,当是其自身根源所在——这是许多人极不愿说起者,然而却是一个不能忽略之事实。在此,我本着对历史负责的精神,还是要据实以告。当时本来机会已到:因为精神病人可以不受指控,即便惩罚也轻而又轻;我两次对上级说明该点,并在一份鉴定书上冒险签下放人意见——这一点白纸黑字,或许今天仍有原始记录可查。总之事情眼看大有转机,可惜这时当事人自身犯下不可原谅之错:恋爱!想想看,人在异常艰苦寂寞之时发疯一样追求爱情,我等有何不解?问题是这种事情干得太不是时候了!何况女方是一出名之美人,众目睽睽是也!她那模样就是铁石心肠看了都难保不会动心,这一点谁都一样,关键是谁能用意志与理智加以约束而已!总之靳扬完全没有自知之明,借助疯力不顾一切,并确有证据一举得手——这就势必惹火他人!那些人还不知嫉妒成什么呢,结果即死死咬住,说该人疯病全是伪装……如此一来我也无能为力,悲惨下场于是不可避免。
艺术家格外多情,此一项不需我再饶舌,对此人人心知肚明。女子姓淳于名云嘉,曾为校花,其男人有名无实。该人为一老邦邦导师,年龄大她三十多岁,艳福不浅,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无非花言巧语,诡计多端据为己有。任何事物都是正反两个方面,矛盾双方相互转化,内因外因皆起作用,二者有此辩证关系。总之最后物极必反,果然向相反方面急遽转化,且不可逆转:老家伙于运动中第一批关押,娇妻也未能幸免,遂被赶入林场。于是乎与靳扬有了接触之机,所谓的祸福相依。至于那个老朽,则同情者少,我等不免设问:到底何德何能?无非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
在整个领导小组中,我是出了名的软心肠,如果不是上边有首长护佑,极可能很快遭到清洗。因为个人抱负不能施展,心情苦闷,所以运动中大抵默默打发。其中惟有一件事极其乐意,即陪领导去剧院观看革命样板戏。这些剧目虽然看过多次,然而百看不厌。这除了因为剧目精粹之外,演员经常轮换也是重要原因。有些青年初次登台就有不凡表现,声音高亢,两眼炯炯有神。每逢演毕谢幕,我们都要上台接见,首长握住软软小手不愿松开。这些我看在眼里,喜上心头,于一旁仔细介绍。除了看戏,就是临摹字帖,这时候搜家得来之名帖极多,让我爱不释手。书法自然大为长进,也算『乱』世中的一点正面收获。写字之余也曾学过绘画,经人指点临过八大山人,然最终未能登堂入室。至于作诗一事,倒是战争年代之爱好,这时候非但未能停息,反倒诗兴大发起来,有时一口气写下十余首,短制居多。今天看这些诗作皆因时代烙印太深,未能收入集中,也算一憾。
《大雷雨》
一
老校长肖筠每天伏案书写,这显然成为他晚年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如果失去了这种生活,对他而言是不可想象的。他如此地执拗追溯,如此地害怕遗忘,这在当代可算是一个异数。时至今日,谁还热衷于此?消费时代的讯息涌来『荡』去,生活中的血泪痕迹都将被擦掉和覆盖,人们跌跌撞撞走进了记忆的空白区域,被欲望的泡沫糊个满脸满腮。这个区域显现和沉浮的只是遗忘的一部分,是破碎的记忆之屑。遗忘是享乐主义和现世主义方程式上最重要的一个字符,我们都将变成没有昨天的人。肖筠只是一个例外,一个倔犟的、不受欢迎的人,因为他会打扰现代人的节日,冲了别人的吉庆。他最为令人厌恶的,就是紧紧地揪住昨天不放。
在老人看来,找回记忆才是最紧迫的事情。在十三亿人口的庞大群落中,我们身边竟然拥有这样的一位老人!然而这是真的,他就活在今天,坐在我的面前。他每天记下的,是一部被苦难和忧伤浸泡的记录、一部目击手记。有人会感到惧怕,因为它显示了记忆的力量。
记忆的力量即真实的力量,它不可抗拒。
老校长走向田野林间的时候,常常因为沉浸于往昔而激动不已,于是就有了这一场场讲述。我相信这些讲述正是那本笔记的发声。我几次尝试问起霍老自传中多次提到的那个最美的女人——淳于云嘉——他却避而不答。不知经过了多少次沉默,老人最终还是开始了一次惊心的述说——这次的主人公不是别人,就是那个一直让我放心不下的人:画家靳扬!我的心噗噗跳动,因为我知道这与那个女人的故事连在了一起。我相信他长时间默默注视的时刻,有许多时候是在怀念这个人,或者是他和她的故事……他大概无法忍受心里的伤痛,无法遏制像浪涌一样起伏的心『潮』,无法承受那些场景的猛烈撞击——他还是想把一切都讲出来,因为它们在心底淤塞得太久了。
肖筠端坐着,扑扑流下了泪水。
我最看不得一个老人的泣哭,而这之前他从未在我面前掉过一滴眼泪。我握着老人的手,想安慰他,帮他遏制悲伤,可是无济于事。他以枯手掩面,好长时间不能将手挪开……
“你是从那座城市来的,可你不会知道那座城市有一天下了一场怎样的大暴雨……那天整整一座城市都在哭啊,它在哭我的那位老友……”
他这样说了一遍又一遍,并不提靳扬的名字。我怔怔地看着,等他揩干眼泪。“他当时的单位是科学院,并不是画家,而是研究古钱币。他在这个领域的成就远远超过了自己的画,可后者却使他扬名。当年他刚好四十来岁,画画只是业余爱好,虽然业内人士一直认为他是很有成就的画家。他的漫画集是死后有人整理出版的,当时只不过画了自娱——可是谁也想不到,就是这些画最后把他害了!我们这些人都认为他才华横溢,人也可爱。无论是前面说的路雨还是楚图,他们个个都喜欢他,对他佩服得不得了。只说记忆力吧,我从来没看到一个人的记忆力像他这么好,能从开天辟地一直讲下来,所有重要的历史关节都讲得清清楚楚,细节和典故也无一遗漏。各种钱币,包括古代家具、服饰,他都非常精通;他对古代音乐特别有研究,能讲‘大不谕宫细不过羽’。他这人兴趣广泛,甚至还通晓中医,可以为人开『药』方,很多有名的中医都是他的朋友……一般来说,一个人懂得东西太多就必然空泛,可在靳扬这里就不是这样了,他只要做就会出类拔萃。我们当时涉及到一些问题,只要记不起来就去问他,那保险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