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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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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巡·九》

乌鸦在空中翱翔,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它们就像黑『色』的衣裙罩住了缓缓流动的车队。密密的乌鸦好像更多起来。

始皇明白了,乌鸦在给缓缓流动的死亡车队穿上一件丧服。

这支又熟悉又陌生的车队令始皇越来越惊诧。他知道自己的声威之大,笼罩四野,笼罩了海内所有的疆土;可是如今对这支死气沉沉的车队竟然有些茫然,不知是怎么回事儿。他只觉得自己继续在空间飞升、飞升;他一辈子都没有到达过这样的高处。渐渐地,他可以俯瞰更远更开阔的地方了。他看到了巍峨的群山,还看到了起伏的山岭之上有一条青白『色』的巨龙。没有首尾的巨龙啊,原来它就是很久以前修起的长城。那个下令筑城的人是谁?是我吗?

始皇觉得一切恍若隔世,它们变得扑朔『迷』离,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有时近了,有时又推得遥远——直推到远古,推到了先王的时代。他似乎又听到了“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那种奇怪『迷』人的『吟』唱。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那个英姿勃发、浑身都是力量的人。那时面对的是强大的六国,以及比六国更为悍暴狡诈的群臣。宫内臣僚们交头接耳,厚厚的帷幕掩着他永远也搞不明白的玄机。宦官嫪毐炙手可热,更有吕不韦和母后的帷幄运筹。他们将一切都藏在幕后。缪毐君临一切,母后对他言听计从。他们打得何等火热。吕不韦在治理朝政之余尚有闲心『操』纵文事,竟然让文人墨客着书立说,而且悬千金于门上,说什么着作定稿之后,谁能改动一字,就赠予千金。这是何等的傲慢骄横。当时宫内竟然文事兴隆,一片书声,谁也不知道这朗朗书声之下掩藏着一个窃国大盗。

那时的始皇只在暗中将剑磨亮,认定不久就是缪毐倒霉的日子,即便是生母也要囚禁。人们议论他有鹰隼一样的双目,两道剑眉——它们又粗又长,眉梢还要往上扬起。他的细长眼睛稍微有点小,他就把头发扎成一束,紧紧一绷,这就使两只眼角往上吊着。这一切都说明他是一个刚愎自用、心比天高、内藏悍厉的君王。他面对铜镜这样想过,也就开始动作了。

嫪党满门抄斩;吕不韦喝了鸩酒;母后在囚禁中度过残年。他二十多岁才算真正执掌了权柄。这期间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变法的商鞅,手边几乎从未离开那部后人整理的商君言论书简——这个施行严刑峻法的人令其无比怀念。他死得悲惨,车裂四肢,却是大地上一个不散的英魂。商鞅,还是商鞅!他抽出卢鹿剑,在卧榻之上的板壁上刻了“商鞅”两个大字。

从哪里飘来了阵阵琴声?如此美妙婉转。他听出,那是齐国的靡靡之音,令人陶醉。他曾经发布命令,任何人不得唱齐歌、奏齐乐。因为就是这些软绵绵的齐国之音夺去了秦人的魂魄。秦人的歌唱都是粗犷有力、高亢嘹亮的。只有这样的歌声才能令人振作,催人奋勇。而这齐乐完全是另一种调子,它们让人腿软骨酥。有人就哼着这样的歌在咸阳大街上扭动不止,『臀』部划着弧形,两手奓着在身侧摆动不停。这种奇怪的舞蹈——他专门问过一个见多识广、从东部沿海来的儒生,对方说那是东部沿海的渔人模仿一种大鱼的扭动;那种大鱼一钻出水面就是这么扭动,水浪哗哗响着为大鱼的舞蹈伴奏。当时他怒喝:“咸阳街头,只要看到跳这种舞的,立斩!”

命令传下,一天就斩了二百多。可是如今看来,这些引诱腐蚀人心的东西总是久禁不绝。他连连叹息。回忆起这一切,他觉得武力似乎可以将一切坚硬的东西磨碎,但就是对这种软绵绵的沁人心脾的东西无能为力。比如说,在把这些跳鱼舞的人斩绝之后,仅仅是一年多的时光,又传来另一种东西,它们仍然是从齐国传来的,那里靠近大海,打鱼人与胡人、与那些奇怪的岛人频频接触,传来了各种不可思议的癖好和物件。比如说从齐国的大商人载来的一些男女中,可发现有的穿了一些奇怪的粗布裤子。这些裤子乍一看粗糙不堪,细一看又别具心裁。它们紧绷腿上,身腰『臀』部具显,结果引得全咸阳城的人都大睁双眼去看,有时还尾随他们走上很远。后来咸阳城内的姑娘少『妇』们跟上穿紧身粗布裤的男人走,而那些小伙子们则跟上穿了这种紧身粗布裤的女人走。成何体统!他把那个大聊客老齐唤来,问个端底。老齐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说:

“这种裤子不可小视,看来只是遮羞之物,实际上是毁国之衣;穿上这种裤子,难保不会心思诡谲啊;秦国的风习规矩将会扫『荡』一空,法治也将不保。”

“这种裤子怎么称呼呢?”

“它们最早是那些沿海人模仿鱼皮做成的;因为所有鱼都穿了紧绷绷的粗鳞衣,他们于是特意纺出像鱼鳞一样的布穿在身上。他们唤这种裤子为‘鱼皮衣’;可是几千年后,人们也将给它取下一个新名儿。”

始皇皱起眉头。他本来想发布一个新的旨令,就是将咸阳街头所有穿“鱼皮衣”的人全部斩首;但后来一想恐怕“过犹不及”。他细长的眼睛闪了闪,生出一个崭新的念头。他让人在咸阳街头腾出一溜儿巨大的空屋,将所有穿“鱼皮衣”的人一律收进屋中,然后命令那些最为悍暴、粗野和好奇的士兵手执剪刀,将所有这些衣裤都剪碎割烂,并且不再给遮羞的新衣,让他们带着条条布褛走上街头,让他们无地自容!

一声令下,咸阳城里纷纷行动起来。结果最时髦的男女全都暴『露』了身子。当时在咸阳城暴『露』身子可是一件羞辱族宗之事,于是他们一族再也不愿收留。又因咸阳城内早就施行了商鞅的什五连坐法,所以街坊邻居都不敢收留这些年轻男女。他们一个个下场凄惨,不得不忍辱负重逃到边关,加入了修筑长城的队伍。大将蒙恬来者不拒,马上给他们发了套装。这些套装也是粗布制成的,不过宽大结实,上面编了号码。

有一天,始皇正穿了民装在咸阳街头闲走,竟然听到了齐国的靡靡之音。他想不到有人竟如此大胆,也想不到执掌京畿的中尉竟这样松弛。因为唱齐歌奏齐音乐是必定要遭受发落的。可是这次却是一个例外——

他迎着那声音走去。原来是一个华丽的车子,车上由贝壳装饰,一看就知道从齐国而来。牵马驾车的是一个穿戴丝绸的巨贾,车上有一位美女,是她在那里弹琴唱歌。所有人都驻足倾听、观望,啧啧称奇。就连那些卫士见了惊人的美『色』也目瞪口呆,一时忘记了应尽的职分。他暗自感叹,认为此女无啻于天仙下凡!他站在那儿,直看得大汗淋漓,然后唤住了一个身强力壮的卫士,掏出了腰牌。卫士急忙下跪。始皇揪着耳朵将他提起,对他咕哝了几句,然后悄然离去。

那个粗壮的卫士命令身边几个兵士将车子围住,接着将那个歌唱的齐国美女、连同她的琴,一块儿扛在肩头,飞也似往宫内跑去。

“朗朗晴空之下,有人竟敢哄抢美女!”大街上有人叫着,『乱』作一团。

那个牵马的巨贾搓手顿足,可就是没人帮他。

美女被扛进宫内。始皇穿上衮袍,戴上冠冕出迎。

那女子长得高大而俊美,泪痕未干,见了始皇,身子悚悚抖动。始皇托起她的下巴问话。齐女一一作答。始皇说:“随从商贾最无出息。朕封你为宫中贵人。”

那个美女就成了齐姬,得到了始皇的宠幸。始皇对其无比爱怜,日夜带在身边。以前他每天都要看三车竹简,可是自从齐姬来到宫中,改为每天只看一车竹简,而且还常常是草草掠过。一个善于进谏的大臣拜见始皇:“陛下,齐国女子履历不明,再说又来自敌国,陛下与之朝朝暮暮,既有伤体魄,又有损国格。”

“此话怎讲?”

“秦国地广人稠,美女如云,何必去齐夷边地寻一女子,此其一;齐王诡计多端,使用此计蛊『惑』始皇,刺探消息也未可知,此其二;还有,自古女『色』可畏,枕风足惧,齐女伴随日久,社稷伟业如何了得?再说……”

始皇打断了他的话:“简单点说就是了,你的意思无非就是这个女人不能要,是不是?”

大臣点头。

始皇哈哈大笑,用食指点着他的脑瓜:“你这个老朽,以为敌国的美女朕就睡她不得?别说齐国,六国美女朕皆睡得也!”

他发现自己伏在了厚厚的云朵上——好像某个画师在板壁上画过这样的模样,就是人待在成片的云朵上,踏云而行。此刻他真的站在了云端,躺在了云朵上。好软的云朵。他驾着白云在高空驰骋。往下望去,大山变矮,人成了一个个小黑点。所有的河流都历历在目,还有庄稼、梯田。他只嫌那个从东部驶来的车队走得太慢了,它简直是一寸一寸向前挪动;后来他才隐约知道,这车队是往咸阳而去的。好像车子上要发生什么大事——这事儿委实不少,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事件之一,所以此刻整个疆土才变得一片死寂,鸦雀无声;所以才有那么多黑『色』的乌鸦随着车队一路盘旋。

他努力让身下的云彩降下去,降下去。他仔细辨认,终于看到了车队里垂头丧气的兵士和一个黄脸皮的人。他认出那人是李斯,另一个胖胖的人就是中车府令赵高。他从高处才把赵高的样子看清楚,原来这个人那么丑。他又一次看到了巨龙般的长城,发现有人在刚刚修好的长城那儿撒『尿』,不禁怒从心起。他想惩罚那个人,却又觉得这种惩罚没有来由。他凭什么去惩罚那个人呢?难道这个长长的巨大的城墙真的那么神圣?真的那么不可亵渎?这又是谁修的城?是我吗?

这会儿,他看到还没有修好的一小截城墙那儿,人群像蚂蚁一样,他们扛着砖石往大山上攀援。他想这时候如果有一场雨,那么这些蚂蚁就要顺着山坡滚下,那可有一场好戏看了。一些兵士用鞭子和矛枪驱赶着筑城的人,吆喝着,凶神恶煞一般。他对那些兵士有着说不出的厌恶。大山的慢坡上,有一片巨大的连起的帐篷。那是督修长城的大将军蒙恬的本部。他知道有个叫扶苏的人——一想到这个名字就觉得身上一阵发热,那是触动了血缘之故。原来这个叫“扶苏”的人与自己有一种血缘关系。他慢慢想起来了,这是他和齐姬生的儿子。嗬,他在帐篷口出现了,好一个英俊的年轻将军!他真想凑上去抚『摸』一下孩子,挨近他闪动光泽的脸膛。扶苏年轻有为,英气『逼』人,只可惜有时太书生气了一点……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在车队向西缓缓行驶的时刻,他在云端注视着自己的儿子。他似乎觉得,这孩子应该派一个更好的用场。究竟要这个小伙子干什么还不清楚,不过他知道扶苏来到自己身边的日子已经『逼』近。他那对细长的眼睛此刻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扶苏不久就要在云端与自己会合。那时候他们爷儿俩将紧紧地抱在一起,彼此再也不会分开了。不过那时候的扶苏将不停地泣哭,泪水一洒下就变成滂沱大雨,冲毁江河、堤坝,泛滥成灾。我的孩子啊,你哭吧。你悲凄怨恨的眼泪呀,永远也洗不去满地血痕……

始皇还想起他年轻时的一个小小『插』曲。有一天他身着布衣在咸阳街头行走,和那些摆摊的百姓攀谈,觉得很有意思。那些不识字的人,粗手粗脚,尽讲一些奇闻怪事。他们有的竟然把始皇说成一个长着三头六臂的人,还说始皇是一只鹰隼变的;有人说始皇力大无穷,一顿饭可以吞下二十头『乳』猪,可以拉动九千九百斤的大弓,可以举起十二把石锁,声音也响得吓人,一声怒喝即可震塌一座房屋……始皇听了暗笑,问:“你们见过始皇帝吗?”

“没有。始皇怎么能见到呢?”

“你们到过六国吗?”

大多数人都说没有到过,只有一个人说他到过六国中的齐国、燕国和韩国。还有一个人说,他只到过韩国。可是更多的人从来没有出过咸阳城。多数人斥责那两个出过国的人:

“一派胡言!哪有什么六国?那都是你们编出来的怪话。只有一个秦国嘛。”

始皇心生怜惜:他们一生就在街巷奔波,顶多不过是走出咸阳城。他们误以为天下只有这么大……他又问:“你们为什么不识字读书呢?”

那些人哈哈大笑:“你是说摆弄那些竹条子吗?竹条子既不能吃又不能穿,摆在家里白占地方。俺爷爷那年就有一捆竹条子,那一天正好没柴烧,俺就把它捅到锅底,熬了一锅稀粥,怪好哩。”

始皇再没吭声。他想:还是商鞅说得对啊,只有大字不识的人才安分可靠,而一旦熟读经书见多识广,就成了人世间最可怕的动物了——立国与『乱』国者皆是他们。当时他心中闪过一念,欲将天下儒生尽收咸阳城内。

一道旨令颁布下来,秦国要邀集天下儒生。

一月之内,咸阳城里就会集了一百多个儒生。两月之后,又会集了二百多个。咸阳城的人不断地看到吱吱歪歪的破车拉着一些竹简。一车车的竹简排成了长队,所有儒生都往秦国而来。始皇立在高高的城头,看着驶进城门的儒生和卷卷竹简,心中大喜。他明白,这些人乘兴而来,却不会扫兴而去。因为只有他心里知道,当六国平定之日,他将关闭城门,不让一个儒生沦落民间。这样他就可以确保天下安定;必要时,他也可以让他们在城内变得无踪无迹——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

六国终于平定,江山一统,始皇躺在卧榻之上,最头疼的就是这一群汇拢咸阳城内的儒生博士。同为儒生出身的李斯精通儒术,也懂得儒生的心事。始皇发现只有李斯才最懂得怎样治理这些人。始皇端量着他,觉得这个曼长脸儿上五官端正,还有两撮胡须,都长得匀称。他忍不住问:“朕问你一句,你要从实说来。”

李斯赶紧弓腰:“陛下,臣一定如实相告。”

“朕——你知道——并不喜欢你这样的人……不过朕有时候也不免自问一句:同为儒生,你为什么对朕这样忠诚呢?难道你的脑子就不像别人那么活络吗?”

李斯连忙跪地:“陛下,李斯本一布衣,平生只想追随英主;能辅佐陛下完成大业,才是至高的荣耀。”

始皇细长的眼睛闪了一下。他真的被感动了。

也就在这次推心置腹的交谈之后不久,咸阳城内开始焚烧诗书和典籍,紧接着又是一批儒生的坑杀活埋。一时间,海内对烧书一事议论纷纷,坑儒事件尽管严守机密,最后还是泄『露』,天下愤激如沸。为此,始皇有些心烦。他与赵高和李斯议论,不知怎样才算妥当。李斯说:

“长此以往,必定引起国内儒生怨愤,他们尚有一些散在民间,一定会与六国残余勾结一起,密谋起事。”

始皇问他有何良策?李斯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坑一是坑,坑百也是坑。”

“你的意思是……”

“六国平定之前,儒生们逃出秦国也就保住了『性』命,可如今海内一统,事情也就由不得他们了。”

李斯和赵高,还有太尉、御史大夫,几个贴身的文臣武将,连夜拟定方略,主旨只有一个:怎样收拾散布在全国各地民间以及藏匿在郡县幕后的儒生。始皇令:“此举必须严守机密,尽快实施方略,勿懈勿怠,不得有误。”

……

车队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简直要定在原地不动了,他在云端之上俯视,一颗心急得都要跳出来了。他为什么如此着急?那个车队的主人究竟与他有着怎样一种联系?他讲不清,只是心急如焚。他希望那个车队『插』上翅膀,飞过蓝天,在咸阳城的广场上徐徐降落。

可是,那个车队还是缓缓的,缓缓的。车队之上的乌鸦依旧盘旋着,聒噪着。

《癫狂》

我见到于甜,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她海市蜃楼的事。她睁着那双大眼睛:“真的?是你亲眼见到的?”

“是的。真是百年一遇啊,我该好好感谢……”

“感谢谁?”

“不知道。大概是海神吧?”

于甜笑了:“也该感谢我妈,是她让你们走的啊……”

我没有做声。一句话让我想起了别的——于甜可是一个能够接近隐秘的人,她知道的事情很多。我真想说一句:我和纪及不仅想看到一个好心的于甜,善良的于甜,一个偏袒和掩护我们的于甜,还需要一个嫉恶如仇的于甜……一段时间不见,她似乎有了一些变化,人比过去清瘦了一点,一双眼睛更大更黑,增添了一种楚楚动人的美。我就是不知道,纪及为什么不能爱上这样一位姑娘——当然这是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这会儿,我只想知道在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那场风波到底怎样了。我直接问到了于节院长,她很快满脸忧愁。

“在你们离开这些日子,爸爸到过霍老那里,他们谈了很久。从霍老那儿回来,爸爸妈妈关在屋里,一整夜都没睡,唉声叹气的。我真可怜他们。我知道爸爸爱护纪及,可又实在没有办法。这些日子里,妈妈和爸爸都瘦了。爸爸顶着各种压力工作,什么也不说。很多人都知道他有多难。这段时间上边的人常来电话,他只要一接电话就好长时间不能平静。耿尔直和王如一他们也到这儿来,父亲在客厅里和他们谈话,谈的时间很长。过去王如一和耿尔直很少来,对父亲很畏惧,特别是王如一。可是现在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变高了,倒是爸爸赔着笑脸,小心翼翼……他们每次离开爸爸都要送出门去,回屋时脸『色』更难看了。我忍不住说:‘爸爸,你到底怕什么?你现在都这么大年纪了,完全用不着怕他们!’爸爸看着我叹气:‘孩子,你还小啊!’说完就回自己屋里去了。爸爸刚走开妈妈就把那扇门关紧了,批评我说:‘你怎么能这样跟爸爸说话?你再也不要这样讲了——知道吗?’我说‘知道了’。那个晚上妈妈还问我:‘你跟小纪还有来往吗?’我知道她心里多少还是惦着纪及,这会儿不知该鼓励还是阻止我……”

我琢磨着她的话,又问:“最近见到顾所长了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像因为年龄的原因,他从所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了,顶替的人是王如一。”

这倒是一个新闻。我问是刚刚发生的?

“一个星期前,爸爸在家里说的。”

我吸了一口凉气:“王如一终于如愿以偿了。真是卑鄙——”

“你们真该永远待在外面,永远也不要回这座城市!你们该把这里所有烦人的事儿全都忘掉……”

于甜像个娃娃一样看着我。我发现她的头发那么光顺润滑,在下午的阳光里黑得像锦缎……

我接到了王如一晚宴的请柬,正看着,顾侃灵来了。他神『色』不安,进门时有点步态不稳。他很少来我们家,这次突然来访让梅子有些惊讶。她叫着“顾所长”,对方立刻打断她的话:“唔,不要这样叫了,我已经不是所长了!”

老顾有些憔悴,一开口说话有些气喘:“事情你大概都知道了吧……”还没等我作答又说:“谁都不容易啊,王如一差不多为这个奋斗了二十年,今天才有了着落。”我一时不知该怎样表达心里的愤慨。他又说:“二十年,够长的了,人这一辈子有多少个二十年啊!王如一抓住了这个机会,火线立功。东边那个城市有个姓唐的副秘书长,他每次来这里找领导都是和王如一结伴儿……”我想起什么,问:“霍老身边有个叫‘骡子’的女人,是不是桑子?”他像没有听到,只顾说下去:“其实我早就该退下来,由年轻人去干吧。不过王如一——你看过他那部词典打印稿?”我的脑子还没有转过来,顾就冷笑起来:

“这小子大概疯癫了。他交给我一大沓纸的时候夸下海口,说‘这是石破天惊之作!看看吧,我要在冥顽不化死水一潭的词典界掀起一场革命’!老天爷,我带回去翻了翻,给吓了一跳,这哪是什么词典?可他说稿子已经被人高价买下了,马上就要出版!这个世界真是疯癫了……”

我只是翻了翻,早就把它扔到了一边,倒是杂志社的马光常在办公室念上几段——几个月过去,一些段子他都能背得上来。令人惊诧的是,王如一在词典中不光写了“七十二代孙”,还写到了自己的老婆。

“霍老真的会承认自己是徐福后人?”顾侃灵盯着我。

“我也问过娄萌,她说霍老的意思是,这事儿既然专家说了,他也不便干涉——‘学术问题还是听专家的好,我们要提倡百家争鸣’……”

“疯癫了,疯癫了……”顾侃灵站起来,在屋里焦躁地走动,一会儿回身看我,“他请你和马光了吧?”

我知道他指的是王如一『操』办的这场晚宴。我告诉他:“请了,还一直让人催呢。”

“名义上是请我们这些人聚一聚,实际上是要庆祝自己的升迁——故意炫耀!你们千万别去赴宴,我也不去!他说‘老宁马光都来啊,这可是我老婆办的,她不惜血本呀,你们一定要给她个面子啊’!他这等于是往我脸上吐口水……”

老顾的话让我想起王如一那次摆的“鸿门宴”。这小子大概又想故伎重演。我不想去,可马光鼓动说:“去吧,吃完了一抹嘴就走,要去看看热闹……”我知道他是冲着王如一老婆去的,他对所有风头正健的女人都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好奇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知道你们之间正内斗哩——可以去探探虚实!”

我把马光的话重复一遍。老顾说:“这家伙春风得意,踩着我的脖子往上爬,爬上去了,还想就近看看我倒霉的模样——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倒真的该去,好让这兔崽子看个仔细……”

老顾的幽默让我笑不出来,因为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是很悲酸的。

“这个无耻的家伙,甚至还请了纪及!”他把一份印得十分精致的请柬掏出来扔在桌上,“瞧印得多讲究!还文绉绉的,称呼什么‘兄台’……”

上午娄萌桌上就有一份请柬,她问马光都请了些什么人?问了几个人的名字,马光逐一摇头,她哼了一声。我明白这种场合娄萌是不会去的。她对那个女人十二分厌恶。“听说是个‘快球手’,能多快?如今连这种人也上得了台面!”说完抓起那个小坤包就走了,请柬就撇在那儿。

老顾说:“除了请柬,研究所办公室还打电话一一落实,说这是一次高端学术聚会,是关于词典问世前的介绍和讨论……”他对办公室的电话特别气愤:“你知道,我当了这么多年所长,什么时候让办公室干过这个?这家伙真是小人得志,一上来就这么摆谱!”

我劝他:“那就去吧,去看看怎么回事……”

顾侃灵拍着桌子:“他是想显摆,想出一口恶气,以为自己这回总算出人头地了……”

晚宴在这座城市最豪华的“凯尔凯尔”酒店举行。它的名字听过不知多少次了,可就是不知道这个古怪的字眼是什么意思。许多人以能来这儿用餐为荣,动不动就甩着大拇指说:“凯尔凯尔!”可是我相信他们没几个会弄懂这四个字的意思。

“凯尔凯尔!凯尔凯尔!”几个人站在大酒店的台阶上、门厅里呼叫,有的西装革履,有的穿了带寿字的绸衣、青丝裤子,还扎了腿带子,上衣口袋拉出一截明晃晃的怀表链子。女人打扮更是稀奇:旗袍与『露』脐衫间杂,灯笼裤和牛仔服混穿。姑娘留了男子发型的、男人留了一头披肩发的,这种人在大堂里比比皆是。最时髦的还是『露』了整个后背、头戴小黑帽并『插』了几根彩『色』鸡『毛』的姑娘。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好像化了舞台妆,一手牵一个扎了朝天锥的娃娃往里走。我进了这个大堂有点晕,像晕船一样。

按请柬上说的,我直接找到“白玉兰厅”。嚯,这个厅足有二百平米,除了宽大的餐桌和一长溜沙发,还附带有休息室和卫生间;大厅的一端是一个小而精致的硬木雕花讲坛,上面隐约可见一个小拇指粗的麦克。沙发上已经坐了几个不认识的人,他们在点头说话。卫生间的门响了一下,出来的人竟是顾侃灵。“哦,老顾来了!”顾侃灵扎了领带,头发梳理得光滑极了,让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我知道他今天要故意打扮得精神一点。我们握手,他说:“今天是各路人马大会集啊,估计来了不少。”除了沙发上的五六个人,休息室里还有——这会儿里面传出了王如一的大笑,原来这家伙早就来了。我和顾侃灵刚刚坐下,王如一就走出来,咋咋呼呼叫着“老所长、老上级”,上前和顾侃灵紧紧握手,然后又抓住了我的手长时间不松:

“啊哈!啊哈!你来了,终于来了……啊哈!”

王如一秃额上的一绺灰发好像被什么粘住了,所以他频频点头行礼时,它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掉下来。他把我的手都攥疼了,看人时神情怪异,虚虚的热情中有更多的好奇。

从休息室出来七八个人,他们走过来时,王如一双手摊着:“好啊,看啊,这是啊……夫复何言!”他一一介绍,东拍一下西拍一下,兴奋到了极点,最后竟然耸身一跳蹿出了几步,大声喊着:“好啊!贵客云集啊!好啊!”

正叫着突然就静下来,大家不由得一齐转头:门口出现了一个珠光宝气的高个子女人,发髻高挽,吊睛顾盼,皓齿闪闪。一股『逼』人的香气顷刻之间弥漫了整个厅堂。这女人个头太高了,很明显高于所有的来宾。她面带微笑,矜持有余,透着一种努力掩饰的傲态甚至骄横,注视了厅内片刻,突然发出了一阵朗朗大笑——就是这笑声让我恍然大悟,这是王如一的老婆!瞧她这副装扮让我一时都认不出了……我相信这儿大多数人以前都见过她,他们也像我一样刚刚认出来人,因为这时大家都发出了长长的叹息声,显然是松了一口气。

“感谢各位的光临,万分感谢……今天是我们一个重要的、大喜的日子……”

她最后一句刚刚吐出,顾侃灵就在我耳边小声骂一句:“一对猪猡!”

一位稍显臃肿的男人,也是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不离桑子左右,刚才一直被她的身体挡住了半边,这会儿闪出来,让我一眼认出是那个东部城市的副秘书长——“唐再加,喏,看到了吗?”我对老顾耳语,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人。我发现唐在这个场合似乎有点紧张,四下『乱』睃,看到我时目光赶紧移开。我想,今晚的豪华酒宴,实际上的主办者大概就是这个家伙。

桑子的长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弧,很像大力传球的动作。她大步流星地走向那个讲坛。一个盛装小姐过去帮她动了动麦克。她的声音立刻比刚才响了十倍,这是一副开阔、略显沙哑、音域宽广的嗓子。能发出这种声音的女人,一般来说都有一张超大的嘴巴和无耻的品『性』。“我们今天,我说过了,是一场朋友的、高端的学术聚会,我们不过是借这个场合庆贺一下、感谢各位多年来无微不至的帮助和关怀……待会儿我们的晚宴才正式开始,届时将有重要领导派代表来参加我们的宴会……现在,请让我把来宾向大家做以介绍,他们是——”她一个个念起了名字。当念到顾侃灵的时候,她特意加重了语气,并强调他是“我们德高望重的老领导、前任所长、王如一的恩师”;念到唐再加时,前边还加了一个英文单词“亲爱的”,这让唐无比慌促地上前一步,给所有人鞠了一个大躬。我和马光则被界定为“新闻界的朋友、王如一的密友、事业上的同道”!马光一直在我和顾的左右,这会儿两眼『迷』『迷』瞪瞪,嘴巴大张,呼出的热气不得不让我往旁躲了躲。

“大家欢迎——大家鼓掌……”桑子突然向门口歪着头,高声喊了起来。

原来大厅门口又出现了一男一女:男的戴了白手套,是蓝『毛』;女的就是肖桂美。蓝『毛』在肖桂美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就退下去了。桑子向门口扬着手:“这就是我们今晚的贵宾,霍老的全权代表——夫人肖妮娜女士!”

大家热烈鼓掌。马光小声说:“小贱人的嘴巴描得多红,像刚吃了人的野狼……”

“下面——有请肖妮娜代表霍老讲话!”桑子又喊。

马光又凑近我咕哝:“她会讲什么话啊!”

果然,肖桂美朝桑子连连摆手,一边摆一边直接往酒桌跟前走去。

桑子停在那儿,一脸凶相,好像用力咬了咬牙齿:“那,那就请各位入席吧……”

若有若无的音乐一丝丝地响起来——《友谊地久天长》。马光说:“我『操』。”

西式餐桌,宾客分坐两边。盛装男服务生进来,一手高托银盘,一手背在身后,悄无声息地挨近客人。

我多想和老顾及马光相挨一起,可惜有名签,他们都坐在离我较远的地方。老顾被安排在了一个显要的位置上,我发现这种礼遇反而让他更加不快和尴尬。他的眼睛不停地向我瞥过来,像是求救。

在敬酒之前,桑子像唤狗似的朝对面的王如一招一下手,他赶紧站起来。桑子说:“今天我们要说的话很多,一会儿再慢慢说——现在我首先要说的是今晚的主旨——在我家先生接任所长及我们共同的学术成果即将面世之际,特别恭邀各位以表谢忱,并期待大家的宝贵建言,我们将永远感激和铭记……”

掌声很快淹没了她的话。王如一的脖子像有病似的,在她讲话时一直缓缓转动,一双眼睛贼亮贼亮。对面的桑子向他做了个手势,夫『妇』两人就东一个西一个地鞠起躬来。

为友谊干杯,为荣升干杯,为学术成就干杯,为老婆,为男人,为助手,为相识,为明天,为霍老,为夫人,为事业……没完没了的题目,哪怕一个题目只干半杯,所有来客也要沉醉如泥了。更可怕的是不止五六种酒混喝,中国酒外国酒交错,宴会进行不到一半即有三四个客人被架出去了。老顾也倒下了,因为怕他呕吐,服务员上来小心翼翼地搀住,还捧着『毛』巾。他的腿在地毯上拖着,冲着我喊:“我的酒量可不止这点儿,我还想喝呢……”

酒宴过半,大多数客人就不再安坐自己的座位了,纷纷站起来找自己的酒伴,四处敬酒。马光竟然即兴背起了《徐福词典》,一口气背了好几段,特别是王如一写自己老婆的那些词条、“七十二代孙”等,让他反复玩味。在座的大多数人都没看词典,他们渐渐听出了门道,喜上眉梢,不停地起哄叫好。桑子早就喝多了,这时根本分不清周围的人是否在喝倒彩,不时地抱拳致谢。她嫌热,脱了本来就穿得很少的衣服,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向她行了“洋礼”,亲她的手和脸。有人夸张地喊着:“我可要亲了啊,王如一闭眼吧!”王如一醉得伏在桌上,一只手扬起来嚷叫:“没事儿,随便弄去,公、公用的……”大伙儿夸道:“真是大方,天底下最牛的男人,怪不得学术仕途双丰收啊!好样的!伟丈夫!”

有一个人始终清醒,这人就是唐再加。他一直在一边瞟着所有的来客,并不多喝。他杯子里装的是水或其他饮料。这事是由桑子最早发现的,她斜着眼埋怨:“唐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今天这样的日子你不喝,那还等什么时候?这可是态度问题啊!”“我不行,我今晚可不能喝醉啊。”“那谁想喝醉?今天谁不喝醉,谁就是猪生的!”说完带头把一大杯酒干了。唐再加没法,只好哭丧着脸添酒,然后一口喝掉。很快他的脸红了,舌头大了,扳着一个个客人的肩膀啰啰嗦嗦说话了。他去扳肖桂美,把对方的脖子搂得紧紧的,还喝起了交杯酒。肖桂美一边喝一边瞟着马光,像是故意气他。马光终于走过去,一把拉开唐再加,又把肖桂美扶到了自己腿上,喝一口往她嘴里灌一口。肖桂美一停下来就咕哝,马光全不在意,只用眼睛追逐桑子。最后他把酒气『逼』人的肖桂美推下来,招呼服务员把她扶到沙发上,端着杯子径直找桑子去了。

“久仰了,”马光笑眯眯地凑过去,开始施展那套既卑劣又有效的功夫,“我早听说您的大名了,今天真是相见恨晚!”他碰一下对方的杯,先自饮下。桑子没有喝,而是好奇地伸手按了按他的脑壳,又弹了弹他发达的胸肌。“尊敬的夫人。”马光握住她的手,抬到嘴边亲了亲。桑子目不转睛地看他,叫起来:“哎呀,我就是受不了大小伙子这样亲我,我受不了啊!哎呀,你是、你是——哪个单位的?”“如一的朋友嘛,刚才不是我在背你们的词典嘛!”“啊啊,对不起,来,”她挽住他的胳膊喝起了交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啪的一下扔掉,随即打了一个响指,喊一句,“音乐!”她拉着马光离开了酒桌。音乐声随之加大,桑子和马光牵手舞起来,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大家一齐鼓掌。

就在他们跳舞的时候,一个女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连连说:“坏了,刚才一热闹就忘了一件大事,领导们发来的贺信贺电忘了宣读!这可怎么办啊?”她上前问桑子,正在跳舞的人根本不理;试图找一个主事的人,转了一圈才发现差不多全醉了。没有办法,她急得跺脚,最后就只好到讲坛那儿去了,掏出一张纸读了起来。

她的声音真是动听,问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是为宴会请来的播音员,专门负责宣读贺信贺电的。

一条条贺词五花八门,分别祝贺词典即将出版或荣升所长,祝贺者为公司老总、医院院长、大学校长,还有市领导和区领导、局长等等。特别引人注意的是一条来自欧洲的贺电,署名是“德勒德勒—阿德尼”,据说是一位女士,名扬全球的“词源学专家”!

宣读中,至多有四五位在听。我这会儿怀疑:其中至少有半数贺词是他们夫『妇』杜撰出来的。

时间已经很晚了,有人终于提出离开,上前向桑子告别,并企图再次拉起她的手亲吻——桑子却大为恼怒地把手一甩说:“就这么便宜地把我给亲了?不行,时间还早呢!还有更重要的节目没有进行呢!谁也不准走,谁走咱就罚谁!”说着向一边的几个盛装男生又打了一个响指,高喊:“大厅封闭!”几名男生起身就锁上了大厅出口。我在心里暗暗叫苦:“坏了,看来想脱身是不可能了。”那些要走的人只好哭丧着脸回到自己座位上,有的为了表示抗议,就伏在桌上不再抬头。

王如一半个小时前就伏在了那儿,这会儿发出了粗粗的鼾声。桑子一听打鼾,咬得牙齿咯咯响,一脚踢开了挡路的椅子,随手抓起一把刀叉,被眼疾手快的服务员夺下来;她接着又抓起一束竹筷,蹿上一步,砰一声敲在王如一的脑袋上。王如一发出一声惨叫,两手抱头跳起。她还要打,一些人赶紧挡开了。王如一被架住时手还捂在头上,手一挪开,所有人都看到那光光的头顶有一块紫红的淤伤,好在没有破口。

“啊呀疼死我了!疼死我了!”王如一酒醒了大半,怯生生地看着老婆,按一下头顶就大叫一声。

桑子说:“你死不了!好生坐着,下边还有节目呢!”

满场的人都挺起身子,再没一个无精打采的,更没人敢伏在桌上了。

桑子的眼睛四处寻找,一眼看到了正与肖桂美比比画画的唐再加,就过去拉了他,面向大家说:“为了给大家助兴,今晚我和唐秘书长要唱一段京剧……”说完弯腰鞠躬。掌声响起来。

桑子拉着唐再加走开了,进了一个侧门。这样过了十几分钟,两人再次出现时,竟然像变戏法般牵出了一个小乐队!她和唐再加也各自穿上了戏装,还简单地描了一下眉眼。他们这伙人一出场就迎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还伴着喊叫和阵阵口哨。很明显,一切都是事前准备好了的。令人惊诧的是,桑子扮演的是《乌盆记》中的“鬼魂”:几乎全部脱掉了原来的衣服,只披了一件薄薄的黑纱,灯光下简直是半『裸』,一对巨『乳』清晰显豁,嘴上却戴了老生髯口。大家搓眼,鼓掌,王如一面无血『色』,瞪着眼看了一会儿,领头跺脚拍打桌子,憋粗了嗓子高喊:“好啊——”

“下面要演唱的是《乌盆记》中的一段……”桑子自己报过曲目,马上随着过门进入了剧情,一脸的严肃。她这时真的像一个鬼魂,大眼呆滞,长发披散,双袖下垂;旁边即是扮演小店主的唐再加,他这会儿穿了一件麻衣,正用大瓷盘代替了那个乌盆,盯着它念念有词……桑子一开口就是苍凉凝重的老生腔,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唐再加却醉得厉害,端着瓷盘随上节奏晃动着,三晃两晃竟往后一仰摔倒了。大家一阵哄笑。“鬼魂”却自顾自地唱下去:

“未曾开言泪满腮,尊一声老丈细听开怀:家住在南阳城关外,离城数里太平街。刘世昌祖居有数代,务农为本颇有家财……好一似石沉落大海,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归来……”

一曲终了,马光第一个跳起来。他拿了一束花奔过去,刚刚走近,桑子就像绊了一下似的,倒在了他的身上。王如一跑去相扶,不小心踩到了仍在晃动瓷盘的唐再加,两个人竟扭打起来。小乐队进退两难,铜锣等挤在地上,发出一阵阵脆响。一时满堂里都是呼叫,『乱』成了一团。这时不知是谁的主意,竟然指点那个播音员再次站到了麦克前边,字正腔圆地念起了各界发来的贺信贺电……

《得一词条·稷门》

高士曰:天下文化,皆出稷门。说到稷下学宫,这里只可用两个字来概括:阔矣。学宫就盖在稷门之下,即齐国都城西门或南门,故而得名。然而到底何门才为稷门,近代学者争论不休,龇牙瞪眼,慷慨陈词。古谚云:天下无处不学问,故关于稷门之址,或西或南之研究,不可不严重对待。吾在此郑重建议国家:应出一专门刊物,取名《稷门》,并成立“稷门学会”,下设若干分会,以示隆重,广纳百言。如此显赫『逼』人之天下第一门洞,竟然至今方向未定,实为国家之耻、民族之辱。齐国乃东方大国,当年金钱盈罐,无处抛撒,遂盖起高房大屋,延揽天下饱学之士,让他们一天到晚吃香喝辣,尽享荣华。那是何等成『色』,学士为大,任谁也不敢奓刺儿。君不见豪言壮语,满街俯拾,连拣粪的老汉都能出诗答对儿。当年稷下先生数千人士,个个待遇不薄,人人趾高气扬,想必是华服耀眼,游手好闲。他们出门有轿车,在家有美酒,娇妻侍一旁,低眉端小菜,不恭则罚。一个个于缠绵中着书立说,乐此不疲。吾辈向往稷门久矣,只可惜生不逢时,空掷悲叹。但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吾国当代亦有高招,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虽口惠而实不至,却也算聊胜于无。君不见技术发明,受奖百万,一家老少,再无忧矣。由此及彼,推人及己,但愿今日吾之词典,上级亦能多多厚爱,并深知其价值远非一时一事所能丈量。堂堂中华,岂可无典?敢问赫赫稷门,当年又产生过多少词典也哉?

稷下千人,七十六上大夫。淳于髡、孟子、荀子皆尊为卿。孟子出门,浩浩华车跟随,警车开路,呜哇呜哇。如此出行虽然扰民,但也算出一口恶气,令他人刮目相看。“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此乃孟子语也,吾想此气概源于豪华之车,以及警车开道矣!如果穷酸陋相,尖嘴猴腮,动辄被打,且看他浩气何来?故吾等知识人士,喜爱稷门,事出有因,还望今日执掌权柄者多加体恤,并能够举一反三,大发津贴,广开财路,壮吾声威。说到此在下不得已而言及内人,隐隐中声泪俱下。该女身高一米九余,肌若白雪,身穿皮草,无往而不胜;曾几何时搬弄『淫』巧,尤喜内讧;见权势者奉若天神,将结发则视为草芥!堂堂男儿,岂有忍受欺凌之理?古时红袖必然添香,贵人纳妾,十之八九;而今穷则思变,物极必反,咱知识分子尤怕老婆,母老虎一声断喝,茶水倒流。如此下去,中华何能振兴?富强几时可待?统观天下各『色』民族,男女平等只可作为标语,实则男尊女卑方是正途。自古以来男儿勇气远非女子可比;偶有悍女赤膊杀敌,仅为一时之花絮。君不见先人徐福,男儿身也,千古一帝且被他骗得,又何况纤纤女子!先人伟业,日月同辉。而同期之女流,美艳者不过贮于阿房之宫,或凌辱致死,或昼伏夜出。

说到徐福先人,则不可不提到稷门。何也?原来朗朗书声传到徐村,终于惹得乡亲耳痒。老徐自备干粮,骑驴夜奔,直访得三两师傅,大开眼界。皇皇稷门,好不繁华,真可谓声『色』犬马,商贾云集。不解者惟有一事,好男儿既然血气方刚,如何端坐闹市之中?一旦上街,粉黛缤纷,与干柴烤火何异?呜呼!咱先人心存疑『惑』,闷头苦读,明辨阴阳,通识九州,直追邹衍。当年有儒道名法墨,阴阳小说纵横兵家农家,诸家并列,能者多劳,唇枪舌剑,硝烟滚滚。虽然是兵不厌诈,却能够不伤和气,一笑泯仇,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却也似麻雀投林,啁啾不已,一鸟声高,一鸟展翅,翅若黑长,必是鹰隼。咱先人装痴卖傻,学习良方,搓制丹丸,自服服人。那时节能人班班,怪技迭出,令皇帝老儿俯首帖耳。有皇帝端坐听课,听到酣处,连连检讨,所吐『露』者皆男女私情,即所谓“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可见当年学士,声威之壮,舌如利器,百战不殆!咱先人一见神往,二见倾心,厮磨不去,学得真经,一十二载。故其骗人之术,不外乎稷门所授,亚圣亲传,虽非专项研究,也为旁门左道。总之求学稷门,不可不记,咱先人交游甚广,从东到西,自南向北,步履所至,皆有斩获。

说话间斗转星移,直移至公元前210年许,机会来临。咱先人携稷门之余孽,偶偶东行,藏于民间,砥砺意志,克己复礼。些许学士,忙于功名,老大不小,光棍一条。咱先人徐福先人后己,为他人做嫁衣,一个个学士皆圆满婚配,安家徐村,遂生下一些小聪明。徐福最后完婚,美『色』暗自收留,名为卞姜,幸福不已,此乃后话。且说他一心反秦,蓄须明志,蓬蓬一把,像个老道。村人见徐福皆一腔尊敬,称之为先生或长老。徐福索『性』着起长袍,上画阴阳之鱼遮人耳目。这好比一篙在握,专等风起顺路行船;又好比手持钢刀,只待月黑风高奋勇杀贼。期盼焦心,四十不到即添白须一绺。那卞姜也是美人坯子,一度见异思迁,幸亏先人使计将其降伏。只不过一旦船行远洋,夫妻事情又当别论。徐村里一班浪子,『淫』『荡』异常,七十二变,招招追时,与时俱进,花心怒放。可怜咱先人徐福英雄气长,儿女气短,撇下娇妻,留给街痞。惟可欣慰者乃满船美女,个个皆宜,人人亲近,咱徐福也非省油之灯。

所以说稷门之功,功在求仙。瀛洲三岛,志在必得。此一词条,实为正名:前有着作歪嘴说书,大言不惭浑说稷门,张冠李戴,将好生生一个稷门说成皇家大院,一班学士皆为贱臣。究其实封建专制,声威固大,但毕竟难抵方士丹丸:一丸下肚,即便皇亲国戚也要满地打滚,哪还有心发刁使坏!方士们头戴小帽,方方正正,丝绒衬里,冬暖夏凉,来往于酒肆茶寮之间,放浪于花街柳巷之所。一个个『色』胆包天,高谋远就,虽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但也属一代豪杰,永垂史册耳!耳!

《回眸》

突然没有了声息,一切都像凝住一般。纪及愈加沉默,即使见面也没有多少话要说。在办公室,无论是马光还是娄萌,似乎都在故意回避某些话题。顾侃灵从那场酒宴回来就病倒了,我每个星期都去看他。

岳父一个月来突然兴致大发,更加勤奋地写起了书法和诗词,还试着撰写回忆录。他将很多“战地重游”之类拿给我看。我浏览一遍,发觉它与霍老的自传异曲同工,但比较之下却少了许多真『性』情。就此而言,霍老倒显得有些可爱了。我说:“霍老也在写,你们都在写。”

岳父自谦道:“我怎么能跟霍老比!”

梅子站在一旁。我发现她低头时有了双下巴,胖了。我们单独在一起时,我说:“我发现霍老在我们家简直成了圣人——他怎么会有这么高的威望呢?”梅子摇头:“也不完全是这样。父亲对这个人很熟悉,有很中肯的评价,他心里清楚着呢。”我马上来了兴趣:

“是吗?那他是怎么评价这个人的?”

“父亲说这个人有许多『毛』病,但总的看也还好的,的确是个善良的人,在混『乱』年头保护了不少人。父亲说这个人简单点说吧,平生只有两大爱好——爱学习,爱女人……”

我琢磨着这几句话,笑了。我问:“父亲的意思是,这人概括起来是一个——善良的『色』鬼?”

“算了,我们不讨论这个了。”梅子到另一间屋去了。

吕擎家的四合院也在橡树路上,我从岳父家出来常常去他那儿坐一会儿。这一次开门的正是吕擎,他拉开门马上扭头,看样子手头正忙着什么。我随他进去,见满屋都是散放的卡片和书籍。他做事总是十分认真,这有点像纪及。他们是学者,都擅长整理卡片,考察寻访,认真得令人感动。这真是个驳杂的年头,姑娘『露』着肚脐上街,男人染成黄『毛』还戴了耳环,这边厢却依旧青灯黄卷,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我知道吕擎近日与纪及和顾侃灵等人接触频繁,他们已经准备与霍老摊牌——用吕擎的话说,就是“绕开那群蝗虫般的小人物,直捣‘七十二代孙’的老巢”,要从法纪、从内部,必要时还要借助舆论的力量,将可怜的小雯和她的一家解放出来。这当然是一场危险的狙击,能否取胜毫无把握。我特别保留的是,吕擎不必将事件复杂化——不能过多地纠缠历史问题,这样就扯得太远了。而在吕擎眼里,霍老是一个时代的恶魔,空降在这座城市里,是万恶之源。我不能苟同,不止一次对其指出:霍老与小雯之间仍然有不可忽略的、相当复杂的关系;还有,他身边那一伙人与他本人还有区别。我的话遭到了吕擎的严厉驳斥,到后来他干脆绕开我,只与纪及和顾侃灵联系了。

吕擎一坐下就聚精会神翻动一本小画册,我瞧了瞧,原来是那个古老的童话:一只狼披上羊皮混在牧人的羊群里,结果这群羊每天都减少一只……“前些天我们家来了一位外地朋友,我想让你见见他。”他把那本画册取在手里,“他是来找我母亲的,因为母亲跟他过世的母亲曾经是好朋友。他到这座城市出差,顺便来跟母亲借一些书——那是他母亲的着作。他想复印一些,因为这些着作早就绝版了,这样的年头大概再也没有机会出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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