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行》
一
我仍然踏着来时的同一条路径,沿着曲曲折折的海岸徒步往前。太阳升到树梢时,我开始往一座小山的陡坡上攀登,因为上边有一处古祠。可是当走到小山半腰的时候,突然发现那些走在前边的人驻足不前了。他们像被奇怪的东西所吸引,一齐昂首望着海天连接处,脖子伸得直直的。我觉得事情有点蹊跷,问他们,一个个却无暇回答,只是伸长了脖颈往前看。我越发觉得怪异,当循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时,更是不解了:前方只是一片海汽『迷』蒙,什么异样也没有,无非是两三艘船、淡淡的岛屿远景……渐渐有人嚷叫起来,指指点点。哦,我用力看了四五分钟,这才发现海天交接处好像有一缕奇怪的白光,有什么模糊不清的东西在它的四周轻轻浮动——这样幻化孕育,水天交接处有什么更加清晰地凸显出来:一直模糊浮动的影子开始变浓,然后洇出了深深的颜『色』;它们一点点簇到一起,构成了一幅偌大的水墨画,又像渐入佳境的黑白电视画面,依次呈现出各种轮廓——山,路,楼阁——似乎还有一大片田野,田野上一个个活动的黑点大约是人影……整个画面都在不知不觉间变幻,它们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变圆,颤动着,最后终于达到了极度的明晰——那一刻我差点叫出来,那究竟是黑白『色』还是淡淡的彩『色』,我实在讲不出来……在光和影、水与波之间,这会儿全都看清了!是的,我是如此清楚地看到了人影、汽车和挺立的摩天大楼。天哪,我明白了,我此刻,也就是现在,看到的竟是正在发生的“海市蜃楼”!
恍然大悟的一刻我不知喊了一句什么,接着看到周围的人有的在蹦跳,有的欢呼起来,他们在向远处奋力招手。这时旁边有人议论:
“这里每隔一两年就要出现一次海市啊。这在古代属于登州地界,古书上不知多少次记载过这事儿呢……”
我马上想到了纪及,他如果和我在一起,我们一块儿亲历这一幕,那该是多么高兴的一件事啊。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又叫“有缘千里来相会”!
有人拿出相机,一下下按着快门。不过我想,即使成功地拍摄到眼前的奇景,它也只是一个个定格,是一幅扑朔『迷』离的影像而已。如果有谁把它的变幻全程记录下来该多好!当年就是这种时隐时现的海市奇观,引起了古人那么多的遐想,认为是神仙之境,于是就有了秦始皇的奢求妄念,有了出海寻求长生不老之『药』、寻找神仙居地的贪求,也有了“胆大妄为”的徐福……
二
整整一天让我兴奋不已。千载难逢的海市蜃楼竟然被我遇到,这实在是一个幸运、一个吉兆。接下去的路程不由得步履轻快,浑身疲惫一扫而光。
在交通十分便利的时下,人们看到一个身负背囊行『色』匆匆的人总是感到好奇。他们偶尔把我当成一个地质考察人员、远行者,更多的是当成流浪汉、盲流之类。果然,在一些场合,我总要不断地遇到那些盘问者,于是就不得不一遍遍出示自己的证件。这在多年的旅行中早已习以为常了。
这天我睡在了小城旅店,它离发生海市的地方不远。睡到半夜突然响起了一阵嘈杂,有人在走廊里咚咚跑过去。原来是查夜的警察来了,他们把住了楼梯和走廊,然后开始搜查每一个房间。大约是深夜两点多钟,客人都在酣睡,这会儿全被粗暴地轰起来。房间的所有客人都要盘问再三,逐个登记。他们问我从哪里来、干什么?看了我的证件,再三端量,又从腰间掏出一张什么照片,与我的形象对照一番……
这一夜完全被毁掉了。醒来仍然还要匆匆赶路,天黑之前再找一家旅店。这天凌晨又一次被轰起来,进来的还是一些查夜的人,不过他们不是警察,都穿了便衣。这些人当中有男有女,其中有一个是老太太,大约有六七十岁了,可脸上的神情同样威厉,尖利的目光盯过来,让我心上格外发『毛』。这伙人走了,接下去的几个小时却怎么也无法安定,尽管奔波一天累得要死,却怎么也无法入睡。我当时真的后悔没有带上一顶便携式帐篷,那样就可以睡到野外——沿海一带有多少可爱的灌木丛,它们生长在洁白的沙滩上,在那里宿营既舒服又安全。
后来的几天,每到夜晚来临,我只想找村里的老乡借宿——可那要走进一个村庄才行,因为小城市民一般是不会招待过路人的。我由此有了另一种担心:当有一天小村全部演变成小城的时候,我们这些赶路的人也就变得越发困难了……这些年奔波途中的无数经历告诉我:在田野村庄总能顺利地找到一个热情的房东;在城市,哪怕是一个巴掌大的小城,要找这样一个房东都会费尽周折……难道城市与人心,这之间真的有什么奇怪的联系吗?
终于赶到了思琳城遗址。可能是有些心切吧,这一天我多少有点傻,不是到离这里不远的那个县城宣传部门打听纪及,而是直接登上了殷山遗址。于是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个令人费解的土丘,再次为它显赫的名声感到疑『惑』。与上次不同的是,这里已经开始了发掘,那剖开的一处处地方正被绳索拦住了,上面还盖了塑料薄膜。有人在那里守护着。看来这里的考古工作正在加快进行。我问他们有没有一个叫纪及的人来过这儿?他们说来的人太多了,我们怎么晓得?
我在发掘现场流连不去。我好像在用这个办法消磨时间,想奇迹般地看到纪及从一个地方钻出来。就这样一直磨蹭到天『色』渐暗,我才往县城走去。宣传部门只剩下了一个值班的人,一问,果然不出所料。他说:“纪及就住在招待所,他在等一个人——大概就是你吧?”
我匆匆赶到了那里,纪及已经吃饭去了。我赶到餐厅,一眼就看到了他——一张脸给风吹得更黑,头发『乱』蓬蓬的,那模样简直就像一个窑工……我故意一声不吭在他身边坐下,然后抓起一个馒头就啃。他觉得有点奇怪,一回身看出是我,“呀”一声站起来。我笑了。
他的屋子里共有两张小床,其中一张当然是留给我的。纪及高兴得很,说:“嗬呀,你终于回来了。”
我告诉他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海市蜃楼”。
“真的吗?”纪及的眼睛瞪得很大。
“真的!可惜我没有带一个摄像机给你拍下来。”
纪及搓着手:“哎呀老宁,我在这一带活动多久了啊,不知看过多少关于‘海市’的记载,那么多人在讲,可就是没能亲眼看到!这是一种缘分啊,你这家伙自己都不知道福分有多大!有一回我在这一带的海边听一个打鱼的老人说,有一年秋天他正在海滩那儿割柳条,正挥动镰刀呢,一抬头,正好看见了对面大海上出现了一道城墙似的东西:很高很高,青乎乎的。他当时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只觉得怪啊,大水中央这时怎么垒起了这么高的大墙呢?后来才慢慢醒悟过来,一拍脑袋喊:‘海市!’我请他说细致一些,他告诉我,那个城墙看上去清楚得很,它的石头、砖块,差不多都看得见呢。当时我莽莽撞撞问了一句:是不是秦始皇修的长城?他说不是,不是,那是一座方城哩……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方城’是怎样。从道理上讲,由于光学作用大气折『射』,即便是很远的景物也会投映过来……”
他让我再详细一点讲讲这次“海市”奇遇,我就从头又讲了一遍。
纪及在旁边一个劲儿咂嘴,说从这点儿看,他的运气真的远不如我。
我问他这几天考察顺利不顺利、收获大不大?
“还算顺利。看到了很多新的出土文物,收获很大。你知道吗?在殷山遗址北面又有了新的发现,不过……”他的脸『色』暗淡下来,“那个遗址离一户人家稍微近了一点——其实相距有一百多米呢,与那户人家根本没什么关系,可对方硬说要挖就破坏了他家的风水。博物馆的人好说歹说,还是不行。原来那户人家是这里的一霸,谁说也没用,不让动土。最后有关部门答应包赔一大笔钱,这才获准动手……我去看了那里的夯土,听到的一些事情简直……”
我看着脸『色』发青的纪及,发现他像站在冷风里一样。
“说起来你肯定不信,可这全是真的。这家伙是以前的村头,而且是选上的。村里的选举有时能把人气死,那些无钱无势的人,没有一个大家族支持,天大的本事也选不上。反过来要是一个恶棍,有钱,村里人就不敢不选他。这家伙当了头儿就像老虎长了翅膀,想怎么就怎么,直到有一天干腻了,再指定一个人代他干。我要说的是他邻居的事儿——那一户只有父女两人,一个老人领着刚刚高中毕业的女儿过日子,她叫月月……”
三
穿过殷山遗址往北,一眼就能看到百米之外的那个村庄。还没有进村,只要稍一留意就会猜中那家伙的房子:最边缘的一簇建筑高大『逼』人,虽然不是楼房,但由几栋连接一起,围成了一个十余亩大的三进院落,虎气生生。我们从它大门口的石狮旁绕开,往东走了不远,就来到一个矮矮的小房跟前——它小得像鹌鹑窝。
院里有人咳着过来开门,一拉门扇见到纪及,立刻热情起来。老人看上去有六七十岁了,其实只有五十岁。他腰弓着,一对眼珠灰黄浑浊,头发黄白相间稀稀落落,有的地方还『露』出了几块秃斑,已是十足的老人模样了。这三间小屋里只有他和女儿两人,他睡东间,女儿睡西间——女孩有二十岁左右,一听到来人就回避,无法看清她的模样。老人突兀地告诉一声:女儿已经有婆家了,然后扭头与纪及小声说起来,最后声音大了:“可是……可是……‘二秃驴’,”他手指西边,“那畜牲还要来哩!”他讲不下去,眼泪刷刷流下来,一个人起身到外间去坐了。
纪及告诉我:“二秃驴”是方圆几十里最出名的富户,这些年专门打女人的主意,还恬不知耻地嚷叫:“咱上瘾了,上瘾了,咱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月月上学时并没引起他的注意,后来毕业了,随上爸爸去田里,一出门就被他盯上了,说:老天,原来好东西就在咱嘴边上啊!他开始缠磨,各种办法都使尽了,扔钱、给东西、威吓,月月就是不从。可是这爷儿俩都不敢把事情讲出去,因为“二秃驴”太凶了,他们一见他就吓得抖。月月父亲不知央求了多少次,说了多少软话,没人的时候还给他下过跪,全没用。他一到夜里就要来掀那扇薄薄的木门,老人害怕,天一黑就用一根杠子顶上门板。“二秃驴”就从院墙上翻过来。老人听到有人跳进小院,就把里屋的门顶紧。“二秃驴”火了,使上蛮力,一膀子就把门撞开了,骂:真是不通情理,乡里乡亲串个门儿都不行!父女俩连声求饶,“二秃驴”听都不听。做父亲的抱住了“二秃驴”的腿,一直这样抱着……
从此地狱般的日子开始了。为了躲避这个恶魔,父亲想领上女儿逃开,可最后还是故土难离。老人哀求“二秃驴”,只说女儿有了婆家,还吓唬说她婆家人可是有能为的人,她男人知道了你就担待不起……“二秃驴”听都不听,照例来撞门。
月月常常关在自己屋里哭,老人就说:“哪里也没有包青天哪,庄稼人去哪儿说理?‘二秃驴’说不定要把咱房上的瓦全揭了,让咱爷儿俩『露』天睡觉。这就是咱的命啊,月月,咱扔下地,出村打工吧……”
……我和纪及出门,路过那个强大的西邻时,正好看到一个面『色』灰暗、长着两撮小胡子的人从高大的门楼里走出。我们走近了,他拤着腰直直地看,目光里全是『迷』茫和仇视……我们走开了十几米远,才听到后面传来狠狠的一声恶骂。
我回首瞥着那个人——这个瘦削不堪的、矮小的、贼头鼠目的家伙,今天竟变成一个不受约束的强人。在这个村庄,也许还有其他地方,当然还包括城里,最野蛮的家伙常常是不受约束的。这是一个冷酷的现实。
晚上我们好长时间没有睡去。纪及在听我讲老林场的事情。我讲到了楚图和路雨。讲到靳扬,我再也不能流畅地说下去了。纪及躺下又爬起,看着黑漆漆的窗户。他好像在努力望穿黑夜,看远处的老林场。剩下的时间他不想再睡了,披着衣服下床,在屋里站一会儿走一会儿,说:
“你知道我今天看到月月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我在想,总有一天,有人会选择同归于尽的。”
我吸了一大口夜晚冰凉的气息,一声不吭。
“所有不幸的人,所有木讷无能的人,成天忍耐的人,总有一天会冒死一拼。你等着看吧,像这一对老实无能的父女,就像他们自己说的,或者逃开,或者准备一把铁叉守在门边,那个恶霸敢跳进来,他们就会把他叉穿——然后自己也不活了!”
我看着他。我对这些话毫不怀疑。
纪及在黑影里说下去:“他们会撞死仇人,然后再撞死自己。这个世界从过去到现在都是这样。有人已经无路可逃,把门堵起来、再把窗子堵起来——最后屋顶的瓦就得被揭掉……”
黑暗中,两人都不想开灯。我叫了他一声,他像没有听见。我又一次呼唤:
“纪及……”
四
按照原计划,我与纪及在殷山遗址会合后,就该准备踏上返城之路了。可是这一回他仿佛不再急切,好像还想延缓下去。他不提小雯的事情,好像不再想她——不,他只会将她深深地压在心底;我相信他说到“月月”两个字时,内心里其实早就置换成了“小雯”……他说要在回程前整理一遍笔记,把这次沿海一带的考察综合进去——同时还有一个新的想法,即今后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在栾河营古港了——从那儿往东还有几个海湾,往西则有更长的海岸线,比如有一个伸向大海的连陆沙坝——所有这一带岸段都有可能是几千年前的古港遗址,也都有可能作为那个出逃的大航海家徐福的启航港。
结果我就不得不依从他的计划:背起背囊,徒步沿北部海岸往西,从栾河营古港起步,直走到那个沙坝;勘察完毕后,再从那儿乘汽车抵达铁路线,乘火车返城。我们沿着海滨平原,顺着平坦的地势由东向西穿行。整个平原缓缓地向西北倾斜,有好几条河流由南向北流贯其中。河谷切入平原,把它们分成若干个部分。在我们所路过的区域内,主要河流有栾河、界河、芦青河和略小一些的降水河、丛林河。这些河流是这片冲积平原的主要塑造者。河流在山区和平原具有明显的差异『性』:从山地启程时,河谷深切基部岩石,河床中的主要组成物质为砾石,于是形成了砾石质河床与河漫滩;河流蜿蜒出山时河床立刻就变得宽平,组成物仍然是砾石——而到了平原之后,河底就铺上了一层粗沙和中沙……由于多年来降水量不断减少,还有中上游水库的拦截,河底开始一段段干涸,河床成为漫滩——只有河的入海口处才形成一个稍稍开阔的葫芦形水湾,看上去就像小湖一样。我曾经在这样的小湖里“踩鱼”:水深只达脐下,学当地人那样抬高膝盖,然后迅速落脚,鱼伏在河砂上就会被踩住……积水是淡水,常常掺有回流的海水,所以这儿生长了一些在海水和淡水交汇带上的鱼类。
纪及对于河口相当细心和留意,先要画图,然后再测量沙坝高度及水深。芦青河入海口让他特别兴奋,反复测过之后说:“看吧!这里在当年很可能也是一个停泊渔船的港湾,它原来的面积可达上百平方公尺,你从那个沙坝看过去,就可以看出它原来的规模……”
我们沿着河堤往前。这些堤岸在海边拐来拐去,有时与海堤交成直角,有时又平行一段。海堤是由激浪形成的梯状堆积,沙堤非常发育,高程可达四至五米,最宽处可达百米。沙堤和河口积水旁遍生了盐角草,这些藜科植物特别喜欢盐质土壤,它们在风中翩翩的样子很好看。河流的间隔地带,沿海沙土上长了茂盛的黑松,一片片密不透风。黑松当中掺杂着一些刺槐,偶尔还能看到一两株夜合欢和小叶杨、蒙桑。我们终于到达那个最大的沙坝了,它一直连接了深入水中的海蚀崖——主要由石英岩组成,坚硬的崖岸高耸直立,北面布满了海蚀『穴』,西面由泥质板岩组成,崖面凹凸不平。纪及很快注意到:海蚀崖的西南面是一处天然良港,几乎不需人工构建就可以停泊几百艘大型船只。“多棒啊!这里竟然没有建成一个现代港口!”
“这里会不会是徐福汇集船队的地方?”
纪及沉思说:“现在我们还无法知道……”
《东巡·八》
一
祭拜月主之后,赵高问始皇:唤徐福前来、抑或去思琳城?始皇摇头。
车队继续在莱山之麓驻扎。四天过去了,第五天有人禀报,说从思琳城方向驰来一辆车子。始皇微微点头。他的盘算只有小宦官知道:刚刚在琅琊台一带杀掉了四百儒生,徐福和那个百花齐放之城不会不惧。如果徐福逃逸,陛下就会用兵船追捕;如果知趣,只有乖乖来见陛下。陛下杀掉四百多个儒生,却没有惊扰那个百花齐放之城,极具深意。
徐福一行六人来到始皇帐外。
始皇穿上衮袍,正了冕苏,唤徐福进来。
徐福低头入帐,施礼,并不抬头。
“爱卿请坐。”
徐福语气平缓,声音微低:“谢陛下。臣本该率众到三十里外恭候陛下。臣在思琳城得知消息已晚,遂率众方士沐浴更衣,施行斋戒,以便迎接陛下。”
“爱卿一片虔诚,朕至为感动。”
“思琳城众方士为陛下寻求仙『药』,历经千般坎坷。此次斋戒,也为了感动上苍,而后面见陛下,接受旨令,再次出海,功到必成。”
始皇心中暗喜,嘴里却说:“朕在琅琊台下斩了四百多个妖人。”
徐福点头:“听说他们蒙骗陛下,诋毁朝纲,对出海采『药』之事虚与委蛇……”少顷又说:“禀陛下,自上次陛下东巡至今已有三年,臣率众方士及水上好手,两番出海,均告败北;只因海上有红翅巨鲛,成群结队,凶猛无比,船队无法靠近三仙山,只能遥望。此次出海如期成功,务必配备弓弩手,蓄更多粮草。”
“爱卿,始皇与你一同泛舟海上,沿栾河港东去芝罘,你看如何?”
徐福心中惊惧,但一时无法回绝。
“朕为你配备百艘楼船、弓弩手,蓄足粮草,你看如何?”
徐福立刻跪拜:“若能如此,臣以为长生不老之『药』指日可待!”
二
在琅琊,始皇命令摆上十里长宴,就像在长安一样气派。他要在此为日后启程的徐福船队祝酒,兴致极高。赵高、李斯和众大臣围在左右,频频举杯。牛角号一声接着一声,那是在汇集粮草、召集百工。一连数日,人群在士兵的引领下不断往琅琊台汇集,将由此登船,随徐福绕过成山头,回栾河港焚香沐浴,于二三月间正式启航,直驶瀛洲。
浩大的酒宴之后,始皇已经是第二次昏厥。御医告诉左右:陛下这一次病得实在不轻。所有人都交换着眼『色』。小宦官第一次感到了巨大的不祥。他对着始皇耳朵轻轻呼唤,然后看到有一个魂魄在始皇身旁徘徊,欲将离去——它竟想背弃始皇疲惫糟朽的躯体!
小宦官呼唤着,眼看着那个魂魄在始皇身旁徘徊,徘徊,又在他的呼唤中一点一点归来——始皇睁开了眼睛,环顾四周问:“为什么这样黑暗?”
天还亮着呢,李斯赶紧让人加上数支蜡烛。
“徐福一班人哪里去啦?”
“他们乘车到成山头,回栾河港去了。”
始皇“嗯”了一声:“要派兵督察,让他们提前起程——朕恐怕等他不及了……”
几个人应声离开了。
到了半夜,始皇突然说:“即刻开拔——回咸阳。”所有人都以为听错了。赵高说:“陛下,您身体羸弱,刚刚转醒呢,再说半夜三更如何动身呢?”
始皇细长的眼睛闪了闪,将右手抬起来,食指轻轻地动了一下,又闭上了眼睛。
拔营的号角使所有人都惊呆了,谁也想不到车队会在这个时刻出发。难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吗?他们不敢议论,赶紧收拾东西。车夫开始给牲口上套。一切准备停当,小宦官与几个人把始皇小心地抬上车辇。
车轮辘辘,向西——咸阳的方向进发。
这车队来时浩浩『荡』『荡』,声威万里,归去时却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夜路上。从此沿路将不再停留,也不搭帐篷。始皇食宿都在车上,大小解也在车上——有人捧一个金盘,忍着恶臭侍候。他仍旧时常昏厥,只要醒来,即催促身边人让车队快行——没一个人敢把他的旨意传给车夫,因为都知道他再也经不住颠簸了。
车子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始皇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一次次昏睡不醒。御医给始皇灌下一种神奇的汤『药』,他这才转醒过来,醒来就一阵喃喃,可谁都听不懂。只有小宦官听明白了一二句,说始皇喊的是“蒙恬,扶苏……扶苏……齐姬……”
李斯说:“他老了,想自己的爱将、长子和爱妾。”
赵高脸上飘过一朵乌云,说:“可我明明听他在喊那些齐女,叫她们到身边来呢!”
李斯正迟疑,赵高已传身边的人,让那些满载美女的车子都靠拢上来,轮换着到始皇车上侍候。姑娘们发现,始皇大张着嘴,『露』出了伤残的牙齿。这牙齿颇不整齐,好像在一夜之间变长了。
始皇再也没有醒来。他一直大张嘴巴昏睡,可是两手还是紧握那把卢鹿剑,一刻也不曾松开。
三
车队向西,无数的人群看着这懒洋洋的车流,都在心里惊叫:这就是那个东巡的始皇车辇吗?怎么骏马懒塌塌的,旌旗垂落,风都不愿舒展它们?怎么有一层阴云压在车队上方?
这时候那群乌鸦——就是从东巡开始就一直尾随车队的那群黑鸟——又开始在上空盘旋了。
再也没人驱赶它们。因为始皇昏睡,李斯、赵高、小宦官,所有的人都懒得去轰散它们。大家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面面相觑,心惊肉跳。李斯早就从始皇的车子上闻到了一股特别的气味。他知道这是死亡的气味,是它引来了群鸦。他直盯着那群乌鸦,全身颤抖,面『色』苍白。
赵高问:“丞相,你病了吗?”
巨大的不祥笼罩了车队。大事就要发生了。这在中国历史上是至为重要的一个时刻。
车队里有两个人最先感觉到了这一点,那就是丞相李斯和中车府令赵高。李斯一次次问小宦官,对方只答:“始皇还在睡着,睡得很香;呼吸有律,鼻孔微动,偶尔眼角活动一下……总之一切正常哩。”
赵高也来问过,小宦官同样回答。
始皇此刻只在梦境里生存。他闭着眼睛,却看得见辽阔的疆土,看得见一些彩『色』的旗帜,一个庞大的车队。车队在这片疆土的东部,正向西部慢慢蠕动。但他不知道这个车队是谁的,它为什么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梦幻搅缠得始皇好累。他一遍又一遍睁大双眼去看——这个在他的疆土东部蠕动的、令人厌恶的车队;车队上空还有一层黑云似的乌鸦——他看啊看啊,终于明白了,这是一只送葬的车队!可是他又分明看到整个车队有那么多彩『色』的旌旗,有号角,有鼓声,不像是传统的葬仪……
车队渐渐消失在一片沙漠里。沙漠上空有一颗流星划过。午夜还是白天?一溜闪闪发光的圆圆的东西排成一队飞速而过,速度及光亮都让人惊讶。它们竟然能够在飞速前进中突然停止,接着向另一个方向飞去。“铁鸟……”始皇喃喃说道。
它们刚刚过去,又是呼啸而过的几只更大的铁鸟——它们是在相互追逐吗?
一些金发碧眼的人在巨大的、像长龙一样的长城上攀登,而且还用奇怪的腔调呼喊着。其中的一个问另一个:“为什么要砌这么长的城啊?”一个人背着一支大喇叭筒,一边走一边解释,大意是:这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统一了中国的皇帝,沿高山修起的防御胡人的战略要塞……“一道高墙就可以防御异族入侵吗?”那个金发碧眼的人问着,还没等到回答,就摇着头笑起来:“我觉得这很有意思。这个皇帝多有气魄,又是多么笨拙啊。”
金发碧眼一笑,显出很放『荡』的样子。
始皇心里一阵暴怒,还有点悲酸。
车队向西,一群乌鸦紧紧跟随,尘土扬起一片『迷』蒙。这是谁的车队?这个车队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它从辽阔的疆土东部向西,一直向西,像一条将死的巨龙一样吃力地蜿蜒。没有错,车队的主人就要死亡了。这会儿始皇在恍惚中突然想到了那个大聊客老齐,想到了最后一次听他言说齐国的情形——真是奇怪啊,在为秦国所灭的六国之中,惟有一个齐国令他如此难以忘怀,关于这个东方大国的一切,竟然都让他百听不厌。这一次大聊客说起了临淄城,整个人兴奋得耳朵都红了。
“这才是天下最繁华的都市哩!说到这儿,我就不得不提到那个叫苏秦的人了。这个人见识了得!他是燕国人,天底下哪儿没去过?什么大人物没有见过?混吃混喝享尽了人间大福。可他一见了临淄,立刻就傻了眼个球的……陛下猜猜他怎么说吧?他说:‘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蹋鞠者。临淄之途,车彀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如雨,家敦而富,志高气扬。’老天爷,这是什么地方啊,城里什么花花事儿都有,一群吃饱了饭尽琢磨怎么胡闹的人,不好好揍他们一家伙还行?”
当时始皇一声不吭,在惊讶临淄城的超级繁华的同时,却又不无嫉恨——正在此时,大聊客却像洞悉对方的心思一样,说出了最后一句。始皇随之拍了一下座榻,连连说:“朕也这么看……”
大聊客老齐捋须而笑:“臣窃以为……嗯,怎么说呢?有其父必有其子,齐威王奢靡惯了,他儿子齐宣王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天天大宴宾客,通宵艳舞,还演奏盛大的韶乐——有一回鲁国那个倒霉的大儒,就是那个叫孔子的人,坐着车正走在临淄街头,忽然就让车子停下了,他原来听见了不远处正演奏韶乐哩!结果这一听就半痴了,老家伙说自己‘三月不知肉味’……”
始皇以前听李斯说起过这个老头儿,这会儿『插』话道:“这人当过鲁国的司寇。”
“陛下博学啊!陛下什么都知道!一点不错,这就是儒门的老爷子哩。再后来,我是说到了齐宣王这会儿,就是他们这群儒生吃香的喝辣的日子来了。齐宣王跟他爹一样,什么儒生方士各『色』学人都招到了齐国,建起了好大一片稷下学宫,待遇高着哩,让他们不治而议,专门横挑鼻子竖挑眼,你说有病不是?那个孔子的隔代弟子孟子好生了得,出门时身后竟跟了四五十辆车子,你看这是何等阵势!连齐宣王都得出门迎接,还要在雪宫里与他喝酒聊天儿,请教他哩……”
始皇微微睁眼:“雪宫是个什么地方?”
“雪宫那就华丽了!那是齐王一座游乐玩耍宫殿哩,美女如云,美酒佳肴。齐宣王就在这里招待孟子,本是好心好意的,没想到被孟子给教导了一顿,你说窝囊不?齐宣王实在没有办法,就只好承认自己这个人有不少『毛』病,说‘寡人好『色』’……”
始皇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的脸『色』马上变得铁青了。那个大聊客还想乘兴说下去,一抬头看到了始皇的脸『色』,不由得把张开的嘴巴又合上了……
始皇平生最恨或最喜欢的就是这些儒生。因为他们当中有各种各样的人,这些人说话颇为随意,口无遮拦,常常惹是生非。他这会儿听着大聊客言说齐国,想起的却是一个蹊跷的设计:无比聪明的丞相和赵高合计着,要将那些转动不停的一个个脑瓜全都拴住,办法是让铁匠锻出一些长钉,用它们固定所有儒生的脑瓜,使它们不再活络地转动。始皇最初听说这个设计时,心中曾闪过一个念头:李斯是丞相,更是大儒,以前还是吕不韦的幕僚,他的脑瓜转动得比谁都快,甚至比那个有名的博士淳于越还快。那么当所有的脑瓜都被拧住,这个李斯又该怎么办?也许剩下的最后一根铆钉要留给丞相了。
冥冥中,始皇又回到了那一天,耳边仍回响着大聊客老齐的话:“陛下,疆土分为有形无形两种。陛下所征服的只是有形的疆土,它上面有河流,有高山,有美丽的鲜花,有甘甜的果子。不过它们再大也有个边界。另一片疆土嘛,是装在人们脑海里的,它同样绚烂无比,同样也有着各种各样的颜『色』,只是它更大,大得没有边际,上至宇宙星辰,包容银河;下至九泉,通向无底冥界……”
他当时牙齿都有些发痒,渐渐磨出了声音。大聊客一无所查,只『摸』着胡须说:“我接下去该讲讲齐国一些老仙人的故事了——陛下一准愿听哩……”
四
乌鸦在上空盘旋。一片尘埃,一道蜿蜒西行的车队。这是谁的车队呀?默默无声,死去一般沉寂。号角息了,鼓声蔫了,旌旗垂落。这个不幸的车队呀,这个死亡的车队呀。
始皇看着在他的疆土东部偶偶而行的车队,心中充满了蔑视。
他又看到了一片片烽火。在他的国土上竟然突然冒出了这么多的青烟,一缕又一缕。他问身边的李斯:这是怎么回事?
李斯告诉他:“这就是按陛下的命令,将史书典籍收缴后进行焚烧。焚书的火焰已经点燃全国;陛下,可见您的威力无边。”
始皇感到了几分宽慰,又问:“那些儒生呢!”
“兵士们正在挨户搜查,这时候大半都捉到了咸阳宫前的广场上,拴在那些铁人旁边。一个铁人跟前拴一组,现在一共有几十组了。”
“带我前去,看看这些死到临头的、傲视人世的儒生有怎样的眼神。”
李斯领着始皇到广场去了。始皇在一个三十多岁的儒生跟前停住了。他发现这个儒生只是闭着眼睛。
“为什么不睁开眼睛呢?”
“我不愿看到可怜的人。”
始皇先是不解,后来冷笑:“死到临头的人才可怜。”
儒生仍然闭着眼睛:“是的,像你。”
始皇吓得脸『色』苍白。
李斯说:“大胆!胡言!”他气得两手『乱』抖,指着年轻的儒生,打他的耳光。奇怪的是,他的手打上去,手掌立刻流出血来。李斯握着手『乱』跳,仔细一看,原来眼前这个年轻的儒生在一瞬间化为了石人。李斯不信,掏出怀里的刀子在他身上剜起来,一下一下都发出了刺刮石头的尖响。原来他整个人真的变为了石头。
再前边就是捆绑的博士们,他们的脑壳上都使了铆钉。
鲜血染遍了咸阳广场。当夜,无论是否使上了铆钉的儒生,在始皇的命令下,都统一埋在了山谷里。
乌鸦飞得越来越低了,它们差不多要扑到懒洋洋的车队上了。始皇的目光越收越紧,紧紧地瞅着行进在自己疆土上的车队。它们此刻仍然在辽阔疆土的东部,向着西部,一点一点蠕动。
乌鸦喧闹着。可怜的车队,即将死亡的车队!这究竟是谁的车队呢?始皇仍旧不解。
《一只小鸟》
一
如此疲惫。睡睡醒醒过了两天。出门时好像是半下午,径直去了办公室。屋里空空无人,也许是个星期天。我在办公室拨通了纪及的电话,对方很久才接起来——老天,一个阴郁嘶哑的声音,简直不像他。我的心噗噗跳起来,放下电话就匆匆赶了去。
进了门才知道,纪及整整一天都卧在床上,这会儿一拐一拐给我开了门,然后还是爬上床去。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脸『色』灰暗,转向一边,时不时望一眼窗外。那儿有一棵轻轻摇动的柳树,更远处,楼隙里可以望见淡淡的山影。“你怎么了?你病了吗?”我在端量他的神『色』。
他摇摇头。
我想把他扶起来,刚一离近却被一股滚烫的呼吸灼了一下。而且我还闻到了一种焦煳味。我往后撤了撤,盯着他,想看出回城这两天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我估计得不错的话,他这副反常的样子肯定与王小雯有关。我问:“你见她了?”
他把脸转过来——这使我一下看到了他脸庞左侧有伤,尽管创口很小,但一块淤青一直连到鼻梁上方。我吸了一口凉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来第二天晚上,那天月亮太亮了,我怎么也睡不着,决定去找她。我再也不想这么熬下去了,想把一路上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一口气赶了过去。她家在一幢老式居民楼的四层,她和爸妈弟弟一家四口住在一起;我从来没有迈进这个门,往常都是约好了她下来。我看见里面亮了灯,就上楼敲门。门不开。这样待了半个多小时,我只好下楼了。我站在离楼二十多米远的路灯下面——我知道她会从窗上看到我,过去我们就常常这样约会。可是这次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她还是没有『露』面。我不会走的,就待在这儿,我会待到天亮。这样大约到了凌晨一点多钟,我看到那幢楼下闪过一个人影——是她!我的心怦怦跳起来……”
他说到这儿又伏到窗台上去看什么,好像她随时都会出现在楼下一样。他抿抿焦干的嘴唇:“可是她走到跟前没有停,一直往前走。我就随上她。拐过一个小桥就到了停车牌下,往常我们都在这里分手。她靠在桥边的一棵树上。一只鸟飞过来,像认识她似的,落在就近的枝桠上……‘你千万不要来了,千万不要!’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我问怎么了?她说:‘他们好几次警告我,说只要发现我们在一起,就一定给你身上留个记号……’我知道这是黑道上的话,意思是使人致残或破相。我那时一点都不害怕,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和她在一起。我告诉她:我明白,可我做不到……她不再说话,低了一会儿头,突然从衣兜里掏出一个苹果塞到我手里……‘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家了。’她刚刚转过身,头顶的那只小鸟就飞了,它刚才还一直听我们说话呢。我跑去拦住她,告诉她今夜有许多话要告诉她。她说:‘那就快说吧,千万别待久了。’我心里一急,什么也说不出了。最后我把手里的苹果都攥出了水,捧起来对她说:‘小雯啊,我们俩都一样,都是山里孩子,都是十几岁才第一次看到苹果——可我们现在有了多少苹果啊,为什么还要怕?我们现在有了这么多苹果!’我那会儿前言不搭后语,可相信她全都听明白了。因为她一听就哭了,眼泪一串串流下来。她瞪着我,就是不说话。这会儿大约是下半夜三点了。我们身上都被『露』水打湿了。我对着她耳廓上说:‘我知道你害怕什么,你是为了父母和弟弟,不敢和我在一起……我想了很多,我正下一个决心——我想我能养活他们;如果他们愿意,就和我山里的妈妈住在一起吧——我们那儿有两座小房子,一块地,地用篱笆围起来了,养了鸡种了菜……’她把我推开了,浑身哆嗦:‘我多脏啊!你,你在说什么啊!’说完就跑开了,一头扎进楼道里,再也没有出来。”
我看着纪及。窗外的光『色』洒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侧影真像一个木雕。我当然理解他,可还是忍不住心里的惊讶。一个入了『迷』的男子,如此不管不顾,撞上南墙也不回头。如果稍微现实一点考虑,这种关系不仅是危险的,而且真的已经无法继续。不错,爱情在更多的时候是排斥理『性』的。
“我甚至想,只要在城里,就不可能与她在一起。因为她说到底还是一个山里孩子,我也不想待在这座城市,天天只想着过另一种日子,回到妈妈身边——她不离开山里,那我也只好回去了。如果我有小雯这样的妻子,肯定一辈子都会幸福。她受过伤,她不脏;我们谁没有受过伤?我没有厌弃她的理由!我只能爱护她保护她,就这样一辈子。可我怎么办啊,老宁,在东部这一路上,我一个人时,每到了半夜就一遍遍问自己:你真的敢回大山,去过另一种生活?你敢吗?我现在回答了:我真的敢。”
我摇头:“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能不能;你这样做肯定违背了母亲的心愿,因为她把你养大,就为了让你接上做父亲的事情——你要扔掉古航海研究?”
“这我在山里也会做下去!”
“那太困难了,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纪及脸『色』憋得发紫,显然难以马上否定我的话,直到许久才长叹一声:“那怎么办啊?我到底怎么办啊?”
“最后你还是要把母亲接到这里的,她上了年纪,不能老守着那块围了篱笆的山地。还有,你也无法让小雯丢下自己一家子,因为这对她太难了。你要为她设身处地想一想——你想过吗?”
“当然,怎么会不想呢……就是这些让我日夜煎熬啊!”
我又想到了于甜——倒不是因为娄萌的嘱托,而仅仅是于甜本身……我声音缓缓地、像怕惊吓了他一样:“于甜喜欢你,你对她也很好,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把现实和爱情统一起来?你们在一起,这是多么合适的一对!你啊……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吧……”
纪及愣愣地看我,下巴神经质地抖动,突然变得口吃了:“统一?现实和爱情的……统、统一?”
我一瞬间有点害怕了,怕一时激怒了这位兄弟。我的脑海又闪过吕擎送的那副对子:“一腔兄弟情,三分平庸气”……我很想说一句:“对不起,我比你大了几岁,可能这是我人生经验中积累的一部分,它有些老旧;不过我还是有责任提醒你——无论你同意与否……”但我没有说出来,我突然失去了信心。
二
“那天晚上有一只小鸟,它飞走了……我眼里只有这一只小鸟!”
我屏息静气倾听。他却不再说下去。“一只小鸟”,我在心里也久久重复这几个字。是的,我完全同意这种比喻,她真的能让人想到小鸟,那么机灵小巧,而且——单薄可怜!她在这座城市里太弱小太无力了,谁都不应伤害她一丝一毫,纪及就尤其不能;现在她正处于爱人与仇人的双重束缚之中,无法解脱。
纪及,首先是你,你能让一只挣扎的小鸟解脱吗?
他的“一只小鸟”、他的叹息般的呼叫和低语,我想自己全都听得明白。而以前我与纪及在一起的日子里常有这样的疑『惑』:我真的领会了他的绵绵诉说?他在释放心声,可这需要一种特别的能力才能捕捉、才能听懂。我没有遇到一个人像纪及这样,能够深深地沉浸到思想和灵魂的深处,旁若无人地自语,把思绪送到至为遥远之地。他沉默的时间有多长啊,可是一旦开始喃喃,就会没完没了……我常常被轻轻地,然而是至为惊怵地触碰一下,然后不再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