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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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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这样!”

我和纪及都在想怎么对付这帮混蛋。我觉得一双手胀得滚烫,心脏正剧烈地轰击胸廓。我对老顾说:“当那个穿制服的再来传你时,有一个简单的办法……”

“什么办法?”

我一直在看屋角那儿放的一截铁棍,就指指它说:“你把它抄在手里,当他再到这儿来的时候,你就命令他滚出去。他如果再纠缠不休,你就用这个家伙教训他——要打他的腿——走狗主要是腿,先把他的腿打折。”

“那可要吃大官司的!”

“官司由我来吃!我会替你应下这一切!”纪及说。

顾侃灵双手摆着:“使不得,使不得!”

我笑了,但很快就笑不出来了。顾侃灵开始从头诉说整个事件的过程:那个穿制服的把他领到了一间奇怪的黑屋子里,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床,一张破桌子,一看就知道不是个正经地方。他拍着桌子问了很多。爷爷、老爷爷、父亲、社会背景,都要一点一点回答。后来又让他在纸上写了一些字,于是他立刻明白那是要对笔迹。因为十几年前也有人让他这样做过——那是查“反标”的。所以说这一幕让他感受了极大的侮辱。他的头嗡嗡响,还是忍耐着,在一张纸上写满了字。接着那人又问:有没有写过匿名信?听没听说谁写过?是否议论到上级领导的生活问题以及其他?

真是卑鄙得超出想象。回去的路上,我劝纪及这一段时间最好搬到我们家去住——纪及却说:

“我不怕他们!无论是谁,我都不会让他们感到满意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担心的是狸子蓝『毛』一伙儿的不择手段。”

纪及一声不吭。他的脸冷冷的,望了望前面『乱』纷纷的人流说:“那就让我等着吧。”

几天之后,娄萌急匆匆让人来找我。我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因为她以前很少这样。

我跟梅子说一声就出门去了。

我直接到她家里。于节不在,于甜迎接了我,说:“宁哥来了!宁哥来了!”她给我拿水果,倒茶。

“于甜,我们很久没见了……”

“是的。可我见过纪及,”说到这里她马上把声音放低,又转脸看了看一边的母亲,小声说,“我是在路上遇到他的,我们谈得很愉快,我们在一块儿谈哲学,也谈……古代航海。”

“你对古航海感兴趣?”

“我听纪及说嘛。我很喜欢这个,什么‘大艟’‘楼船’‘漩流’,挺有意思的……”

我很高兴。本来还要谈下去,娄萌就找个理由把她打发了。剩下我们两个人时,屋里的空气立刻变得异样了。娄萌走近了,一只手拍拍我的胳膊,看了看空旷的屋子:“昨天老于回来,情绪很差。他说事情已经定了,纪及马上就要离开——调到下边的所里……还说到了你和吕擎、老顾。小宁,我今天只想告诉你:千万别把事情闹大了,最后不可收拾……”

“那就让霍老把小雯放开吧,他已经霸占了她这么多年,还威胁说,要把她的全家重新赶回大山里去!”

“可霍老也真是喜欢她啊!他费尽周折才把她的一家接到了城里,你想想这是多么大的付出……她一家人进城了,安顿好了,回头就要甩了他,他当然会痛苦、会有怨气……”

“那就让他霸占一辈子?他依仗权势欺负了一个山里孩子,蹂躏她这么多年,还给她文身……他比她大四十多岁!你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娄萌站起来看着窗外。一片片黄叶往下坠落。她低声咕哝着,没有回头:“男人啊,常常就毁在这些方面。一个情字一个欲字,还有,怪癖!霍老如果一辈子没有这些事,恐怕早就在更高的位置了……真可惜!不过他真的不是一个坏人……”

“他让身边的一伙威胁和传讯,还『逼』得小雯『自杀』!这是你眼里的好人?”

娄萌摇头:“不不,这不是霍老的本意。他只希望能留住小雯……那些人一直围着他,什么都敢干!他只要知道了就狠狠骂他们,脾气大得吓人。这是真的,你听我的吧,霍老不是坏人,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色』,从战争年代起就是这样儿;吃不老丹可以,可这些年又『迷』上了阴阳双修……这个『毛』病生生把他害了……”

我注视着她,想看出她的话有几分是真。

她叹息:“人哪,都是走一段看一段的,人无完人……霍老在混『乱』年头里挨过整也掌过权,可人们只记得他掌权的事了;他利用自己的位置保护过多少文化人啊!比如有一个漫画家死得多惨,事后多少人为他叫屈喊冤!可当年为了救他,冒着危险与上面抗争的,只有霍老一个人!他甚至敢与军代表拍桌子……”

我打断她:“救靳扬?你是听霍闻海自己说吧……”

“不,我整理档案时看过当时的会议记录——这些档案还没解密,所以你别跟人说。我只是想告诉你,这都是真的。霍老真的不坏。”

我又想到了那些自传片断中谈到的靳扬部分——我还想起了在农场时肖筠谈到的霍闻海保护哲学家楚图的事情……这在一些具体场景里,极有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眼前的人也没有必要去为霍闻海编造;可我这会儿心里问的是:即便如此,那又怎么样呢?它能抵消『逼』到眼前的这一切吗?我心里百味杂陈,只不想再讨论下去了。我干脆直接问她:

“你今天是受霍老之托跟我谈吗?如果是,那么就请你转告他:放开小雯,停止所有下作的手段;这等于是最后通牒,不然我们决不会放过这个‘七十二代孙’!我们这回一定要联手解救一个山里来的穷孩子,只能跟他摊牌!我们说到做到!”

汗水顺着我的脸颊流到了颈部。我紧紧盯住她。

娄萌眼里噙住了泪水。她吞吞吐吐:“不,我不是为他传话的,我只是牵挂你还有纪及,你要相信我……”

她转脸擦了一下眼睛。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我只能相信。可是我突然觉得自己太不幸了,真的不幸。不是因为她刚才那番话、透『露』的那些信息,而是我的软弱——由于这种软弱,我竟会陷入某种追悔和自责。我承认自己那一天以及后来,真的站在了一种久违的欲念面前。不,这不是欲念,这是怦怦心跳的中年,是好奇,是巨大的隐秘和甘味,是不能拒绝的丰腴和向往。一种纠合了昨天和当下的美丽和奥妙,一种恰如其分的温热以及沉湎,是这一切的综合让我一再原谅了自己。我会走多远?难道自己真的会变成另一种人,一个神情恍惚的人?当然不愿也不能如此。瞧她就这样具体而真实地存在着,聪慧、清洁,像推开层层世俗的泡沫探『露』出来的一枝苞朵——可有时给我的感觉又正好相反……我常常想起令人震惊的那一幕:当我发现浪子马光站在楼梯拐角,与之紧紧相拥的时候,曾经想过马光的心思,想这个城市的浪『荡』青年、他的幽暗的心底。那时他也许会有一种报复的快意。是的,她不过是一个与浮浅粗鄙的上层相匹配的少『妇』,是悬在整个城市上空的五彩风筝。她既粉饰又帮衬,她的存在常常是为了安慰一个时代里最为冷酷的心。不过,她的不幸又在哪里?在被红酒绿酒淹死的那一刻吗?

此刻我又在想这一切。我知道类似的念头加在一个柔弱的女人身上,毕竟有些残酷,有些卑下和恶俗,但它的确藏在了男人幽暗的心底……

第一步踏入家门,就看到梅子不安地坐在那儿。她一见面就问:“有什么事情?”

“没有,没有什么事情。”

“你骗我!”

我抖了一下,不知怎么脱口说道:“是的,骗你。”

梅子生生地盯我。这样待了一会儿,她突然说:“你的朋友当中有人被传讯了——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这没什么,没准他们也会传我。”

“多么可怕,太可怕了!”

梅子站起又坐下。她挨近了我,仍然重复着过去的一些话:“你退出来吧,停下吧!你真的不能退出来吗?”

“真的不能了。”

“为什么?”

“因为……太晚了。”

“真的太晚?”

“真的。”

她哽咽着:“本来这属于别人的事,可你陷得越来越深……”

我安慰她,也极力想让她明白:“我们,我,已经做不成一个旁观者了。”

“为什么?”

“就因为,梅子,”我在想怎样说得清晰,这才发现它是最难表述的一种意思,“是这样啊梅子,如果我总是做个旁观者,我就成了心中有愧的人,我的内心就会受到谴责。所以……”

梅子不解。但她信任我,只是不能理解我的话。

“既不想做旁观者,也做不成。实际上我们都参与了,我,你,你的母亲和父亲,所有的人,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参与进去……”

“这怎么会呢?”

她的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此刻像儿童一样,一直望着我。

我只絮絮叨叨说下去:“梅子,我总是让你牵挂,因为……你就是生活赠给我的一个宝物,是对我的最大奖赏。而我从小,从十几岁开始就在大山里流浪——直到在这座城市里被你收留。我想怎样做才能对得起你。可是我常犯可怕的错误。我知道现在谁要做一个好男人,比登天还难。不过我还是不能让你失望……”

梅子大概只听懂了一部分。她流出了泪水。我说:“这些天,我真的在等一个人——我在等狸子他们。”

“谁是狸子?”

我告诉是蓝『毛』的朋友,他们为了讨好“七十二代孙”,什么都干得出来。还有,我们几个人一直在联手解救一个人、她的全家,他们也像纪及一样,来自一座大山里。双方已经摊牌了,已经没有了退路……

梅子大惊失『色』地望着我。

我去找吕擎,刚进门他就冷笑着告诉:“以前练过一阵拳脚,想不到现在终于有机会用上了。”原来昨天晚上他出去了,母亲说听到敲门还以为他回来了,一开门却进来了三个生人。领头的是那个黄黄瘦瘦的狸子,上来就问吕擎在不在?母亲说不在。他们到处翻找,把东西都给弄『乱』了。母亲的斥责他们不理不睬。狸子脱了上衣,接着两个人也脱了上衣。“母亲说他们身上都刺了一条青龙。”

我有点吃惊。

“你看,所有的恶棍流氓都喜欢在自己身上弄一条‘龙’,还有那些无耻的皇帝,说自己是‘龙子龙孙’。那些贱骨头,穷得要命还说自己是‘龙的传人’……那三个家伙说饿了,要母亲给他们搞些点心。他们说要等等你儿子,我们都是老朋友了。说他回来的时候也不准备找太大麻烦,只不过想在他脸上留个记号,说着就把刀子猛地『插』在了写字台上。就这样,他们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母亲一直在心里祷告,让孩子晚一点儿回来!”

我听着,心里有点紧张。我在想娄萌的那次谈话。显然,她没有把我的话传给对方,或者就是无法阻止——开始了。

吕擎搓着手:“他们如果再等下去就好了……”

“可你没有准备,他们带着刀子!”

“他们刺不着我,再来三个我也不怕。你看这些穷凶极恶的家伙,只会这最后的一招。”

“不,他们还有各种办法。”

“可他们最喜欢的还是恐吓。他们和‘七十二代孙’等人的来路都一样,都是恶棍。你听说那个肖妮娜了吧?她在单位到处嚷叫,说‘谁也不敢惹我们!我们家里有电棍,还有电击枪连珠箭,谁要敢到我们家里闹,我们就打死他’!”他冷笑,“他们大概认为纪及并不可怕,他比我们要呆。他们错了。”

我在想吕擎和纪及老顾他们连日来做的一切也许是对的。这真的是硬碰硬的,是一场实力的较量。我们不可能以其他办法阻止他们,也很难将霍老与那一伙人分开。吕擎等人正以学者的严谨来做一个重要的事情:梳理全部材料,从现实记录到追溯历史,将霍闻海及其一伙的行迹一一实录。“我们将解救一个山里女孩,同时把一些人的历史和现在记录下来,并告诉其他人。我们不会染上这个年头的蛊毒,把污浊视为深刻,把无底线视为聪明。这其实是胆小鬼,是不敢面对具体和真实。是的,我们就是要从最基本的事情做起。有人惨死,而刽子手还活得不错,可见二者是不同的。我们还没有糊涂到把生死混为一谈,或者黄口学舌,或者直接就是无耻之徒。我就烦这样的家伙,厌恶得气不打一处来。他们许多时候不光是旁观者,还是帮凶。”

我深思着吕擎的话。我知道这其中积下了多少淤愤和厌弃。是的,我们宁可一生都这样冥顽不化。这多么好。但是我想说的还有:吕擎谈到的只是事物的某些方面;一切还将复杂得多——我想自己一定会在某一天,把靳扬案件的全部、把他父亲与整个案件的关系,如实地讲出来。我认为他的母亲是一个知情人,而她一直瞒住了自己的孩子……

“母亲当天就把狸子一伙的闯入和威吓报告了有关部门,我知道之后就阻止妈妈。我想说,我们只能依靠自己——只能自救,在一切方面……”

这天下午我突然想把吕擎和纪及,把一些好朋友,比如顾侃灵他们,全都叫来家里聚一下。我这样说,梅子就把我拉到一边:“这个时候合适吗?”

“不知道,可我特别想和他们在一起……”

梅子总算同意了。我真感谢她。

我立刻四处打电话邀集朋友了。

结果太好了,几乎所有的朋友都按时赶来了——我们一晚上放松得很,尽情地说笑、喝酒……我们很久没有经历这样欢快的场面了。

《得一词条·红甲板》

我必须郑重指出:徐福船队即从该市东南十三里半之海湾出发,千真万确,不容置疑。今后他人无论是搬弄典籍还是放言会堂,任其巧舌如簧,都是扯淡。还有人借东洋以至暹罗人士来华,指指点点,妄加评判意欲混淆视听,竟说当年船队是从登州海角的栾河湾启航,沿辽东一干岛屿蜿蜒东去,吊儿郎当漂洋过海。天哪,夫复何言!夫复何言!说到此吾陡生气愤,气不能忍,嗝逆连连,恨不得当场揪来鸟人,与之拍案理论。试问挟洋人鬼势而抑国民之心志,借力打力,伤害学术,此等恶举,与刑事犯罪又有何异?故在此吾虽忙于编纂,席不暇暖,仍要给某些人士发出严厉警告!船队之连绵,不可谓不浩『荡』;举事之隆重,不可谓不盛大。然篙痕未息,即指鹿为马;帆影才隐,却浑水『摸』鱼。幸有侠士姓王名如一者,路见不平,鸣金而起,『插』刀又何止两肋!

好在本词典一旦面世,谎言即破,届时可稍息怒火,沏上绿茶一杯,从容做海上叙说,不妨侃侃而谈。话说咱先人统领战船千艘,挺立甲板,黑披猎猎,俨然一海上大元帅!苍脸秦兵握剑弄枪,东西癫狂,没事找事,贼眉鼠目。西部蛮子本是土生土长,自幼少水无船,一入大洋即屁滚『尿』流,上吐下泻,狼藉斑斑不堪入目。咱先人以及幕僚却好似那鱼儿投水,更添精神,戏水弄波好不畅快,不出二十日,遂养得膘肥体壮。再看那男童女童,更是欢欣,适逢三月情意绵绵,你瞅我看眉目穿梭。眼见得爱情火炽,不可收拾,咱先人只得以身作则,咬牙示范,也少不得苦口婆心,这才将一船青春安顿下来。

船行月余,果有大鲛排排而来,喷水扬波,好不威赫。秦兵一看,格外眼红,自以为厮杀在即,抄弓弄弩。谁料想徐福捋须含笑,登上船头连连击掌,又扬袖做召唤状,群鲛则直立摇头,欢舞鸣叫,嘤嘤之声好似稚童。船上人士皆由惧而惊,由惊而喜,喜极而泣,合掌感谢上苍。秦兵弓弩,引而不发,好生无趣,难免有三两蛮子『射』出箭镞,又被徐福厉声喝止。船队绕礁岛,过激流,俯见鱼翔浅底,仰观鹰击高空。披星而戴月,日夜更兼程,于丑时吃些糕点茶水,喝一杯故国老烧,甚为惬意耳。最大楼船宛若帅府,悬灯垂帐,令行禁止,不得有误。可怜秦兵空握权柄,如狼似虎,不通水『性』,离岸则傻,一路上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咱先人徐福则大计在胸,不慌不忙寻找茬口儿,只等那时机一到,手起刀落,让强虏灰飞烟灭。船行万里,终有落帆靠岸之时,忍让再三,必有怒火冲天之日。咱先人饮酒赋诗,一派逍遥,实际上诡计多端,阴险毒辣,以毒攻毒。秦兵遇风浪则呕吐,卧伏甲板如同爬虫;逢晴天即蹿起,凶眉恶眼暴饮暴食。一个个污垢肮脏,好不浊臭,吆三喝四,恃强凌弱。船行半途,竟有秦兵借口查铺,凌辱童男童女,以致半夜闯入他人舱房,搜寻诗书百般刁难。百工震怒,童子侧目,咱徐福却能安然打坐,好不恼人。

秦兵海上日久,心生疑虑,再加上食鱼饮腥千里颠簸,人人蔫里吧唧,个个好似困兽,然而困兽犹斗。他们胡须奓起,张口始皇闭口大王,威『逼』方士速速登临仙山,不得悠游海上。徐福打坐,秦兵则一旁监看,徐福出舱,秦兵亦不离左右。呜呼,似这等虎狼之兵持刀荷枪,有五彩仙山也会稍纵即逝,有神仙『露』面也要吓个趔趄。要知道寻找神仙自古以来就是个细发活儿,好比从卷『毛』狗身上捉虱子,哪容这般蛮横悍暴,一天到晚骂骂咧咧。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立刻就报。看官可知这船上所装皆非凡物,除上好之五谷良种,再就是普天下之能工巧匠;更有美妙童子,一个个守身如玉,描眉画眼,貌若天仙。总之所有老少人丁千般物器,莫不是精心挑选而来,即便如丑陋之秦兵,也属蛮子中最为悍暴之脾『性』,手脚粗大老皮苍苍,个个都力举千斤。他们杀鸡也使牛刀,嗜血如命,生吞活剥。徐福深知航船靠岸,蛮物一旦脚踏实地,势必凶多吉少。欲要除之,一须巧借海力,二须布下机关,合船发力,众手屠贼。咱先人虽然胸有成竹,只可叹无法抽竹赠人——贼兵一个个双目大睁,察言观『色』,日渐残暴,稍有不慎即全盘皆输。

先人打坐,秦兵招祸。咱徐福是何等伟人,万千险阻自然不在话下。他以海上斋戒为名,连日里奔走舱房,一个密令口耳相传,只待信号升起,一齐杀将起来。约定举旗为号——只要帅船桅顶有红布吹拂起来,即要杀戒大开,什么篙橹铁锚,网具麻绳,攮子小刀,皆为武器。届时将鬼哭狼嚎,百折不挠,摧枯拉朽!

阴谋既定,只待风波。大海翻腾恼怒之时,咱先人也将火冒三丈。别看他斯斯文文,白脸黑须,一朝发起雷霆,秦兵毁也。话说等待时节,最为难熬,虱子泛滥,日夜挠痒。再看海面一平如镜,鸥鸟慵懒,甲板稳如陆地。一班秦兵得意洋洋,饮酒吃肉,消化不良。这一等半月有余,咱先人口舌生疮,嘴起燎泡,急躁间作风也难免略有失当。某一日夜半开始饮酒,直到黎明,正欲推杯眠去,忽觉得山摇地动,犹如虎狼号啸。咱先人大喝一声有也,掷杯于地,摇摇晃晃走上甲板,这才见乌云压桅,水浪滔天,即“四海翻腾云水怒”之状也。再看可怜秦兵,无一人可站安稳,抱戟打滚,搂枪啃泥,脸朝下亲得甲板吧唧吧唧响。徐福哈哈大笑,仰天一呼,道一声老天助我,遂返舱续饮美酒。如此这般直等到正午时分,秦兵个个呕吐干净,小脸蜡黄,咱先人这才举步向前,将红『色』小旗一丝丝升上桅顶。

远远望去,乌云翻滚间只见得桅上火苗闪闪,煞是可爱。十里船队首尾相连,皆得号令,突然间怒吼成片。那秦兵终是虎狼脾『性』,腹痛而愈加生猛,呕吐更奋力拼命,卧地挺枪,打滚扔镖,近则用牙撕咬,远则使箭劲『射』。战斗至三五回合,咱先人始知蛮人之勇,勇于野猪;悍人之凶,凶似豺狗。危急之间,故有登高之呼,励志之号。众童子及百工志士闻鸡起舞,舞刀抡叉,鱼死网破。好一场海上反秦大战,惊天地更泣鬼神,史册无墨,此典补记。一时间,甲板滚动哀号者大抵秦兵,捂肚撕咬浑踢者无非贼人。小小男童腰扎护甲,手持短刀,扎人更狠;娇娇女童三五成群,挽起麻绳,勒人气绝。独有英雄驱虎豹,英雄又何止万千;哪有豪杰怕熊罴,豪杰则无分老幼。叹童子小小年纪即染一双血手,实出无奈。大风里天人共怒,舟船中男女齐拼。有诗为证:三千童子赴瀛洲,一腔热血壮志酬。若非杀得贼子退,今生哪得来自由。

诗毕言归。话说徐福登高一呼,众人奋勇,胜利可期。秦兵虽悍暴而量寡,虽技高而途穷,更有连夜风高浪急,天不襄助,苍脸壮士呕吐排泄,已是强弩之末。如此厮打直至太阳西斜,乌云消退,晚霞满天,一霎时风平浪静,楼船无声。再看那甲板之上,红『色』一片,夕阳普照,更添一层。众生肃立,满脸哀容,杀生之后,怜惜复萌。咱先人慰勉鼓励,手指东方声声入耳,说仙境言神山,道尽暴秦之恶。船队打扫,血渍难去。死者甚众,无分敌友,一律水葬。一通完毕已是黎明初来,朝阳升起,万象更新。海鸟连贺,童声呼应,船队浩『荡』驶向仙山,时不我待。于是乎一曲凯歌,哗然奏响,壮哉中华,千古传诵。大诗人如李白者情不能禁,放声豪咏;一级研究员如一者感慨万千,力撰词典。当然内子有功,百般助力;秘书再加,火上浇油。总之众人拾柴且恰逢盛世,方有玉成。在此完璧归赵之日迫近,如一两手拱拳,一谢再谢,并附记于此,咄。

《碰撞与疼痛》

今夜地表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草上凝着冰凉的『露』珠。天上星星却比平时亮一些,弯月退到了远方。四周的喧嚣时远时近,巷口偶尔传过一声尖利的鸣笛。这座城市仍在奔腾和燃烧,时近午夜,城市的『潮』水却进入了新一轮的涌动……走出纪及的小屋时,已是凌晨两点多钟了。我一个人沿着窄窄的街巷往前,走得燥热,就把外套脱下来搭在背上。

一出窄巷,四周喧声一下围拢过来。我绕过一段马路,拐入一条稍稍静寂一点的土路。一连多少天都在这条路上往返,它的一端通向纪及,另一端通往橡树路的吕擎。走在这条路上,心头常常响起一个陌生而低沉的男声:那是淳于云嘉惟一的儿子,是他的声声诉说。这声音落在了心界,慢慢沉入底层——这会儿随着夜『潮』的涌动又一次泛上来。我在想他的话,想我们正在经历的一切——在这里,在这座走入寒冷的城郭,我们是谁?我们究竟为何而来又缘何而去?是的,这仅仅是我们的生活,且无法回避。我们景仰那个至今居住在老林场里的人,他害怕遗忘。我们真的有理由在默默无边的时光中去寻找和印证,因为一切都不会劳而无功。我们在当代和历史的滔滔汇流之中,触『摸』隐秘,寻找一种情怀和血脉。它的意义就像生存一样清晰。今夜,虚无主义的深刻『性』丝毫也消解不了火热的激情。因为我们的全部理由就建立在生存本身。

我并不畏惧隐晦而曲折的历史,尽管我们要时常自问:如果将目光推远,那离我们千里万里、处于不同时空和境地的人,又将怎样看待苍茫城郭和无尽的纠缠?还有,这些息而复起、去而又来的人际纠纷和风雨波澜,在渺渺人生中一定会变得轻如鸿『毛』吗?很久很久之后,当生活在另一个维度里的人试图从文字和图片中寻觅今天的细节,看到的会是什么?他们会觉得无奈或有趣吗?

有人对这一切陷入了深深的怀疑。而我们此刻、现在,却不敢游移。因为没有时间了。我们还是要抓住眼前这一刻的真实。这是我们一代人的命运。

时过境迁,人们对往昔开始淡漠——流血的故事,激动了整整一个时代的故事……浓浓的血『色』已被时光稀释,一切都会变化——然而即便如此,我们身边仍旧活着顽固的记忆者,他们不曾遗忘——既然如此,我们又将怎样选择今天的生活?这是『逼』到眼前的惟一的问题。

仰望星空,今夜我特别怀念淳于云嘉和靳扬。那场大雷雨,那个美丽的回眸……

我往前走着,突然觉得有什么在挡路——抬起头,马上看到了一个人。由于离得很近,我甚至发现了这个人在笑,是冷笑。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很快认出对方:这不是狸子吗?我随即明白过来,这时条件反『射』似的,两只拳头立刻胀疼起来。这会儿,我看到他瘦瘦的脸上没有剃净的几根胡须在动,像老鼠。他眯眯眼,仰起脸说:

“你差点撞上我。”

我借着微弱的光线瞥了瞥,暗中把身体的重心放到右腿上,这样就可以猛然一撞。对方显然早有准备,话音刚落把身子一侧——可还没等他的拐肘架起来,我就往前一冲,发胀的拳头猛一下击中了他的下颏。他的头往旁一甩,接着弯腰。他吐了一口,把头往上一拱扑过来。我的拳头狠击他的肋下、额角,有一拳甚至击在了他的鼻子下边一点。我相信这一拳把他丑陋的厚唇打裂了。我听见他一边嘶叫,一边转头疯喊,在身侧『摸』索什么——我看见了搁在一旁的高压电棒,就迅速抢到了手里。我想让他好好消受一下那件宝贝,可惜一时不知道怎么使用。“妈呀,啊呀,来呀……”他还是喊叫。我将电棒最后在他头上狠抡几下,接着又用脚踏扁、用一块石头砸烂。

正要走开时,巷子两边溜出两个黑影。我立刻明白刚才狸子在喊谁了。我马上退到了墙角,意识到这些人一直隐在暗中。我『摸』着墙壁挪动,突然左手腕那儿被飞过来的什么东西击中了。一阵钻心刺疼。那是一支弹簧镖。我握住受伤的左手,一个人却不知从哪儿蹿上来,照准我的腿部就是一脚。这一下狠极了……

我跌倒时,好几个人同时拥来,他们踢打,恶揪,专往致命处下手。我的头发被扯掉了许多。忍着,寻找一切机会回击。可对方是斗殴专家,一边踢打一边跳动,寻机会一拳拳往我身上捣,有一拳打在了鼻子上,我好像听见了咔嚓声——不知是对方的手骨折了,还是我自己的鼻骨断了。钻心的疼痛。真疼。眼前一片『迷』蒙……我觉得嘴里好像咬住了什么。我用力地咬,挣,摇动头颅,直到渐渐跌入漫长的黑夜……

这个黑夜好长好苦。我听见车声隆隆,看见蓝『色』的火星在眼前、在高空里爆开,像下雪天高压电线上闪过的那些火花一样,响着,噼噼啪啪一刻不停……

我想大概这就是人人都要经历的真正的黑夜。这个冰凉的夜晚,我的身体一会儿飞升上去,一会儿又降落下来。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在这黑『色』的海洋里不停地飞升和降落。

最后,我费尽力气才睁开了眼睛。光线像水银一样泻个满地。到处都是歪歪斜斜的光,刺得双眼发疼。睁大双眼,一转头就感到钻心的疼。天哪,我在一瞬间明白了:我是被人抬到了医院,我这会儿正在医院里。现在,天大亮了。

旁边的人是梅子。我的左手朝她伸出——它被纱布包成了一个很大的白球,像一个笨模笨样的拳击手套。

梅子把我的胳膊小心地盖到了一个白布单下。我试着和她说话,可一张嘴就疼。但我想自己还是叫出了一些名字。旁边有谁?有顾侃灵,有神情沮丧、面容憔悴的吕擎……我一回头差不多碰到了纪及,原来他站得更近。我的心情平静多了。

我好像听到他在问什么。

我想说话,他摆摆手。

吕擎说:“你是天亮时被一个拉地排车的发现了。”

梅子说:“我们该好好感谢那个人……”

医生过来嘱咐什么,又有护士给我送了一支体温表……

一会儿岳母来了,她把一点吃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她在旁边跟梅子小声咕哝:“那些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我听见岳母又对她说,我本来要住在一个混杂的大病房里,是她找了院里的头儿才把我移到了这里……

整整几天我都没法下床走动。原来我受了重伤:左眼肿胀充血,嘴唇上边缝过几针,鼻骨变形;还有脑震『荡』,左手肌肉拉伤,全身共有十四处伤口。我大多数时间里都闭着眼睛。疲惫。疼。一句话也讲不出。病房里出奇的静,连喘息的声音都没有。梅子就在旁边。

我听到了有人敲门——这个人是谁,我仅仅从脚步声就能判断出来。她进来了,是娄萌,捧着一大束鲜花。在这个初冬,她竟然搞来这么多鲜花,芬芳立刻溢满了房间。

一大捧鲜花放在床头柜上。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梅子与她默默握手。娄萌站在那儿,把口罩解下。这样站了一会儿,她又走到门口……两人在门外谈了很久。梅子回来时看着那捧鲜花:

“你们领导真好……”

由于整个一天梅子都在身边,她太累了,所以晚上伴我过夜的是纪及。纪及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告诉:

“我们又有联系了——我和王小雯,在电话上……”

我看出他眼里闪着兴奋的火花。我极想听一些令人高兴的消息。我终于明白,真正牵动他的女『性』仍然是她,而非任何人。

“我在电话上告诉她,我把她和她一家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妈妈,我对妈妈说,我爱的就是这个姑娘,无论发生了什么、还要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改变一丝一毫。我会一直等下去……”

纪及说到这儿低下头。

我在这段空白时间里特别想催促一句:“你快说吧,王小雯是怎么回答的?”可我说不出话来。

纪及抬起头:“她听了一声不吭,过了好长时间才说:我也一样。我不会嫁给任何人,除非是你!我马上对着话筒大声喊着:那你,那你还怕什么啊!我不停地叫着小雯,可她又没声音了。我等着,不再催促她。这样又等了十几分钟,她说了:‘纪及你听着,我的话一辈子不会变,只要你愿意,我就不会嫁给任何人!可是,这要等霍老死后——他活不久了,他一定会死的……’”

天哪,一只稚弱无力的小鸟儿,她求助的是最后的东西:时间。

纪及嗓子低沉极了:“我当然相信她的话,霍老肯定会死的。他比谁都恐惧这一天,所以才痴『迷』徐福求仙、大把吞服丹丸……”

我这会儿只把无伤的一只手伸向他。

这样沉默了一会儿,话题又转向了其他。纪及说:“你还记得那个秦汉史专家、学界泰斗蓝老吗?”

我想了一会儿,终于记起:我和纪及去东部城市的时候,曾分别和他在博物馆和考古现场见过面。我点点头。

纪及笑笑:“让我想不到的是,前一段在吕南老召集的一个座谈会上,就是那个蓝老第一个发言批判《海客谈瀛洲》,而且用语很重。这其实是关于城建古迹保护的专题会,完全可以不涉及这些,可他却主动批了这本书,显然是故意表态。最让我惊讶的是,他说着说着就夸起了王如一的《徐福词典》,还提到‘七十二代孙’这个词条多么好、多么重要……”

我有些惊讶。

纪及哼一声:“一个学界泰斗,声名日隆,却如此不义!”

纪及告诉:几天之后吕擎就要到东部城市去一次了。他们这次东行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要找一下淳于甘阳。吕擎将向他当面提出一个要求:让他代表母亲追究当年的迫害者。

我没有吱声。我在想:要不要以及在何时,将霍老的“自传片断”交给吕擎?在他的心目中,神圣的父亲一直背负了历史的十字架;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这不仅是那些自传片断的揭破,而且将会有更多的佐证……他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更为真实的父亲,这一天对吕擎来说不但是残酷的,而且是极为重要的。仅就此一点,接受追究的将主要不是霍老,而是另一些人,这其中主要包括了那个不幸的着名学者吕瓯——吕擎的父亲……

我想着即将东行的、愤懑难耐的吕擎,心里一阵疼痛。

这其实仍旧是一个关于遗忘的话题。是的,如果没有决心战胜遗忘,我们的未来将一无希望,我们的所有努力都迟早会变成一片狼藉……我又一次想起电话里那个低沉的男声。是的,那个淳于甘阳是主张遗忘的。然而选择了遗忘,对不起,也就不配有更好的命运。但是,记忆的版图需要更真实,更完整。

我闭上了眼睛。我在想自己的母亲,想满头白发的外祖母,想我们茅屋旁那棵巨大的李子树……李子树上总徘徊着无数蜂蝶,它把浓郁的香气播散到整个世界。外祖母站在李子树下,满头银发就像李子树的银花。我压抑了即将涌出的泪水……就因为床头上的那束鲜花,我一次又一次想到了李子树的花香。

这天黎明时分我又想到了一个重要事情。于是我想郑重地叮嘱纪及:好好爱你的王小雯吧,这是一种宿命——两个人的共同点太多了:都来自大山,都是在十多岁时才第一次看到苹果。

纪及仿佛听到了我的心声,咕哝:“是啊,她多么可爱啊,不过……”他看我一眼,接下去谈到了更遥远的一些计划:等伤好之后,等我们把一切打理得差不多时,我们要再次一起出差——到东部,到西部,到南部山区和更多的地方去……我们要带上那个简易帐篷,夜间就宿在大山、平原、河畔,宿在湿漉漉的茂盛草地上。那样的夜晚啊,我们还要点一堆篝火!“特别要去我的老家,你会喜欢妈妈的那个园子……”

多么好的一个计划。我等着。

大约又过了两个星期,我身上开始出奇地发痒。但疼痛却缓解多了,纱布和绷带终于被取掉了。我可以下床随便走动,甚至可以到走廊去。梅子每天都来陪我,无论多么忙。

梅子说:“你虽然受了伤,脸上受了伤,可是一点儿也不难看。真的!”

梅子离开时,我真的在镜子前好好研究了一番。

由于住院,我比过去苍白了。头发很『乱』,腰有点弓,这可能是受伤的原因。腿还稍微有点儿拐,鼻子弯曲了一点,那是因为它的一侧肿得厉害。唇上缝过的地方发紫,嘴角好像还少了一点什么。我显得更加苍老了,眼角上的皱纹变深了。看上去我真是又老又倔。我笑了,镜子里的人也在笑。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冷笑和嘲讽。我迎着他问:

“你觉得自己还好吧?”

里面的人点点头。

这个月夜,我登上了医院的顶部晾台,想看看整个城市。万盏灯火无边无际,真是灯的海洋!这座城太大了,它好像这些年里一直在默不做声地繁衍,日夜繁衍。它每天要发生多少故事啊。我以前曾多次表达了对这座城市的厌恶,现在看是个错误。它在包容和忍耐中活着。我们的故事只不过是它小小的一个角落。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香,而且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东部沿海那座城市,梦见了殷山遗址和徐福——我一直想清晰地看到这个人的面容,可他总是躬身走在一座百花齐放之城中:朝阳下,各种各样的鲜花,一蓬一蓬的鲜花,全带着『露』珠儿,开得那么灿烂!它们简直把整座城市包围和托举起来——徐福留给我的只是一个背影,他正望着这片浓烈、旺盛、肥硕绚丽的花的海洋……

《致海神书》

……

市相缤纷,海客嘈杂,你却无视无闻。你端坐一隅,仪态万方,呼吸吐纳。紫蓝『色』的天穹更加静谧,星辰一片冷凝。我遥望那三个岛屿,倾听跳动的心音。今夜如此咸湿,衣衫溅满了飞沫。橹桨声声远逝,我望得眼睛已经干涸,双睫枯涩欲折。可是我仍旧深深地望向你——那虚无缥缈的三仙山,你的常居之地。

人间已是凌晨,却不曾万籁俱寂。它在炽热地燃烧,一刻也不停息的激『荡』与追逐,一刻也不终止的呼号与叹息。然而这一切都难抵你的耳畔。在这个夜晚,我不知道你对人间能否有一点点怜悯,也不知道你是否真的望过一眼彼岸。海客绕过仙山,错失良缘;或是雾霭重重,关山紧锁。你无时无刻地诱『惑』生民,却无助于民生。

我就是那个注视你的孩子,一个耽于幻想的孩子,如今已变成了面『色』凄苍的中年。中年不信曼妙的故事,衣衫上扑满了秋风。

怀念童年时光,总忘不掉那一幕:和外祖母坐在大李子树下,她的身边还蜷了一条狗——我和它一块儿倾听你的故事。这是一个传说和演绎了几千年的梦境,你居于仙山正中,浑身散『射』出灿灿荧光;你有纤长的佛手,处子的肌肤,闪闪的美目;你丰腴而慈悲,心胸如海洋,诱引海客,拥波为疆;你洗涤一头乌发时,大海就会『荡』起狂涛巨涌。你用一种至美吸附一切,毁灭和颠覆一切;直到这个世界的末日来临之前,你都会一直居住在那里。那儿是东方,是世界上最先领受光的地方。

我至今忘不了外祖母的白发和她的呵气声,忘不了那个春天的飘飘落英。我曾经从一簇簇密集的李子花的间隙里,试图偷窥你惊心动魄的容颜。

可是今天,我已经不再相信那些海客真的见过你。你掩映于波涛葱茏之中,在月亮洒下的荧粉中款款而行,星星缀上冠冕。你一遍遍巡视无边的水晶之国,裙裾掠过碧波,在峰峦上稍稍停留。蓬莱瀛洲方丈,无数玉树琼阁。与你悄语的是月亮宾客,是婀娜嫦娥。玉兔跟随,『药』杵笃笃;吴刚有酒,酒不醉仙。也就是这样的长夜,波涛中却有一个庞大的船队在苦苦挣扎,历尽艰险。领头的是徐福,他在帆樯下镇定自若,却难掩三千童男童女大放悲声。他们苦苦跋涉了两千多年水路,只为了一次抵达。慈悲的海神,无所不能的海神,你看到了吗?你怜悯了吗?

慈悲的海神,残忍的海神,美若天仙的海神,你用什么杀死了心中的怜悯?你最终摆脱了生与死的繁琐,一切也就化进了涟涟水波之中?可它分明又在日夜拍岸,叩问人间,传达的又是怎样的神秘和讯息?你真的无声无臭,无知无感,无心无肺,美丽丰腴——是痛苦与焦思的死敌,还是它的孪生姊妹?你真的无动于衷?那么今夜就让我大胆假设吧:如果徐福的航船甲板上站立了屈原呢?他生有一双无可匹敌的美目,他的歌哭能遏云止霓——那时你还能够目不斜视、泰然自若?

那个蜿蜒西归的车队之核,那个让大地迸溅鲜血的暴君,那个令山河为之变『色』的强虏之王,他最终丧命沙丘。这算是你的惩罚吗?不,我宁可相信他是被自己的贪欲之火烧死,他的枯目最后一刻仰望和乞求的,仍旧是你的容颜你的恩赐。

山河依旧。山河永远需要生民的血泪去浇灌浸泡。绝望的呼告,折筋断骨的寻觅,所有的这一切都面向了你,投向了你,指向了你,归于了你。你的回应一如往昔:无声无息。慈悲的海神,残忍的海神,美若天仙的海神,你究竟用什么杀死了心中的怜悯?你真的无声无臭,无知无感,无心无肺,美丽丰腴——你是痛苦与焦思的死敌,还是它的孪生姊妹?

慈悲的海神,残忍的海神,今夜是我最后的一次质询了。从此之后,我将负起远行的背囊,让旅途上的尘埃扑个满身满脸。美酒与海水,海客与瀛洲,生民与厉鬼,凡地与仙境,一切都将分个清楚。我这苦行的肉身无论怎么脏腻,都只在淡水里洗涤。我将谨记:大海是你的疆土,而它的每一寸都由人间的泪水汇成。

对你的希冀和幻想不能疗伤,不能求生,不能止血,那就让我把你忘却吧。我要把你忘个一丝不留。

仰视这满天的宝石,一遍遍说出你的名字,想在一夜间了却这桩神圣的心事。我悄悄地对外祖母说出一句:多么不幸啊,我弃绝了海神。可我就是忘不掉那棵大李子树,因为我从小就在它的身边,攀爬过它,抚『摸』过它,它也永久地安慰着我。

慈悲的海神,残忍的海神,今夜又是波涛汹涌,你又在洗涤自己的满头秀发了。

你奢侈地使用着天下最大的一汪苦咸。这是人间的眼泪汇成的。就此而言,你啊,海神,你是多么的残酷……

而我,为了不使它再添一滴一毫,从今以后将紧咬牙关,永不泣哭。我还将在大地上四处奔走,告诉所有的人所有的朋友:我们永远不再泣哭,因为那个慈悲的海神,残忍的海神,她正在奢侈地使用着天下最大的一汪苦咸,那就是我们的眼泪汇成的。

今夜波涛汹涌,你又在洗涤自己的满头秀发了。

你啊,海神,你是多么的残酷……

1991年8月—2008年4月,一至四稿于龙口、济南

2008年11月—2009年12月,五至六稿于济南、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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