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之界》
一
随着天气变凉,我们的办公室也走向了凄冷。下班时,最后离开的人忘了关窗,桌上的纸页吹了满地。这使人想起满地落叶:一下就进入了秋与冬的分界。我们这儿再也没有了过去那样的火热气氛,大家只低头做自己的事情,闷声不响。那个像小燕子一样的女打字员噼噼啪啪敲打键盘,很少从她的窝里出来。而过去只要娄萌不在,她总是时不时地出来转一圈,自我感觉良好地四处睃睃。那个老编辑对其想入非非,也是自然的,待我上了年纪之后,保不准也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有透彻的思想,并且总是急于将这些思想落到实处。马光埋头工作,一会儿在纸上画些什么,一会儿又抬头看我。当我的目光试图与他对接时,他又赶忙回避。
娄萌坐在对面,没有时间理我。她近来脸『色』似乎有点黑,我想这是初冬的干风没白没黑吹拂的结果,再好的护肤品也无济于事。于节正处于困难时期,丈夫的情绪总是很快传染给她。都知道于节平时对她充满爱护和体贴,始终把她当成一个少不更事的娃娃,那情景真是可乐。大概他现在也顾不得了,所以娄萌才变得苦凄凄的。过去她在办公室总是与我们谈笑自如,大谈音乐、咖啡、瑜伽,谈专属于这个城市上流社会的一切,包括各种传闻,那真是一份额外的欢乐。以前于甜到办公室来,走后马光就开玩笑:“娄主编,像你这样的年纪,比我们也大不了多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个姑娘?我给你算了一下,”他一边说一边扳手指,“哎哟,你二十岁左右就怀上了,真能干!”
娄萌红着脸斥责,却难掩那种满足感。夫君微胖,体面,地位高,『性』情软,富有耐心,让她可着劲儿撒娇。人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千奇百怪,有人为了革命,有人为了受苦,有人为了『淫』『荡』,有人为了做官,还有人就为了——撒娇。马光说娄萌撒娇的本事相当于一般女『性』的二十五倍。他说当时娄萌只是一个高中生——那时候的高中生比现在的地位要高得多——穿着连衣裙,走上街头光芒四『射』,不早恋是不可能的。某一天机关上有个副处长到学校作报告,那人白皙,洁净,眉宇间有一股英气,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显得十分年轻——这是娄萌后来说的。报告之后娄萌找他提了几个问题,使对方大为惊讶:一个女学生竟能发出这样的提问?他们一拍即合,很快热乎起来。她觉得这人天生就是一个好新郎,年轻有为。“当时想啊,这点年龄差距算得了什么啊,他一点都不显大!”她一说起当年的相识和热恋、第一次婚姻,就兴奋不已,话语滔滔。她说那时崇拜一切政治上有作为的人,在她和那班早熟的女孩子眼里,走革命道路似乎有一个捷径,那就是赶紧把自己献出去,越早越好。“那时根本没有什么『性』啊、青春的冲动啊,更没有少女的羞涩之类,只想让他们好好教导咱一番,让他们领导咱一辈子、影响咱一辈子!”听听吧,就连第三者『插』足的事在娄萌嘴里也变得冠冕堂皇。她闭口不提当年不足二十岁的少女之媚,是怎样把一个中年人弄得神魂颠倒的,结果让一个还算老实的男子不合情理地与结发之妻一夜之间闹翻了脸,大喊大叫要离婚、离婚,最后真的离了。
就这样两人结合了,美妙的传闻伴着各种谣言飞得满城都是。与于节的认识是后来,当时照样闹了一场,因为两边都要离异,工程更加复杂。于节面对巨大的舆论压力快要抵挡不住了,娄萌却满不在乎,鼓励说:“不用管那些人说什么,他们是狗吃芥末干瞪眼!”这真是一句妙语,它出自一个少『妇』之口尤其让人佩服,把沉静安稳的于节吓了一跳:他惊魂未定,她却没完没了地亲吻,最后使他勇气倍增。他们一天天消受着蜜月以及不是蜜月胜似蜜月的婚后岁月,两个人都胖了。多么愉快幸福,大街上的各种议论都远远地甩到了身后。于节甚至发现,有娄萌相伴,自己的一切都格外顺利,自然而然。婚后第二年她就生了孩子,而后他很快就提了一级。上年纪的老领导总是夸他:“这个青年,嗯,有个贤内助。”老领导见了他们夫妻两个,伸手就刮娄萌的鼻子,娄萌就做鬼脸。老领导有时见于节单独一人,就问:“你家小娄还是那么顽皮吗?”于节认真回答:“还是。”老领导笑了,说:“你得经常领她出来啊,不能让她一个人闷在家里,可不能有那么多封建思想,什么‘女主内男主外’!”于节点头说:“是,是是。”
这些甜蜜的往事娄萌很少讲,但是到了高兴的时候想忍也忍不住。她说:“杂志社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就是要像一家人。”大家都觉得她的话绝非虚言。她是那么爱护我们、纵容我们,真的从来没有将我们当成外人。她不拘小节,温柔大方,绝不像有些女人那样扭扭捏捏,高兴了也讲一点稍稍泛黄的故事,却又不会使人难堪。她如果特别高兴了,还会扭扭这个鼻子、按按那个头顶,把男同事们拍来拍去——她不知道这给那个老编辑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对方浑身哆嗦,事后一想起来就哭,并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与自己可怕的情感作着艰苦的斗争。
如今,娄主编却在尽可能地回避我。这在她是极少见的一种情形。看得出她正谨小慎微。
这天下班,大家都走光了时,马光就拉我到打字员那个小一点的工作室,还把门关了。我们坐着呷茶。我有点迫不及待,因为几天来的沉闷空气让人焦躁。他喝着茶,突然说了一句:“你知道吗?我也给弄进去了!”
“什么弄进去?”
“你不知道,那一伙人搞了个黑名单……”
“这我知道。‘国际徐福研究总会’怎样了?”
他不答我的话,只说:“你知道的是原来那个,现在他们搞了一个更大的,用意恶毒……就是这个名单把我添上去了。”
我听了有些高兴:“原来是这样。这好啊,‘七十二代孙’本人知道吗?”
马光尴尬地瞥瞥我:“别闹了。你是名单上的老人,当然可以轻松。你知道我本来是不想陷那么深的……这全是他身边那些人搞的,不过是想邀功、趁机起哄。霍老和吕南老一样,其实都不一定知道真相……”
“知道了也不要紧,因为你与攻防双方都没有关系,你压根儿就没沾边。”
“可不是嘛……你知道,我本来就没有参与什么事情,我不过是偶尔把一点消息透『露』给你罢了,可你不该出卖我!现在他们说我是叛徒,是打进‘内部’去的,是‘卧底’……”
我听到这儿真是快意极了,说:“你太多心了,谁也没有出卖你。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谈起过你的事儿。”
马光瞪大了两眼:“真的吗?”
“绝对真的。”
马光站起来,不安地解了脖子下的纽扣,立刻『露』出浓浓的胸『毛』。我这时发现他的胸『毛』有些微微发红,暗暗吃了一惊。我叫道:“天哪!”
马光立刻瞪起眼睛:“看看,你也害怕了吧……告诉你吧,只要你没说,那么就是这伙人诈我。你知道,我最后悔的就是与小贱人有那种关系……真后悔。她想让我干下作的事情,可你知道我不会干的!这一来肖妮娜就恨起我啦。他们以为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翻脸不认人,就把双倍的仇恨发泄到我身上。”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我知道马光说的是真话。我在想:这就是你荒唐的结果。我有些幸灾乐祸,问:“这一次你在总会里能弄个理事干干吗?”
马光烦烦的:“别闹了,哪有那么容易。连下边县市要做个理事单位,还要交不少钱呢!哎,这回问题严重了……”
“又怎么了?”
“他们说所有与上边作对的人,全要倒霉——这回要从根上解决问题!”
“失去公职?抓起来?那就等着吧……”
马光半张着嘴巴,后来低头沉默起来。我拍拍他的肩膀:“不要怕,到时候我和朋友们都会替你说话的。你没有卷入,实际上什么也没干,只是一个旁观者,如此而已。你不过多少有点同情心、爱开开玩笑罢了。”
马光笑了。他对这种嘉奖很高兴,不过略一思量,好像又发现受了什么委屈似的,站起来:“告诉你吧老宁,我也不怕他们!他们又能怎么我?”
“是啊,凭你和肖妮娜的关系,她也会帮你嘛!她肯定有这个力量……”
他在我肩膀上推了一下。谈话就此结束。
二
空气里增添了阵阵冷肃。我知道已经站在了秋与冬的分界线上,稍稍向旁跨出半步,就立刻迈入了严寒。随着冬天的『逼』近,我和朋友们反而变得轻松了。
我脖子上加了条漂亮的围脖,晃晃『荡』『荡』走着,每天按时上下班。回到家里,梅子常常要注视我——当我转脸看她时,她又要掩饰自己不安的神『色』。一个男人常常让妻子忧心,这算什么啊。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有时只想一直伴着她。我甚至不想再去上班。可是她有自己的工作,我也一样。我们剩下的只是漫长的夜晚。她明显地感到我与过去不太一样,话越来越少。她也一样,只是用目光询问和安慰。
岳父却变得更为冷漠和生硬,不再与我谈论家庭生活之外的一切问题。这在预料之中。我们只好巧妙地相互躲闪。
这一天我到办公室有点晚,刚进门有人就告诉我:“刚才有人打电话找你,已经是两遍了。”
“谁这么早来电话呀?”
“他不告诉名字。他只说很快就要离开这座城市,是出差路过的,想在离开前与你通个电话。”
我想到了淳于甘阳,问:“听声音是多大年纪的人?”
“好像和你差不多的年纪吧,一个男同志。”
半上午时分,马光接了一个电话,接着就说:“喏,老宁,你的!”
电话里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很沉,鼻音很重:“我们没有见过,但我跟吕擎是朋友……淳于甘阳。”
我赶紧应答,声音里透着激动。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在听我们通话,我却顾不得四周,因为这时我脑海里又闪过了那张“回眸”的照片——我在与她的孩子说话啊……我问:“淳于甘阳,你不是早就离开了吗?”“没有。我一直在这儿,要忙完一些事情。原打算今晚坐车走,离开前觉得我们应该见一面。后来又有事耽搁了。走之前,我想在电话里跟您……”
我听着,他却变得吞吞吐吐。不知怎么,我觉得两人已经相识很久了——他说:“我知道你们去老林场了。在城里的这几天,我听到了很多事情……替你们担心。”
我心里一阵感动,只说:“谢谢,没什么。”
电话那一边久久沉默。停了一会儿,他的鼻音更重了:“我不知该不该说……很久了,我一直在想:你们,包括好多朋友,大家正在做的、正在坚持的这一切,值得不值得……”
我愣了一下,听下去。
“我是说,这种种矛盾、斗争,是不是一种没完没了的循环呢?”
这个质询来得太突然了,让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我不知他在说老林场母亲可怕的遭遇,还是在说现在城里的事情。我没法回答,只有听着。
话筒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难道电话出了故障吗?难道他离开了吗?我忍不住喊:
“喂,你在吗甘阳……”
“请讲,我听着呢。”
我只得说:“噢,我没有想过。我会好好想一想。”
甘阳又是沉默。停了一会儿他说:“您可能知道——您不会怀疑,我与您是完全站在一起的,我是您的朋友!”
“当然,我相信。”
“我要说,我很理解您的想法,甚至有点感激您去了老林场……”
“谢谢你,甘阳!”
我想紧握那一端的朋友。可是甘阳好像急于打断我的话:“谢谢。那好吧,请你听听我的一些想法,我想我应该全说出来,这才像个开诚布公的朋友。就在不久前,我还有那么强烈的复仇心理——当时我知道了母亲的遭遇,简直像一头狮子一样,到处寻找撕咬的目标。可后来就有点失望了。了解得越多,越是失望。我知道了那么多残酷的故事:母亲,母亲之前;这个城市,那个城市,一代又一代……这些故事说也说不完,而且一再重复。这时我才明白,这些争斗是没有尽头的,它们会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下去,全都雷同。它们会使我们这一代精疲力竭,一无所得地走完这一生。我矛盾,痛苦,想了许久许久,最后终于想明白了——对付这一切的最好办法,就是连眼睛也不斜过去一下!就是忍受、绕开,尽可能地绕开!只有这样才能做我们自己的事情。因为我们没有回天之力——谁都没有。我们这之前的一切想法,所有的激烈和愤怒,都太天真了。想一想吧,我们那样做真的于事无补,既不能推动历史,又不能托放灵魂——我们的责任也许仅仅是在自己的岗位上,我们的岗位,我们只在这里存在!”
甘阳的话越说越急,铿锵有力,但一下就结束了,像突然停下的钟摆。我不知怎么回驳,只期待着。这钟摆又开始悠动:
“相信吧,我的朋友!在这种种纷争面前,你的目的再纯洁,也还是会走到一个怪圈中。你不得不随着这个怪圈旋转,不自觉也不情愿地沾上一些脏物,到时候想挣脱都来不及了。我想做的,就是把你和朋友们从这种怪圈里拽出来……你同意吗?”
我没有回答。
“喂……”电话里的声音急促起来。
我不能够回答。豆大的汗珠从脸颊上流下。我努力忍着,但还是忍不住:“是的,我去了老林场。这会儿又想起了你的母亲、她那双眼睛。她在回头看一个人——不,是看我们大家……你让我忘掉这双眼睛,可是,我忘不掉。我去了老林场以后,就更加忘不掉了……”
电话里没有了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这时候整个办公室里死一样沉默,掉下一根针都会听到。
电话里是“嘟嘟”声。
可我还在久久地握着那个话筒。不知什么时候,我身上的衣服都被热汗湿透了,连头发梢都湿了。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下坐在了椅子上。我顾不得擦去一脸汗水,这时候一抬头,看到娄萌正在注视我。
三
因为晚上要加班,我就在旁边的小吃店里用了餐。喝了一点酒,脸烧起来,可是没有醉。回到办公室时,娄主编还没有离开,正坐在桌旁摆弄几粒发红的『药』丸,又摊在一张纸片上,见到我就收到抽屉里去了。她抱怨“酒气”,把合上的抽屉推拉了几次,最后把那点东西取出,吞服了一两粒,剩下的装到了一旁的手提包里。
我瞥着那个提包。娄萌不说话。
我想她大概就要离开了。可她站起又坐下,接着把包放到了一边。“我很早就想跟你谈一谈了,今天你愿意听听吗?”
她的口气有些生硬。我说:“那就谈吧!”
她把眼前的乌发往上抚了一下,语气变得温和了一些:“你知道吗?于节和我都想保护你们,可你们这一段一点都不配合……你们啊,组织观念也太淡薄了——”她瞥瞥我,眼睛里闪过一丝严厉和惋惜,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也站起来,这样她就不能居高临下地拍打我的肩膀了。
“娄主编,你是多么可爱的人,可是你一板着脸讲那些大道理,马上就不可爱了……”
她的脸『色』和缓下来,笑了。她企图回避我的目光,把脸转到一旁。可是当她把脸转过来时,立刻让我发现了一对热忱的眸子。她坐到桌前,又站起,到窗前看什么。我也踱到窗前。窗外熙熙攘攘,关得严严的窗户把一切嘈杂都隔在了外边。我们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座城市——这时她突然转过脸来,有些严厉地说:“看你穿得邋邋遢遢的!一身酒气!”
她的手扯了扯我的衣襟,但没有马上拿开。
“看你喝了多少酒。多么大的酒味儿……”
她的手按在我的胸部,嘴巴半张着。老天,这会儿我却明显地感到她也有酒意。真的,她喝酒了。可是从我离去用餐的这段时间来看,她是没有机会去酒店的——那么说她在抽屉或皮包里藏了个酒瓶?她偶尔有点酒瘾,并借此纾解生活压力,这是我知道的。但她更喜欢吞服霍老的“不老丸”,她男人不敢试,她却胆大包天地吃了许多——有好几次我想劝止她,说你早晚要毁在这些荒唐的丹丸上,但最后还是忍住了。谁知道呢?她现在的确是十分年轻,所以对丹丸的功效坚信不疑。但她每次服过了它们就脸『色』发红,一只眼睛微微斜刺——这就是所谓的“发丹”了?这有点让人害怕……她散发着酒味的嘴巴对在我耳朵那儿说了什么,但咕咕哝哝的几乎一个字也听不清。
四
这是个可憎的时刻。接下去我觉得酒力发作了,语无伦次,大谈“七十二代孙”、“国际徐福研究总会”、纪及、和式料理、马光的事……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
我坐在桌子上。她抄着手端量我,一只眼睛斜刺着,说:“我比你大两岁。”
我伸出一根手指纠正她:“准确点说,是一岁半……”
刚才我们还离得很近——可能一开始是她而非我,想拉对方坐到椅子上,就把对方的手握住了。这手没有马上松开。只有离得如此之近,才发现她的一张脸原来是这样完美。真的完美无缺。我顺着后颈往下,看到了后背,腰际。她的腰部开始变形……
这天晚上一直到半夜我们都在一起。一种巨大的苦涩的友谊笼罩着我们。我不愿看她的身体。她会让所有的人产生一种贪婪,那么丰腴,一下跃入了唐朝的美。天哪,我可千万不要犯一些低级而该死的错误,那样下半生我就只能厌恶自己了。后来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她只是偶尔拍拍我的肩膀。我不说话的时候总在想生活是怎么一回事、生活的勇气和意义,它们在类似的时刻所经受的考验,它们的分量……我在自救还是自焚?我正以胆小鬼的方式求得解脱?我会好好想一想的。酒劲快过去了,可是我的头疼极了,而且心头正被一道沉重的命题压得喘不过气来……
“你的脸『色』……你难受吗?”
我答非所问:“不,我这个人,组织观念太淡薄了。”
她一伸舌头——又小又薄的舌头真不像是她长出来的:“快不要讲这些!”
“我想离开这儿,走开;我在这座城市工作得太久了……”
这时她的脸『色』才有点严肃,但很快就说:“不论到了哪里,你知道我在关心你就行……”
“……”
“我会保护你。用全身的力量保护你,不让别人伤害你!”
“可惜你没有这个力量,我也不需要——”
“不需要?”
“不需要。”
“为什么?”
“因为……怎么说?当一个人又闷又燥、浑身发烫的时候,恨不得跑到雨地里好好冲洗一遍!我现在就期待着那场大雨了……”
该分手了……我踉踉跄跄走出了办公室。
走上仍然喧闹的夜晚街道,我突然就感到了一阵可怕——简直是恐怖。我的心里那么空『荡』,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被掏空了。
太饿了。我饿得心疼。在饥饿感的催『逼』下,西北风也让人骤然一栗。我站在一道斑马线的中央,觉得一步跨过了秋冬之界,不由得揪紧了衣服。太冷了。我身上真疼,不知是心还是胃在疼。我快速跨过马路,倚在了一棵法桐树上。
我有点害怕。周身冰凉。离开了大树,我要乘车。
我要快点回家。梅子!我一连声地呼唤。你知道吗?在这个不像样子的该死的世界上,我阴暗的内心也埋上了一枚,它总有一天会引爆,它是个秘密。
太饿了,太冷了。我恨不得一步跨到自己的小窝。
《自传片断》
[续风云存照]回首往事令我感慨万千。深夜睡不着,就常常翻看过去那些诗作。它们日积月累总算有了一些,除了印书成册的,光是手写散页也有了一大沓子。首长说得何等好啊:坚持数年必有好处,任何事物都贵在坚持。这些诗作并非一个阅历短浅的人所能理解,它们和作者一样,也可以说是历尽沧桑啊。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即便是在最困难的日子里,我也没有停止写诗,反之也是一样:极大的欢乐中一定要乘兴挥毫。那时所用工具『毛』笔铅笔钢笔、各等纸张,都不会挑剔,有一次实在急了,因为没有随身携带纸笔,就用一根锈钉把突然涌上心头的诗句划在了破瓦片上。目前看这些诗作新体旧体间杂,以旧体为佳。没有办法,我们这一代人最终还是受传统影响较大。但对年轻人我一般不主张他们写旧体诗的,因为它的格律实在不易掌握。
有大量诗篇写于那个混『乱』的年代。从诗中可以看出我当时的苦闷。运动初期来势十分凶猛,我自然也是被冲击对象,简直是一夜间失去了自由。从那些怒冲冲的青年人的口气来看,这次显然是凶多吉少。平时我在工作中得罪了一些人,他们这时就乘机报复起来,批斗时捆绑格外用力,往往用单膝顶住我之腰背狠煞绳子……夜晚也不能休息,折磨起来花样翻新,有时竟以搜身为名将我脱到不剩一丝一缕,实际只为了羞辱而已。几个钟头下来,皮肤有了二度挫伤,并伴有相当严重的睾丸肿胀和精索炎等等,最重时大小便失禁。想想看吧,即便我解放初期犯过作风,有过生活上的一点瑕疵,今天的报复又怎能针对身体的具体部位、并且这样凶狠呢?更不可原谅的是,类似场合每每有女人参与,可见令我怎样痛苦尴尬!他们对一些细节兴趣颇高,简直可以说是过分好奇,连夜提审时大多集中在这些方面一一问起。俱往矣!不过往事虽然让我难以启齿,为了还原历史的真实面貌,在此也要一一记录下来。今天看,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从物质第一『性』的、实践的观点看,唯心主义者所热衷的编造和杜撰,是经不起历史检验的。种种痛苦如非亲临其境者,将是无法体验的,我那时能够咬牙挺过来,除了坚定的革命意志,再就是凭借以前练就的吐纳功法和偷服自制丹丸,以此求得自保——仅此一项,也不能轻易否定祖国的医学宝库,不能说所有长生不老之术全是扯淡!一切都是为了争取时间,而时间才是真正宝贵的: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再说那个时期矛盾双方的转化往往是非常迅疾的,有时仅仅是一天之隔,主要矛盾就变成了次要矛盾!
我进入领导小组的第二天,可以说惊魂未定就投入工作,并开始写诗,内容无非是既往不咎,继续革命等等,全都发自内心。记忆犹新的是,我刚刚恢复了衣食无忧的宽松环境,就写下了平生最长的一首诗。因为长,所以不再讲究格律,属于“古风”。它歌颂了革命队伍中的女『性』,写她们每到危急关头挺身而出、解救战友的种种壮举……因为频频写诗和书法,有时竟耽误了开会——那时会议很多,上级委员会有时一夜间会发出十几条指示,每条都需要连夜传达。而我当时正『迷』于颜体书法,也得益于吕南老的具体指点,进步极快,免不了埋头小屋通宵不出。至于后来有人揭发我和所谓有夫之『妇』“不堪入目”的行径、继续热衷于阴阳采补践行双修,当然是过于夸张了。真实情形是,那位书法家的妻子也擅长颜体,我们只是良师益友的关系。再说我对其丈夫的全力保护,也是有目共睹的!至于说对一些着名文化人士的残酷迫害,更是一派胡言!迫害尚且没有,又哪来残酷?与此相反的是,我那时候所做的,恰恰是明斥暗保!如秦茗已先生,他和老伴被剃了阴阳头的第二天,我即提了糕点亲自登门慰问!请问当时敢于这样做的,又有几人?其夫人后来『自杀』,连料理后事都没人敢去,又是我指示他人事事善待。我背后流了多少同情的泪水,常常是不停地手书一些诗句,以发泄心中的悲情: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又写: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靳扬一事更是荒唐至悲之事!他最后的惨状也令我流泪,内人递了几次手绢都被湿透了……对此我不仅没有责任,反而应该说还有许多功劳——虽然最终也没能将人救下,但毕竟是延缓了他的生命、减少了他的痛苦。我曾以其患有精神疾病为由,力主放人,甚至几次慷慨陈词。在我的极力干预之下,靳扬后来总算有过少许宽松的日子。若不是最后上方严厉批示骤至,任何人都回天无力,那么整个事件或许会以另一方式收场。这段往事一言难尽,当年手上并不干净的吕教授,我却并未在公开场合揭『露』他的丑事——因为自己曾在进城之初探望过他,尊称他为老师,就一些古诗平仄问题认真请教过。所谓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是这个意思。至于说他的夫人后来当众污辱我,且言辞激烈,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孀居的人了,我们还能要求她怎样呢?靳扬生前与那个林场女学者的事,让我羡慕中又有许多不解:那种环境看管极严,他们二人又是如何得手的呢?再则,女方已是万众瞩目的美人,又怎么会看上了一个疯子?可见老林场这些人当中真是充满了奇才异能,绝不是一般思维所能判断的,三言两语更是难以说清!
我曾经在那个女学者平反回城后专程探望过她,这时候尽管她“人比黄花瘦”,但实事求是地说,其姿『色』仍旧超过常人若干,远不是一般人的面貌可以比拟……
国家进入拨『乱』反正时期,我与大众一样久旱逢甘霖,欢欣之情难以言表。这时除了恢复各项事业夜以继日忙碌起来而外,再就是抓住稍有闲暇增强身体(革命的本钱)。徐福求仙的事迹进一步为我所注意,关于古代方士长生不老的追求以及研究,开始提上我的议事日程。我一直想在有生之年创立一门“徐福学”,即专门探索伟大的求仙先驱徐福两大要素:一是欺骗和战胜残暴帝王秦始皇的漫长过程和复杂技巧;二是获得长生不老的真正秘诀都有哪些,即古时齐国东部一带所有行之有效的长生验方,包括民间秘术。这是一个划时代的伟大工程,其成果一旦进入寻常百姓家,必将造福所有人类。我们过去曾说:中国应该对人类有更大的贡献;那么请问:世界上还有什么贡献会超过让人类长生不老呢?为了励志,我将这样两句诗书写并悬于床前: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东巡·十》
一
从高空俯视这片疆土,一切都显得这样渺小。那个在当年曾经深深激动过他的万里长城,这会儿像一条松松垮垮的灰白『色』带子;四周的峻岭、丛山、绿『色』,都比它辽远雄伟得多。他发现一切人工做成的东西,原来都是极其有限的;而一切神灵做成的东西,却是无法企及的高大完美。比如说这连绵不绝的山岭,这浩浩渺渺的云气,这宽阔无垠的平原,还有这蓝『色』的天空,天空下无际的碧波。
再看东部疆土上缓缓行驶的车队,更显得可怜,从这儿望去,简直连蚁群也不如。他一再地试图接近一下泥土,想离他们近一点儿,以便看清那里的一切。
乌鸦盘旋,继续着刺耳的聒噪。
在高空里翱翔的始皇,这时候终于明白了:就在那个最大最华丽的、被一些丝绒和锦缎包裹着的车辇里,躺了一个行将死亡的人。这个人此刻显得那么干瘦和弱小,像一个儿童那么稚嫩。当然了,凑近了才可以看得更清,他是那么苍老,脸上满是皱纹,皮肤像缠在了骨骼上。可是远些看,他又像个儿童了,一个呀呀学语的儿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占据了这样华丽的一个车子呢?他究竟有什么功德?有什么威仪?有什么出人意料的神通?他怎么可以成为这个长长的车队之核?
他用力地看着。他虽然知道这个人行将死亡,而且他的死亡将会引起山河改『色』,举国震『荡』。可他还是弄不明白,不懂其中的前因后果。他只得在心底发问:这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一切只是个偶然吗?比如说旁边那个胖胖的赵高,如果他躺在车子里呢?还有那个丞相李斯,或者是那个扛着矛枪在一边瞪着眼睛的士兵,他们躺在那里呢?
真的是个偶然。因为总要有一个人躺在这样的车子里,总要有一个人威震四方。时间的浪花总要把一些东西从海洋里推拥出来,把它们撂在岸上。这好比那些顺着河流冲到大海里的杂物,它们总要被涤『荡』上来,在岸边摆成一溜儿,在阳光下泛着盐渍,阴干并慢慢腐烂。
车队往前蠕动着。
始皇仍旧不得其解,不知道那辆最华丽的车子里到底是谁,这个车队又是怎么个来由——它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它们又是如何来到了东部?又为何从那里驶出?他们要走向高原吗?他们到底要在哪里终止?
始皇极力回忆。他忽然想去车队里寻到几个熟悉的身影。看啊看啊,怎么也记不起来。
直到最后他才看出赵高有点面熟,发现了那个躺在奄奄一息者身旁的小宦官——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倏地记起了一连串的故事,记起了那一排排的儒生、文武大臣,那个有趣的大聊客老齐!
后来,他的目光就一直凝聚在丞相李斯身上了。
这个忠诚的李斯,这个儒生出身的令人恐惧的李斯,此刻一脸冷峻。他在等待那个时刻吗?那个可怕的即将发生巨大转折的历史时刻就要来临了,这个聪明人肯定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早有预料。他在等待什么?他又有何打算?这个人除了忠诚而外,其他一无是处。
始皇记得自己无时无刻不在藐视和提防这个人,同时又有着一丝畏惧。经历造就了一个又一个可怕的生命,他们的幽思笼罩一切,洞察一切。也许一切懦弱都是伪装的,这个李斯的驯服,他可爱的驯服,曾经像一个长久的谜一样缠裹了他。这个谜此刻从湿润的泥土上升腾起来,漫过那个奄奄一息的瘦小的人,升到空中,化为了一片洁白的云。它们像棉絮一样,像蚕丝一样包裹着始皇,缠绕着,让他披挂着这朵云霞在高空里飞翔……
二
缓缓行走的车队啊,由东往西的车队啊,旌旗垂落,一片死寂。这到底是谁的车队?尾随在车旁的那个面皮蜡黄的人,你转过脸来——哦,看清了,还是丞相李斯。你还记得当年与始皇的密谋吗?那一天朕与你有过一次至为深入和隐秘的交谈——
“朕问你,城内儒生尽杀,诗书尽焚,消息会不胫而走。如此下去,如何了结?”
“始皇,臣以为对付儒生,第一是封锁消息,不要泄『露』什么,然后就是一个字了。”
“一个什么字啊?”
“宠。”
“朕不解。”
“恕臣直言,我与各『色』儒生相处日久,像有名的稷下学派,也算熟识。我发现各『色』儒生方士有一通病,就是‘得宠忘形’。他们当中有不少人朝思暮想要博得朝廷宠爱。一朝得宠,即忘记万般屈辱。所以,哪怕消息偶有泄『露』,只要陛下少施宠幸,也必定会把他们从四面八方吸引到咸阳城内。人只要进了城就好说了。”
“这么多人,最后又怎么了结呢?”
“陛下容我再想。”
一连两天,李斯都在冥思苦想。第三天他漫步到了郊外谷地,在一处绿茵茵的温泉那儿流连,心中突然一动。回宫后李斯马上晋见始皇:
“陛下,我看到深山谷地的温泉旁有数株甜瓜,那里长年青草碧绿,鲜花盛开——陛下可让儒生们赏花看瓜——陛下知道那些人从来喜欢美景,好奇心忒重,必会同赴山谷。届时可差人埋伏两旁,时机一到即封闭出口,令人扳动火雷机关……”
始皇细长的眼睛飞快闪动,惊得合不上嘴巴。
当日参加密谋者有李斯和赵高,还有左右丞、太尉郎中令及廷尉。始皇颁布一道旨令,赞颂天下儒生的文功,表明求贤若渴的心情,然后邀集他们会集咸阳,赏花看瓜,共襄盛举……
始皇此刻闭上眼睛,还能够看见从东海、南海、中原、西疆,特别是长城脚下,众儒生骑着『毛』驴,坐着马车,轰轰隆隆分数路赶往咸阳。他们有的一路『吟』唱,有的默默不语,身边都带着一捆捆的竹简;有的把竹简扛在身上,累得气喘不迭。但也有一些儒生走得很慢,他们似乎在观望。始皇知道这后一类人是真正可怕的……尽管如此,八十余天之后大部分儒生已经赶到了咸阳。李斯和赵高他们立刻摆下十里长宴,让大家开怀畅饮,说一俟众儒生聚齐,即可进入谷地。
先期抵达的儒生终日饮酒,赋诗不绝。十余天过去,各地儒生带来的书简堆满了十座帐篷,令始皇心中惊惧:前番大肆焚书才几年工夫,如今它们又像雨后蘑菇般拱出了地皮。他连连说:“好险,好险。世事难测……好在一切总可以作结了。”可是李斯对他说:“来到这里的都是一些浅薄小儒,大鱼还在水底:那些心揣计谋,心比天高的大学问家,都散在咸阳街巷,无非是观望询查,一有不祥即会立刻回返。另有一些人干脆就没有进城,只在郊外驻扎。那些路边帐篷、装扮成商贾人士的,有的就是当今大儒。”
大约又等了五六天,稀稀落落又增加了一些人。这些人果然并不嬉笑,个个面『色』冷凝。再后来实在没人来了,始皇只得让廷尉率人走向城外四郊,将那些可疑的商贾如数逮起,然后再根据什五连坐法让市民举报。短短几天,咸阳城内外就抓了六十多个儒生。这些人被单独秘囚。
御史大夫宣布:可以进入谷地了。众儒生由几个文官带领,踏入了热气腾腾的谷地。此时正是初冬时节,寒霜遍地,惟有温泉旁绿草茵茵,鲜花盛开,几个金黄的瓜儿正在吐放香气。大家从来没有看到这么美丽的景致,一时欣悦忘情。
始皇一干人站在谷地上方的高地,一切皆收入眼帘。
当所有儒生漫游在鲜花丛中、金瓜之侧的时候,谷地的入口即被巨石垒起。始皇拔出了背上的卢鹿剑,迎着谷地一挥。顷刻间两声号角吹响,接着土坡上冲下两队弓弩手。万箭齐发,谷底的人给『射』倒了大片,哀鸣骤起。又是两声号角,有人扳动了上坡的石垒,点燃了火雷。只听得一阵巨响,巨大的垒石和成吨的土块泻向了谷地……
……
始皇在云端之上,这时耳旁全是那一天的嘶叫声、火雷声……车队缓缓向前。一群乌鸦往一块儿聚拢着,妄图挡住他的视线。他像吹开那些云朵一样,用力驱赶那群乌鸦。可是他发现自己那么衰弱,竟然连一口粗气都吹不出。“老啦,老啦。”他不断地感叹。此刻他是那么急于看清下边的事情,要知道这是谁的车队——他仿佛觉得自己渐渐与那个华丽之车里躺的瘦小的人儿一样,衰弱、气短,也濒临了死亡。在这个时候,他觉得最令自己不安的,就是那群越聚越多的乌鸦……
他俯视着大地上的一切,忽然听见了翅膀扫动气流的哧哧声:那群密集的乌鸦一旋,纷纷护到了那辆华丽的车子上。
他知道,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催『逼』》
一
马光这天要去印刷厂,可刚刚下楼又慌慌张张跑上来了,脸『色』蜡黄大口喘息。办公室的人都围上去问怎么了?他上气不接下气:
“有问题!有问题!”
娄主编过来问:“怎么啦?你慢点儿讲!”
马光喘了一会儿,这才镇定了一点。他说正要骑自行车从四大马路那儿往南,刚拐过一个弯,就有一辆“蓝鸟”轿车跟上了他。它开得不紧不慢,老在自行车屁股后面按喇叭。后来他就下了车,想不到那个司机火气大得很。这家伙一脸横肉,黑乎乎的,握着拳头,开口就说:“你小子欠揍是不是?老挡我的路!”马光知道遇上了一个找事的,就说:“我一个劲儿往边上靠,是你跟了我!”那个家伙挥手就打,他一歪头躲过……“这时好多人都上来劝解,那家伙一看人多,就骂骂咧咧上了车。我又骑车往前,可是刚拐过一个巷子,那辆‘蓝鸟’又出现了!我想这家伙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我撞死。就这样我赶紧掉头回来了……”
大家听了都连连啧嘴。娄萌说:“还有这样的怪事!”
我一直没有吭声。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因为我想起了那天在王如一家遇到的那些人。我骂了一句:“卑鄙!”
娄萌看我一眼,目光有些游移。
我说:“我敢断定这是蓝『毛』一伙的。”
马光一听就慌了。
娄萌说:“我们没有根据,先别这么说……”
我说:“会有根据的!”
我提出与马光一块儿跑印刷厂,娄萌看着我。这次我从她的目光里看出了不安。她怕我们路上吃亏。她拍拍我的肩膀:“算啦算啦,马光也算啦!等明天让司机拉你们去。”
这天下班时,娄萌示意我晚走一会儿。我们等人走光了才一块儿下楼。她说:“老于的司机一会儿过来。”
杂志社虽然有车,娄萌还是常常坐于节的车上下班。于节的车从来不停在我们办公室门口,而总是停在离办公室五十多米远的一个报亭下面。我们肩并肩往前走。我一声不吭。心上有一种委屈、温暖和时而闪过的某种冰凉。几天来我的变化太大了,消瘦,夜间失眠,像是从未有过的憔悴。可这些天娄萌倒像换了一个人,变得更和蔼、更愿意笑了。她常常出神,有时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后来她对我说,她的脑子里常常是一片空白。
“为什么?”
她摇摇头。
我们俩一块儿走到报亭那儿,司机正把车子往后退开一点儿,想泊车。我这会儿在想:马光今天遇到的事情,说不定哪天我也同样——也许他们把他认成了我?只是这样想了想,一身血『液』马上就往上蹿、往上涌,两只拳头随之胀得发麻,心口那儿也胀。
听说顾侃灵的病更重了。我和纪及一块儿去看他。老顾躺在那儿,喘息着,嘴唇裂开了一道口子,流着血。这嘴唇焦干焦干,长了一层黑痂。爱人在一旁熬中『药』,见了我们就抹眼擦泪,说:“你看……老顾这么大年纪了,真想不到……”
顾侃灵看妻子一眼,然后自己解释起来:他患的是重感冒。可我们不信。我觉得这其中必有缘故。他的妻子只是抹眼睛,很长时间什么也不讲……我们出门时,她才随上来,悄声告诉我们:
“有人来传我们老顾了!他又气又急,没几天就病倒了。”
我心里一惊,脑子里马上闪出一个人的形象:狸子。我问:“是狸子吗?”
她没有吱声。纪及问:“那人长了什么模样?”
“黄黄瘦瘦的,还穿了制服……”
“那可能是保安公司的狸子!蓝『毛』的朋友!”我这样喊了一声,立刻反身回屋。
我站在老顾床边。他还在呼呼喘息,眼睛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摇着头。我说:“老顾,你应该告诉我啊,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隐瞒呢?”他妻子小声说着,带着责备的口气:“他是怕丢人,爱面子啊。他生怕让人家说出去,说看看吧,老顾被人家传了……多不好听!”
我说:“什么‘传了’,这完全是那一伙捣的鬼!那几个人不过是一群狗。保安传人是违法的,别看他们穿制服提警棍!”
我的一句话似乎启发了顾侃灵,他从床上探起头,睁大了眼睛:“你认为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