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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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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各自到自己父亲那里取来他们喝光的空碗。我徘徊着,见地上有一个很大的贝壳,就拣起来。

一会儿我的贝壳里也盛上了一条小鱼和一点鱼汤。我蹲在孩子们当中,把它喝得一点不剩。

父亲吃完了,他到海边刷碗,仍然没有看到离他很近的我。

吃过饭没有多会儿就该撒第二网了。在撒网之前这段时间没有多少事情,拉鱼的人就在岸上闲走。有一个人走着走着突然伸手嚷了起来,说:“看,那边上来一个多大的海蜇!”

几个躺着的人听了都跑过去。海边上浮出一个海蜇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可我从来没见过在水里凫动的这种动物——它在离海岸五六十米的地方漂游,身上五颜六『色』的彩带随着水浪飘动。有人到岸上拿来了铁抓钩,接着往水里走去。正这时我看见父亲也进入水中——父亲离前边那人最近,那人回头一看就笑了笑,说:“还是你来吧,让给你。”

父亲一声不吭取过了抓钩。这时岸上的人都看着父亲迎上那个飘彩带的大家伙走去。我心里想:它多漂亮啊,父亲怎么忍心伸出抓钩?父亲挨近了,那些彩带好像迎着他又伸长了一段。岸上的几个人惊呼几声,那个给父亲抓钩的家伙却哼哼一笑。

就在这一瞬间,那些彩带一下子沾到了父亲身上,父亲立刻嗷的一声大叫——他想跳开来,可是他在海水里只是歪了歪身子;接着又有几条彩带缠到了父亲身上。我亲眼看到父亲鼻子眼睛都皱到了一块儿,差不多要倒下来。可他硬是拄着抓钩,只让身子弯下。他咬着牙,脸『色』已经发紫了。我不顾一切大喊起来:

“爸爸——爸爸——”

这一次我没法隐藏自己了。爸爸终于听见了。他猛地瞪圆了眼睛,在人群里寻找。他终于看到了我。接着他又闭上了眼睛。

我看见他闭着眼睛扬起抓钩,把那个海蜇紧紧钩住。

“好,好样的!”岸上的人一齐说。

父亲全身抖动,像害冷一样抖着牙,一边颤抖一边往岸上迈步,手里只紧握那个抓钩。海蜇被拖上来,父亲也倒在了沙土上。

一些人围上海蜇,一些人围上父亲。

红胡子走过来,伸出脚踢了踢父亲,又对一边的人喝道:

“谁捉弄一个生手?我日你『奶』『奶』——谁?”

那个交给父亲抓钩的人哎哎往后退缩,被红胡子一把抓住。他把那个人的头发扯住就是一抡,那个人扑哧一声给摔仰了。

我蹲到父亲身边。他身上像被鞭子细细地抽过,又像被烙铁烙过,全是一道连一道的红印痕,它们在皮肤上凸起。我哭了。我想父亲再也不会活转过来,因为他上岸后就紧闭眼睛。他的呼吸越来越弱。我的手不敢按在这些红印上,只叫着:“爸爸,爸爸啊……”

我这样喊着,直到所有人都离去了。后来爸爸睁开了眼睛,我抱住了他。父亲鼻子里吭了一声,挣扎着坐起。他望着那个被人拉开了肚肠的海蜇,没有做声。

后来有人把海蜇弄成了几块,你一块我一块儿分开。有人取了最大的一块儿,对父亲喊:“最好的一块归你了。”

父亲好费力才站起来,我搀着他。

父亲的手像钢钩一样,一下抓住了那块大海蜇肉。

海上的工作除了拉大网之外,还要驾船到深海里采螺。采螺的人都是三人一个小船。有人不舍得出力气,作为惩罚,就被海上老大派去采螺。那些采螺人的日子有时却过得蛮自在。我不时看到一些小船从大海里摇上来,靠岸时就从舱里提出一篓海螺。海螺不像鱼那么值钱。

采螺人没白没黑地干,却不比拉网人苦多少。因为有时要拉夜网,拉网的人一直要在海上过夜。

不知为什么,有一天海上老大对父亲说:“你去采螺吧。”

父亲就到了采螺的小船上。

我想父亲坐上一个自由自在的小船到大海深处,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拉网只在岸上,而采螺要到深海,我还是多少有点儿替父亲害怕。

每一次采螺的小船走了,我就一直坐在岸上等,等他们归来。有时小船要出去大半天才能回返,有时只需几个小时就回来了——这要看在海上的收获,要根据风向和海流、涨『潮』退『潮』等等。这个我不懂。夜里我因为要等父亲回来,就常常留在了岸上。夜深了,直到采螺的船回来,我见到了父亲,这才安心。那些夜晚我常常留下,睡在渔铺的角落里。打鱼人满身的腥臭气都散发出来,我在这些赤『裸』的身体中间快给挤没了,怎么也睡不着。实在困了才能睡一会儿,一闭眼就要做一些五颜六『色』的梦。有时我梦见一些奇怪的黑鱼,它们在大海里旋转,成群结队进攻打鱼的人,把大网撕碎,把船掀翻,落水的人全被咬伤了,通红的血喷涌而出……这时我就吓得再也不能入睡。父亲回岸后困极了,他睡得太沉了;尽管这样,我还是很想把刚刚做过的梦讲给他听。

有一天我在梦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父亲——看到了他们的采螺船。

那船上一共三人,一瘦一胖,剩下的一个就是父亲了。他们的小船在平静的海面上走,一直走进了大海深处。接着黄昏来了。他们采了很多螺,船舱都装满了,小船要往回返——刚刚掉头,就有一个笑嘻嘻的白发老人踏着海浪走来。父亲指着那个老人说:“你,你怎么能在水皮上走路,你是人吗?”其他两人见了白发人都吓得脸『色』煞白。老人只不说话,走到船上,拍拍三个人的肩膀,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束红『色』线绳——我觉得那就像红头绳;老人不由分说,用这红绳把三个人的胳膊——扎好。扎好之后,跟他们摆摆手,又重新踏着海浪走去了。三个人愣着,都低头看胳膊上的红绳,没有一个人敢解下……

天亮了,我搓着眼睛跟父亲走出渔铺。采螺小船就在浪印上。父亲走过去,那两个人已经在等他了。突然我揪住了父亲的衣襟说:“爸爸,我怕……”

他转过脸来唔了一声,并不想耽搁。

我固执地揪着他的衣襟。

这一次他破天荒站下,并认真地看着我。我说我做了一个梦,你一定要听一听,这梦里有你呢!他掏出了烟锅,看了一眼那两个等他的人,吸着烟等我讲下去。

“爸爸,我梦见你们三个人在大海深处被一个老人绑上了红头绳!”

他皱了皱眉头。

“你们每个人都被绑上了,一个瘦子一个胖子,最后就是你。”

父亲伸手指了指在柱子底下站着的那两个人说:“是他们吗?”

我抬头看了看:多奇怪啊,一点不错,他们与梦中的形象一点不差,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几乎是喊着说:“对,就是他们……”

父亲的脸『色』变得铁青,他四下望了望,用手轻轻把我推开。他磕了烟锅,把烟锅『插』到了裤子口袋里。接上他蹲下来。那两个采螺的人走过来。父亲的脸『色』又变得蜡黄。他对那两个人说:“你们,你们去吧,我不能出海了,肚子好痛。”

那两个人拍拍手,又找上一个帮手,就要驾船走了。

这时父亲突然迎着他们的背影喊了一声:“你们也别去了……”

三个人用怪异的眼神看了父亲一下,转身离开了。

他们走了之后,父亲就到渔铺里躺下了。他一口接一口吸烟,整个一天都不愿和我说话。天渐渐黑下来,采螺船没有回来。

快到半夜时分,外面发出了尖厉的声音。有人从渔铺边上咚咚跑过,呼喊着什么。

爸爸说:“嗯,有了。”

我们都走出去。原来在刮好大的旋风,沙子扬上了半空。拉网的人站在海岸上呼叫。海上老大说:

“幸亏大网不在海里,这阵风啊,鬼猛!”他突然记起了采螺的小船,嚷:

“都上来了吗?”

“还没有。”

“天哩,鬼猛……”

红胡子咕哝着,满脸的不安。他到一边站了许久,才钻到铺子里。

红胡子一夜没睡,我和爸爸也没睡。那个采螺船仍然没有上岸。

第二天早上风才停息。海岸上有几块打碎的木板,接着发现了三具尸体……

所有人都一声不吭。

红胡子吸着凉气看着父亲,父亲的手紧紧攥着。有人在流泪。可是父亲没有,他只把我拉到一边去坐下。

父亲倚靠着一棵柳树,掏出烟锅含到了嘴里——他划亮火柴,可烟斗是空的……父亲又把火柴扔掉了。

他伸出手在我额头上轻轻抚『摸』。这手是那么温热。

《分别》

坐卧不安,焦渴难耐……野椿树啊,如刀的长叶不断砍击着我的脸上,让我在小路上来复奔走,不愿离去。这一次等得太久了,可终于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我去过了所有的地方,到处都没有她的影子。星期一她肯定要去学校,于是我就等候在那个村庄的小路上。她还是没有出现。往回走,走到园艺场子弟小学门口,却再也迈不动脚步了。我最终还是没有走进校园,而是再次踏上那条村路,摇摇晃晃地走到那个小村跟前。

我在村头久久踌躇。太阳快落下去了,我还在犹豫是不是离开。我想她也许会沿着小路走来的。等啊等啊,太阳完全落下去了,我不时往学校的方向张望,又回头去看村子——天哪,这一回我真的看见了她!

她不知什么时候从村里走出来,站在了胡同口上遥望。她看到我了吗?只要我轻轻咳一声,她就会发现。可我没敢出声,一颗心扑扑跳,在微弱的光『色』里细细端量她。她好像瘦了。她病了吗?我觉得她小小的肩膀窄得可怜。她竟然没有上学,这在她是多么大的一件事。

我叫了一声,声音低低的。她听到了。我看到她身上一抖,接着就往这边跑来。

她一下攥住了我的胳膊。她就像那头小鹿一样,用头拱住我。我的几声询问她压根就没有听到。我觉得她的下巴用力压住了我的肩膀。这样待了一会儿,她抬起眼睛,一直盯住我说:“我们说过不再分开了——是这样吗?”

我愣着,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低下头时已经泣不成声了。她哭得再也说不下去,下巴总是磕打我的肩膀,泪水把衣服都打湿了。她说:“我想去告诉你,又害怕……我怕自己,还有,怕你……怕你会恨我。我想告诉你再也不要来找我了……”

她在说什么!她这会儿的每句话都让我吃惊。我给弄得心上发蒙。天哪,见不着她的时候,我曾有过可怕的猜想,现在看一切都成了真的。我当然明白这都是因为她的叔伯哥哥,那家伙不知对她使用了多么卑劣的手段。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这样,不能对我如此残酷——无论是什么理由都不能。在这些日子里,特别是在海边,我已经把一切都好好地想过了。我宁可去死也不愿屈服。因为我知道我们的小茅屋天天待在地狱里,全家人已经受够了。如果还有什么更大的灾难真的要来,那就来吧,我们既然经历了那么多,那就一定还能忍受更多更多;不过我只要求一点点,它是不能改变的,那就是再也不能失去你——不然我会死去的,这是真的……我现在一定要她听懂的,就是这最后的一句话。

我相信她全都听明白了。她哇一声哭出来,又很快压低了声音去看四周。她有些慌『乱』,两手都伸进我的衣服里,原来要寻找疤痕。她抬起泪眼望着我:“他们告诉我,说你已经被打死了一次,如果转活了还敢再来找我,就让你死第二次——第二次就是真的死了,再也转不活了。我当时喊着往外冲,他们就把我扭送到了一个地方。外边的人谁也不知道我给藏在了哪儿,他们不让我上学,也不让我回家,还欺瞒祖母,说我回镇上了……”

“他们打你了吗?”

“没有,除非他们给『逼』急了。我只担心你……”

“你为什么不去告诉爸爸妈妈,告诉老场长?”

“他们说这事如果让家里人知道了——无论谁知道了,碾哥立刻就会把你杀了。我知道他们不是说了吓人的,他们真会那样干的。碾哥是村里民兵的头,还有治保会里的那些人,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

我当然相信,我怎么会怀疑!好长时间我一声不吭,心里却在想:让我们一起逃走吧,逃得无影无踪。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老师,如果她在,我会告诉她的。我再也不到学校去了,因为那儿没有你,也没有老师了……”

我几乎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我在想那个残忍的碾哥,那个剪了短头发的恶小子,他连叔伯家的妹妹都要欺负。接下去菲菲又问了什么,我都没有听到心里。

“他们民兵连部有个小黑屋,里面常常吊打人,半夜里都能听到有人没好声地喊叫。他的心最狠,让人用绳子蘸了水打人。你没看见,你肯定不信,可这都是真的啊!”

是的,她没有看到那一天他们怎样在杨树上吊打我;我多么傻,原来还以为她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碾哥会这样折磨人呢。如此毒辣的人是怎么生出来的呢?这对我一生都会是一个谜……

月亮升起,大地像浸在水中。这个夜晚我们不敢在村子旁边待得太久,一直走了很远,走到了一片丛林深处。今夜谁也不知道我们藏在这儿,只有月亮看得见我们,只有四周的小动物在屏息静听。很长时间里我大气也不敢出,因为我又想到了那个妖怪:旱魃。我甚至闻到了他身上『逼』人的腥膻气,看到了他那一张可憎的苍黑的脸……这儿已经离大海不远了。我们从黑魃魃的林隙里走到一片柔软的荼草上,紧紧依偎。离我们不远的一个枝桠上结了一枚浆果,我们把它分吃了。夜深了,我们都没有吃晚饭,也忘掉了饥饿。

菲菲突然呵气一样说:“我们今晚就跑吧——我们逃走,逃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我点点头,压抑着深深的感动和惊讶。

“你说话啊——我是真的!”

“可是……逃到哪儿?”

“哪儿都行,大海的另一边,再不就是——南山……”

南山!我心上马上涌起了一阵惊惧。我在想妈妈的话——“你长大了,就会有人送你到大山里去了”……那是一座让人恐怖的山,可是我现在才知道,今生只要能和菲菲在一起,原来去哪儿都行。我不信有谁会获得这种幸福。难忘的时刻,逃跑的决意……这个夜晚使我更加明白,站在眼前的是一个多不平凡的女孩,她的勇气令我吃惊。

夜越来越深,可我们还是不愿离开。分手时,我们约定了第二天晚上再来海边。

我蹑手蹑脚回到茅屋时,已经是下半夜了。外祖母睡在炕上,我轻轻蜷到她身边,还是把她弄醒了。她抱住我,后来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就把灯点亮。她端起灯照着我的脸看了许久,咕哝着,把灯熄灭。

可能海上的活儿松闲,这天晚上爸爸也回来了。因为睡不着,我听到他骂起了母亲……早晨,透过窗户淡淡的晨光,回味着一个梦:我和一匹小马伫立着,像在等一个人;一个小姑娘跨到了马背上,小马就一路嘚嘚跑起来。它驮着她跑啊跑啊,不知跑了多远,消逝在一片蓝『色』的山影里……

我一直盼着太阳落山,想着月光莹莹的夜晚、海边和丛林。

有了这个念想,就怀揣着一个小小的隐秘。早晨,我觉得爸爸那冷冷的目光好似在询问什么,外祖母和妈妈与我的交谈也简单极了。我从一大早就已经在等待一个无比美好的夜晚了。即将来临的会是一段多么『迷』人的时光,我们就要在一块儿,整整待一个晚上……这一天可真漫长啊,好不容易才挨到太阳西沉,我在黄昏里爬上了大李子树——我要亲眼看一看周围的一切是怎样渐渐被橘红『色』染过。太阳尚未落下,各种小鸟还在欢快忙碌。它们不知道这个即将来临的黑夜将有多么美好的东西滋生。它们只是欢快地叫着。太阳像被定住了似的,永远在低空里闪耀。妈妈要到天完全黑了时才能回来,我盼妈妈早点回来;当外祖母把那个破旧的葫芦瓢端起,颤颤地端着水走到锅灶那儿时,妈妈就该回来了……我为了消磨时间,就帮外祖母做活儿,里里外外不停地奔忙。

真正的黑夜来临之前我有点忍不住了,最后还是跑到了那条小路上。我在野椿树下坐了一会儿,又倚靠在白杨树上。所有的动物都伸长了脖子看我,它们大概都想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在那棵野椿树下等待,一直等到那只小鸟飞来:她真的像小鸟一样用长喙触了触我的头发,又在我的颈上滑动了一下。我问:“他们没有发现你溜出来吗?”“没有——你呢?”“也没有。”

我们紧紧相拥着。她有点喘息,问:“你爸爸到海上去了吗?”我点点头。多么好的一轮月亮啊。菲菲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我知道她在捕捉北风中传来的海『潮』声。“扑,扑扑,哗啦——”我们再次依偎着,一直很久。我跟外祖母学会了从星星上判断时间,我说现在至少是夜里八点了——入夜的第一网快要上岸了。我们几乎没有商量什么,扯着手就往海边跑去。

可是我们总要跑跑停停。月光下我不时拂开她短短的刘海,看她鼓鼓的额头。我能感到她的心在扑扑跳,就像我一样。我们跳跃着奔跑,可当一个沙丘把我们绊倒时,我们就索『性』拥一会儿。海上传来更为清晰的呼呼的『潮』声,还有声声号子——大网真的就要靠岸了。我们站在沙丘上往前望,看见了一片灿烂灯火;灯火跳跃、闪动,那是夜晚打鱼人点起的火把。这些火把是用打麦场上那些铁叉改成的——铁叉上挑着一个灌满了煤油的铁桶,铁桶里塞了粗粗的棉芯子;大网靠岸时,打鱼人就把它们点上,高高挑举。哪里热闹这些火把就拥到哪里。火把下,各种各样的鱼在蹿跳,在吱吱叫唤……

我们知道,大网正在靠岸。

我们躲开了人多的地方,只藏在一座渔铺后面,远远看着所有的孩子和大人、鱼贩子,看他们围到了火把跟前。我听见那个红胡子起劲地吆喝。父亲大概在这个夜晚也要归到拉网的人群中——上夜网时往往最忙,采螺的人也要加入拉网的一伙。我们坐在渔铺后面的一张破渔帆下,让它把我们整个给罩住。海上特有的那种小虫子嗡嗡滚成一团,它们不断向我们发起进攻。海边上各种吵闹无法分辨——只有我们这个小小的角落是安静的。

我握紧了她的一双手,想在黑影里看到那双闪烁的眼睛。她伏在我的肩头,说话断断续续,像梦中呓语。我什么也不想说。她对在我耳朵上,用极细小的声音说着一些毫不连贯的、我怎么也没法听清的话。这使我既无法倾听又无法诉说……海『潮』一阵急似一阵,这海『潮』快要把我们淹没、把我们压在下面。海『潮』涌过来,漫过天空,黑如石块,重如山岭。海『潮』声让我想起了狂风暴雨中呼啸的丛林,大风把一切枝叶都吹向了一个方向,又把它们折断、旋到空中,不知多久它们又会噼噼啪啪摔到地上。每到了这样的时刻,连那些野物也一动不动,浑身颤抖。大风暴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就像此刻的海『潮』。它压过来,压过来,掺和了那些打鱼人强劲的呼喊……透过渔帆的破洞『射』过来火把的光亮,一闪一闪映在菲菲脸上,让我看到了她额头上那些细小的绒『毛』。我说:你听到海浪了吗?你听,多可怕的海浪……什么呼喊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因为呼呼的海『潮』声把一切都覆盖了……我们试着相互真正地拥有,尽管什么都不懂,可是认真而急促。后来她尖叫了一声,我们吓得都停下来。她哭着亲吻我,不想再停下来。

我们簇拥着,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听到外面响起了一声奇怪的吆喝——它立刻使我全身一抖,让我缩成一团——在那么多的叫骂、那么吓人的嘈杂里,我竟然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天哪,我身上抖了一下。我忽一下坐起来,吞了一口掺杂着飞虫的腥咸的海风。她推我,问我,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猛地掀开了那张破旧的渔帆,不顾一切地向火把那儿跑去。

那儿『乱』得可怕,好多人推搡着往后退,连连呼叫什么。那里显然发生了什么大事。我极力捕捉那个使我心惊肉跳的声音。一些人退着,退着,红胡子在大声阻止。后来他又吆喝,让人都闪开……

火把下有一个人蜷在那儿。

红胡子盯着旁边的一群人大骂:“你们他妈的下手也忒狠。”

“他用牙咬我。”边上一个人赖叽叽地说。

我只觉得一股血往头顶一冲,一下子扑倒了。那一刻,我认出了蜷在地上的那个瘦瘦的身躯:我的父亲。

他闭着眼睛,这一回大概真的死了。他满脸都是沙土,鼻孔里、嘴巴上,都是。我扑在他的身边,想给他擦去沙土,可是不行,我发现这都是鲜血沾上的。周围的人不做声了。我喊起来:“爸爸,爸爸……”

是谁把爸爸打倒在地?我要弄清谁是仇人、谁是下毒手的人?我握着拳头四下寻找——在『乱』哄哄的人丛里,我突然又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矮子、乌脸、三角脑袋……我明白了。我冲过去,却被人死死架住。那边的乌脸隔着人丛向我喊:“看你还敢不敢‘打栏’!咱这是爷儿俩一块儿收拾,反正打死你们这样的人也不犯法!”

我在那些人手中挣扎。红胡子过来,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他朝乌脸那几个举了举拳头,转身对围着的人喊:“还愣着什么?快把人抬回去。”

几个人擦擦身上的沙土,从渔铺子那儿找来一片破网包,缠到两根棍子上,把爸爸卷了上去。爸爸躺上这个网包做成的担架时,我看见了他的鼻孔在动——他没有死!

两个人抬着爸爸,我紧紧跟上,直奔灌木丛中那条小路。

爸爸抬回茅屋时正好天也大亮了。外祖母起得早,她大概发现床上没有我,正有些惊慌失措:“我醒来一『摸』,炕上是空的……这孩子离家从来都不告诉一声,大概跟他爸到海上去了,可他该告诉一声啊!”

正在她们这样议论时,我喊着:“……快,爸爸!”

妈妈和外祖母奔过来。抬爸爸的人支支吾吾,把父亲放到炕上,又费力地从他身子底下抽走那一团破网。外祖母的脸立刻变了颜『色』,她瞪着两个抬父亲的人,又看我。妈妈扑到了父亲身上,她没有哭。她只是叫着爸爸的名字。两个抬网的人说:“俺走啦。”揩揩手就走了。没人理他们。我僵在了那儿。外祖母问:“怎么回事?昨夜跟你爸在一块儿啦?”

我点头又摇头。

“你不在海上吗?”

我点头。

“这是怎么啦?”

我撒了一个平生最大的谎。我哭着说,我也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被打成这样——他为什么惹了那一帮人,我也不知道。

真可恨!我当时没能说出事情的真相,于是一生都没有机会说了。我没有这个勇气,只觉得自己可恨可耻。我没有讲,我只把它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埋一辈子。

那天妈妈也问了我,我还是没有讲。

妈妈好像第一次用那么绝望的声音呵斥我:“这么大的孩子了,跟在你爸身边,眼看着你爸让人打成这个样子,最后什么都不知道。”

我走出屋子。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朝霞。我生来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自责。我甚至觉得自己简直就不配活在人间。

妈妈让外祖母去请镇上的医生时,我看了外祖母一眼就跑走了。我一口气跑到了镇子上,把医生请了来。

……

一连十几天医治,父亲总算能在炕上翻身了。他每天都要喝一些汤『药』。外祖母要到海滩上采草『药』,把它们在臼子里捣碎,敷到父亲的伤口上。外祖母带着我采『药』,弯腰在灌木丛中寻找。她把草『药』揪起来,把沙土揩净,放到衣襟里兜着。

又是十几天过去,父亲的病好了一点儿,能从炕上坐起来了。可他仍然不能下炕大小便,还要妈妈给他喂饭。他再也不像往日那么暴躁——过去他生病时妈妈一动他就要骂,甚至还挥起拳头。也许这回他身上的力气耗尽了,也许因为别的原因,反正整个人变得无比平静,甚至有点儿温和。妈妈问他为什么被打成这样?他冷笑一声,只字不说。他大概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有一天我进屋去,看到爸爸正在张大嘴巴照镜子,见我进来赶紧合上嘴巴。可是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被打脱了两颗牙齿。原来那天晚上很多血就是从嘴里流出来的。他看着我,想跟我说点什么。于是我在等待一句最可怕的提问。

这样待了片刻,他的嘴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父亲整整一个秋冬都躺在炕上。后来的日子他总算能够自理了,但还是不能出工。春天来了,田里忙了,离我们很远的那个小村又派人来喊他出工了。母亲哀求着,历数着他身上的病,小村人理也不理。

村里人走后的第二天,父亲弓着腰出去了。他的背影让人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儿。我又想到了那个夜晚,那个属于我和她的、永生难忘的可怕的夜晚……

我在小果园里走着,在大李子树下一动不动——李子树下是那口深深的砖井,我伏在井上看着。我想如果闭闭眼睛也就落进井里了,那时候一切都会消失……我真想为那个羞耻的夜晚去死。我闭上了眼睛,觉得身体开始往一侧倾斜了,接着就该是扑通一声,是挣扎,是度过那个人人害怕的关头——永远安静地睡去、消逝……可就在那一刻一个念头涌上来:如此一来我就会把这果园里惟一的一个甘泉弄脏——而它是所有的果树、还有茅屋里的人的生命……我赶紧睁开了眼睛。天哪,只差一点儿我就跌进井里了。我后撤了一步,一眼就发现了大李子树沉沉的目光。

我说过,我什么都能忍受,我可以失去一切。我生在茅屋里——而一个在茅屋里长大的少年不配享有巨大的幸福。那个夜晚只是给了我一个警告。它让我永生记住:你是一个受苦受难的少年,你如果不能够与小茅屋一块儿承受,那么就将有加倍的惩罚落在你的身上……

我又在那条小路上徘徊了。我仰起脸,眼眶中没有一滴泪水——我今后再也不想哭了。

我并不爱我的父亲,不爱。可是,究竟是什么使我不能忍受自己的过失?我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我将没有办法解脱——即便真的与我的鹿眼一起逃走,也没法挽救我的父亲。我终于明白,就因为父亲,我再也不能去找她了——也许我今生都没法拥有;我咽下的应该是永远的苦汁。

原来我从生下来,一个可怕的命运就被先自规定了。

这就是我在那个夜晚得出的一个结论。

我想这可能是我们告别前的最后一面。分开之后我们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音讯隔绝。这当然是人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可是它真的就要发生了。显而易见,这不是因为我的胆怯。

我必须离开了,而且要赶快——起因是有个极其可怕的消息迫近了,它关系到我和我们一家的生死存亡。爸爸妈妈做出了一个共同的决定,就是让我快快逃开……

在做出这个痛苦的决定之后,我还没有想过自己将怎样活下去。我大概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已经经历了死亡和再生……所以,我今天才有勇气站在这儿和她告别。

她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我最终还是让她一句句听下去、让她明白。她把脸庞贴在我的左胸那儿——这样她可以离一颗心更近一些。可是我一动不动。

“……”

“菲菲!”

“你告诉我:你一定会尽快回来,一定会——因为谁也不能把你掳走,就是旱魃也不能……”

看着这双火热的、鹿一样的眼睛,我无言以对——世上的确有一种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可以把我推向深渊——它比旱魃更可怕。我心中的自尊和苦难、恐惧和复仇、感激与责任……各种各样费解的东西全掺在了一块儿。这就是一个儿子长大之后所必要感受的一切。我真害怕,我感到羞愧,也对不起你——我这样想着,但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那双鹿眼一直看着我,最后说:“我不明白你,我真的不明白你了。”

我仍然没有吱声。

她又说:“那个人,我是说你走了以后,他还要欺负我……”

我看着天边的流云。

菲菲流下了眼泪。她抓住我的肩头,使劲扭着,像要把我的肩头扯破。我抓住了她的两只手,直到她喊痛——我的手凝聚了多么大的力量……我说:

“菲菲,再过不久我就要走了,走之前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因为这太危险了——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你明白吗?”

她看着我。

“那些人已经发誓了:只要发现我们在一起,就打死我的父亲。海边那个夜晚只是第一次,那是给我一个警告……”

“啊,天哪,天哪!我们怎么办哪……”

我有一个可怕的念头,但害怕说出。显而易见,只有父亲离开人世的那一天,才是我们携手逃离之日。但我不能说,不能说……我咬着牙关,最后告诉她:

“我要到南山,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反正我会走很远,走到他们看不见『摸』不着的一个地方。等我安顿下来,不,等到那一天,我才能回来领你……”

“哪一天?”

“……”

“你说啊!”

我浑身发冷。可我还是不能说出“父亲不在人世的那一天”——不敢说出那几个字。

“你不会忘记你今天说过的话吗?”

当然不能忘记。我想忘记也忘记不了。

我们分手了。

我与一双鹿眼分手的同时,也与亲爱的平原分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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