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邻》
一
他们终于回来了……令人惊讶的是,老骆夫『妇』竟转眼间变成了两位老人:满头白发,身体佝偻,一双眼睛僵僵的。两人也不再注意穿着,衣衫上满是脏土和破损,好像刚刚『摸』爬滚打了一场。他们不言不语,低头苦做以抵御难言的哀痛。他们见我走近了就停下手里的活儿,却不开口说话……为了不刺伤他们,我在交谈中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绕开一些字眼。他们似乎对我的到来早已知晓,没有询问一句。这使我想到了一个宿命般的可怕推测:冥冥中有一股力量推拥了我一下,让我赶回来为这个小果园的一个孩子送行……
老骆见达子嫂回了泥屋,就压低声音说:“宁家兄弟!你知道这些天我们哪里去了?我是追人去了……你达子嫂跑了,她发疯一样往西崖头那儿跑,我一步不舍地追她。最后她站在那个崖头上了,回头一步就得跌进海里去。她回身看着我喊:俺这就跟了孩子去了,我对不起你了老骆,不能陪着你走完下一程了。我听了哇哇大哭,一辈子也没这么哭过啊!我叫她,哀求她,说老婆子咱可不能走这条路啊,咱怎么着也得咬住牙关活下去啊——你要跳下去,我就得在后面跟上,你就长了这么狠的心?我叫着劝着往前挪蹭,最后一把拉住了她,再也没敢松手。这些天我不离一步,她走哪儿我跟哪儿……”
我知道他说的是西边那个海蚀崖,崖头离开海面有几丈深,人从那儿纵身一跃绝无生还的希望……
“你达子嫂痴了一样走,一直走回娘家的村子,她娘家早没人了。我们在平原上没有一个亲戚……她不知该上哪儿去。我就牵着她一路走一路说,好不容易才把她领回来……”老骆紧咬嘴唇,泪水在眶里打旋,“我说老婆子啊,咱们俩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在这人世间咱俩还得过下去,谁也不准扔下谁——咱俩这会儿就要说好!你听见没?听见了就点点头——你只要答应了我,这辈子就不能变!咱俩谁也不能做个没良心的人……就这么着,我把她领回了园子!”
我听着,心里一阵揪疼。那是可以想象的一个辛酸场景。我默默地走向小泥屋,老骆跟上来。
我进门时,达子嫂正伏在炕上抚弄一件小衣服。这显然是骆明小时候穿过的。它是半新的,红缎子做成,上面还镶着花边。她把小衣服取在手里,抖动两下,又用下颌把它压在胸前。
“宁子兄弟,你看……”她的泪水哗哗流下来。老骆伸手去拍打她,她把身子转向了一边。
老骆哀求说:“放了吧放了吧……”
达子嫂转向我:“这是最好的缎子做成的。这可不是穷人家的布料啊!宁子兄弟,宁子兄弟!报应啊……”
“报应”两个字让人心上一悸,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我又想起第一次看到骆明的样子:他从那条小路上奔跑过来,太阳照亮的那张脸庞红红的——我特别难忘的是那双又大又亮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他稍一停留就挨近了我,仿佛我们是一对相熟了许久的朋友。我把他抱在了怀里,一股尚未褪净的浓烈的『奶』香味儿扑进了鼻孔。
我记得,那一天孩子身上穿的,好像就是这件红『色』的缎子衣服。
达子嫂擦着眼睛:“这是你家的……是你家的啊……”
老骆狠狠地看了妻子一眼。
“要不我说这是报应啊……宁家兄弟啊……”
我简直有点糊涂了。我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显然是被极度的哀伤折磨得语无伦次。
“人啊,要知恩图报,大兄弟,我和你老骆哥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是,你把自己祖传的老屋都给了我们啊!这是怎样的大恩大德啊,我们都一直记在心里……”
二
我这一次听明白了——是啊,十几年前的那一幕如在眼前……
那一天我抱着骆明,他浑身的『奶』香味儿至今还十分清晰!那会儿我有些激动,在心里说:“孩子啊,我就在这里长大,你让我想起了自己……”我就像抱住了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昨天一样——多么神奇啊,他也在小果园里奔跑,也踏着同一条沙土小路来去——不久之后他还将踏着这条小路走向园艺场子弟小学……
仅仅是这两张完全吻合的画面就让我感慨不已。
那次离开之前,我想起了一个要紧的事情,要把夜间作出的决定告诉他们:把我们家的这座小茅屋交给他们——我马上要启程离开了,今后也不可能回来居住了,连同屋里几十年里积起的杂七杂八的东西,都送给他们吧,他们会用得上的。我夜里想了许多,我想的是,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得到我们这座被泪水浸透的茅屋。在此,我把它作为一件微薄而又沉重的礼物,送给我们惟一的邻居。
我把小茅屋的钥匙交给老骆时,他慌了,因为他完全没有准备。
当时他正在院子里劈木头,听明白了我的意思,马上啊叫起来,像接到一个烧红的铁块一样松开手。我捡起钥匙,再次塞给他。他捧钥匙的手抖着,回头大嚷:“孩子他娘,孩子他娘!”
没有人应声,他就跑回屋里去了。
我因为急着赶路,再加上不愿推来挣去的,就趁这段时间走出了院子。
后面的呼喊我没有听清,我只想早些上路……一路上我都在想,我做了一件最好的事情,把茅屋送给了一对好人。这座茅屋也许不值多少钱,可它毕竟是我们全家惟一的避难之所啊。我仿佛看到了那个筑屋的老人,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含笑赞同……睡在这座屋子里就会一次次梦见这位老人,奇怪的是我们从未谋面,可是老人的音容笑貌那么清晰。我梦中还看到外祖母牵上我的手,把我交到老人的手里,说:“你快看看吧,这是咱府上的下一代,就这一个男孩……”
我知道,交出了这座茅屋,似乎也就卸下了心头的一块沉重——那是天底下最沉最沉的,压迫我一生一世的……在这座茅屋里,先是那位老人,接着是外祖母、父亲和母亲——他们前前后后都离开了,今天,我也告别了它。我远远地往回瞥一眼,什么都看不见——不,我看见了那棵高高的李子树。它太高太大了。我最后向它投去了深深的、难忘的一瞥……
是的,没有人比老骆一家人更该得到这座茅屋了。在那些最可怕的日子里,老骆作为园艺场里的护园人,曾给予我们一家最珍贵的援助和庇护。特别是剩下母亲一个人的时候,达子嫂就常常守在老人身边。这一家人不仅仅是我们的邻居,而直接就是我们的亲人。
往事如在眼前。十几年一晃而过。而今,骆明身上的『奶』香味儿似乎还没有消散,他却再也没有了……
老骆擦着眼睛:“也许是天意,真哩。你走后不久,那座茅屋就塌了一角,我想把它修好,可是墙基又裂开了一道缝。雨季快要来了,我怕大雨一冲就……”
达子嫂抹着眼泪:“那时你老骆大哥商量我把它拆掉吧、拆掉吧。我想如果塌下来还不如拆掉呢,就同意了。宁子兄弟,我不知道你以后还要一次次回来,早知道这样,我们千方百计也要把它修好,把屋里的家什留着,等着你回来住啊。这是你们的屋子啊。我们对不起你啊,我们有罪过啊。宁子兄弟,我们有罪过呀,这是遭了报应啊。”
他们的话真让人不忍再听。我不得不强调说:“那个茅屋随便你们怎么处置我都愿意,因为它给了你们,当年把钥匙交了,这座茅屋也就属于你们了。我从没后悔过……我不过是偶尔路过这儿,不过是回来看看……”
老骆望着远处。孩子那件小衣服在他手里攥成了一团。
“老宁兄弟呀,你不知道,我们孩儿懂事了,俺就跟他讲你、讲你们一家哩。俺让他记住谁是咱家的恩人——咱家的恩人咱一辈子也不能忘啊:人家把一座屋都给了咱……”达子嫂还是不离这个话题。
我真不知说什么才好。这可不是倾听一对老人自责的时候啊。
“可那是一座屋啊。是你们全家留下来的家产哪,锅碗瓢盆,什么东西我们都收拾来家了。大恩大德啊……”
老骆在一旁不住地点头:“老宁兄弟,我们跟孩子真的说过这些。咱一辈子也不能忘记你家。打听一下吧,世上有谁能把自己的家产白白送给邻居?恐怕一个也没有,一个也没有。”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往事一幕幕从脑海里闪过。
三
那时候他是一个瘦瘦的青年,是园艺场新派来的护园人。他只穿了一条短裤,『露』着上身。妈妈问:“你多大了?”“十七。”妈妈说:“来,坐下吃饭。”他就坐下来吃饭。
那一天妈妈做了豆角,豆角里还放了一点蘑菇。年轻的老骆好像饿坏了,端起一碗就往嘴里扒。妈妈说:“慢些,慢些吃。”老骆鼻尖上挂了汗珠,很勉强地放慢了吞咽的速度,但最后还是很快吃下了一大碗。吃饭时我端量过,他瘦瘦的胸脯长得与我不一样,上边一点有些前凸。
妈妈说那叫“鸡胸”。
从此我在园子里有了一个伙伴。我跟他玩,爬树,逮鸟。到了夜晚我们就点起一堆火捕蝉。老骆有时很严肃地抹着腰——这才使我想起他是来接管小果园的。他指着自己凸起的胸部告诉我:有这样的胸脯力气才最大。我有点怀疑。后来他憋住一口气,发出“嗯”的一声,凸起的胸部下面一点深深地凹进去。那个凹窝大约有拳头大。他指着那个凹窝说:“来,打一拳。”我不敢。“打一拳。”我照准那个凹窝轻轻捣了一下——我觉得拳头像砸在石头上似的。老骆笑了。
他教我打拳。不过很久之后我连一点长进都没有……
由于小果园已成为园艺场的一部分,所以不久就给护园人搭起了一座泥屋,它尽管也不大,但还是比我们的茅屋要结实和阔气多了:泥屋的门板是厚厚的槐木做成的,要用力才能把它推开,发出吱扭扭的声音。老骆就是这泥屋的主人了。他让我和他一块儿把泥屋收拾干净。泥屋分两间,里间盘了一铺很大的土炕。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搞这么大一铺土炕。他说以后可能不止睡他一个。
夜里他执意留我睡在炕上,我问妈妈,妈妈未置可否。外祖母说他孤独得慌,你就在那儿睡吧。
我和老骆一块儿睡在了大炕上。炕上铺了草荐子,我们晚上不盖东西也不冷。老骆脱得赤身『裸』体,舒展着身子。夜里有时我要起来解溲,一睁眼见老骆没睡,就蹲在炕角上。老骆在大炕上走来走去,用手捏捏我,嘿嘿笑。我问:“骆哥,你不准备睡觉了?”“睡觉有什么意思?没意思。”
我记得那天他躺在炕上滚动着,咿咿呀呀地唱歌,不知疲倦地抚『摸』自己的身体。后来他又不停地捏起我来。我烦了,一脚蹬在他脸上。他就恼了,长时间没有理我。
这一夜过得真难。老骆一点儿也不瞌睡,下半夜还讲起了鬼怪故事,吓得我蒙住了头。老骆说:“什么鬼我都不怕,我还常常爬到屋顶上去找鬼哩。有一天还真找到一个鬼——它来偷苹果,我就逮住它,嗯的一下把它弄倒了——”他说得蛮认真,我以为是真的,问:“后来呢?”“后来,后来就那样了……”老骆朝我眨眨眼……黎明时分我睡着了。醒来时我发现老骆蜷在土炕的一角,也睡着了。
太阳还没有升起,我就悄悄地离开了。
几年过去,小泥屋才有了达子嫂。我怎么也弄不明白的是,达子嫂怎么敢和他住在泥屋里?除了我,再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泥屋里的秘密:他不睡觉,还讲吓人的故事……她跟他白天晚上都住在一起,没有害怕,还有掩藏不住的愉快。她在泥屋里进进出出,用红『色』布条系着裤子,身上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那香味多少有点儿诱人。
达子嫂用心打扮这个小窝,就像打扮自己。她穿着花衣服,辫子乌油油地从后背垂下。她脸『色』很红,像花的颜『色』,一跟人说话就捏弄辫梢,只说上三两句,老骆就会背着枪赶过来。他总在她身边转悠。
我常看见老骆背着枪走来走去,总是兴冲冲的。有时小泥屋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门紧紧关着——往日屋里一有响动我都能听见,因为小泥屋在那棵大李子树的东边,我们的茅屋在大李子树的南边。当年搭泥屋的人跟妈妈商量,说挨近一点儿吧,相互也好有个照应……那个紧紧关闭的门对我充满了诱『惑』,我总想知道他们在屋内做什么。
有一天我对妈妈说:“多么怪啊,达子嫂,还有泥屋里,他们那儿到处都香香的。”妈妈笑了,说:“孩子,这就是‘芳邻’啊!”
有一天,刚结婚不久的达子嫂在一棵杏树下除草,然后又用铁锹翻土。她在翻一道深沟,这是春天施肥浇水用的。那会儿我看得出神,没有察觉老骆走过来。他把又沉又粗的大手在我脖子那儿砍了一下说:“你这小子,看够了吧?”他哧哧笑,指着满脸羞红的达子嫂对我说:“我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她最听我的话,不信你问问她。”
达子嫂不服气地撇着嘴。我发现达子嫂的眼睛真美。她的眼很大,大约有小酒盅那么大。这大眼睛不看老骆也不看我,只盯着泥土。她做活的时候脸上就有小汗粒生出来。她的头发乌黑乌黑,这乌黑的头发与细白的皮肤相互映衬。老骆说:“高兴了我就打她,爱怎么打就怎么打。我打她也不恼,你问问她。”达子嫂红着脸:“看说了些什么呀。”老骆笑了,走过去,把达子嫂的辫子攥起来,使她没法儿做活。他把辫子缠在自己的胳膊上,说:“你看看,她也不恼。”
达子嫂真的没怎么反抗,只是不得不把头仰起来——这样就不会被扯得痛了。老骆就用力地往怀里拽,她的头就仰靠在男人胡子拉碴的下巴上了。达子嫂的嘴张着,『露』出了雪白的牙齿。老骆低头亲了亲她。
我想走开,可我的腿像钉在地上,一动不动。谢天谢地,他们总算分开了。
我们家里有了好吃的东西,都要叫老骆和达子嫂来。老骆不怎么来,达子嫂倒是有空就到我们茅屋里。她帮外祖母洗衣服,帮妈妈做活,有时还和我玩一会儿。我们屋里也全是她的香气了。有个“芳邻”多好啊!外祖母剥玉米粒,有时要剥到很晚,达子嫂就陪外祖母做到深夜,直到老骆在后面砰砰拍窗子才起身离去。
有一天她小声对母亲说:“你知道吗?场里让老骆监视你们一家哪,每周都让他回去报告……”
妈妈没有吭声。外祖母咕哝了一句什么。
“老骆是个好人,他回去净说你们好话……”
妈妈说:“我知道……我把他当成了自家孩子。”
《背叛》
一
漆黑的夜『色』中,我和外祖母都听到了有人轻轻拍门。门开了,进来的是老骆,他神『色』慌张,一进门就告诉母亲:事情吃紧了,你们该有个准备,说完又匆匆走开。
妈妈和外祖母一阵合计。
我问妈妈怎么了?妈妈说事情吃紧了。我去问老骆怎么吃紧了?老骆说那个家伙把你们告发了,也许不久就要来人搜你们的小屋。我知道那个家伙就是刚到这儿的另一个护园人,这人坏极了。我问搜什么?老骆问:你们家没有值钱的东西吗?我说当然有啦。“有什么?”他尖尖的眼睛盯住我。我说:“我们有一把雕了花的洗衣槌。”老骆咽了一口:“还有什么?”“还有硬木柄的拂尘。”“噢,再呢?”我说都是些小东西……老骆说快藏了吧,事情吃紧了……
后来妈妈和外祖母争执了半天,让我去把老骆叫来。
那时已是夜深人静,老骆赶来,进门就说:“要做快做,那个家伙回场部去了。他也许天一亮就领人来。”
外祖母在一个破柜里翻找,找出了好几块闪闪发亮的布料。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些绸缎。妈妈告诉这是外祖父留下来的,我们一直不舍得用。怎么办?老骆出了个主意,让我们把腌咸菜用的瓷坛刷净擦干,把这些布料塞到里边。老骆用手推车推着坛子,外祖母、我、妈妈,一块儿来到一棵大槐树下。大槐树离我们茅屋正好有二十步远。这是老骆丈量好了的。他说:“记住,正西二十步,第一棵槐树。”然后就动手挖。他挖得很深很深,瓷坛埋在了下面。
后来外祖母又从角落里找出了很多古书古画。怎么办?它们太多了,放在哪儿好?妈妈也没有办法。老骆四处看了看,在茅屋前边的小草棚里发现了为外祖母准备的一副寿材——这儿的人有个习惯,到了老年都要提前准备棺木。老骆说:“他们想不到的。”说着就把寿材打开,把那些古书古画,还有一些值钱的小玩艺儿统统塞到了里面,然后重新把寿材盖好。为了更稳妥,老骆又出主意:用细箩盛了土末在寿材上晃动了两下。这样一层细细的薄土就把寿材蒙住了,看上去像很久没人动过似的。
妈妈叮嘱我:“好孩子,不要跟别人讲,什么时候也不要讲——明白了吧?”
我当然明白。接着我们又在屋角用陶缸埋了一点儿零零散散的东西。在我眼里它们都不值得藏,可老骆坚持要把它们藏好。
许多天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
妈妈有一天问达子嫂,达子嫂说:“我们家老骆说一定要藏好,那些搜家的要用钢钎往地下捅呢,捅很深很深。他们的钢钎捅不到也就不碍事了……”妈妈说:“亏了遇上老骆这个好邻居,要不是他提早送个信来,事情非糟不可。”
从此我们夜晚就睡不好了,老觉得四周有背枪的人走来走去。“事情吃紧了,吃紧了。”我总听到老骆这样咕哝,觉得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大难临头。
第二天,母亲正给父亲熬一种汤『药』,突然一帮人拥进来了。他们真是进门搜家的,带了铁锨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进门后没有解释什么就开始翻找。外祖母、全家人,没有一个敢去阻止他们。全家人都坐在院里被指定的一个地方,一动不能动。我眼看着他们把编好的蝈蝈笼从木柱上摘下,扔在地上踩碎,把外祖母和妈妈的花盆也摔烂了——里面的花刚刚开放。我的小画书、裤子,那个不舍得穿的小制服上衣,都被他们抛在院子里。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给翻找了一遍,并没有翻到他们需要的东西。柜子上有一支水烟袋——当时我们怎么那么粗心大意,就没有想到收起来。有个人把它取到手里试着吸了几下,然后就揣到兜里。园子里三个背枪的人都参与了行动。但我发现老骆做得慢慢腾腾,他大概不得不这样随上做。一会儿我看见有人到草棚里去了,心立刻咚咚跳起来。我瞥一眼母亲,发现母亲不动声『色』。外祖母只是抄着手望着。他们在草棚里面翻找,后来用枪托捣了捣那口黑『色』的寿材。
外祖母终于坐不住了,爬起来说:“这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老东西,知道是你的小屋。”
他们用铁钎敲敲那个寿材,又伏下身把耳朵贴上去听。
我真害怕。
一个人说:“去他娘的,撬开。”
我的两耳一响,然后什么也听不见了。接上咣当咣当,他们开始撬了……当然很容易就打开了。
老骆像木头一样立在一边。我看见外祖母扑上去又被揪开。寿材里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被抱出来,扔了一地。
有一个人抹着腰哈哈大笑。在这疯狂的笑声里,父亲突然也笑了起来——这是我看到父亲惟一的一次笑容。
我至今记得那个夜晚的雷声。好像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响的炸雷。大雨哗哗浇泼……我们一家人就坐在院里淋雨,老骆背着枪站在旁边。
我们不能回屋睡觉。门被封了,因为从寿材里搜出了东西……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父亲牙齿咯咯的抖动声。他是冻的还是故意咬响自己的牙齿,我弄不清。反正我在闪电里见他浑身被雨水洗得通亮,两眼一会儿闭上一会儿睁开。当他睁开时,那种光亮简直可以『逼』退电光。母亲就在他的一边,手搭在他的膝盖上。母亲的嘴使劲闭着,雨水从她头上流下来,又从鼻子两侧流进嘴里,一会儿就要吐一口。她把一件衣服披在了外祖母身上。我坐在外祖母旁边,尽可能给她遮挡风雨。那雷啊,那么响,那么响。咔嚓嚓的声音准是击中了什么。我想第二天我们也许会看到夜里有雷把哪棵树木打折了。这雷啊,最好把那些狠心的人打个粉碎。我们做了什么?我们无非把自己的东西藏了起来——它是我们自己的东西……
半夜,其他人都走开了,跟前只有老骆一个人了。老骆指了指草棚子。母亲领会了他的意思,就扶着父亲和外祖母进去了。
我们实在是太困了,一进草棚就呼呼睡去。
二
那一天我梦见全家人都被一个绳索拴了,像风筝一样被风吹到了天空。我被拴在最末一个,而爸爸是被拴在最前面的一个。我想当这风停息了时我们就会落到地上。我们迎着风飞翔得很远很远,幸亏有人在下边扯着线。我觉得飞到了大海的上空,低头一看到处都是浑浊的浪涌。
醒来时天还没亮,但我知道已经离天亮不远。老骆又推醒母亲和外祖母,他让我们趁天不亮再回到院子里去。这时候雷停了,雨也停了。院子变成了稀泥浆。我和母亲把父亲扶起,费力地把他扶出来。我们一家四口又坐到了院子当心。老骆就在草棚子里背着枪。天一点点亮了。远处传来了唱歌的声音,这歌声真让人害怕。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坐好!老实!”老骆突然恶狠狠地喊起来,他是喊给另一些人听的。
有人进来了,他们问:“还老实吧?”老骆说:“老实。”“他们没有撒『尿』吗?”老骆说:“没有。”问话的哈哈大笑。
他们让父亲和母亲抬上那个沉重的寿材,让我们一家人摇摇晃晃离开茅屋。母亲屏住气才和父亲把寿材抬起来,它实在太沉了。我看见他们摇晃了几步就不得不放下。有人用皮带抽打寿材,发出了嗡嗡声。我知道再有不久他们就要用皮带抽打父亲和母亲了。外祖母按住了我的嘴,她怕我一开口招来更大的不幸。就这样我们走得很慢很慢,费了很长时间才走出这片小果园。有人说这样走太费劲了,就唤来两个背枪的人,让他们接替父亲和母亲——但父亲母亲并不轻松,因为他们还要抬起从寿材里翻出的那些东西。父亲一声呻『吟』也没有。
走啊走啊,我们又被拉到镇上去了。
那儿是人的海洋。一个土台子上站了更多背枪的人,接着各种各样的喊声、骂声、歌声都响起来。我恍若看到了无边的黄『色』鲜花,这些鲜花开成了一片,它们又招引了无数的蜜蜂,嗡嗡地响。阳光把鲜花照得一片灿烂,又让其流动起来,像浓浓的血一样在广场上流动,发出了刺鼻的腥味。这些黄花不停地歌唱,懒洋洋的歌声让我全身抖动。寿材被咣当一声摔在土台子中央。接着歌声又响起来,伴着四处的呐喊。枪托咚咚捣着寿材。母亲和父亲被扶到了寿材上。接着他们抬来的那一捆东西被绳索拉在了半空,在阳光下闪出花花绿绿的颜『色』。最后外祖母和我也给牵到了寿材旁边。我觉得我们这一家人在太阳下显得这么丑陋孤单……“有谁来救救我们?”这是我当时想到的惟一一句话。
我依偎在外祖母身边,她骨节粗大的手把我的手握起来……
那天老骆也在台侧站着,背着枪。
三
因为老骆夫『妇』一遍遍说到“全部家产”,我就想起了许多年前埋在地下的东西,接着脱口而出:“正西二十步,第一棵槐树……”
老骆和达子嫂慌得一下站起。我有些惊讶。
“没有啦,没有啦……”两口子慌忙摆手。
我没有听清,也站了起来,看着他们。
老骆和达子嫂涕泪交流。他们咕哝了什么我还是听不清。
老骆跌坐在地上,达子嫂仰脸看我。
老骆拍着腿:“兄弟,那些年你老不回来,俺担心它们烂掉,就把它挖出来了。你看见刚才那件小衣服了吧?那就是缎子做的呀,你就没看见吗?”
达子嫂又哭了。我这才明白过来,说:“你们做得对,就该这样。因为我并不需要它,我只是突然想起来……”
老骆又说起了茅屋角落里埋的东西,搓着手:
“俺把它们都挖出来了。如今什么也没哩,这里什么东西也没哩……罪过啊,老宁兄弟,我们该遭个报应啊……”
我再也听不下去。这种过分的愧疚甚至让我厌烦。因为让我不解的是,眼前的人并没有做错什么,可他们却在不停地自责……那些可怕的日子如果能够全部忘掉该多好,可惜我们都做不到。
达子嫂哭成了泪人,快要支撑不住了。老骆站起,却没有扶她一把,而是迎着我往前一步,那张脸都快要碰到我了。他这样僵了一瞬,突然抱住了自己的头,嚷叫:
“老宁兄弟,俺说了吧,说了吧,它像石头一样压俺,压了这些年,还是说了吧……”
我不知所措了。他要说什么?
“我要告诉你啊兄弟——我们不敢把它再埋在心里了,那样我们不被压死,也会遭个更大的报应哩。”
达子嫂跳起来捂他的嘴巴,被他一把推个趔趄:“老宁兄弟,你这回恨我们也好,不恨我们也罢,反正俺已经遭了报应,就是这样……你知道我们只有这一个孩子。这不是报应是什么?冤有头债有主啊……前些年搜家记得不?你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吧,就是我把你们家告发了——是我告诉他们,那寿材里面藏了东西!我先是给你们出了主意、帮你们埋下东西,背后又去告发——我告发了棺材里面的东西,隐瞒了屋角上埋的东西、大槐树下埋的东西。我那是看上了它们,故意没讲哩……”
达子嫂捂着脸,在男人的诉说中浑身打抖。
“我想得远哩,知道以后这些财物也落不到别人手里——我那是给自己留了一手哩。后来不出所料,你们经不起折腾,死的死逃的逃,这笔财物也就真的落到了我手里。那时候啊,我觉得俺是天底下最有心眼的人了。可就是想不到上天有眼,也想不到你还会回来——你还记得那一天,离开家的那个晚上?你那会儿才十几岁,在这儿待不住哩,要进南山寻个人家找个活路……你妈那个哭。我扯着手把你送到西南角的大桃树底下,等人来把你领走……”
天一下变得冰冷『逼』人。我听着,咬紧牙关。
“那天晚上山里人把你领走了——我心想这对你可是凶多吉少,这场流浪哩,还不知哪年哪月才是个头。我想这个茅屋必定断了后人……想不到你不光没死在山里,还长成了高高大大一条汉子,回来了。夜里我们吓得睡不着,琢磨怎么办。我怕你离开前会问槐树底下的东西、屋角下埋的东西。谢天谢地呀,你一字未提那些东西——要知道你妈妈生前是顾不得说这些了,她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土里了……让人想不到的是,你临走把整整一座茅屋也送给了我们。那时候俺才知道什么叫难过、什么叫丧下良心的滋味儿。可这又没法说。俺拿着你交给的钥匙,没脸抬头。俺那会儿真想给你跪下……天地良心哪!日头月亮升了又落,俺只觉得天上有眼在看着。俺说不定哪一天就会遭天谴,遭个报应——你看这一天真的来了,真的应验了……老宁兄弟,看看吧,孩子死了,俺两口活着再没意思……”
我只是站在那儿。不知是要找一支香烟还是怎么,两手在身上『乱』『摸』起来。最后我的手搭到了老骆夫『妇』肩上。我想拥紧他们,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像自语又像说给他们听:
“没有什么,就当它从来也没有发生好了……那是……过去的事情……”
《筑爱巢》
一
肖潇告诉我,老骆夫『妇』从根上否定廖若的病与骆明的死有关,还说那是这孩子自己的事——我觉得这有点不近情理,因为事情的前因后果非常明显。两人这会儿给人的感觉不仅是冷漠,而且还有其他,有一种厌恶感。我问:“那他们说廖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说那是遗传,说父母都有那样的病根儿——他们一家人都不正常……”
我满心惊异,当然不能苟同,但没有问下去。
“他们说正经人哪有这样的,这两口子脑子有病……说这地方都知道姓廖的那家古怪,正经人都不愿和他们来往,怕招事……”
为什么与廖家来往就会“招事”?我忍不住问:“廖萦卫夫『妇』怎么了?他们真的有什么不正常吗?”
肖潇对我的询问没有一点惊讶,只说:“他们都是非常好的人,非常善良,可以做非常好的朋友——你只要与他们接触就会知道的,不是吗?”
我未置可否。我想村里人都这样议论,肯定会有些缘故的……
她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一个人不被别人议论是不可能的。他们和当地人不一样,相互之间来往不多,沟通起来比较困难。他们平时闲下来会弹弹琴,晚饭后还会手扯手出门散步——这就惹得当地人嘲笑。人们收工回来,只要一听到他们家响起琴声,就说:人家又敲打那块破锅底了!再不就说:听听吧,人家又开始砸巴了……”
我可以想象出那是怎样的情形——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人,他们在一个地方生活得再久也无法融入当地人的生活,永远都是外乡人。
肖潇望着窗外:“我的这两个好朋友啊,真的是非常好的人,只可惜他们只按照书本去生活。妍子太漂亮了,这在今天甚至也成了一个问题,用当地人的话说就是‘太出眼了’;就连学校里的同事也觉得他们两人太招眼了,又可笑又呆。园艺场和周围村子里的人说他们:‘散步?『毛』病!那是老驴不拉车,闲得蹄子发痒!’他们好几年前就买了钢琴,最新的电器产品一定会买。后来孩子『迷』上了游戏,一天到晚趴在那儿,这才让他们担心——他们是追赶时髦的那种人,这有点可惜。不过他们真的可爱,我们在一起无话不谈……妍子不打扮已经太招眼了,可她偏偏最喜欢打扮,穿当地人没见过的衣服——这式样城里也很少见。前几年她所在的学校去了一个代课老师,是当地村头的孩子,结果惹出了很大的『乱』子……村头父子都是流氓。那一段时间廖萦卫和妍子被他们折腾得好惨,好在这事儿已经过去了。有人污蔑起别人嘴巴多厉害啊,偏见是非常可怕的,嫉妒和歧视是非常可怕的……”
我听着,似乎能明白一点。我大致知道他们遇到的是怎样一种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
肖潇摇摇头:“廖若太敏感,这样的孩子在今天这个环境中很容易受到刺激。”
我从她的话中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廖若的『性』格以及他的病,仍然与家庭有关——一类人与一个世界总是构成了一种关系,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天生就是不幸的。我们生存在一个极其野蛮的环境里,它不容许我们有一点点苍白纤细,更不允许脆弱。
二
从林泉回来,无论是廖萦卫夫『妇』还是我,都对那个地方不再寄托什么希望了。廖若的病情仍然令人焦灼,廖萦卫和妍子眼瞅着孩子日渐消瘦,却没有一点办法。廖若进食越来越困难,对吃饭完全失去了兴趣。
这天我进门后发现廖若伏在窗前,神情十分专注。妍子小声告诉:足足有两个多小时了,他一直趴在窗台上看着。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远处是一片苹果树,苹果树一侧是灌木丛,再远处是田野……也许他要急着到外面去,也许是盼望昔日的伙伴出现。我想到那一天,那个胡『乱』喊叫的疯子就从灌木丛中蹿出……我想把他从窗前引开,可他眼睛都不转过来一下。这样又待了一会儿,他离开窗子,像个木头人一样挪动着,一直走进了爸爸妈妈的房间。他倚在书架旁,盯着一个地方。妍子对在我耳旁说:“他一直在找游戏机和录像机。他还想……”廖若捡起一本反扣在那儿的书,里面掉出了一些焦干的花瓣。这些花压得很平整。廖萦卫放好书,看看妍子。廖若咕哝了几句什么,谁也没法听清。他显然变得厌烦起来,在双人床上翻找什么,直到在床头柜上寻到了一瓶痱子粉,嗅一下,打个喷嚏。一边有个小巧的手电筒,他取到手里看了看,又放在原处……最后廖若还是踱到了窗前,伏在那儿出神。
廖萦卫和妍子想弄明白那儿究竟有什么在吸引孩子。过了一会儿,妍子突然有点慌张,扯了一下廖若,想把孩子掩到身后。我仔细看了看窗外,这才发现外面杨树下有一个人,他正往楼上张望——“包学忠,廖若的同学……”廖萦卫在我耳边小心翼翼地告诉。
廖若还想伏到窗前,妍子就细声细气地哄他。窗外,树木在风中剧烈地摇动起来,廖若哭了。他不顾一切地喊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一个突然狂躁起来的廖若让人不知所措。妍子拍打着他,呵气似的说话,咕咕哝哝,竟奇迹一般让他安静下来。她搂住孩子的肩膀,一下下揩拭他的后脑那儿,然后发出“哎哎”的声音,取过了一本书。她开始为他朗读。
一阵温软动人的声音像溪水一样流淌,我发现自己,还有廖萦卫和孩子,一时都被这声音吸引了。后来是廖萦卫扯了我一下,我们俩才蹑手蹑脚去了另一个房间。隔壁依然传来那温软的声音,像潺潺的溪水……廖萦卫凝神谛听,简直忘记了身边还有别人。这样许久他才把脸转向我,抱歉地笑笑。“你听,廖若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安静下来了。这时候只有她才能让他这样。妍子真行……”廖萦卫摘下眼镜擦拭,把脸转向一边。
一直到夜『色』深下来,廖若再没有呼叫一声。隔壁偶尔传来“啊,啊孩子,啊……”的声音,好听极了。廖萦卫倦了,两手抱颈仰着,眼睛睁睁闭闭。我想离去,可是几次都没有走成——他一次次发出叹息,想要说点什么。这个夜晚,他希望有人陪伴,希望说点什么。短短的几天里,我们的友谊显然加深了许多,几乎成了一对无话不谈的朋友。我听到了零零散散的回忆,关于两个人的恋爱、生子,还有来这个平原以后所有的欢欣和不幸。面对他,我的心中常常有一种感激和愧疚——为什么愧疚,我却一时难以说清……
隔壁,还是妻子那徐缓动人的声音。廖萦卫的眼睛湿润了。
许久前,还是做学生的时候,就是这声音把我紧紧地攫住。真是奇怪,这声音可以是透亮的冰晶般脆响叮咚,又像羽絮一样绵软柔和,它一层层将人围裹和缠绕。我第一次听到这声音就像着了魔一样。两个人结识得太晚了,我发现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我比你低一个年级,再有几个月你就要毕业了。时间如此紧迫,那真是应了一个说法:擦肩而过。总得想个办法啊:究竟用什么办法逮住你这个即将溜走的百灵?
你让我还没开口说话就要脸红,偌大个校园里都听不到我的声音。我在一个角落里,在自我的世界中倾听自己的声音。我是个懂得收敛的、和气一团的小小野心家。我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有了如此可怕的谋划。我现在想做一个快枪手,因为靶子已经有了。
我还是一个好学生,看上去循规蹈矩,认认真真,一切方面都不够奢侈,而且说话办事实实在在,情感上毫不夸张。乍一看还以为我是一个穷乡僻壤来的孩子,实际上不是。让我产生冲动并能够维持这冲动的,需要很大的力量。那些被我从来嘲笑的、可怜巴巴夜不能寐的年轻人啊,这一回轮到你们嘲笑我了。
当时我正准备考研究生,而且决心很大;如果是现在我宁可放弃。我知道有所得必有所失。反正结果就是这样,整个后半截的功课以及其他搞得都不太好,原因不言自明。
你那天站在台上朗诵时,并不知道会带来危险,不知道正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在下面算计你呢,虽然这家伙来得晚了一步。那一天你穿了海军灰制服,微笑着,两个酒窝特别诱人;你的眼睛有点儿深陷,脑瓜黑亮而且微鼓……你记得吗?后来我问你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真的是个汉族姑娘吗?你愣愣地望了我一眼。你愣愣的样子让我不能自持。你好像也问了我什么……是的,我不怀疑,我想说的只是,你是一个汉族姑娘,可怎么长了一双异族人的眼睛?这眼睛啊,又大又亮,水汪汪的,真实却又虚幻;这眼睛可以盛得下好几个世界。它像小酒盅那么大,盛满了人生的醉酒。当时你朗诵的是一首关于青春的诗。你懂得青春,也懂得青春永驻的方法——看看吧,时光一晃就是这么多年,你如今眼看就要四十岁了,可看上去还像当年那个姑娘。那些往昔让我如何回忆……后来的坎坷都是始料不及的,是我们没有想到的;可是它们来到面前的时候,我却不曾怕过。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之中,惟有这一次是不同的。这一次是最后的一道坎儿了,请相信我吧,我的孩子的小母亲,我的至宝和永生的安慰!
我们的孩子,我们共同的、生了病的宝贝……我在心里呼唤孩子,却不愿惊动他。我让他像我一样,沉醉在甜美的声音里。廖若,这是母亲的声音啊,你好好听母亲的声音吧。我仿佛听到了孩子的喃喃絮语:妈妈,我喜欢你的歌;妈妈,我永远听你唱着节奏分明的歌。我记得你唱过的所有的歌,关于一只小羊、关于一个强盗、关于大海和老人、还有美丽的仙女……
三
还记得校园西边那条小路吗?它通向一个湖。在波光粼粼的水边,我们度过了多少时光。这样的日子不多了,因为你很快就要离开。我珍惜每一分光阴,不知疲倦地诉说……我那会儿说以后要为你买一架琴,你瞪大了眼睛。可是我却坚信我们一定会有一架琴。后来——终于到了后来,我们努力地积攒,不止一次到乐器店,去看、去抚『摸』那架蒙了一层尘土的琴。
我对你说,我们买不了它就宁可推迟些再要孩子——我们不是说过,要让自己的孩子在琴声里长大吗?你从小就向往那样的生活:拥有一架琴……你毕业分配在这么荒凉的一个地方——远离海滨小城的一所农村中学,这儿方圆几十里都听不到琴声。
这简直成了一个小小的、却是难以实现的目标。我们自己的这个小世界需要添置的东西太多了,岂止是一架琴。我们当时是怎么了。不过即便今天想起来,也仍然没有一丝后悔,没有一丝可笑的感觉。一架琴代表了许多许多,里面有我们的信念和其他。这一切都不必多说,完全不必多说。自从来到这小平原上,我们就被告知了什么。没有别的选择了,只有自己的生活,无论这种生活会带来什么。这是我们的命运,因为人和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假若我们来的不是这里,而是其他更为遥远的什么地方,那我们又将怎样呢?
大约又用了半年多时间,我们小心翼翼、像请一个神仙一样,在一片惊讶的目光里把一架琴拉到了家里……从此我们都担心那些盗贼,把小屋门上钉了一道铁梁,窗户上又搞了几道钢筋,换了好多把锁。当然啦,我们多么可笑,这儿的盗贼宁可偷走一只鸡、一把镢头,也不会来偷我们的琴。你听到有人怎么说我们吗?他们说这屋里整天砰砰叭叭敲盘子砸锅……他在腹中就领略了美妙的琴声。孩子出生了,他真的有所不同:音乐的耳朵,绘画的眼睛,超人的敏感……
我以前无从想象一个母亲怎样爱自己的孩子。你这之前看了多少书,完全按书本的指点去做——怎样锻炼、怎样从食物中摄取营养、孕育一个聪明孩子所需要的全部条件……你说他会是一个天才——你完全按照现代科学的指导,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简直有点孤注一掷了。“我吃了很多水果,看了很多漂亮的图画,听了很多音乐……我们的孩子会动了,这个厉害的小家伙,这个可怕的小魔王。”你一遍遍说着。我们多幸福,我们有了一个多么好的孩子,他会是一个天才……
看吧,我们这个稍微有了一点小『毛』病的天才,一旦重新返回他熟悉的那个世界——音乐和图画的世界,一双眸子立刻就变得闪闪有光了。
《平原岁月》
一
学校准许廖萦卫夫『妇』的假期再延长一段时间。本来在秋假期间学校更忙:学生要忙秋,教师都要分别去周围的村庄和园艺场带学生,还要在假期的后半截赶回学校备课。校方让他们集中精力给孩子看病,他们非常感激。孩子的病令他们越来越束手无策,他们现在甚至不知道该相信医生还是相信自己。
妍子不止一次对廖萦卫说,廖若比以前睡得好了,看来那种强烈的刺激正在过去——任何医生都不如时间,时间真的会医治一切啊。妍子说现在重要的是尽量不在他面前提起那一切,不让那可怕的一幕在他脑海中重演。廖萦卫极为赞同,他决心不让孩子接触过去的同学,因为他们只要凑到一块儿就会谈论骆明。他宁可让孩子待在家里,只和家人在一起……有时他和妻子为一些很小的事也要讨论不休,弄到后来这种过分的繁琐和谨慎让两个人苦笑起来。比如早晨,妍子总坚持让孩子听一段音乐再吃饭,廖萦卫却说应该先吃饭,因为书上说一个人睡了一夜,早晨起来身上缺少水分——人的一夜睡眠会消耗很多水分的。
妍子笑了:“我差点儿忘了,我们家是书本做主的。”
结果是先喝水、而后吃饭、饭后让他听一段音乐。这一切做过之后就是妍子给孩子讲故事了:那都是最好的故事,故事里面总是有蓝天、绿水、小鸟,有狡猾可爱的狐狸和受尽欺辱的小兔子。可是有一次妍子正在动情地讲叙,廖若的嘴角却『露』出了讥讽,轻轻说了一句:“可笑。”
这使妍子和廖萦卫尴尬地对视,不知如何是好……
是的,孩子比父母所预料的要成熟许多——这也是书上写到的,可惜被他们忽略了。廖若实在是长大了,他不好意思在爸爸妈妈面前穿很小的短裤;如果穿短裤也一定要穿制服短裤。有一次他正洗澡,妍子去送一点痱子粉,他赶紧用浴巾把身体遮起,脸都红了,不停地发出抗议。
长长的夜啊,没有尽头……往常的这个时刻他和妍子总是读书,可是从廖若生病以来他们就没有好好读过一本书。这个夜晚廖萦卫总算又伏到书桌前了。屋里静极了。他从台灯下抬起眼睛,把眼镜摘下,发现妻子的目光今夜那么惆怅,空『荡』『荡』的。他让她坐到身边来。
廖萦卫在读那个女诗人——他已经是多次这样凝视她扉页上的照片了。
我热爱生活中的一切事物,并且怀着一种诀别的而不是相会的、一种决裂的而不是融合的心情来爱这一切……
他踱到窗边。深蓝『色』的天幕,闪亮的星辰,一面永恒的布景。他远远眺望:人们彼此相离多么遥远——几十年,上百年;千里万里,分处不同的时空;可是心灵与心灵之间却会有一些看不见的线连结起来,会如此地亲近和相通。你悲伤或怜惜的目光,你的善良和颖慧,都让我在今夜感知和拥有……妍子和他一块儿伏到窗前,遥望这一天繁星、这无边的夜『色』……那些回忆一点点洇出,渐渐变得清晰。那些青春岁月啊,那些又简洁又繁琐的日子!她有时既怀念又怯于回想,恍惚间一次次来到了毕业前的那段日子。那时年轻人的勇敢和羞涩都积在一块儿了,一开始总是弄得人没有办法——他(她)在想什么?他(她)是这样的意思吗?真让人猜测,真是烦人哪;真的,非常烦人。如果能减掉这些繁琐倒也好了,可惜不能;就因为太爱了,急于相诉,却又总是欲速则不达!那些日子啊,她(他)在心里一次次责备对方了:“你这个满是心眼的家伙!”
在妍子眼里,他是一个非常拗气的、心机藏在文绉绉的外表下的小伙子,整个人黑黝黝的:本来就黑,再加上被太阳晒过。他喜欢日光浴,喜欢游泳后水淋淋地躺在沙滩上。在她毕业前这段有限的时间里,他直截了当地手捧一本书来找她了。这个家伙多么急切。刚开始她有一点反感,因为她本来就常存警觉,已经不知拒绝过多少轻浮。要知道那种人可太多了。从高中刚踏入大学,这段崭新的人生经历激活了不少想入非非;他们当中的一部分自视甚高,愉快而又无所顾忌——可惜好多有模有样的姑娘不懂得识别,糊糊涂涂就跟上一些浅薄小子走了——紧接着就是一段平庸的家庭生活,是令人厌烦的忙碌,而且还要生出一个小孩——那时什么都晚了。少女把一切都交出去了,贞洁和青春,还有生育能力。这种纯洁温柔的母亲和一个轻浮小子的结合,让多少人心疼不已……而他如此爽快如此富于魅力,而且还勇往直前,势在必得。他的那种朴素最终打动了她,就在她即将迈出校园的短短几天里,他赢了。
分手时她眼泪汪汪看着这个黑家伙,而他既柔情绵绵又万般沉着。她害怕自己分到很远的地方去,怕他们天南海北。他说哪怕你分到月球上……
二
两个人毕业后的工作地点果然相距遥远。为了能够生活在一起,整整三年多的时间里两人都在跑调动,为此曾奔波到双双绝望。最后她总算来到了这个平原上,来到了他的身边。可后来的岁月依旧没有轻松多少。说不完的坎坷、无法接受的羞辱和欺侮,尽管他们合在了一起,可还是难以共同抵御。廖萦卫总是把外面遇到的不快藏到心里,回家后从不告诉妻子。反过来妍子也是一样。
那一次遭遇真是可怕极了,危险极了,事后很久她都没有告诉他,这甚至让她有点后怕。
那是一个暮春,他们办公室来了一个眼睛歪斜的代课老师。校长对这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客客气气,那一脸讨好的笑容真让人为他难堪。后来大家才知道这是附近村头的儿子,没有考上高中就浪『荡』了几年,又到初中代课来了。他斜着小眼睛,一闲下来就左右看着,最后把目光盯在妍子脸上。妍子装作没见。她明白,在这儿惹了斜眼小子就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
一天上夜自习,斜眼小子一本正经地走过来:“我们谈谈好吗?”“谈什么?”“就是班上的事儿嘛。”妍子没想别的,说那就谈吧。谁知他转身往门口走了几步,还回头示意让她跟上。妍子说:“就在办公室里谈吧。”“不!”斜眼小子说。她不太明白,就站起来。
出门后妍子发现外面漆黑一团,立刻回身说:“太黑了,让我们到办公室里谈吧。”“那间教室不就亮着灯嘛。”斜眼小子说着,先一步进了隔壁一间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