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随小斜眼进门之后,对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可怕,妍子不得不退开一步。她想走开,可是小斜眼身子晃了晃,然后飞快地回身关灯,接着猛地把她抱住了。她奋力挣脱,小斜眼就狠力按她,一边按一边在她耳边说着吓人的粗话。
妍子觉得整个脸都像被一盆滚烫的污水泼过一样。她身上涌起一股连自己都吃惊的力气,一下就推开了他。谁知这个动作激起了对方双倍的愤怒,他像一头小公牛一样从角落里冲出,头一低拱到她的双腿中间,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蛮力把她猛地扛起,噗一声扔在地上,随即以双膝死死压住了她的两臂。这时他的两手就在下体那儿动作起来,让她感到了一股少见的狠劲儿。在这绝望的一刻,她一边躲闪着这个似乎训练有素的强暴老手,不让其得逞,一边『摸』到了旁边的一把小铁铲。他瞥一眼铁铲倏地跳起,拖拉着裤子,嘴里发出吓人的喘息声。
她没等他再次扑过来就冲出门去。这回没有返回办公室,而是一直往前跑,一口气跑回了家。
多么可怕啊。整整一夜她都在用力忍住,怕哭出来。廖萦卫看出了什么,问她,她说没有什么。那时廖若还小,刚会走路。她把孩子抱起来,把他一根一根小手指含在嘴里,让这种美妙的感觉去冲洗心里的疼痛……多么可怕啊,一个二十多一点的人,一个还没怎么成熟的人,怎么就可以欺辱一个有了家庭、生了孩子的母亲呢?他在那一刻里究竟想了些什么?他生活在一个怎样粗鲁和野蛮的环境里啊。究竟是什么元素才能合成和孕育这样一个无耻的孩子?她感到了浑身颤栗,深深地不安。她用力地搂抱小廖若,看他的眼睛:“好好长孩子,长得像爸爸一样,像妈妈一样……”廖若听懂了,点着头。他不见得能完全理解,也听不出母亲的这些话里包含了多少内容。生活给母亲心中糅进了多少难以言说的东西,他不知道。
让妍子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围绕小斜眼的事儿到此并没有完结。因为不久小斜眼竟然病了,病得厉害,发烧,胡言『乱』语,不能来上课了。那个村头儿蛮横地找来了学校,进门一阵破口大骂,把校长吓得浑身哆嗦。谁也听不明白他在骂什么,为什么骂,只是害怕。村头儿骂过了,眼睛只往妍子一个人身上盯,上上下下盯,不停地咽口水,又骂起来:“『奶』『奶』的,不识抬举的东西,你以为吃了你还算是‘进补’吗?你以为自己是颗人参果儿不成?我就不信日不下你……”都听出他喝醉了。当地人都知道这个村头儿几乎两三天就要大醉一次,醉了之后什么事都敢干,而且没人敢管。
如此无耻和粗鲁真是闻所未闻。妍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惊得长时间合不拢嘴巴。她毫不怀疑村头儿的话是针对她的。这是怎样的霸道、怎样的逻辑。她不相信光天化日之下还有这样的事情。让她不能忍受的是后来:一连好多天办公室的同事都用另一副眼神看她了,那不光是怜悯,而且还有许多复杂难言的意味。老校长像哄孩子似的跟在她后边说:“你是外地人啊,不了解情况啊,咱可别惹人家,啊,千万别惹了他啊。”
这天下课后妍子迟迟没有离开教室。大家都走了,她在一个角落里哭了好久。她得想法把心里的怨气哭净,直到心上轻松了许多,这才敢往回走去。
回家后她把一切都忍住了,没有对丈夫提到一个字。可是几天之后,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廖萦卫最终还是知道了这件事。作为一个丈夫他忍无可忍,干脆直接找到了那个小斜眼。他本来想好好给对方一番训诫,想不到小斜眼听了,端量着他,一脸的不屑。对廖萦卫来说,这是一次终生难忘的谈话,一次令人瞠目的污辱。小斜眼对廖萦卫严厉而又透着节制的告诫充耳不闻,恶声恶气说:“你想威胁我吗?俺爸说了,她就是日得轻了……你别以为自己没长个大家伙就轻看了别人,要知道山外有山哩!”廖萦卫的脸一下变青了,可他刚刚握起拳头,对方早就跳着躲开了,还在远处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
廖萦卫终于明白了自己有多么书呆子气:与这样的流氓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从那之后他常常护送妍子出门。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他觉得一切都过去了,没什么事了,才敢让妍子一个人来去。
一天黄昏,妍子从学校回家,正沿着一条生满了紫穗槐的渠边路往前,突然旁边的紫穗槐棵像被大风搅动了一样,接着从里面跳出一个人。妍子还没来得及躲开,对方就用一条树根把她绊倒了。这家伙揪住她,然后反身招呼了一声。立刻又有一个跳出来,这次是小斜眼。妍子刚刚呼喊出半句,两个人就上来捂嘴,一个骑在了她的身上,另一个狠力往上翻卷她的裙子,想蒙住她的脸。就在小斜眼吭吭哧哧低头解裤子时,妍子一脚踢在了他的头上。他发出了一声尖叫,骑住妍子的人赶紧回身去看,她就趁机挣开,冲出了紫穗槐棵。这会儿正好远处走来一群收工的人,她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两个恶棍刚想再次扑过来,这时听到『乱』哄哄的人声只好潜回了渠底。她往前跑啊跑啊,直到一下跪在了地上。她大口喘息,低头整理『揉』皱的裙子,这才发现腿上、裙子上,到处都沾满了脏东西……
这天晚上她哭着洗了无数次,觉得自己永远都是一个肮脏的人了。但她不敢告诉廖萦卫。
大约是入秋后的第一个月,小斜眼出事了。他先是不再到学校代课了,后来就在生满紫穗槐的渠边游『荡』,直到发生了那件不可思议的怪事。学校的人许久之后才弄明白整个事件的过程:那天小斜眼一个人躺在渠边玩,喝酒,一会儿咋咋呼呼一会儿又悄没声息。突然渠边上发出了呼天号地的喊叫,那声音像狼嗥一样吓人。一些上工的人听到了,过去看了看,抬上小斜眼就往医院里跑。一路上,血水不断从他大腿根那儿流出来。原来他偷偷一个人在那儿玩着刮胡刀片,不知怎么自己割伤了自己的下体。究竟出于什么目的不知道,反正是他那天自己亲手干出的怪事。村头非要说有人暗害他的独生子不可,首先指控的人就是廖萦卫。几个穿制服的人找到了廖萦卫和妍子,不厌其详地问了一遍又一遍,从那个教室的夜晚开始,直问到紫穗槐棵子里的袭击:对方说了什么下流话、怎样骑在她的身上……问的人在一个小本子上一一记了,最后还让他们分别按上手印。
最为艰难的日子开始了。村头的蛮横无理,还有各种各样的传言,都让人痛不欲生。小斜眼出院前,村头甚至毫无羞耻地找到廖萦卫夫『妇』商量起来,其内容是天底下最奇特最无耻、也是最为匪夷所思了——他说自己也真是家门不幸啊,儿子从小就落下个不大不小的『毛』病,谁要一惹了他就寻死觅活,要什么家里就得给他什么——“他不过是想和咱家这个弟妹睡睡觉,想着想着也就想昏了头。反正弟妹又不是黄花大闺女,睡下又怕什么?再说这事除了咱两家人谁也不知道;睡过了,咱这笔账也就算私下结了!钱嘛,东西嘛,啥都好说!今后咱这一围遭谁都得敬着你俩,也算你俩帮了我老汉这辈子的一个大忙!”他说这些话时紧紧盯着妍子的胸部。廖萦卫当时听不太懂,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最后好不容易才从他商量的口气中醒过神来,马上大问一句:“你、你刚刚说什么?”村头眯眯眼,伸手指指妍子:“就是睡下她嘛。”廖萦卫一拳打过去,村头歪头闪过了。他站成了一个马步,抹着一头汗珠,睖睁着眼,大嘴惊得再也合不拢。廖萦卫再次挥拳时打中了,他额上立刻鼓出一个包,往上一蹿,一边跑一边回头惊叫:“啊?啊?狗娘养的,咱好心好意想私下了结,你倒不识好歹,尥起了蹶子!等我火了日你家口一万次……”
穿制服的人在一个小时之后就把廖萦卫叫走了,这些人根本不听他的任何解释。在乡派出所,廖萦卫把村头与斜眼儿子的恶行从头说了一遍,特别强调了对方提出的那个耸人听闻的“私了”方法。谁知一个瘦干干的人听了说:“你连瞎话都编不圆!你们是两个精神病!谁能当面提出干这种事啊?你大概书念多了,花花肠子不少啊,以为自己老婆长得好,就想拿她出来讹人!”廖萦卫气得七窍生烟,一时说不出话,就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旁边一个黑脸人马上亮出了高压电棒,瘦子沉着地阻止说:“慢些,用不着,他这样的孬货受不住这个。等等再说。”瘦子吸着烟,从墙上摘下一个蓝皮本子:“告诉你吧,咱经手办的案子多哩,蹊跷事儿你做梦都想不到。咱隔皮猜瓜的本事都有,不要说你那点小魔道了。赶紧从头实说了吧!免得皮肉受苦……”
他们不让廖萦卫回家,把他关在小黑屋中,让妍子每天给他送饭。穿警服的人想起什么就审问一番,如果妍子来了,就问得格外仔细和起劲。瘦子盯着妍子,哼着:“事情还不是明摆着吗?”妍子问:“什么明摆着?”瘦子说:“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事情明摆着。”这样问来问去,就像猫玩老鼠,过了一个星期还没有放人,并对妍子说:“你是共犯,也要随叫随到!”
妍子为丈夫四处奔波,找乡教育助理,最后又找教育局分管的一个副局长。他们都喜欢从头问起,问得很细,但就是没一个帮她。都说你这两个书生啊,现在这年头有些事也不能太认死理儿,有些事低低头也就过去了。“你们这样可不行,你们这样可不行啊……”他们反复劝说,让他们今后千万和地方领导搞好关系,“本来嘛,你们和他们应该是鱼和水的关系……”副局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鬈曲浓密,最让妍子惊奇的是竟像女人一样戴了个塑料发卡。这人对妍子特别和蔼,当旁边没有其他人时,就呵着气儿跟她说话:“人人都有爱美之心啊,人啊,个个都有自己的难处啊!像我,身体多健康,家庭很不幸福……”她听不明白他的话。当她再次请求他的帮助时,他立刻变得泪水潸潸了,一下攥住她的手。她红着脸挣脱,他就呼呼大喘说:“你还、还打谱让咱活吗?我从见了你第一眼就、就没睡过一宿囫囵觉……”她好不容易才挣开了。副局长跺着脚:“我、我这就去领你男人出来,表表我的……心意呀!”
“他们打你了吗?”那个夜晚妍子问放回的男人。他只是摇头。深夜她睡不着,盯着屋角出神,像是发出轻轻自语:“萦卫,我觉得活着……真没有意思。”隔壁传来孩子均匀的呼吸。廖萦卫先是默默不语,后来扯着她的手站起。他们站在了廖若床边,久久看着。他小声问她:“活着没有意思吗?”
她哭了,一遍遍吻他,摇头。
“妍子,别那样说啊。”
“对不起。我觉得自己很幸福。我是个幸福的人。”
三
就是这样的长夜,让回忆浸润的长夜。在这些零零散散的回忆中,他们一直相依到黎明……他们盼望崭新的一天,盼望幸运的转机。
廖若醒来了,太阳刚刚划过树梢。他正坐在床上翻一本画册,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呼喊。这声音让廖若特别不安,似乎深深地吸引了他。他马上凝了神,接着站起,一边往前走一边咕咕哝哝,手里的画册掉在地上都毫无察觉。
他像过去那样伏在窗前,两手紧紧扳住窗棂,一双眼睛急切地寻找。
楼下出现了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他扬着破锣似的嗓子胡『乱』吆喝。廖萦卫和妍子一眼就认出是那个疯子。他们想哄着廖若离开窗子。
廖若无论如何也不肯。他打开窗户,向楼下的人扬起手打招呼。
下面的疯子根本没有看到廖若,只顾自己往前走,旁若无人地呼喊:“发大水啦——发大水啦——快跑啊!发大水啦——”
廖若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他们再次劝他离开窗前,他说:“你听,你听!”
“那是个疯子。他天天这样呼喊,不要怕……”
廖若的肩膀在颤抖,双眼一动不动盯住那个边走边喊的人……“妈妈,我是亲眼看到的,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那个叫‘旱魃’的妖怪……吓死人了,他整夜蹲在一边,一声不吭。他的嘴又扁又大,一张开就『露』出乌黑的牙齿,身上长了白『毛』,哈出的气腥极了。妈啊,他浑身都披着生锈的铜钱,一活动哗啦啦响。他看着我,我知道他要等我睡过去,然后拖到一个角落里。他就藏在我们这儿,在地底,专等夜深人静钻出来……这是真的啊妈妈!妖怪不会饶我的,这是真的……”
廖萦卫看看妍子。妍子抱住孩子摇动着:“好孩子,你这是做了一个噩梦,没有妖怪,什么都没有。再说有我和爸爸,你什么都不要怕。”
“不,这是真的,这儿的人都知道旱魃!他把‘鲛儿’锁在一个地方,然后出来找人……骆明也是被他抓走的,这也是我亲眼看见的。骆明和‘鲛儿’锁在一起。你们真的不知道旱魃吗?不知道雨神吗?”
廖萦卫拍打着孩子:“孩子,那都是传说,千万不要当真……”
廖若大叫:“可我真的看见了旱魃!我就离他那么近……他用铁链把人锁住,用舌头一下一下『舔』那链子,链子上长了青苔。旱魃的眼是红的,睫『毛』是蓝的,在黑影里一闪一闪像火苗。我看见他的爪子了,像蜥蜴一样,长了鳞片,那都是生了锈的小铜钱,缝隙里长出白『毛』。他头一缩就钻进了一堆铜钱里,哗啦一响又钻出来了。他夜里盯着我磕牙,一下一下磕……我哀求他:我会把所有东西都给你,什么都给你,你饶了我吧!旱魃一声不吭,咬自己的爪子,咬啊咬啊,最后开口说:‘你给我一把古钱,我就放了你。’我没有古钱啊,不,我有两枚。他浑身抖得哗哗响,说:‘我这身鳞衣磨破了,我得用它补鳞衣。’妈妈,你听见了吗?”
妍子哭了:“我的孩子,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妈妈,这是真的,全是真的!我一闭眼就能看见他的模样;还有,这屋里全是他的腥气,你闻闻……这真的是旱魃!”
“可是你爸不怕那个妖怪!我和你爸就在这儿,咱们一块儿过夜……”
“那也没用,你们看不见他。他到了半夜会悄没声地把我掳走,就像对骆明那样……我害怕,妈妈,快找一些古钱吧!再不就……”
廖萦卫把儿子抱在怀中,想止息他的抖动,可他还是用力挣脱出来。
《黑夜》
一
廖若疯『迷』一般搬弄起一个纸箱。廖萦卫看看妍子,搞不明白,只好一块儿帮孩子。找到了,原来是两枚古钱币:一枚是带小方孔的“秦半两”,一枚是齐国刀币,夹在一些花花绿绿的卡片中。廖若把钱币攥紧了,装进口袋里,又小心地将那些卡片一张张叠到一起。廖萦卫刚刚看明白就吸了一口凉气:那些卡片都是面额很大的游乐券,全是那个公司的,持卡可以去桑拿浴、酒吧、迪厅……总的面值少说也有几千元。廖萦卫用眼神示意妻子,她惊得合不拢嘴巴。这之前廖若藏得严严实实,他们两人竟然从来没有看到。“我的孩子,这都是哪里来的啊?别人送的还是买的?”她想揽住孩子,却被廖若一下甩开了。他把所有卡片全塞到了衣兜里,然后伏上窗子。妍子再次问起时,廖若突然嗓子尖尖地大叫了一声。他们再也不敢吱声了。
廖若每次去酒吧都要瞒住爸爸妈妈,因为他们曾为这个跟廖若发过火。孩子逃学,这是廖萦卫和妍子最害怕的。他们知道他跟那一帮孩子混在一起绝不会有好结果,那些人都是包学忠带来的,不知怎么纠集在一起,有的年龄已经很大了,压根就不想升学。廖若最初去酒吧打游戏机时理由十足,对廖萦卫说:“你们为什么把游戏机藏起来?我们家里有好玩的我就不去酒吧了。”“那也不能整天泡在游戏厅里,你还要做功课呢,哪有半夜趴在那些地方的孩子?”“你们以前就趴在游戏机上!你们也这样,也进酒吧和舞厅!”廖若盯住爸爸。廖萦卫无言以对。是的,他和妍子一度也去过舞场,那时候许多人都『迷』恋跳舞。“可是,可是那是过去了,再说你总不能和大人一样吧!”“大家都是平等的——我们全家都要平等,这是你们说的!”他和妍子不再说话,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痛。跳舞,钢琴,最新的家电产品,所有最时髦的东西总是对他们形成了最大的吸引力。可是现在,他们觉得自己正在为此付出代价。
经过了那次争论,他们知道已经很难阻止廖若了,他将把更多的时间花在酒吧和游戏厅里。
一切不出所料,最令人伤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廖若一连十几次逃学,还有两次可怕的失踪。问他哪去了?他先是支支吾吾,后来干脆说去了公司游乐场。那两次失踪差一点没把廖萦卫夫『妇』吓死。如果这之前他们多留点神,或许就会发现孩子有什么不对劲儿:无端地兴奋或沮丧,常常一个人出神。也就在那些夜晚,他们曾被儿子梦中的尖叫给惊醒,原来他在半夜里喊叫着录像和电子游戏中的冲冲杀杀——廖萦卫和妍子坐在床边看着,知道儿子被一个虚拟世界牵引着,已经越走越远难以回返了。
清晨,妍子看着脸『色』苍白的孩子流泪。廖若背上书包时对妈妈说了一句:“我再也不逃学了。”“好孩子别让妈妈伤心啊!”“嗯,嗯嗯!”
廖若果然一连好几天没有逃学。可他有几次还是忍不住,就在回家的路上拐了个弯,去了就近一个脏得可怕的简陋场所。这儿比公司游乐场差多了,不过一群孩子玩上了也就忘了其他。夜一点点深了,游戏机啪啪响,人像在冰上滑动一样,一直滑到那个最暧昧的地方……几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孩子来得很晚,他们跑得脸『色』赤红气喘吁吁,一见廖若就做着亲昵的手势,嚷着:我是大河马!我是青蛙!我是五花蛇!廖若盯住他们,小声说:“我再也不会失约了,真的真的。可是妈妈啊,妈妈为我哭了。”“她们个个都一样,她们什么也不懂,不是吗?”“……”“喂,伙计,你有古钱币吗?”“为什么要它呢?”“别问……”
那个夜晚廖若独自去了河边合欢树下。这是个有月亮的日子,他站在那儿心怦怦跳。我的妈啊,我的手一直抖着,就等着一个可怕然而却是诱人的时刻。手心里渗出了汗,直等到夜深人静星星都斜了,还是没有出现那个声音。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正无精打采往回走,一抬腿就听到有人在远处的灌木中咳嗽。然后是细细的声音:“别走啊,是我嘛……”
那个让人诅咒的夜晚,他永远忘不了灌木怎样在微风中摇动,一眼望过去什么也没有——了。可惜他什么也没想就走过去了。夜『色』中三个黑影闪出来,其中有一个很高,一看就知道是大人。都是男的,不,有一个好像是女的,头发长极了。不过最后廖若发现那也不过是个长发男人。三个人中只有一个是十几岁的中学生,其余两个至小也有二十多岁了。廖若厌恶这呛人的烟臭味儿,回头想跑。长发男子哈哈笑着:“那不成,那可不成!”
他们在浓浓的夜『色』里围上来。廖若声音发颤:“你们想怎样?我是过河回家的!”
“是吗?那你为什么不走河桥那儿?恐怕是来约会的吧!”
廖若不再吭声。一个脸上疙疙瘩瘩的家伙龇着板牙凑过来,让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大蒜味儿。他想躲闪,被长发男子一下抱了起来。
这个夜晚廖若真是怕极了。他心里有一万个后悔。“妈妈,爸爸……我在这里啊,我被骗来了。”他只在心里呻『吟』,不敢让他们听见。三个人一路拉着他往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最后过了滑腻腻的小河桥,来到了一个快塌的小屋子。屋里是一个大土炕,上面既没有被子也没有席子,只有一团草。另一间屋里有人走动,一会儿那人出来了,原来是个四十多岁的瘦女人,她叼着一个又黑又大的烟斗,见了廖若立刻“哎哟”了一声。女人穿了长衫,不系扣子,中间束了一根带子,这时一抽带子全敞开了,『露』出两个黑乎乎的『乳』房。当廖若看到她的下身也是赤『裸』的时,吓得“啊”了一声,一下跌坐在了地上。长发男子硬是把他拉起来,这时他才看清这屋里到处都是蜘蛛网。就在黑黑的炕角,蜷着一个男人,这家伙的头好像陷在一堆东西里面。“妖怪……”他心里不由得说了一句,嘴角开始打颤。女人大笑。
廖若哀求着:“放开我吧,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不敢什么?多好的事儿,小绵羊早晚得学会吃草吧!”女人吸了一口烟,把烟斗磕打一下放下。炕角的男人咯咯笑,这让廖若嗅到了刺鼻的腥膻气,差一点吐出来。几个人一齐挣着去『摸』廖若的衣服,他最后给弄得浑身全是挠痕。几个衣兜都给翻过来了,他们对女人骂咧咧地说:“妈的,就这几个钢镚儿!哪来的古钱币!”女人低头对黑影里的男人小声说一句:“完了,你要的东西他没有带来。这是个小骗子……”炕角的男人像蟒蛇一样呼呼吐气,摆摆手嚷了一句……
这天夜里廖若不记得他是怎么给放开的,只记得一脚踏出小泥屋时,两眼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黑夜——漆黑漆黑,天上的月亮和星光全都不知隐到了哪里,好像真是被天狗吞下肚里去了——他亲眼看过天狗吞吃月亮的情景:那时所有上年纪的人都喊着“嘬呼嘬呼,天狗吞月了!”他在那时总想笑,因为他知道那仅仅是一次月食而已。可这个夜晚就不同了,这个夜晚他宁可相信是天狗真的张开了血盆大口。天哪,他不知道该怎样向妈妈和爸爸撒谎,不知道能否骗过他们。他不知道身上是汗水还是那几个恶魔沾上的毒汁,他只知道这辈子都揩不掉这脏气了。黑夜啊,如果这时候变成深不可测的大海把人一口咽下就好了,让他从此消逝得无影无踪才好。有一刻他不想走了,蹲在地上,因为心口疼得不想直腰。他走进河苇深处,拨开水边的青草,听着哗哗的水声,这才记起要把衣服脱掉。他把衣服挂在一棵柳树上,然后一头钻进了水中。水真凉啊,凉得刺骨。可是他一口气游了很远,又游回来。洗啊洗啊,里里外外地洗它个透……他迈着猫一样轻的步子上楼、进屋,还是让妈妈和爸爸发现了。其实他们一直没睡,一直在等他呢。
“我的孩子啊,你可回来了,可回来了!”妈妈扑过来搂住他,亲他的脸蛋。爸爸问:“你到哪去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妈妈也严肃起来。他鼻子吭了一声,搓搓脸:“我……去林子那儿玩,想不到『迷』路了。”“你没有和同学在一起?”“开始是的。后来……后来我们吵架了,我就一个人玩了。”妈妈心疼了,重新抱住他:“又是吵架。该和大家好好玩。看身上折腾的,这是荆棘划的吧?哎呀萦卫你看看,你看看!”她婆婆妈妈到处找碘酒,在屋里窜来窜去。他心中可怜妈妈,可是不知为什么还有一点儿厌烦。
这天夜里余下的时间,廖若一个人待在黑影里,不敢开灯。他害怕这个噩梦般的经历,他哭它,哭它给予的一切。他默默下个决心:自己这一辈子都不进游戏厅、不去酒吧,不,是一辈子都不碰那里的一切了!那真是魔鬼才能发明的器具啊,那是魔鬼用来诱『惑』孩子的。他只有这个夜晚才能同意爸爸妈妈的话:一个孩子应该远离它。
二
廖若那些日子是被恐惧缠住了的,日夜都是那个噩梦。他除了对它的恐怖,还有另一种害怕:害怕家里人知道,更害怕其他人知道。他的目光只要一触到漆黑的屋角,就觉得那儿装满了他的秘密。
他把许多时间用来回避那个夜晚的重演——一幕幕如在眼前,越是回避它们越是出现。那个女人的声音,蜘蛛网,还有黑影里等待古钱币的男人。天哪,他越来越明白过来,那个夜晚自己真的遇到了妖怪!那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旱魃吧?这是真的吗?他不记得自己最后的情形,不记得那个结局。“我没有,我没有撒谎!我是出来看看的!”他在为自己争辩。可他的口气不那么强硬,因为他知道自己脑海里闪出“古钱币”几个字时,只觉得两手发痒……
现在他才知道,只要一挨近了他们,就再也不可能是干净的人了,这一辈子都会散发一股腥气。那个黑影里的男人蟒蛇似的咝咝声让他一想起来就打抖。但他牢牢记住了他索要的极怪异的东西:一种古钱币。
为了驱走那个夜晚的恐惧,他更多的时间和包学忠待在一起。这个悍气十足的小子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懂。录像厅里看到的一切,那些闪跳不息的『裸』女图片,那些让人不敢睁眼的画面,包学忠不知看过多少。对方有一拨无所不能的朋友,他们能搞来人世间的一切。包学忠还鼓励他说:“你应该去见识一下了。你如果有一笔钱,就能去会外国妞儿。她们的头发、其他地方的『毛』发,都是金『色』的。没有钱吗?我告诉你赚钱的办法。”他问有什么办法?对方咬着嘴唇不说。包学忠有一次对他卖个关子:“反正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廖若有一次对包学忠说:“我什么都不想要,现在只想……喂,我是说,你能搞来古钱币吗?”
包学忠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盯着他。
“我说的是真的。”
包学忠笑了:“玩古董呀?小样儿!”
他没法解释。他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原以为包学忠很快就会忘记,谁知有一次他见了廖若大喊大叫:“你小子好啊,我一连几天找不到你!我以后不带你玩了。”廖若说:“我不知道啊。”“那你怎么不去酒吧?”“我不敢,我爸盯着我呢。”“啊呸!”他不屑于再说,拍了一下他的手,吐一口走了。廖若这才觉得手中给塞进了什么东西,张开手掌一看,原来是两枚破铜钱!他不转睛地看,真看不出它有什么好。
从这一天开始廖若又挂念起那些地方了——他担心有人会找自己。如果想起唐小岷,心里立刻就急躁起来……他对偷偷攒下的一些『裸』体图片烦透了,不过对电子游戏倒是有点入『迷』。只要一想到“酒吧”“录像厅”几个字,眼前就要出现那些扭曲的图像,他的手就要抖。“妈妈啊,我害怕,我真的害怕了……”有许多次他的手又在桌子上『乱』敲起来,就像坐在游戏机前一样。深夜,爸爸妈妈都睡了,时钟的秒针发出嚓嚓声,他觉得这声音每一下都在悄悄催促他:“快去、去,他们都在等你,等、等……”他咬咬牙忍下了。第二天他一发狠,还是去了那个脏得可怕的路边酒吧,这里实际上是一个隐蔽的录像厅和游戏屋。啊,这可恶的地方,一进来就粘人。他小心翼翼挪动目光,想看到几个熟人。黑乎乎的,只有那些光闪闪的魔器是听话和守时的,瞧它又闪闪烁烁逗弄你了,一个『迷』人的花花海洋一浪高过一浪,任你游个痛快。他的头蒙着往前,让污浊的水流把周身冲个稀里哗啦,冲得脏物糊个满身满脸也在所不惜。黏黏的泡沫把嘴和鼻孔全都糊上了,呼吸都快堵住了,可是这时候你得坚持住,你决不能退却半步。你像揪住一根救命的稻草那样死死揪住,可它黏糊糊的老要滑开。嗯,我使劲把它揪住,就像杀掉一个仇人一样。
不知为什么,总是那一拨脏话连同不敢直视的图片最先让他嫉妒起来。他闭上眼睛。唐小岷如果来到身边,他肯定会和她一起离开这里的。他知道她不会迈进这里一步,这会儿还不知在哪里呢。大概她的所有亲热话都说给那个该死的骆明了。他这会儿敢肯定她与他是频频来往的。那个小家伙,那个小家伙!他忍住了什么,轻轻呼唤着她的名字,又说了一个不好的字眼。他不敢对她说一句黄『色』的话,顶多是灰『色』的,紫『色』或红『色』的。反正让她猜去吧。我是大河马,我是老猫精和海獭。她的小脑瓜什么都猜得出。“我一万次地爱你爱你……而且,一万次地——要你要你……”他赶紧在脑海中删掉了“要”字。他想起了那个可怕的无比黑暗的夜晚,泪水涌出来。他怔在黑乎乎的角落里,一声不吭,全身打抖。不知是什么声音让他睁开了眼睛:那些可怕的图像又扭结在荧屏上了。妈啊,我的不能饮下的毒酒,它散发出如此辛辣『迷』人的气味,又如此黏稠。它像萤火虫的火一样烧着我的眼睛和心肺,我的眼很快就要瞎了,再也看不见东西,只能看见无花果的花了。它是冷火煎熬的苦『药』,一喝进肚里肠子就翻转起来,一会儿全身就冒出了火苗,这火苗也是蓝『色』的,就像萤火虫的火。一条赤『裸』的美女蛇飞舞起来,它飞啊飞啊变成了一个人,一个长了大眼的小姑娘。妈啊,这是唐小岷在飞舞着诱『惑』我呢,她简直无所不在无所不知。她像蜜蜂一样围着我旋转,吵坏了我的耳朵。我的泪水无法忍得住,我的幸福苦涩的泪水是萤火虫的火烧出来的。妈妈,救救我吧,我马上就沉下去了,我马上就要被萤火虫的火烧成了粉末。我变成粉末迎风飞扬,在这个世界上从此了无痕迹……
不知什么时候,一切都熄灭了。廖若回到家里,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天亮了许久,可是屋里没有一点声音。廖萦卫和妍子踮着脚走路,他们害怕惊醒了孩子。多么可怕啊,看来家里的游戏机录像机藏起是太对了。他们料定孩子是半夜里偷偷爬起来,在屋里游游『荡』『荡』。孩子竟然在过去玩它们的地方睡着了。只有这个时候他们才深深地悔恨,后悔当年不该把一台台电器搬回家来。他们当时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廖若还完全是一个孩子啊,三两下摆弄,就可以搞明白他们两人怎么也弄不清的那一大摊子奥妙。廖若好像天生就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在其间畅泳……这一天他们等着孩子醒来,直等到接近中午。廖若发现爸爸妈妈就在一边,突然吓得双唇颤抖,脸『色』蜡黄。“我……我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妍子拍打他的肩膀:“孩子,不要紧,爸爸不会批评你。你以后不要半夜趴在这儿了,这会影响你白天上学。好孩子听话啊。”“妈妈!”妍子再一次说:“孩子,听话啊。”廖萦卫没说什么,只拿了一件衣服披在孩子身上。
廖若经历了那个恐怖之夜,大约一个月没有出门。但后来他忍不住,只得拐进路旁那个脏臭的酒吧。他有许多时间只玩电子游戏,一戴上耳机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有一阵他简直是杀红了眼,他相信这会儿如果有个仇人在跟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干掉!可是一走出酒吧,他的神情马上恍惚起来,再也忘不掉游戏机上发出的吱吱尖叫声——这声音是他的一个幻觉,他觉得那些不可正视的东西在飞舞时总伴随着一种尖叫声。这声音像蛇一样。一路上所有的东西都在尖叫……可是不幸的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他有一天走到那个地方,发现简陋的酒吧没有了!他紧紧地握起了拳头。因为这之前就听说,一些孩子的家长联合起来告发这家酒吧的经营者,说它离学校太近了。这其中做得最起劲的就是自己的爸爸妈妈。回到家里,一种不可言喻的空虚感,就像突然被摔下半空的那种感觉,使他一时喘不过气来。“妈妈,妈妈,我怎么办啊,妈妈!”他这一天没有吃晚饭。爸爸喊了他几次,妍子过来劝他,他都没有动,只是伏在桌子上。
当然是为了报复,第二天他就邀来了好几个同学,偏不上自习,偏要一起在家里玩个天昏地暗。玩什么?玩掷三角。以前廖若——那是他更小的时候,在课余时间曾把同学约到家里玩,所以廖萦卫和妍子也懂得了游戏规则:把三角一溜儿摆在地上,让对方用同样的三角拍打,打翻过来就算赢到了手里……三角有不同的价值,贵重与否,取决于香烟的牌子。前一段流行“三九牌”,用它做成的三角可以换来十个普通三角。后来又兴起了进口烟,孩子们见面就问:你有“健牌”吗?游戏普及蔓延得很快,连唐小岷也卷了进来,而且她手里的三角品种最多。有一次廖若问她:
“你把‘三九牌’给谁了?”
“输掉了。”
“胡扯!我知道你给了谁。你给了骆明……”
小岷气得脸都白了,大声嚷:“我给了包学忠——不信拉倒。越不信我越是给了他,真的给了……”
骆明手里有一大摞彩『色』三角。廖若跟他要来看,一张一张翻找——真的有一张“三九牌”。
他把它扔在小岷面前。
小岷愤愤地站起来,那双美丽的大眼睁圆了:“你以为只有你才有‘三九牌’吗?”她说着噌噌下了楼,无论怎么喊都不回来。这一来大家也就不欢而散了……同学们走后廖萦卫和妍子批评了廖若。他一开始红着脸,后来就哭起来,而且越哭越厉害。他们有点害怕了。廖若以前好像从未这样哭过……
这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廖萦卫不明白几个孩子这么大了,还要『迷』恋于这一类小孩子游戏。不过他宁可让他们玩玩这个,也不愿让他们去公司的游乐场。
像过去一样,这种游戏玩起来就变得有点激烈了,有时不免就要吵一场。廖若又一次大喊大叫,坚持说骆明的一张三角是假的:
“这上面三个‘九’字印得有点儿花。假冒的……”
小岷特意拿过去看了看,说:“是真的。”
“你迎着太阳看,你就能看见笔画叠着!”廖若的声音很大。只要小岷一『插』嘴他就受不了。
“胡扯。”小岷也不高兴了。
骆明绝对不信是假的,显然廖若嫉妒了。
“怎么能是假冒的?”
“假冒商品,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骆明只知道手里的这个“三九牌”不是假的。他不想干下去了,觉得喉头那儿有些胀。他很难过。廖若其实早就想结束这场游戏,把自己的那一堆三角呼啦一下收拾起来,然后又猛地扬在了空中。
三
廖若又一次很晚才回家,问他去哪儿了,他不回答。他后来只说与骆明吵架了。妍子说:“孩子,你可别这样,你怎么总跟最好的朋友闹翻;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啊……”廖若说:“我讨厌他们——他们总勾在一块儿;‘走着瞧吧’,这可不是我说的……”
廖若想说:同学们都看出了什么,他们——主要是包学忠,这家伙当然懂得最多;他说这事儿看来非得想法解决不可了;想想看,小岷原来跟我多好,现在成了这样子!包学忠说这事要解决就应该决斗——这才是英雄气概呢!
廖若决心和全班最不受欢迎的包学忠摽在一块儿,就为了好好气一气那几个假斯文。这一天吵翻了,他就在包学忠那儿待了多半天。包学忠说到唐小岷,咬咬牙说:这可是一场争夺战,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廖若说我可不想争夺,我不过是蔑视那些背叛友谊的人!包学忠说:这样讲也行,反正他们背叛了,那就别怨咱们了。廖若问他要干什么?包学忠笑笑说:“帮你把小酸妞儿抢过来!”
包学忠背后一直把唐小岷叫成“小酸妞儿”,还说你真是傻到了底了,都什么年头了,还迂成这样,你真是完了。他告诉说,有一天他去海边玩,亲眼在树林后面看到了他们在那儿“闹事儿”……廖若的脸涨得都疼了,只顾嚷着:“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包学忠说你算了吧,我亲眼见的,这是什么年头的事儿了,再说他们走得也不算远哩;在公司那边就不是这样了——还有城里,人家这个年纪什么事儿没经历?那才来劲哩。跟她动真的吧,睡了也就完了……“你不睡我就睡了,真的!”
廖若吓坏了。他再也不敢去找包学忠了。可是对方时不时要来找他。日子久了,廖若不由自主地就要去他那儿。他们在公司游乐场里转着,玩游戏机、台球,还到角子机房试了一下。每一次从那儿出来都头昏脑涨的,可是还想去下一次。有许多好玩的地方都要花大钱,幸亏包学忠手里有一把门票。他们跟不少看门人都混得烂熟,有时不花钱也进得去。只有一个地方包学忠进不去,他对廖若说那个地方一般人去不得——就是有钱也要找过硬的关系。那个地方啊——包学忠说一定得去,不去太亏了。公司里的不少人,特别是来公司游乐场度假的客人都去过了。去过那儿的人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的神气从此大不一样,那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可不像我们这样啊!
廖若的好奇心越来越强。他觉得那里面肯定有些什么,他知道一点点,但就是不问。他在想那个漆黑之夜的可怕经历,有好几次差一点就把事情从头至尾都讲出来。但他不敢。他害怕包学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全给抖搂了,让他无地自容。包学忠有一次鼓了鼓勇气说:“算了吧,我领你去一个最棒的地方,这是有钱的人才能去的呢,去了那儿你才明白其他的都是小意思。”他没有问对方从哪儿来这么多钱,只跟上他去了。原来这是公司里的“超级酒吧”,整个房间阔气得让人头晕。酒吧里有各种各样的服务,不光有高级饮料,还有一笑俩酒窝的小姐。有一次廖若亲眼见包学忠的手放在了一个小姐的胸口上,这让他又害怕又想看。小姐拍拍包学忠,端着东西走开了。廖若脸上又烫又疼,他知道包学忠根本不在乎别人在一边看。这儿的电子设备一流,所有的新鲜玩艺儿从未见过:有耳麦和小摄像头,可以和游乐场另一些房间里的女人对讲,相互看得清清楚楚!他发现包学忠可比其他人勇敢多了,而且玩这些现代玩艺儿比自己灵巧十倍——这家伙除了这个,干什么都不是一把机灵手。一个大嘴巴女子哼着:“我昨夜又梦见和你在一起。真是个快枪手。”包学忠回应道:“咱们再来吧。随便哪里。哪里?”“你的电话?”“我没有。”“我不信。”“真的,我让大姑找你约我。大姑支持我。”那边的女人忍不住了:“什么啊!你到底说什么?”“我在你心里——身体里。”“别闹了,求你了,说个办法。”“明天这时候去‘高地’怎么样?不见不散。”“好啊,就‘高地’。你千万别涮我。”“小亲亲,我怎么舍得!”廖若盯着最后对方做出的大胆的猥亵手势,吓得大气也不出。他真想喊一句:“你可一定不能去啊!”但嘴里说出的却是:“你真的要去?”包学忠一咧嘴:“谁跟他玩这个?让这小子自己到‘高地’去吧!”廖若知道所谓的“高地”就是公司游乐场东边的『露』天体育场,那里一到了黑夜就有一对对恋人。包学忠笑着:“他把我当成了嫩『毛』一个。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其实是个男的。”廖若大张着嘴:“明明是女的嘛!”“老天,他化了装。他如果不长胡子你罚我五千块钱。”廖若一声不吭。他此刻更加明白对方是一个老手了,这一点自己差多了。他在想:那个屈辱之夜压根就不会在对方身上发生,再说包学忠才不会把它当回事——说不定这家伙还立马跟他们交上了朋友呢。廖若想到这里咝咝吸了一口凉气。
有一天他们正在一个红『色』的小门跟前徘徊,从里面走出了两个细高个子的金发姑娘。“外国人?”廖若惊问。包学忠做个鬼脸:“那当然。前些天还有三个。她们都是轮换的。你要拿出一千块钱她们就陪你一个晚上。一千以上那就阔了。”廖若不敢问“阔了”又能怎样,只是喉结那儿有些胀。他一直盯着她们走了很远,承认她们真是『迷』人。她们走路的姿势很怪,像在水上打漂。她们的打扮也与众不同,有点像舞台上的人。廖若不知不觉看走了神,包学忠跟他说话他都没有听见。她们从一个门出来,又进入了另一个门。包学忠突然冲着她们的后背喊了一声。其中的一个回过脸来;廖若的脸刷一下红了。他在心里说:天哪,长得太漂亮了!接着很长时间,廖若都醒不过神来。包学忠盯着他:“她们就是干那事儿的,是姓苏的老总找人雇来的,公司靠她们赚了很多钱。”廖若知道苏老总就是公司的头儿。他问:干什么事儿?
包学忠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你装傻。
廖若离开了他……他一直走了很远,包学忠才把他喊停了。
四
“我们该走了!”包学忠在电话里催促他。廖若吞吞吐吐:“我……我走不开。妈妈……”“你这个小公鸡完了。你还穿开裆裤啊。那你自己玩吧,我去找他们了。”“你先别急啊,我又没说不去!”廖若听的是“他们”两个字,想的却是骆明和唐小岷。他自己都不敢肯定包学忠会不会把那两个人也引到游乐场或别的什么地方,只是心里有些发疼,一咬牙就说了一句:“那你等我吧。”
廖若害怕包学忠再次把自己领到野餐的地方。上个周末他一见廖若就说:今天可有大意思了,今天公司里的几个老伙计要和咱们一起出去野餐。一会儿真有几个穿了保安服的青年人来了,他们带了钓竿和水桶、锃亮的胶靴,还有一个黑乎乎的烧烤架。“小公鸡跟上啄食吧!”包学忠一见了公司的人就摆出一副老大的模样,指着廖若对他们说。保安们一瞅见廖若就不转睛地看,其中一个说:“给咱公司准备的好材料啊。”廖若大着胆子问:“什么好材料?”保安说:“只要是好看的小白孩儿,咱公司就招用的。”包学忠笑眯眯问:“招了做什么用呀?”“都是可口‘吃物’。”几个人哈哈大笑,笑得廖若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知道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野餐地点就选在“高地”南边的一块荒田上,这是公司买下来等待开发的一片,上边有一片水塘,塘边上到处都是游人扔下的速食包装,有几条野狗在那儿转悠。几个人有的钓鱼,有的支起烧烤架点火。多半天时间过去,只钓了几条小鱼,马上拿来烤上了。廖若问低头忙活的包学忠和另一个人:“就这几条小鱼啊?”他们挤眼,笑。一会儿包学忠和那个人从衣服里掏出了一个小瓶,又将捣弄好的肉糊模样的东西摊开,把瓶里的粉面撒上一点,搓成了一个个丸子。廖若问:“这是什么?”包学忠说:“这叫‘伸腿瞪眼丸’。”一堆丸子搓好了,他们开始呼喊那几条狗。野狗站在原地昂头看着,并不往前,只是抿着舌头。“来呀,吃吃这些小『药』丸儿,挺好吃的!”保安说着将一把丸子扬出去。几只狗凑近了。它们嗅一嗅,然后大口吞咽起来。水边上的人也无心钓鱼了,只停下来看着。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有三条狗突然哼哼着原地打起转来,越转越快,然后大叫着跳起来,跳着跑开了——它们越跑越远,一口气跑到了小山包的另一面。“坏了,它们跑了,『药』量不足啊!”保安嚷叫。剩下的一条原来也在打转,后来转不动了,直直地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起来。廖若明白了:那『药』丸是一种毒『药』!他觉得脸都白了,手脚冰凉。眼看着那条抽搐的狗一动不动了,紧闭双眼。几个人高高呼唤一声跑到跟前,廖若也过去了。保安踹一下狗,狗没有动。
余下的时间有两个保安把狗抬到水塘边去整治,一会儿就把切成一块块的狗肉装在桶中提过来。烧烤架上发出嗞嗞声,一种焦香气味弥漫了整片荒地。廖若躲开很远,一个人蹲在一边。“喂,小公鸡,小白孩儿,你不想吃吗?”包学忠叫着,他一声不应。包学忠跑过来拽他,他用力甩开:“你们太坏了,太坏了!”包学忠坐下:“什么呀,你什么也不知道。老总早就下令干掉这几条野狗,这是早晚的事儿。”“你们毒死了它,真惨啊……”包学忠哼哼笑:“那才不是毒『药』哩,那是一种蒙汗『药』,吃了头晕,肚子疼,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咱要不快些宰了它,一会儿它苏醒过来还得『乱』跑。他不想想,要真是毒『药』,毒死的狗咱敢吃啊!”廖若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但无论如何还是太残忍了,他不会忘记那几条狗在地上嚎叫打转的样子。“这种方法是老辈人用来抓狐狸老狼的,这比下套子管用多了。俺爸那里有这个老方子,保安要用这个法儿除掉所有野狗。这比让它们吃枪子舒服多了。你说呢?”包学忠拤着腰说了一会儿,见廖若还是不动,就走开了。
当包学忠手抓一块烤肉再次走过来时,廖若终于跑开了。
整个假期都是廖若痛苦的日子。他的思绪无法绕开那两个人——骆明和唐小岷。他总想和他们在一块儿,可又偏偏回避。怡刚在几个同学当中超脱一些,在他眼里好像谁和谁好并不重要,只要能在一块儿玩就行。这真是一个很奇怪的木头人,像他那样,廖若永远也做不到。他一天不见他们,就渴望知道一点他们的事儿:去了哪里,玩没玩三角游戏?了解这些的惟一渠道当然就是怡刚。他问怡刚那两个人是不是总在一起,怡刚说是的,大家本来就在一起嘛,只有你一个人胡窜『乱』跑。
廖若把许多时间耗在那个公司里,家里人并不知道。包学忠对他构成了奇怪的吸引,而这吸引从哪儿生出,他也弄不明白。他知道自己现在连一点抵御的能力都没有了。包学忠有一次问他:你真的就不想知道那天我在海边上看到的事儿——骆明和唐小岷的事儿?廖若脸『色』苍白,不吱一声。
包学忠接上就绘声绘『色』讲开了。他说那一天自己趴在一丛灌木后面,一声不吭地看:那两个人在树丛后面解了衣服,就像洗澡一样,什么也没有穿;后来连短裤都不穿了。
廖若眼里渗出了眼泪。他转开了身。
包学忠说那好吧,我再也不说了——你给人家耍弄成什么样子了。“真可怜人哪……”
廖若咬着嘴唇。他没有一点声音。
包学忠越发起劲地描绘起来,比比画画。他说你要能亲眼看看就好了,唐小岷的身体像一根面条一样,又白又细,骆明那小子搂住也就不再松开了。她既不反对也不赞同。他们是一对狗男女。“我亲眼看见他把她压住了,她好像哭了,真的;可是他把她压在那儿一动不动,压了好大一会儿呢。她哭了,他们都哭了。最后他们一个劲地亲嘴,亲那个响,我离了老远都听得一清二楚——那声音就像一些小气球破碎了一样:啪啪、啪啪!你想想吧……”
廖若听到这里抬起头,只看着一个地方。
“我告诉你吧,唐小岷平时多害羞,不愿说话,都是装的。她可真浪啊,跟录像演得一模一样——她爸她妈要知道了非打死她不可。反正咱看见了,我告诉你的,你谁也不要说,嗯,听明白了没有?”
这一天廖若像病了一样,走路摇摇晃晃,包学忠领他去哪儿都不知道。他只跟上往前走,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进进出出。他们进了游乐场,打了一会儿电子游戏,又玩角子机。这些全做腻了,包学忠就领他『摸』进了一个『潮』湿的、黑咕隆咚的地方。一股股水蒸气白得像丝,又掺杂了奇特的气味儿。他们弓着腰,像钻一个地道一样走了许久,来到一条铺了红地毯的走廊;走廊上有许多小门儿。他们试探着推开一扇一扇小门,都是空的。大约是推第三个小门时,一个腰上缠着浴巾的家伙过来开门,满脸横肉一动一动。从半开的门看去,一个女的披头散发仰着,斜翻的眼睛僵了一样。廖若立刻对包学忠说:“她死了!”包学忠说:“那是假装的……”一句话还没说完,门口的男人咆哮起来……
他们不顾一切地跑开,直跑了很远。停住步子的时候,豆大的汗粒儿在脸上滚动。包学忠大口喘息:“他不知是哪里人,你听口音很怪。这儿的人个个胆子特大……知道了吧?那些天看到的外国女人不在这儿,她们是在更高级的地方。要去刚才的地方简单,进去的人先交一点钱给柜上,再交一大些钱给女的。我攒了不少了,再有一些就能去了……”他紧紧盯住廖若:“跟你妈要钱——就说要买东西;一次一百,几次就够了——怎么样?不敢?”
廖若的脸『色』煞白,还没有从刚才的情景中醒过神儿来,没有听清他在问什么。
包学忠两手使劲理着胸口喊:“哎呀今天咱真碰巧了,柜上那家伙不在……他要撞上咱俩,就能把咱俩活活给剥了皮!”
他们靠在一道墙壁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这些人都是游乐场里的客人,而没有公司的人——公司其实就是工厂作坊外加一些村庄的混合体,整个一大片里面有宾馆、别墅区、旅游景点和各种游乐场所。谁也弄不太明白这个公司到底有多大,因为它实在太散『乱』了。一辆辆警车嘶叫着从前面的街道上驰过,紧接着又是一辆辆轿车和面包车……他们简直看呆了。后来包学忠才转过脸来,说:“肯定是外地来参观的了,肯定是!外地都到这里参观——我们走吧走吧,找个地方玩去——我们干脆去乌眼家吧,今天我请客;不过你得答应跟你妈要钱……”
尽管廖若什么也没答应,他们还是一块儿穿过胡同,一条很长的胡同,去拍打一个灰黑『色』的小门了。里面出来一个两眼焦焦的女人,她见了包学忠立刻说:“又是你呀!上回缺那两『毛』呢?”包学忠嚷:“就知道两『毛』两『毛』,这不又带人来了。”女人咕哝着去开机器。
机器开了,那女人就进里屋忙去了。
廖若瞥了一眼屏幕,一下站起来。他想挪动,可是两腿像被钉在了地上。包学忠硬把他按在了沙发上,说尽管看个饱就是,反正已经交足了钱。
女主人出来进去,端饮料,没事一样。廖若一会儿就觉得太阳『穴』嘣嘣跳了。他大气也不敢出,盯着屏幕上一对或一群『裸』魔,两眼凝住了。他总是把其中的人看成唐小岷和骆明,要不停地『揉』眼——一『揉』屏幕上的人就变化了,变得像鬼一样。包学忠叫他,他一点都听不见。
包学忠把最脏的话都骂了唐小岷了。
五
廖若一整天都在床上和地板上摆弄那些游乐券,最后整整齐齐地用橡皮筋勒成一束。这样一会儿,他又把它们一张一张摊在地上,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把其中两张抽出来,又抽出一张。
廖萦卫和妍子默默地看着。
“这是没有用过的,我给他,他就会给我古钱币的……包学忠会等我。”他说着抬头看窗外。
妍子抱住了孩子。
廖若还在嚷,她就拍打他。这样许久他才安静了一点,伏在母亲肩头抽动不停。他一边抽动一边说:“妈妈,你让爸爸走开,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个……”
妍子抱着廖若走到另一间:“说吧孩子。”
“你把门关上。”
妍子把门关上。
“妈妈!”廖若哭着,“我想告诉你是谁杀害了骆明!”
妍子吃了一惊,“孩子,他是生病,在医院里……”
“可是……他真是被人害死的!”
“被谁害死的?”
“包学忠。谁也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害怕别人知道……我不敢睡觉,我怕睡着了说梦话。我总是藏着,藏着,我受不了妈妈。我告诉妈妈,我害怕爸爸,你别告诉爸爸——爸爸知道了会……”
“孩子,爸爸多么疼你。”
妍子瘫坐在床上。她抚『摸』着廖若的头发,连连说:“爸爸爱你……爸爸妈妈都会保护你……”
“真的吗?”
“真的。”
妍子把廖萦卫喊进来。廖若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哭得更厉害了。
廖若哭着:“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包学忠要夺走唐小岷,还说,还说要为我报仇……他说早晚教训这个‘小酸妞’。他这样说,不知道要干什么。后来他说‘小苹果孩儿’和‘小酸妞’是天生的一对儿,说教训了‘小苹果孩’就等于教训了‘小酸妞’。我替骆明害怕,骆明什么也不知道。我应该告诉他啊,可是我故意瞒着他……想不到包学忠真的那样做了。就是这样……”
“到底怎么回事?”廖萦卫觉得事情严重了。
“有一天,他把什么东西——是一种粉末……”
“怎么啦?”
“是一种做‘伸腿瞪眼丸’的『药』……一只狗吃了,它疼得在地上滚动。他和几个保安一起干的。我吓坏了。后来他给了我『药』,教给我怎样使用,我害怕就把『药』扔了。我全扔了,爸爸!妈妈!这全是真的啊。我们有一次野餐,我们都在一起,我相信有人一会儿就要害肚子痛了,会痛得满地打滚。但他不会死的,因为这不是毒『药』。这只是对他的一种惩罚……”
廖萦卫和妍子听得脸『色』铁青。
“公司里的保安老玩这个把戏,包学忠跟上做。后来我求他别再玩了,别玩了。那些狗本来是活蹦『乱』跳的,还有猫。这太惨了!包学忠说,看见了吧,这个办法怎么样?说『逼』急了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廖萦卫沉着脸看着孩子。
“我知道包学忠会做什么。我吓得要命。后来我和小苹果孩吵了一架,就为彩『色』三角的事。唐小岷也向着他,我真想让人揍他一顿。包学忠问我小苹果孩这几天哪去了?我说他大概生病了,好几天没上学。包学忠没吭声。我想他肯定要去找骆明。我真怕他伤害骆明。他干没干我不知道。第二天骆明就上学了,第三天就突然得病了,后来……他喊痛死了痛死了……就是这样。爸爸妈妈,妈妈……我知道是谁把他害死了!”
廖萦卫站起来,紧盯着廖若的眼睛:
“你不要骗我。”
“我不骗爸爸……”
妍子哭着搂住孩子:“孩子,这不是真的,这是你幻想出来的,你在胡说,知道吗?”
“我没有胡说。”
“这可能吗?这不是有点太离谱了吗!”廖萦卫跺起脚来。
妍子说:“绝对不会,孩子你在胡说。你别冤枉自己,也别冤枉姓包的同学——这绝对不会。这样说很可怕的。”
“妈妈,是我亲眼见他把那些东西做成『药』丸的……妈妈,妈妈!呜呜……”廖若哭得说不下去。
妍子拍打他,安慰他,自己也哭得不成样子,嘴唇哆嗦。她又吓又怕,像害冷一样浑身颤抖。
廖萦卫把孩子的头按在胸口那儿,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后脑;后来他又把孩子扳正了,盯了一会儿孩子的眼睛,笑了:
“廖若,很可惜,你的故事讲得并不好。”
“这不是故事!爸爸……”
“好吧,就算你说的是真事,我也觉得你这个真实的故事讲得并不好。它有太多破绽——你知道真正的好故事都是有头有尾的,那样才可信。”
“我不是在讲故事……爸爸!你害怕吗?你也害怕吗?”
“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你知道是你自己被编造的故事吓坏了。”
廖若怔怔地望着父亲。
廖萦卫说:“廖若,你这些话都很傻。可是这容易引起误解。你在爸爸妈妈面前讲可以,但千万不要对别人讲,好不好?你一定要记住。”
廖若呆呆地看着父亲。
妍子摇动他:“孩子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讲,知道吗?一定不要跟别人讲——你要对爸爸妈妈下个保证:再也不讲了。来,你说——”
廖若像个木头人一样转过身,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门从里面『插』上了,廖萦卫和妍子再也推不开。里面是抽泣的声音。
廖萦卫说:“就让他一个人待着吧,让他好好哭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