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小护士进来给我肌肉注『射』,给『药』,询问大小便情况。她在本子上记了记,走出几步又忘了什么,回来数我的脉搏。她刚刚走开,严菲医师就来了。
她很愉快的样子,坐在床边,没有说话,一直看着我。她的睫『毛』常常垂下来——这又长又密的睫『毛』啊……她抬起眼睛:
“你见了我就板起脸。我知道你只想冷淡我,使我难堪——你知道我只想单独和你坐一会儿……几个月以前,我想都不会想这些,那时我打谱一辈子都不再见你。我这辈子恨上了好多人,其中也包括你。可是‘恨’这个东西最不牢靠,它有时候一下就能变到反面去……”
我想冷笑。
“你别嘲笑我,我知道你和那个女教师又合计什么了……”
我对这种曲折的想法有些讨厌,就把脸转到了一边。
“你们又在合计骆明的事儿……”
我的心沉了一下。这次我不得不如实相告:“你多虑了,我们这次没有提到那个事情。”
屋里的空气凝住了。严菲的呼吸有些急促。她两手『插』进口袋站起来,面向窗户咕哝:
“听我一句话,你不要参与那个事情——不要替那些孩子找人、转什么信件……”
“这是我的权利。一个公民有权控告,也有权揭发。”
“那倒是。不过这些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是我邻居的孩子——我们两家是最好的朋友!”
“这些理由都不充分。”
“当然不充分,最充分的理由你一辈子也想不明白——它该让你琢磨一辈子。不过即便就为了这些不充分的理由,我也要做下去。你不会理解的,因为你只会嗲声嗲气跟在那个‘蛤蟆’后面,跟在那个韩立后面……”
她立刻扭过头去。我想看到她的面部表情。她在厚厚的丝绒窗帘前面站了一会儿,又扒开窗帘看看外面。她转过脸,我马上注意到她脸上非常平静。多么奇怪的女人。她说: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你大概以为我害怕你们去告发医院、告发我。你太简单了。谁能动摇这个医院?不管你和你的朋友找了谁、把材料转到哪里,结果都是一样。我挂念的不过是你,知道吗?你一举一动、你干什么,这里都会有人知道。我怕你招事儿——那会很不愉快……要知道有人想让你不愉快,你就会一辈子不愉快。只有我还在牵挂你,无论你信不信……不说了,我只想告诉你这些,想让你少管闲事——你要记住我的话,懂吗?反正事情过去了,人死了又不会转活。可你还要过日子,你得爱惜自己——你要听明白,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说着提高了声音,满脸涨得通红……
《坠落》
一
我长时间望着她。如果对面站的是另一个人,那么我可以马上告诉她: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而且非常蹩脚。但这种威胁来自于她,却是我始料不及的、从没想到的。我在极力冷静自己,因为我害怕此刻真的误解了她……我忍住了。我得好好想一想了。
她站在那儿,室内一片沉默。我陷入了深深的不安。我想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绪,想独处一会儿……最后我不得不下逐客令:“请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吧。”
她竟然摇头。
“请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她反而坐下来。这简直是一种故意折磨。当我再次催促时,她就站起,轻轻说了一句:“我是主治大夫。”
“你不是在急诊室吗?”
“我们是轮流工作制,急诊室两个月,保健病房两个月——这一段正轮到我在保健病房,你这个病号就归我管了。”
真是见鬼了。我闭上眼睛。后来我想翻看一下肖潇带来的书,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我问她图书哪去了。
她摇头,故意瞒我。
那个女护士会把它取走吗?我见她打完针就走掉了。还有院工进来过,她只打扫过卫生间。再说别人也不会取它的。我的东西哪去了?我想爬起来,她立刻伸手按了我一下。点滴打得很慢很慢,已经一个半小时了。严菲说打快了不行——而我宁可看成她在用这个办法『逼』迫我长时间躺卧。这是一种惩罚。这会儿我算知道了被人捉弄的滋味。我恨不能立刻出院。我在这里是第几天了?我觉得再有几天大概就得被折磨得半死。
护士再也没有进来一次。我想这是严菲故意设计的。她亲手给我调整点滴速度,给我换盐水瓶,取针管,一切都是她一个人在做。我得承认她的动作漂亮娴熟,无懈可击。她的业务很棒——我好像听人讲过漂亮的人做什么都会灵巧一些。漂亮的面孔与人的内在素质究竟有怎样奇特的联系,这还真是个问题。我记得她当年是“学习委员”之类,像现在的唐小岷一样。那时她在全班同学眼里是一个洋娃娃,哪个男同学能得到她漫不经心的一瞥也就满足了……我问她:
“如果当年我得了骆明那样的病,疼得滚动,还有同学们在一边呼救,你会怎么办?”
“我会把你抱住……尽我的一切力量救你。”
“我是说我是一个得病的同学,而你是一个医师。”
“我一步也不会离开,就像现在一样——你夜间睡着了不知道,我差不多每夜都来看你。我站在床边看着你入睡,有时听你说说梦话。我就站在这儿,披着衣服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夜间这个屋里有点冷,我给你盖被子,把你从被子里伸出的胳膊放进去。镇静『药』使你睡得很香。我站在旁边想了很多——我差不多把过去的事现在的事都仔仔细细想了一遍。我好久没有这样想事情了……我什么也不怕,那个‘蛤蟆’院长为这个责备过我。那个护士发现我夜间来得次数多了,要报告院长。我警告院长:‘你没有权力过问,再说他是我的亲属。’院长说他调查过了,根本就不是什么‘亲属’,‘你不要骗我们啦,告诉你我要警告你了——’他用一根手指在眼前晃着。他的这个动作就是跟那个人学的,”她说到这里声音磕绊了一下,“他是跟韩立学的……他什么都跟他学……”
我觉得她每次说到韩立时声音都有点变,反正不大自然。我想这大概不是因为我的过分敏感吧。我分明感到了什么。显然,那个阴冷的形象,那个内科主任,像一个巨大的影子一样笼罩了这里。不用说那个人在整个城市都是赫赫有名的,他属于这儿的上层人物,属于“圈子”里的人。他的职业和职务并不显眼,但那只不过是一种修饰和点缀——这虽然有点奇怪,但却是真的。
严菲接上刚才的话说:“我怎么会看着你在那儿滚动不管……”
我坐起来:“那么骆明跟我有什么区别?”
“区别当然太大了——因为他不是我的爱人!他不是我从小就惦念和依恋的人!他与我也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不是密不可分的两个人——他的痛我感觉不到……”
“冷血动物……”
“我不是冷血动物——你知道我不是。我的血太热了,热得能为别人舍上一切。”
“你心里才没有‘别人’,你除了自己谁也不爱。你实际上只爱自己。一个人能看着一个垂死的孩子无动于衷,转过脸就谈论什么‘爱’,真是太别扭了。你说你永远忘不了昨天——这顶什么用?这能换回什么?人人都恨见死不救的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严菲下巴抖着:“你这样讲吧,我没法儿改变你的印象,也没法让你明白过来——你也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说什么都没用了,因为你已经不再信我的话了,你在提防我。不过你至少还会承认,这一次是我们医院挽救了你。你这会儿体温正常,心跳正常,思维也开始——正常。你刚来时神志不清、口吐白沫、发烧、心跳过速……难道你现在一点也不感激我们吗?不要说你住这么好的房间,得到这么好的护理。我在你身边不仅是一个主治大夫,我还充当了护士,充当了你的家人,你知道吗?你当时大小便失禁,身边没有任何人,只有我……我在这儿侍候你,什么也不图。我只希望你能说一句公道话,只要那么一句,我也就满足了。我知道自己压根不像你想得那么坏。我现在真可怜,这会儿就像面对着一个打分的老师似的……我的要求不高,你只给我打一个‘及格’就行了……”
我想说:你不需要。因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及格”了……但我只这样想,没有说出来。她刚才说的事情让我既难堪又感激;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可这毕竟是事实: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她挽救了我,把我当成了至亲来照料……只有这会儿我才明白,我一直在用那种过分的严厉的指责来阻止她——我像躲避有毒的东西一样躲避着她。我至少对她与“蛤蟆”的关系有说不出的厌恶。还有,如蓝珂所说,她已经是这个医院的资深医生,并混进了一个“圈子”。“小苹果孩”的死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你的心可真硬。”我说。
“我长了‘铁石心肠’嘛。不过这会儿我才算明白,有的人,他的心也并不比我软……我在想当一个女人多不容易。你知道,很小的时候我就被本族哥哥给毁了,那种关系是『乱』伦,见不得人。在这个地方,你明白那是一种什么压力。我躲开了熟人,想改名换姓,甚至想做个整形手术,让所有的人这辈子都认不出我才好。就那样我躲着,逃着,躲着自己也躲着别人,好不容易才活下来。我工作了,有人又把我过去的丑事在单位上抖搂出来。我又一次没法儿活了,我那时觉得还不如死了好。后来我不知道该怎样惩罚自己,只想快些把这一辈子打发完算了。你一直问我跟院长是怎么回事?我不能讲——我如果讲了,如果……我现在真想把什么都告诉你……”
“那是你的自由,我没那么大的好奇心。”
“算了,我知道你想知道,你有这样的好奇心,你想明白一个人会坏到什么程度。那么现在就让我告诉你吧——因为你实在想知道。我告诉你,我跟那个院长真的说不清楚……”
我像被蜇了一下。
“院长早就想了,他用了各种办法。可是我害怕韩立那双冷眼。他在这个地方没有做不成的事儿,简直是什么都能。他实际上也不算我们医院的人,只是挂个空名。只是有了特殊的病号他才来溜一圈,只在开重要会议时才出现一下。他不按时上班,也没有人想过要管他。他经常去的地方都是市里的头面人物家里,那些有名的企业家、总经理什么的,特别是那个‘得耳’,都是他的好朋友。他只在他们的圈子里混,高兴了才到我们这儿转一转,穿穿那个白大褂。他不好『色』——哪儿都有这种人——他各种『毛』病都有,就是不喜欢女人。有时我倒真希望他能喜欢我。不是我贱气,我是害怕了,是逃得太累了,想找个地方躲一躲……我不愿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缠我,他们像追捕一个猎物那样堵我赶我,让我跑得筋疲力尽。我如果待在一头最凶猛的狮子老虎旁边,那些豺狼也就不敢走近我了。我后来真的主动接近过韩立,可他嫌脏似的把我拨拉开了。我在他跟前没有一点自尊。我真有那么脏吗?后来我才明白,他不喜欢女人,他谁都不喜欢。那些年轻的小护士向他讨好,就为了自己的职称和晋升——还有的为了房子和调动——韩立那双冷眼『逼』得她们一步都不能近前。他不喜欢这个……”
二
整个倾听的时间我脸上都木木的。其实我正在用力忍受。她说出的这一切我完全相信,所以能够忍着听下去……我随着她的叙说机械地问了一句:“那他喜欢什么?”
“我不知道。让我试着讲一讲吧。先讲那个院长。我觉得韩立的目光简直在把我往院长跟前推。我知道最急于得到我的就是院长。我抗拒着,直到最后。我好比是一只被连续追赶的山羊,使尽力气才跳上一道石坎,跳着,跳着,直到再也跑不动了,就倒在了那里……我最恨的是院长,他喝醉了酒会到处讲我和他一起那会儿如何如何……别人都用猥亵的眼光看我。有的‘企业家’到我们医院来看病,说:‘我们别人不信服,就想找严菲瞧瞧。’他们把我想象成最下贱的女人……后来,我设法抓住了院长的一个把柄,这才松了一口气。我从那会儿就可以支配他呵斥他了,不高兴就让他离得远远的……我发现他有老年人那样奇怪的心态,小心翼翼地对待我。没有人时他想动我一下,手还抖呢——他还会激动。他有时跟我叫‘孩子’,也真把我看成‘孩子’一样。他像个老羊一样跟在我身后,哆哆嗦嗦的。我不高兴时还打过他的耳光。我们现在就是这样的一种关系……”
“……”
“我知道这种关系让人恶心,可是……”
我真的忍住了心中泛上来的一阵恶心。
停了一会儿她问:“你想知道我说的那个‘把柄’是什么吗?”
我没吭声。因为我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严菲火辣辣的目光看着我:“不,我想让你听听——这些事儿压在心里太难受,找不到一个人听,我会闷出病来……”
“你可以讲给家里人听。”
“你错了。你不知道我的男人。他原先在市机关工作,一心往上爬,只要能爬上去,什么都可以交出去。他听了我的事儿才不会在乎,他最希望我与有权有势的人在一起,觉得那是再好没有的事了。他才不会为我找人打架,不会摔刀子也不会拼命,只知道笑嘻嘻戴着绿帽子。他现在没了,不过就是活着我也不会告诉他。我不想向他说什么,心里的话一句也不想讲。我们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罢了。我不愿收拾家,那个家早就搞得『乱』糟糟的,我在那儿连一分钟也不愿待下去。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医院里。你可能觉得这所医院到处都是脏『乱』差,糟透了,其实不是。你不知道我在这里经营得蛮不错,有一个挺像样的办公室。当然了,它是院长亲手安排的,在办公楼后面那里有一排平房里,安静得很。那里环境很好,屋里一天到晚有鲜花——那是我自己采来的,也有崇拜者送的。我扯远了,我想告诉你我抓住了什么‘把柄’……实际上我并没抓住什么,只不过院长以为我知道了那事儿。”
“有一次他领几个人到乡下搞巡回医疗,事后从局里转来一封信,紧接着上访的人也缠上了局里。原来他们巡回医疗搞出了麻烦,有人死了。上访的人一天到晚坐在局里不走。卫生局的头头火了,派工作组到我们医院。上访的人也跟到医院里来了,搞得门诊楼那儿『乱』哄哄的。人家故意在那儿吵,晚上都不走,挡着大门睡觉。这很快引起了市里的注意,责令我们赶紧处理。那个巡回医疗小组有一个大夫,是个挺老实的上海人,他一直对几次手术事故有自己的看法。平时这儿一旦出了事故,局里和医院都派一个联合调查组去处理,反正要弄出一个‘鉴定’。派出的人都是些能说会道的人,他们三弄两弄就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不然的话就要留下很多麻烦,比如安排受害者子女等等,反正有很多问题。他们那次巡回医疗死的一个病人,上海籍大夫坚持说是因为院方违犯了医疗规程。他说自己亲眼看见那一次没有搞过敏试验……他这话本来是在内部讲的,后来调查小组来了他也这样讲。院长脑门上的青筋暴起老高,指着他破口大骂。那个人被骂得一声不吭,后来实在忍不过去,就顶了他一句。谁知院长跳起来说:‘我看你是瞎了眼。’他这样骂过了也就罢了,想不到有一天几个人在一块儿喝酒,不知怎么吵起来……”
“我亲眼见那个医生回到了自己宿舍,当时我正好路过。我刚走开一会儿,就有一个人去敲他的门。我回头随便看了一眼,见是一个醉醺醺的人,就是经常跟在院长身边的一个,外号叫‘刀子’。里面的人不开门,‘刀子’用脚踢,这样门才开了。接着里面就传出了叫骂声。”
“第二天我听人说,那个上海大夫的一只眼睛被踢瞎了。我那时立刻想到了那一天院长骂过的话:这大概不会是巧合吧。院长急匆匆找到我,把我叫到办公室,说:‘昨晚上是你看到他们在屋里吵架了?’我说看到了。院长说:‘我原来也以为他们打架时把眼整坏了,后来问了一下,他说是上厕所时碰坏的。咳,喝酒多了没什么好处……你不要『乱』讲,不要引出麻烦来。’我二话没说就去看那个弄瞎了眼的大夫,因为他平时对我很好。他是个善良人,一个很漂亮的中年人,留了小胡子,看上去很神气,实质上胆子很小。我觉得这个人真惨。他读的书太多了,所以就有些呆。他属于本院的,本来住院时应该得到好一点的照顾,可他躺在了八个人的大病房里,一只眼被纱布包着,鼻子里还『插』了管子。我开始以为是氧气管呢,后来才知道是饲饭管。他要绝食吗?他见了我呜呜哭起来,我赶忙制止他。我说这样会很不好的,对你的手术不利。他说他现在成了‘独眼龙’了。他说这话时牙齿都咬响了。我握着他的手安慰他。他说:‘你知道吗?院长一直把我看成眼中钉,我知道没有好结果。’我问:‘你的眼睛真是碰坏的吗?’他说:‘是碰坏的,我的眼真他妈是碰坏的!如果这只不碰坏,另一只肯定也会碰坏。’这时我才发现外面有人往里望,他一直在听我们谈话。我不能再问下去了,就悄悄退出来……就这样,我怀疑他的眼睛是院长派‘刀子’弄坏的。院长也以为我知道了这件事,他有些害怕……”
我听得身上发冷。这儿像是一座冰窖。
三
这个让人浑身发冷的故事应该有个更好的结尾才好。我的两手攥出了汗水,说:“你如果能稍稍有一点勇气,也许……”
她急急打断我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让我到时候把什么都讲出来,是吧?”
“当然。你不敢吗?”
“不敢。因为我知道这不光没用,还会毁了自己。参与这个事情的所有人都会落个可怕的下场。你太不了解这个城市了……”
我闭上了眼睛——我在用力想,因为我觉得这话好像还有谁讲过,谁呢?我想着,想起了父亲——不过我实在记不清了。父亲因为母亲才来到这座城市,可是自从踏上它的边缘的第一步,也就陷入了罗网。他一步一步被『逼』进了陷阱……妈妈说他死去之前也说过类似的一些话,他说妈妈:“我真想不到这座城市怎么还能生出你这样一个好人……”
妈妈反驳他:“你记得刚来小城的时候怎么说的?你说这是你遇到的一个最漂亮的小城,干净,空气也好。你说这里所有的人都会长寿。”
他不停地叹气,“是啊,我说过这样的话。可是这更让我弄不明白它了……我真不明白这是一座什么城市……”
我在这一刻咀嚼着父亲的话。我直到现在才多少明白一点父亲那个时刻的困『惑』。是的,这真是一座神秘莫测的城,连父亲也不知该恨还是该爱了。这座城市就像一个彬彬有礼、热情好客的人一样,『迷』『惑』了所有的外来者。可只有当你在这儿定居下去,当你松弛下来,一些看不见的触觉就会慢慢伸出来,它们触『摸』你,让你舒服,让你痒痒的想歌唱——可就在与此同时,它就会分泌出一种『液』汁,把你麻醉,让你在不知不觉间被消化和吞食……
严菲说:“比如昨天晚上吧,那个苏老总——你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人……”
我屏住呼吸听下去。
“他昨天晚上与韩立,还有一个秘书长,还有几个什么人,其中有一个是香港的什么‘代办’,一块儿喝酒。正喝着不知为什么吵起来了。苏老总把所有人都骂了,就是不敢骂韩立。最后闹得不可收场,把宾馆里的酒具也砸了,宾馆不得不出面干涉。这时谁也管不住姓苏的,也不敢管。韩立一直没有介入,只任他们吵闹,一个人在那儿喝着红葡萄酒,一会儿擦擦嘴,像什么事儿也没有似的走了……”
我可以想象韩立当时的样子。这显然是个神秘人物。
“这些年来他越来越不好琢磨了。他出奇地超脱,好像什么都不管,什么也不参与,又好像什么事都与他有关——我心里一直崇拜这个人,这是真的……”
严菲的嗓子哑了。后来我听到了哽咽。她好像说得很费力:“是的,我追过他。当年的我也曾经追过一个人,那个人让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知道我长大了,我崇拜那些又神秘又有劲儿的人;我不过是想弄明白他们的力量从哪儿来;我还想让他们来保护我……你如果是这样的一个人多好,可你不是。你就算是也不会管我,因为你从过去到现在,对我这个受害者压根就不原谅不同情。相反,你回到这儿就是指责我、惩罚我来了!你如果真像个男子汉,就把我重新领走吧,你把我随便领到哪里都行——就是一块儿跑到那个悬崖上跳海,我也愿意。我会跟上你走的,真的。你如果不愿意领我去,没有这个胆量,那就闭上嘴巴,不要再来责备我!在这儿,所有人都扔下了我,我总不能跟那个‘蛤蟆’院长在一块儿,我也不能被蓝珂他们缠住——那一天我们一块儿在蓝珂家吃饭,饭后我想告诉你,蓝珂也不是一个好东西,他油嘴滑舌,说得好听,下作念头比别人一点都不少。他因为是一个外科大夫,平时不知收了病人多少贿赂——这里的许多大夫都是这样干,他们早就腰缠万贯了!蓝珂马上就要搬进的一套楼房阔得吓人,他的钱是哪里来的?骆明得病那一天,如果不是他们那么计较押金,怎么会死人!我是说我们所有人都有责任,我们手上都沾了那个孩子的血……我只希望你能够理解这一点,不要把一切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把我看得太坏——这会让我受不了,受不了。那一天我看到那个老人手里攥着一包钱,那是他刚取来的押金,就把头转开。我看不下去。有多少人在我们医院里哭得死去活来,我们都习惯了;可是那一天我真的受不了……你看,我才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坏。天哪,我还在这儿解释什么——我还在求你原谅呢!其实你病好了一转眼就走了,就离开了,让你原谅又有什么用!我不过想:就算所有的人都原谅了我,只有你一个人不原谅我,我以后想起来都会沉甸甸的。我需要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你,真的……”
她把我的手抓起来按在自己的脸上。有热辣辣的东西沾在了手上。这一次我没有力量、也不忍拒绝。她亲吻我的手。再后来她又把我的手按在了胸部,让我感受怦怦心跳。她的胸部跳得那么厉害……野椿树下,在洁白得像玉粒一样的沙子上,她也曾把我的手按在胸前,不过那是少女的心跳……我的手渐渐触到了她的『乳』房。她全身的重量都移到了我的手臂上。她在我的身边颤抖,在我的耳边喃喃自语。
“……我忘不了过去,我只想着过去。只要我还没死,我就不会忘……我还记得在那张破渔帆下边,你要过我——当然是试着要过,也许什么都算不上……可那是我的第一次啊,老天!你该知道……我会活下去,我求你别在心里把我一笔勾销,不要把我当成一个死人,我还活着啊……”
这真让人难过。“要过我”几个字让我怦怦心跳,让我感激、欲哭无泪或迫不及待地想立刻否认……但我忍住了。我像是自语:“世上没有不死的人,没有……我们都在一天天变老,不过有人在肉体死去之前灵魂先死了。它腐烂变臭——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界没有希望的原因、肮脏的原因。我责备你,有时也不原谅自己。我常常问:我真的活着吗?因为我也不知道……”
严菲用力地摇动我的手,把我的整个身体都拽动了。她的泪水一串串流下,只是一声不吭地看我。后来她突然口吃一样说道:“我待的这个环境,就像一张大网把我网住了……你不会明白,因为我也讲不清。我只怕你把我看得太坏——我真的太坏了,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说了。你只是想不到这都是一帮什么东西,他们大白天像模像样的,一到了晚上,一到了他们的窝里,就全都变成了狼——连狼也不如。这是真的……”
她哭起来,好不容易才止住哭声说下去:“有一天院长让我跟他去参加一个聚会,他说去吧,参加的都是头面人物。我就去了,这样的场合我不太拒绝。那一天也真是像他说的那样,去的人不多,大约有十几个,都是各行各业有名的人物,还有一个副秘书长、一个副市长、两个局长。那不是一个酒店,也不是高级宾馆,好像是郊外什么人的别墅。记得吃了西餐,有几个伴舞的姑娘。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领去了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她才二十一岁,一个初中教师,来看病时我们熟悉的。她长得漂亮,当时院长见她正好在场,就鼓励说领她一起去吧。她不想去,我就劝她做伴……”
“那个晚上太可怕了。我们跳了一会儿舞,有人说累了,就到房间里去休息;一会儿有人说头晕,不舒服。院长说这怕什么,咱的保健医生在这儿呢!他让我去那人的房间。其实那个家伙想让我干什么,我马上就明白了。这些无耻的家伙我见得多了,一点也不吃惊。让我不能忍受的是他的房子里还藏了一个人,他装模作样跑出来威胁我们俩,说要跟我们一块儿,不然他就要怎样怎样……我根本不怕他,因为我对这样的无赖看得多了。他们固执地要与我一块儿,使用了暴力。这时我才明白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的。那时我像一头狮子,用牙咬,用脚踹,最后总算挣脱了。”
“回到舞厅我才发现,剩下那几个无耻的家伙正死死地缠着和我一起去的大学生。地板上全是吐的东西。我不顾一切地拽起她的手,一块儿跑了出去……”
“那个晚上天真黑,没有月亮,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不知拦了多少次车,这才算逃回来。我把女大学生送到她的单身宿舍,她攥住我的手就是不让我离开。她全身发抖,我只好陪了她一夜。这一夜她只是哭。我害怕了,问她:他们伤着了你吗?我的意思很明白,我在问他们是否强暴了她。她点头又摇头。我觉得一辈子都欠了她的。她在不停地哭……我什么办法都想了,但就是不能制止她揪心的哭声。”
“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个晚上她一边哭一边对我说的话。她说:她想不到,完全想不到。这些人当中有那么多的人——多大的一片平原啊,多大的一座城市,怎么能交到这样一群人手里?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我这才明白,这个姑娘原来是因为绝望才哭——一个刚出大学校门的学生彻底绝望了,她是因为绝望才抱头痛哭——我怎么有办法劝止她呢?”
严菲讲到这儿也泪眼蒙蒙的。
我握住了她的手。我第一次觉得她离我这么近。她靠在我的身上,抖得厉害……
正这时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那个小护士,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她要给我做肌肉注『射』。我想她见了这一幕会把盘子扔掉,可是没有,她竟然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回身把门合上,然后轻轻地把盘子放到一边,坐下来等我们分开。
严菲旁若无人地亲吻着,抚『摸』我的后背。我等待她平静下来……她搓搓自己火热的脸庞,整一整白帽子,坐在了椅子上。她轻声对那个护士说:
“开始吧。”
小护士把托盘端过来,开始给我注『射』。
她这一次稍微用力了一些,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刺痛。她注『射』的时间那么短,好像是一挥而就。显然她在故意给我一些痛楚,留下一点训诫。小护士可真不宽容。人大约要到了四十多岁才会懂得一点点宽容吧……
《鹿眼》
一
这一天唐小岷终于来了。她一进门就从鼓鼓的小筒包里抽出一个硬纸壳:里面裹了一束『色』彩斑斓的野花!她弯腰在抽屉里找杯子,注水『插』花,并在一个地方摆好……我目睹她做这一切时,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
她把带来的东西全部放好,然后坐到床边:“叔叔,我到处找你,好不容易知道了你在这儿。”
“你是怎么知道的?”
“肖潇老师告诉的。我来了两趟,都被医生挡在了外面,他们开始说没有这个人,后来又说不到探视时间。星期二过了,我只好等到这个周末……”
她鼻子上渗出了几颗汗粒儿,看得出她这会儿还在焦急。
“怡刚还不知道呢,我去找过他,没有找到……”
我们刚刚谈了几句,严菲就进来了。她不想打扰我们,坐在了一边。
小岷看一眼旁边的严菲,眼睫垂下,“叔叔到底怎么了?你前几天还……”
我摇摇头,“现在好了。”
小岷看着脚下的地板。这是用塑料地板块拼接起来的,分蓝白两『色』。她突然自语般说道:“这地板像廖若家的门厅……一样的。”
我以前并未在意那个门厅。我只问廖若的病怎样了?
“还是原来的样子。我去看他,跟他玩彩『色』三角——他已经不想赢我了。以前廖若好胜心特强,谁也赢不了他……”
她一说到廖若就不时地瞥一眼旁边的严菲,眼里是恨恨的神『色』。
我故意问她:“你认识这个阿姨吧?”
“那天的值班大夫!”
严菲用平静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她大概不想辩驳什么,不想跟孩子们说什么——她可能知道孩子们既不会惧怕,也不会原谅。
我看着她们俩。小岷惊讶地抬头望我一下,那目光好像在问:怎么,难道你们两人达成了谅解吗?
我心里的声音在说:“我没有原谅她,可是……”
小岷目不转睛,一直警觉地看着我。
“可是……”我在心里措词,但一时无法表述那种复杂的意绪。这样停了一会儿,我开口说话了,声音有些艰涩地为小岷介绍面前的主治大夫:“小岷,这个阿姨是我很早以前就熟悉的——她是我小时候的朋友。你可能不信,在很早以前,就是和你这么大的时候,她长得简直就像你一样……是的,差不多完全一样——我第一次在肖潇屋里见到你时甚至大吃了一惊……”
唐小岷刚开始瞪大眼睛,听到后来缓缓摇头,发出一声轻微的“哼”……
“说起来太巧了,她当年也像你一样,也在果园子弟小学,也担任学习委员……”
唐小岷站起来,用奇怪的目光瞥了一下严菲。她的胸脯急剧起伏着,又坐下。她活动着两脚,一声不吭。
严菲挨近了唐小岷:“我知道你和同学们都恨着我。我现在没法儿解释,因为那天我确实是值班医生。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推脱过,我一直在为这个谴责自己,谴责我们医院。我完全能够明白我在你们眼中成了什么人。我不想辩白。你们那天的哭喊我很快就忘了,因为在医院工作的人常常要听到这样的哭喊——可是今天一看到你,那天的情景就像在眼前一样,清清楚楚的……”她说着伸手去抚『摸』唐小岷的头发。
唐小岷一扭头躲过了。当她再次伸手时,唐小岷突然求救一般朝我喊了一声:“叔叔!”
严菲无望地叹息一声,退开了一步。
“小岷……”我叫了一声,她没有回应。这样待了一会儿小岷站起来,只向我一个人告别。我试着挽留她,没用。
小岷离开了。
严菲一直盯着一个角落。她的泪水渗出来,惟恐我看到,就转身去看窗外。
我知道唐小岷那对永不原谅的目光对她构成了刺激。望着她的肩头,我心头涌过一阵未曾有过的怜惜。
二
后来的几天,唐小岷又来这儿探视过几次。刚开始医院想阻拦她,后来因为严菲出面说情才使她畅通无阻地来去。但小岷并未因此而对女医师有过丝毫谢意。她直接对我说:“我讨厌这个人,我恨这个人。”
我无法说什么。我甚至不敢为女医师辩解半个字。我只能看着这个因气愤而变得满脸红涨的孩子。
“我恨死了他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叔叔你看,她的样子真不像个坏人。可她干了什么啊。她带着听诊器——小时候我一生病妈妈就请来大夫,他们给我听诊,试温度,还给我糖吃。今天的医生成了这样……”
小岷讲着讲着没了声音。她抬头定定地看我,突然说了句:“不说这些了,我差点忘了正事呢!我今天来是来陪病人的,我要让你高兴啊!我是专门为这个才来的啊!”
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使我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她怕我寂寞,可爱的孩子。
“那你就给我讲一个故事吧,我真该听一个好故事了。”
唐小岷抬起头来想了想:“都是以前别人讲给我的——嗯,我乡下的『奶』『奶』有很多故事……她的故事差不多都是小动物的故事、林子里的故事。我爷爷和城里『奶』『奶』讲的就不是了。爷爷讲的都是战斗故事,城里『奶』『奶』讲的是另一些故事——你要听乡下『奶』『奶』的故事,还是爷爷和城里『奶』『奶』的?”
我说那就乡下『奶』『奶』的吧。
唐小岷立刻高兴起来。她给我讲了小兔子的故事,还讲了一只青蛙的故事,讲着讲着又不吭声了。她有些懊丧:“这都是『奶』『奶』讲给我们听的,她总以为我们只能听这些故事,我们都是小孩子。其实,我们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笑她呢!廖若就在暗地取笑她,一出门就说:‘什么呀,你『奶』『奶』肯定不知道外面的事儿。’我说那当然了……”她说着瞥我一眼,突然问:“叔叔也去过游乐场和度假村吗?”我未置可否,说现在只想听动物们的故事,其实这样的故事永远是老少咸宜的,这才是最好的故事呢!
小岷受到了鼓励,接下来为我讲了一则鹿的故事:“『奶』『奶』说,原来的海滩灌木丛中有很多花鹿,它们真是漂亮极了……”
我差一点喊出来,告诉她我曾经拥有的那一只……我咳了一声,打断她的话:“是的,它们的眼睛就像你的眼睛一样,又大又亮,还有长长的睫『毛』……”
小岷的脸红了:“『奶』『奶』说那些花鹿可好了,那时候鹿可不怕人,它们和人都是好朋友。那时这里人烟稀少,花鹿在灌木丛中,有时就跑出来和人做伴。那时的人还没有想到去打鹿,他们以为鹿又好看又懂事。村子里缺医少『药』,要看医生得跑很远的路,家里人病了就到海滩上采草『药』。有一种草,有人看见花鹿生了病才去吃,就把这种草采回来,有病时就烧水喝下去,病立刻好了。鹿到村子里玩,他们就给它最好的食物吃,有时还留它们过夜。不光是鹿,还有熊、兔子、刺猬,都和村里的人在一起。他们种了白菜给兔子吃。那些刺猬就钻在草垛里给他们看护柴草,谁家草垛里刺猬多了,草垛子就永远也烧不完。还有一些鼬、獾,这些小动物也都常来村子里。再后来那些野猪也来了——过去它们常常跑到玉米和地瓜田里糟蹋庄稼,是鹿和兔子制止了它们。原来动物与动物之间都听得懂话。那时候人和动物并不怎么生分,更不会见面就打。一只鸟动不动就飞到人的肩膀上,对在耳朵上叫一会儿——它以为人也能听得懂它的话呢。所有动物都不怕人,海滩上的动物比人多,人才是动物的客人。只是后来遭灾了,连年歉收,村里人连萝卜也吃不上了,有一个人饿坏了,先把自己的鸡宰了,后来又把狗杀了,最后还杀了一只花鹿。他杀鹿时不敢让别的动物看见,把地上的血用土埋起来。那只花鹿刚刚一岁。小鹿父母没了孩子,就在海滩上一天到晚叫唤。它们最后闻到了血腥气,就在那个小村里大哭不走。村里的人知道出事了,辈分高的人就召集起全村的人,问是谁做下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花鹿爸妈就天天哭——它知道自己的孩子是被村里人给害死了……”
“打那儿村里的人与林子里的动物就有了仇,互不理睬。再到后来,村子里的孩子长大了,见了动物就用石头打。有人还买了枪。林子里的动物越来越少,它们与村里人的仇越结越深,有好几个小孩刚长了两岁就给狼叼走了。到后来村里就有了专门的猎人——猎人就是专门惩罚动物的。村里人开始变得胆小怕事,一个人不敢进林子,特别是晚上。我们出去玩时,家里人就嘱咐:早些回来,林子里有狼。我们真的不敢到林子里去了。到了晚上,如果一个人走路,头发梢都要竖起来,老觉得有什么尾随着。有人真的在夜晚出去再也没有回来。我出门时就在心里咕哝:动物啊动物,我真的要做你们的好朋友,就让我们重新开始吧,就让我们成为好朋友吧。我这样小声念着,真的没有遇到狼。有一次我看到橡子树上有一对亮晶晶的眼睛瞪着我,它多好看呀——长了小黄脸,小黑鼻子,眼睛是蓝『色』的。那双蓝『色』的眼睛有点像猫,又有点像狗。它看了我一会儿就跑了,大概是不信任我。还有一次我在灌木丛中看到了一只小动物,可能是黄鼬,也可能是别的,反正样子俊极了。它的眼睛比我上次看到的那个动物还大,又圆又亮。不过它的眼睛是金黄『色』的。它被一种藤蔓勒住了,正在设法逃脱,被我一下抱在怀里。它又蹬又叫,还发出小孩似的声音。我胆战心惊,只高兴地抱着它,拍打它。它的蹄子用力按在我的身上,还是要挣脱我呀!我想贴近一点它的脸,可它就张大嘴巴吓唬我。最后我吓得放开了它……”
“它没有了,我一整天都在想它的模样。如果我们成了朋友,那该多好啊。当然这做不到,我知道动物的心被人伤透了。我喜欢动物,害怕生人。生人的目光更让我害怕……”
我默默倾听。后来我告诉小岷:“动物和人一样……他们是各自不同的。”
唐小岷的脸『色』冷峻:“是的,有的人比动物还坏。比如说那个女大夫,她的心多狠啊,见死不救……”
“她会救的——不过她当时……”
唐小岷先是不吱一声,后来冷冷一笑:“她给你治病,你替她辩护。”
我最担心的谴责终于发生了。我说:“小岷,你不要误解……”
“我没有误解。”
三
我有点难过。我不知该用什么语言解释。孩子的心不能伤,孩子就像故事中那些纯稚的动物。可是怎么表达我要说的意思呢?我想说的只是:我们每个人既陌生又熟悉;人是由完全不同的、极其复杂的一些元素组成。我们所要做的,也许就是让每一双陌生的目光都变得熟悉起来,让它们变得友好、坦诚,能够问心无愧地互相注视……
唐小岷重新坐下了。
我仍然不知该说点什么。我想让她也听一个故事——那也是一则关于动物的故事。我原想讲一下那个小海神的故事,可她已经听过了。我只好求助于记忆,极力回忆外祖母讲过的每一个故事。
最后我还是想起了那个岛:小海神曾经『迷』恋过的仙岛。与仙岛连在一起的故事还有很多呢。那是怎样的一个岛啊,美轮美奂,几乎所有的生灵都盼着能去岛上……
“很早很早以前,我们这片海滩丛林里有一个动物的‘村庄’——”我像当年的外祖母那样开始自己的故事,“‘村庄’里也有自己的头儿,有它们的‘大姐大婶叔叔『奶』『奶』’。年长的也告诫自己的孩子和兄妹:不要做坏事,不要到人的园子里去偷果子和香瓜,如果做了,就是小偷。那个最年长的动物是一个棕『色』的兔子,它把所有的孩子都召集起来,一共几十个,聚在一棵大槐树下,说:谁没有做过坏事就到我身边来。它一连说了好几遍,没有一个小兔子敢走过去。为什么?就因为它们回想做过的事儿,发现自己不是偷过邻近园子里的浆果和香瓜,就是打过架。它们没有一个敢理直气壮地站到老爷爷身边。因为老爷爷每年都要带一个完美无缺的孩子到岛上去——那个岛上鲜花遍地,百灵鸟一天到晚唱歌。那儿聚集了天地间各种各样最优秀的动物,谁能到那儿去将是终生的幸福。大家可以随意采摘果子,喝甘甜的长生泉,在长长的芭蕉叶子下面歇息,听琴树弹奏,看仙鹤跳舞。所有动物都知道那个仙岛有多么幸福,都渴望有一天能成为岛上的居民。它们不断叮嘱自己,鼓舞自己。当一种诱『惑』来临时,它们就说:千万不要做坏事啊,我们要到仙岛上去呢……尽管这样,还是压不住心底那种奇怪的念头。因为每个动物心底都有许多念头,一个动物要做什么就由这些念头管着,好念头占了上风就做好事,坏念头占了上风就做坏事。偷果子、到林子里糟蹋鲜花、爬到树上咬没有成熟的橡实、欺侮幼小的伙伴——这些都是因为坏念头涌上来……”
“有一个最美丽的小白兔子,大家都喜欢它。它也是长辈最喜欢的一个小宝贝。大伙儿都用羡慕的眼光盯着它。它吃最好的果子,喝最甜的泉水,周身上下散发着薄荷香味。谁都想不到它也会做坏事。有一天长辈把大家召集起来,又问:谁是完美无缺的?快告诉我,我好带它到岛上去。停了半晌,还是没一个答腔。再到后来长辈就指着那个小白兔说:那么就剩下我们俩一起走了……大家都没有异议,因为都知道那个小宝贝迟早是要被送到仙岛上去的,这是明摆着的。瞧它身上连一根杂『毛』都没有,甚至连一个喷嚏都没打过。可是正这会儿小白兔呜呜地哭了。它请求老人不要带它走——因为那些有缺陷的、做过坏事的,过海时就会沉到水里,捞上来以后就变得丑陋不堪。这也是所有动物不敢隐瞒的缘故。小白兔哭着,说它也做过坏事儿——有一次它看到一个伙伴和邻居家的小男孩儿一块儿玩,就产生了嫉妒,后来它就离间了他们——于是那个伙伴就永远离开了这里的丛林,流浪他乡。它说到这儿,大伙都想起这里走失了一个伙伴,但从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这会儿大家一齐咂嘴、叹息。因为都知道,离间和中伤,这是所有罪行中最厉害的一桩。尽管那个老长辈最喜欢这个小白兔,一心想让它去那个仙岛,可是这时候也不得不忍痛割爱了。它最后捋了捋胡须说:‘孩子们,你们知道吗?那个岛上除了原有的动物,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新居民呢。’大家都惊讶了,都问为什么。老人说:‘因为天底下还没有一个完美无缺的动物,大家都多多少少干过点坏事儿……’”
我这样复述着外祖母的故事。唐小岷半天不吭。她的脸红得厉害,望着窗外。突然她嗫嚅道:“我更不配到那个岛上去……”
“你也做过坏事吗?”
“我告诉过你了,我往疯伯父身上扔过东西,还骂过他。还有……”
“你也中伤过别人吗?”
“比那个还要坏……”
“还做了什么?”
“别再问了,叔叔,别再问了……”
她哭得越来越厉害,后来全身都抖动起来。
“孩子,别这样,这没有什么——别哭了孩子……”
“我真后悔,永远后悔。叔叔,我心里装的事儿太多了,这些事儿不能告诉别人,它们一天到晚压在心上……谁都以为我是一个好孩子。可是我自己知道有多么坏。我觉得如果真有那样一个岛,大概只有骆明才配去那儿。”
“所以他就离开了……”
小岷亮亮的大眼睛望向我,这使我又一次认定她长了一双鹿眼。我心里充满怜悯。我不知道她的自谴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我不能再问下去。我害怕那是一个与公司和游乐场犯罪有关的可怕故事——尽管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我喃喃道:“是的,我相信骆明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所以他离开了……”
小岷的目光凝在一处,不再做声。
她一直沉默着。我知道她在不安地追悔。这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少年和青年,想起了那些类似的忏悔。那时做过的一些事情直到现在还让我难过、让我羞愧。因无知而造成的过失令人分外沉重。这一切我没有与他人讲过,因为这是令人脸红的一些人生记录。也许在有人看来这是微不足道的,当事人却会永远难忘……如果每个人把他做过的一切都罗列在阳光下,那么我们这个世界就将变得惨不忍睹。
一个坦白的世界既是可爱的,又是可怕的。像我栖身的这个医院,它今天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正在『裸』『露』的世界。
“叔叔,我心里的许多事儿没有告诉过爸爸妈妈,更没有告诉过同学……”
唐小岷再一次向我强调。我可怜这个孩子,却无从安慰。我只说:“我相信这些使你难过的事儿并不像你认为的那么严重,它们起码不像我做过的一些事情——那么不可原谅……”
“不,叔叔,我不相信有什么会……更坏!”
“这是因为你还太小。你面前的人已经不想简单地说一句‘请人原谅’了——他人到中年,已经说不出……现在到处奔走,也许就是要挣脱那些附在身上的罪愆——这当然很难。它们就像水蛭一样挂在身上,不肯脱落,日夜叮咬……”
小岷的鼻翼活动着,惊讶地叫着:“叔叔……”
四
唐小岷走后我觉得太累了,像刚刚结束了一场长长的奔波。真是疲惫啊。我看着桌上那束斑斓的野花,嗅着它的香味。这气味越来越浓烈。
严菲这些天的叙说令人战栗。她仅仅掀开了幕布的一角,却让我不敢窥视。
我一直在想她在那个聚会上的经历——特别是那个一夜泣哭的少女。是的,她是因为绝望而哭泣。“这么大的一座城市、这么大的一片平原,怎么就放心交给这样一群人?”这就是来自少女的质询。少女永远得不到一个回答,所以也就哭了一夜。
少女可以哭成泪人,可以泣血,但却没人倾听……这是悲剧中的悲剧。
病房的门响了一下。打针的时间到了。
又是那个小护士——我好像现在才看得清楚:她在整个保健病房里是最出众的一个女孩。几天来我已经观察到,几乎所有的病人和男大夫都愿和她搭讪几句。
她注『射』完毕,然后看了看那瓶野花。她摆弄着空空的『药』瓶,问:“您快出院了是吧?”
“是的。”
她再没说话。她在想着什么,可能终于鼓足了勇气——后来她抬头看着我,却用平淡的口气说:“不要和严菲过分亲近……”
“为什么?”
“这样人们会议论你们——您和她不一样,您是一个病人。而她,谁不知道她呀……”
我故意问:“她怎么了?”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吗?告诉你吧……”她回头看了看关严的门,小声说:“前不久她还让我给注『射』过一针呢。”
“她病了?”
“她患过梅毒。真的,我只告诉您一个人……”
我皱皱眉头,“谢谢。谢谢您的提醒——”
她让我发誓不要将刚才的话告诉别人,说完一缩脖子,慌慌地离开了。
可我觉得这个小姑娘还是有些可怕。她为什么要这样?她真的如此地关心我吗?
我不相信。也不相信她的消息。我只是在想外祖母的故事,故事中的那句话:在所有的罪行中,离间和中伤是最大的一桩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