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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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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继续谈下去。他说:“前一段我知道有人要找‘蛤蟆’的麻烦——这恐怕你也知道……就是那个市立医院的院长嘛,外号叫‘蛤蟆’……他这些年搞基建、购置医疗器械和『药』品,玩得太过了一点儿。这也怨不得有人要找茬儿。敲敲他的脑壳也好,不过那些人也不要走得太远。光找‘蛤蟆’的麻烦也就罢了,弄不好给上面捅了娄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看来眼前这个苏老总倒不是那种只知道赚钱的粗人,他关心的事情甚至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想起了那天在蓝珂家里听到的一些内容,忍不住问了句:“‘上面’指哪儿?”

他不回答,只说下去:“恐怕闹大了市里也不好看吧。前不久一份报纸就点过我们这儿的名,不知是哪个臭记者暗暗来走了一趟,回去就给捅出来了……”

“什么报?”

“管它什么报,我们对他客气就是了。想对他不客气,要他怎样他就得怎样。”说着把手里的球往桌上狠狠一砸:“那个小嫩『毛』,我想要治他,一抬手就能卸下他一条腿来!”

我知道他在说那个捅娄子的记者,同时也在心里琢磨:他是否也在影『射』我?

“你知道,现在手贱的人不少哇,动不动就划拉上三笔两笔,那都是识字的臭『毛』病。你看看,我公司里这些人哪一个没有文化?光博士就有好几个,他们都有一副好字笔,可他们都规规矩矩,像机器上的小零件,让他怎么转就怎么转。你再看看那些上省下县的臭小子,以为自己见了大世面了,不知道能办多大的事儿,狂得小鸡巴一天到晚往上翘翘着。其实他们那个『毛』病也好治,”他说这些时一直用眼角瞟着我,“好治嘛。你见过那些没动过刀的‘二马蛋子’吗?”

我不懂什么是“二马蛋子”,摇头。

“就是那些没阉过的公马。让这些马拉车,狗日的,它会给你好好拉吗?尥蹶子,发横,一会儿就把车子给颠散了。你要骑它,它就能把你压扁。只有一个法儿,就是把它们按住,动动刀儿。一动刀儿,得了,没事了,膘肥体壮,老老实实,吆喝到哪儿是哪儿——老伙计,这人世间什么都是同理啊,人和马也一样,人也得动动刀儿啊,你说对不?”

我觉得一股血直往脑门上冲,但还是忍住了。我想是结束这场谈话的时候了。这个屋里的空气像要凝住似的,有些发紧、有些闷。

我沉着脸不再搭话。

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细细端量我:“宁先生,没事儿,你只要在这片平原上活动,咱就是朋友。遇了什么事,求到我这里的,没说的,样样都好办——哎,你干吗要住那个园艺场的破招待所啊?来咱的度假村不行吗?咱这公司里一切都尽你使尽你用,你接下去还要去哪里转转?”

“谢谢,不去哪里,我很快就要离开了。”

“急什么!你如果想要出去转转,想看看光景,要车有车要人有人。你今天坐的这辆车就随时听你调遣。游乐场去过吗?”

我再次谢绝。他又摆手:“我们是朋友了嘛,要用车用人只管跟我打个招呼,随叫随到。我跟你说过,文化人嘛,我是看得起的。在我眼里文化人个个有意思啦,最有意思啦。我的公司就欢迎你这样的人,”他咳嗽一声,“怎么样呢?啊嗯?”

我说非常感谢。他笑起来:

“宁先生,我的意思是你不要见外,咱今天说到一块儿去的地方太多了!今后你什么时候想到公司里看看就来,随便住;什么时候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说一声就行。我是个粗人,『毛』病很多,不过就是有一条:义气。唉,只要跟我成了朋友的,怎么都行。那些想和我找麻烦的,那就得阉阉他这匹‘二马蛋子’了,就得给他动动刀儿了,这活儿咱老掌柜‘得耳’就做得了……算了,咱还是不要扯得太远——没有别的,我今天就想跟你谈点正事儿,跟你说几句心里头的话儿。”

说完这几句,他直直地盯住我。

我终于明白:这家伙绕了一个大圈,现在总算转回来了……

“怎么说呢?你回老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过去你可没有这个兴头。这里面的蹊跷事儿我全都知道。所以我现在只想请你帮个忙——这个忙说大不大说小也算不小,就看你肯不肯帮我了,嗯!”

“请有话直说吧。”

“嗯,也好。其实你一听就明白,根本用不着我多说。我现在嘛,嗯,想请肖潇到我的公司里来工作。”

“那你请就是了。”

“没有你帮忙我请得来吗?”他头一歪,笑『吟』『吟』盯住我。

我站起来。人在这时候很难冷静。有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但我用力忍住了,还是坐下来。

他咬着下唇:“她可是我看上的人。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请,这样的人至今还没有哩。你明白我对她是个例外。不过事情办到这个份儿上硬是不成,我总算也明白了一点:这里面多多少少有点道道儿,也就是说有个‘症结’呀——那是个什么‘症结’呢?”

“什么‘症结’?”

他两眼虎气生生地看着我,一只眼睛睁睁闭闭,很诡秘的样子。

我又问一句:“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呢?”

“这‘症结’嘛,说白了就结在你我之间了!咱们今天是一对一说话。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天要你做的嘛,也很简单,我想让你——‘出局’!”

我心中一震:天哪,这家伙真想得出来!原来他把肖潇拒绝来公司的事与我联系在一起——真是想得够歪了!我笑出声来:“可我压根就没有‘入局’。”

他的头又歪起来,一只眼睛斜视得愈加明显:“是吗?嗯,不错,不过那只有鬼才相信嘛。你们的关系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别人也不傻哩。园艺场里的人都知道你们之间的这段事儿。我这会儿只想告诉你一句:这里大大小小的事儿都别想瞒过我的眼!跟你说白了吧,你一个星期里去了她那里几次都有人记在小本本上哩——干脆直着说吧,你需要什么条件全提出来,我会尽力答应的。我只希望咱们到最后还是朋友。”

我不得不站起来,正『色』告诉他:“那我只好再讲一遍:这完全是你的误解。是你想得多了,你的错误就在于——你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另一种人;你们对一个在高薪面前毫不动心的女教师有一万个不理解。可事实就是这样——你听了大概会失望。不过肖潇的事情只能由她自己决定。你从我这儿得不到任何帮助。我和她之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你认为的那种关系,她的拒绝也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她不过是喜欢自己的本职工作,不喜欢你这儿的工作,你看,这事情很简单,就是这么简单。”

他耍着手里的健身球,瞥瞥我。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健身球磨出了刺耳的声音……这样待了一会儿他再次冷笑起来,自语似的咕哝一句:“她喜欢当孩子王?嗯?”他的眼翻了翻,转而又问:“那你看谁能帮我这个忙呢?”

“我不知道。我想大概得你们公司与她去谈了。”

“可她不同意——她妈的就是不同意!你说邪门儿不?我日她姥姥,你说邪门儿不!”他急躁中有些忘情地抓起了头发,又把手里的两个球砰地压在桌子上。

这时候我心里一阵快意。但我的表情完全是平平淡淡的,说:“这很正常嘛,这有什么。人和人的爱好就是不一样嘛。”

他『摸』了『摸』干净的下巴:“这是怎么了,这可真是个傻……傻老……”他不知在琢磨一个什么古怪的词儿,也不知这词儿是用来骂谁的——骂肖潇还是他自己?

这样踌躇了一会儿,他又变成了一副很委屈的模样,说:“只要求到我们的没有不好办的,就怕不张口。那个学校的老校长想给学校拉点儿赞助,张口跟公司要两千。老董事长说你也太小气了吧,我们是那样小气的人吗?他掏出笔当场签了二十万。老校长以为是开玩笑。他捏着二指宽的纸条去试试,找到了管钱的递上了纸条,人家立马付给他二十万。他逢人就讲公司大方,公司的人了不得。其实这算什么,我们赞助的数目一般都比这个大得多。市里修那个体育场,你去问问我们赞助了多少!你们这些人用钱的地方多,在你们那儿是个大数,在我们这儿就好比公鸡身上掉了一根小绒『毛』……”

我倒觉得这些话有点莫名其妙——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收买我?

他正哭丧着脸,秘书进来了。他们耳语了几句。苏老总的脸『色』马上变了。显然那是一个惹他生气的消息。他再次把那两个圆球往桌上一拍,手都抖了,大声嚷起来:“我日他祖宗……”

他的唾沫都喷到秘书脸上了。他伸手指着门口:“马上打个电话给他,你就说,我姓苏的日他祖宗!”

小伙子迟疑着:“这……”

“你就照我的原话说,一个字不准改,快打……”

秘书连忙点点头:“是,老总……”

他又抓起两个圆球,在屋里不安地踱起步子,牙缝里发出两声冷笑。他盯着地毯:“妈的,算计到我头上了,也不看看我是谁!”说完又按了一下按钮,公关部潘主任进来了。

“你立刻打电话,告诉刘市长,说我马上就去,有要紧事儿……日他祖宗,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整个这段时间他完全忽略了屋里的客人。后来他才像是突然想起了还有我在一旁,立刻叫住走出几步的公关主任:“你让人把宁先生送走——宁先生失陪了,今天我们谈得不错。本来我们还要多扯一会儿,可惜让那个王八蛋给搅了。”

我站起来,心里有些快意。

“那个王八蛋,嗯,他想跟我捣鬼把戏……他妈的,不动动刀儿不行了……”

他说着急匆匆向外走去,走了几步又想起回头握手,“幸会幸会,失陪失陪”……

苏老总刚刚离开,秘书就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我们出了屋子。这时整个走廊空『荡』『荡』的。他看了看我,突然怔住了。我不知他要说什么。

“宁先生,您的脸『色』——您额头上的汗——您不舒服吗?”

经他提醒我才觉得头晕得厉害。刚才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努力忍着什么。我想这大概是车里的冷气让我伤风了。连日来我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整夜整夜耳鼓里充塞了各种各样的嘈杂。连续的失眠已经让我有点支持不住了……

他让我在一张大沙发上坐一会儿,端来一杯加糖咖啡。我喝过热乎乎的甜咖啡好一些,可脸上还渗着冷汗。他递过一块湿『毛』巾……“待会儿我为您喊车,不要急,先休息一会儿。”

他大概有二十三四岁,可那神情却要成熟得多。这会儿他的一双眼睛使人觉得不像刚才那么女气,而更多的是精明和聪慧。我问:

“你到这里工作多久了?”

“两年半。”

“应聘来的吗?”

“从一所师范学校毕业,看到招聘广告,就自己闯来了。”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一个大学毕业生应聘到这类公司里工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我问:“你在这里生活得愉快吗?”

“还好,不过……”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这里毕竟是离中心远了一些。”

“怎么?”

他没有吭声。停了一会儿他又说:“……这里太闭塞吧。”

“我看你们这里信息够灵通的了……”

他笑笑:“我不是指这个,我是指这里文化氛围太差,几乎没有可以谈一下的人……”

“你们老总就很重视‘文化’;还有不少硕士博士。乐队、合唱队,应有尽有,怎么不可以谈一谈?这么多热衷文化的人!”

他尴尬一笑。

我问起了“得耳”,他摇头说:“我们平时见不着董事长,公司有苏老总打理,他们之间是亲戚关系。‘得耳’现在主要做慈善事业……”

“听说那是个极有趣的人?”

“嗯。董事长的爱好很广泛……”

“关于他们两人的传说很多,我想知道,公司现在到底谁说了算?”

小伙子立刻吮了一下嘴,像在认真思考的样子。这样一会儿回答:“都说了算。不过领导方式不同。苏老总处理具体问题,在第一线,脾气难免要火暴一些吧。有人说这个公司之所以奇迹般地发展,主要是因为深得中国文化的真谛……”

“什么‘真谛’?”

“您看到八卦图了吗?‘一阴一阳谓之道’,我想,两位老总是互补的……”

我的脑海里马上出现了阴阳鱼的形状。我在心里不得不佩服这种概括。而且我同时也明白了,“得耳”与苏老总就分别是那条白鱼和黑鱼。“非常感谢。”我握着他的手。我这时更近地打量了一下,发现他有一副开阔的额头,再加上滚滚波浪披肩,煞是神气。我这会儿判断,他偶有流『露』的那丝女气是在一个粗暴的家伙映衬之下、甚至是被『逼』迫当中逐渐形成的吧。那个家伙太粗暴了,再正常的男人在他身边也要变得女里女气的。

我突然有点为这个小伙子担心起来……

《兽医小传》

“得耳”从二十岁开始进入公社兽医站,跟上一位师傅,做了一名乡间兽医,吃公粮。这是个令人羡慕的职业。几年下来,他发现自己负责的这方圆几十里的村子里,工作量最大的就是为畜类绝育,也就是动劁刀——猪和牛马,还有猫和狗,都需要他。这虽然算不上什么大手术,对农户来说却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以前游动在乡间的劁手大多没有受过专门训练,都是在实践中『摸』索而成。一个劁手从上路干活到技艺成熟,往往要割坏许多猪狗,使畜类付出沉重的代价。这些人技艺马马虎虎,但由于当时人才稀缺,一个个还是非常神气。大小牲畜都是农家的一笔珍贵财产,所以谁也不敢粗心大意。他们受到了好酒好菜伺候,然后开始醉醺醺地工作了:抽出上衣小口袋中的劁刀——它一般是和一支钢笔并排放在一起的;戴上眼镜,慢慢腾腾地蹲下来。他们嘴里咕哝着:“这可是动刀的事儿啊,要紧是卫生干净。”说着在刀子上吐了唾『液』,在裤子上反复磨蹭,准备下刀。如果是劁猪,至少要由两个小伙子按住,让它尽力嚎过之后再动手。劁手一边动刀一边慢慢悠悠地说:“哎,不要叫唤啊,小肚肚划开了,小蛋蛋割下了,瞧一会儿就中。”

那些劁过的畜类,有的再也长不大了。主人有苦吐不出,自认倒霉。

“得耳”在师傅那儿得了真传,所以成为四周村子里最受推重的人。他们说:“嘿,别看小小年纪连副眼镜都不戴,可就是下刀有准头儿,再也不用挂记小猪长不大了,一天到晚蜷在栏里哼哼,像个小老头……”他干活时照例有一大帮人围上看,他却能临阵不慌,沉着地打开『药』箱,让围看的人发出一声:“嚯咦!”那里面应有尽有:针管、镊子、『药』水、『药』面、绷带、刷子,以及一大堆他人永远也搞不明白的杂七杂八。与所有那些野路子劁手不同的是,他动刀之前先要将器具用酒精消毒,还要给被劁的家畜注『射』一针。后来大家才知道这是麻『药』:这样畜类们不仅不再干嚎,而且还极为享受似的哼哼着,一边用那双羞涩的眼睛去寻找动刀的人,仿佛要记住他的慈悲。

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有一个习惯他是从未改变的,那就是工作完毕一定要收起割下的东西。村里人并不干涉,他们说:“剃头的落下些头发,劁猪的落下颗蛋子,这是规矩。”除去雌畜不算,一天下来会收获五到十枚睾丸,最多的一天会有二十副左右。

这些收获的三分之一都放在了一只小锅里,然后摆到餐桌上。其余的都送给了站长——那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因为工作的方便已经吃了足有二十多年。这人一天到晚瞪着一双大眼,随时要挑衅所有的人。“得耳”从不敢将一天的收获独自享用,因为站长对一切都清清楚楚。对方对他夸奖有加,说这个兽医站终于有了一个了不起的青年:“刀儿利索啊,腿勤啊,觉悟高啊!”

“得耳”感到了工作的幸福和人生的意义。受人尊敬的那种感受是难忘的,村里的一群人围住他,从屏住呼吸到齐声赞叹的整个过程中,他获取的那种满足感常常是难以言表的。某种习以为常却又历久弥新的记忆、不可或缺并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重要技艺,是这一切相加一起的重量,让敏感过人、刚刚参加工作不久的青年人全部领受了。最初他是没有取走那些东西的习惯的,但回到站里立刻被严厉的站长呵斥说:“这怎么可以呢?你竟能粗心大意成这样,真是让我想不到!”从那时起他就改正了错误,并从这良好的工作规范中受益终生。

在常年欠缺荤腥的年代里,“得耳”从工作中获取了多大的补益!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发现自己虽然没有像站长那样暴躁,但还是有了使不完的力气。不少人私下议论,说那个站长整天面红耳赤骂骂咧咧的『毛』病,主要就是吞食那东西造成的——火气大得没处发泄,别人就得跟上遭殃。可是大家发现“得耳”是个例外,不仅不太发火,而且见了人总是笑眯眯的,说话声音不高不低,嘴巴也甜。于是人们明白,一个人暴躁与否,主要还是『性』情的关系,食物所占因素微乎其微。但尽管如此,人们后来还是发现,食物的因素或多或少还是存在的,瞧这个小伙子,脸上油滋滋的,鼻头比一般人宽了一些。

“得耳”自己也惊讶地观察到:自己每个季节大约都要发一到两次脾气不等,而且一旦发起来就不得了,恨不得砸毁许多东西方才解气。但他又不敢对别人发火,也只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吼大叫一番、或踢打敲破一些东西算完。一阵过去,他又能像平时那样和蔼可亲地对待他人了。

也许真的是食物的关系,“得耳”长得须发茂密,面部红润,个子不高但无比强壮。与一般人不同的是,他四周的发梢都紧紧地扣向肌肤,恨不得重新长回到肉里似的。这使他整个人看上去瓷实有力,也显得利落,像一只好好理过羽『毛』的鸟儿,从不翻『毛』猖猖的——这在工作繁忙的时节尤其难能可贵,因为许多人一忙起来就头发『乱』蓬蓬的,给人很脏的印象。出于由衷的喜爱,站长在退休前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就是将自己的女儿许给了“得耳”。她叫“苏小妹”,长得紧凑匀实,脾气温良。而后来“得耳”才知道,真正继承站长脾气的是儿子“苏二小子”,那家伙是全镇有名的泼皮。

结婚以后的“得耳”忍不住对同事说:“我真他妈的幸福啊!”

他几乎不说粗话。大家明白,他因为实在太幸福了,才不得不以这种方式来强调一下。大家都知道这个人厚道,技术好,人缘也出奇的好。四周的村庄,凡是处于他的活动半径中的那些乡亲,都将他当成了最可信赖的公家人士。那时的公家人士往往是令人生畏的,他们分别是驻村干部、教育助理、公安人员、税务员、信贷员和供销员等等。群众的眼睛是亮的,他们认为真正给予人们切实帮助,却又能始终和颜悦『色』说话、没有一点臭架子的人,就要数“得耳”了。

但他的美好口碑却决非局限在底层。随着工作的进一步开展,以及站长的退位,“得耳”劁下的东西越来越多地送给了那些部门领导,比如采购站长供销社主任等;再后来又是乡里的头儿——后者开始有些不好意思,一边接下一边说:“行啊,回家喂狗去。”“得耳”觉得可惜,但不敢劝导。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从对方快速改善的面『色』上就明白:领导并没有将他的馈赠喂狗。

“得耳”顺利接下了站长一职。一年之后眼看要有大的升迁,因为好像一切都水到渠成。但这次却没有成为事实——他自己放弃了。

因为形势发展极快。“得耳”从来都是敏感的,他从风中一嗅就能知道季节的流转。当时停薪留职之风刚刚开始,他就率先行动起来。当他提出回原籍搞创业的时候,领导表示了十二分的惋惜。“得耳”谦逊地听过劝导,还是执意要做。领导没有办法,说做吧,干不成就早点回来!

他回村后办起的第一个企业就是屠宰场,雅名叫“肉联厂”。因为他与畜类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太熟悉它们的脾『性』了。那种热烘烘『毛』疵疵的畜皮、里面的肌肉纹理筋脉,与他有一种无法分离的亲昵感。企业很快获得了成功,短时间内就成了全市同类企业中最大的。许多领导都来参观,有一些是他当年工作中结识的,职位已经比当时高出了许多,相见时拍拍打打。他们在私下里说起过去时,对方总是不忘艰苦时期的那些馈赠。领导感谢“得耳”,只是说得含蓄,感叹:“哎,什么都是一种习惯啊!你看我,现在多少好吃的东西啊,可就是改不了吃它——不吃就馋,就馋!”“得耳”一拍大腿:“那是啊!那是一点都不假啊,我也一样。现在生活一天一个样了,可就是改变不了过去的口味,离了吃那东西还真是不行!你看我——”“得耳”说着挽起袖子,又攥攥拳:“咱这肉结实啊!咱大冬天里不戴狗皮帽子也敢顶着大风进山啊!冷风越吹咱越是冒热气!你说说这家伙这股劲头儿……”他们说话时秘书走近了,两个人立刻不再吱声了,只相互交换着有几分神秘的眼神,挤挤眼、举举手分开了。

由于有各级领导的大力支持和关怀,木器厂酿造厂也先后搞了起来。其他的三五个大型企业也在考察中。“得耳”的人脉是第一流的,他的勤勉与和气、不事张扬的个『性』,任何时候都容易结缘。他成了一个地区像模像样的企业家当中最受领导赞赏的一个,所以“天时地利人和”这几项被他占全了。就在事业急剧扩展的时候,“得耳”也感到了人才的缺乏:村里所有亲戚都被他封做了大小部门的头头,因为这些人尽管成『色』不一,有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最终还是得起用——这些人的心不会跑得太远,起码不会从根上捣他的蛋。可是这其中没有一个将才。正在他深感苦恼的时候,一向不言不语的妻子向他推荐起了自己的弟弟,他听了马上说:“那家伙!”

苏小妹的弟弟是镇上一家保安的头儿,后来又由经营保安器材起家,搞起了三两家企业。由于两个人都忙,所以他们之间见面并不多。“得耳”印象中的这个苏二小子是个大吃大喝的主儿,一张圆脸阔如牛腚,一颗颗粉刺红得像枸杞,坐在那儿一口气就能吞下半个猪头,喝下一打啤酒。可是听了妻子的话之后,他的心思还是在那个人身上转了起来。因为“得耳”对苏小妹无比宠爱,刚结婚的几年里一有工夫就要抱着她,对她的话句句听。他找个时间去了镇子,想不到见了内弟大吃一惊:这个男人变了,脸不像过去那么大了,也没了粉刺,瘦了许多,说话也不再大吵大叫了。他明白:搞企业就像打仗,这小子吃几次败仗、碰几场硬仗也就老实了,再也狂不起来了。交谈中他进一步发现,苏二小子也算个粗中有细的人,尽管仍然要骂骂咧咧的,但心眼十分密实。

半年之后,苏二小子镇上的所有企业都加入了“得耳”的公司,“得耳”任董事长,不再兼任总经理了。从此,公司里有了一个叱咤风云的“苏老总”。

没有人认为这两个人会有很好的合作,因为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苏老总”在公司全体大会上说:“咱今后就按公司法办事,大事要经董事会决定,日常经营总经理说了算!我这个人痛痛快快,丑话说在前边,我可没有老‘得耳’那么好的脾气!无论是谁,你得讲理,敢胡『乱』尥蹶子,今后有他的好!”

四周的村子,还有其他一些企业,更包括『政府』事业部门,都小心翼翼地对待公司了。“得耳”的朋友充斥各个方面,他们过去帮助过公司,现在常要以不同的方式寻求公司的补偿,结果总是在新任老总这儿碰壁。“得耳”经常写下一些赞助条子,这些条子分别由学校和文化部门的负责人握在手里——当这些人向公司掏出条子索钱时,苏老总大半会对会计说一声:“先收下,然后让他们等着吧!”等的结果就是不了了之。

人们议论说:“完了,‘得耳’大概是老虎没有牙了!”

有一回“得耳”在全市某个教育大会上当场表态,说自己的公司要捐献出一所重点中学的全部建设费用,结果引起了轰动。市里的报纸电视全都宣传过了,但直到建设接近尾声,公司的钱只交出了整个费用的三分之一,余下的总也不能到位。相关领导亲自找到公司,苏老总就说:“你们不能吃老‘得耳’这块豆腐!都知道他一心想当大慈善家,心软得像棉花,路边上随便有人一哭,他立马掏出大把的钱塞上!可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公司连正常运转的资金都快没了……一句话,我是总经理,我得量入为出,对不起了首长大人!”对方作难地说:“公司的大动作全市都知道了,这怎么办呢?”“那好办,再让全市都知道我们公司没钱了,揭不开锅了!”

当“苏老总”和“得耳”两个人在一起时,却是另外一番情景。“得耳”会仔细告诉内弟如何办理。如果事情办得令“得耳”不够满意,他就会说一句:“按我说的办啊。”对方马上点头:“那是啊,你吃了那么多狗蛋,我敢不听?”“得耳”一笑。

尽管公司里有无数事情需要“得耳”去做,但他还是比过去松闲得多。苏二小子上任不久即得了个外号,叫“苏霹雳”,所以凡需冲撞争夺和强力推进这一类事项,还必须他来做。当有了大事难事僵在那儿,公司无法运转的时候,“得耳”就要出面了。这时的“得耳”总要向有关负责人骂几句苏二小子,骂“这个火暴东西”、“犟驴”,然后坐下来慢声细语地商谈。最大的难题是涉及到工伤人命这一类事,一旦有关方面追查起来、死者家属闹起来,都需要“得耳”去找人摆平。“得耳”对暴怒的上级领导拍着胸脯说:“首长息怒吧,待我回去劁了他!”回头他对内弟警告说:“不要玩得太野啊!”

所以公司是无往而不胜的,其秘密就在于董事长与总经理的组合,他们是一刚一柔、一阴一阳。

苏二小子对姐姐说:“大哥只管歇着去,他这些年拼得够狠了!也该从头享受享受了!什么事有我这张黑脸呢,实在不行了他再出山!”

夜深人静的时候,“得耳”会面向黑影里吐出一句:“我是一名兽医啊!”

这一声感叹里包含了无尽的内容。他在怀念起青春年少的时候。他极力回忆那时的自己,发现如今钱多势大了,呼风唤雨,可就是不如那会儿高兴。这样一想不免有些沮丧:人的一辈子不就活个高兴?他极力回忆,想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最后认定:自己刚参加工作时,每次在一阵阵嚎叫声中放下米黄『色』的小『药』箱时,那种骄傲和幸福感是无与伦比的!在众多的注视下挥动刀儿,然后慢腾腾擦着一双血手,那种巨大的满足感久久难忘。再则,在普遍清汤寡水的年代里,自己的餐桌上却总能摆上大荤、总能散发出的『逼』人的香气……他在四周乡村里备受尊重,老乡们凡有喜庆酒宴,总要喊他坐到上席。

他不高兴,因为他没有实现童年确立的远大理想——那是他自小就有的两个幻想——那时由于它们离自己太过遥远,甚至没有想过今生还会变为现实……小时候躺在炕上仰看屋顶,想象自己有一天会有花不完的钱,那时他就可以站在路边上,见到孤苦伶仃愁眉苦脸的穷人就问一句:“缺钱了?不用愁,拿去!”接着就交给他们一大卷,还没等他们千恩万谢弄清怎么回事哩,他就扬长而去了!再就是自识字起就读了不少断案的白话小说,那些料事如神的大人和曲折的案情让他阵阵神往:无数次地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断案奇人,伸冤能手,再狡猾歹毒的家伙也难逃法网!

可惜这些都是没影的事儿。转眼就要进入老年了,一辈子再无机会,所有的遗憾都要带进土里去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忍不住要从头谋划起来。他发现一切还不算太晚。

“得耳”将十几年前的工作服找出来,穿上后只觉得紧绷绷的像一件拘束衣,但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个上好的秋末天景,上午九十点钟的样子,他背着『药』箱戴着斗笠,骑上自行车出门了。直串过了邻近好几个村子,一路上竟然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来。他到处打听有没有需要动动劁刀的人家,最后发现这样的主顾已经远远不像当年那么多了,原因是养猪户大大减少,猪们都集中到大型饲养场去了,而那里是让兽医们集中解决问题的。时下要劁的大多是猫和狗。为一只小猫、特别是一只小母猫做绝育手术,这是同类工作中难度最高的。这在他年轻的时候当然是小菜一碟,但现在毕竟年纪大了,再加上许久没有『操』刀,所以整个过程让他战战兢兢。他最看不得的是一只温柔可爱的小猫伤在劣医的刀下,那要落下终生的残疾。他一直认为,猫儿的痛苦就是人类的悲哀。

他花了多半天的时间,劁了两头猪、四条狗、五只猫,几次弄得汗湿后背。下午四点多钟开始骑车回返了。在一个小村西边的野地里,他有些急不可待地拢了一堆干草,然后将几个睾丸放上去烧起来。待一股香味弥漫在空中,青烟袅袅,心里的那种愉悦无可形容。如果不是突然传来的一声断喝,那就该着手好好享受了——原来是一个护秋的老汉,那人要制止他在地边点火;当这人最终弄明白火中烧的是什么之后,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得耳”高兴地与老汉分而食之,最后一块儿擦着乌黑的嘴角,连连说:“真香。”

与老汉分手前,两人拉了几句家常,“得耳”这才知道对面是一个倒霉汉,早就孤身一人。他心中怜惜起来,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把百元的票子塞过去,然后蹁腿儿上车。后面的老汉“啊啊”叫着,他回头摆手:“不要紧,好生拿着吧……”

“得耳”让人请来检察院的官员,私下商量起审案的事情。对方颇有难『色』,认为这事有点玄。“得耳”说:“这么着,我不过是借了你们服装穿了先问一番,我不过是有这个爱好,问对问错都不作数的——说不定也真能省了你们后边的力气呢!”对方见他十分执着,回头商量了一下,只好同意下来。

乡间的大小纠纷以至于刑事案件是很多的。“得耳”不止一次穿上制服,由人陪同,坐在一张桌子旁问案。他开口的第一句多少有点像京剧里的对白——那是过堂时喊过“威武”之后的情形——一拍桌子,然后大喊一声:“我来问你——”

他充分运用了自己的推理方式,结果还是不止一次把案子审反了。当被审的人大声喊冤时,他既觉得快意,又有些慌促……但也的确有几次,他的机智讯问让案犯无从抵赖,不得不很快招认。

“得耳”通常将行善施舍与做兽医的工作结合起来。这样总有一些收获:活动劁刀的同时正可以拉些家长里短,也就顺便了解了一些村里情形。于是那些最为艰难的村民不一定什么时候好运转来:大喜过望地得到一笔钱。至于钱的多少,则完全要根据他的心情、他手里的现款数量而定了。

日子久了,很大一个范围内都传出了“得耳”的奇闻。传说这个大富翁一有闲暇就身背『药』箱重『操』旧业,串街走户,遇到穷人就流泪不止,然后就大把大把地甩出票子。事情越传越大,越传越玄,弄到最后“得耳”成了济公模样的打扮,趿拉着鞋,腰上还捆了一根草绳。结果不少破衣烂衫的家伙专门候在路口,人们见了就笑着说一句:“瞧,都等着吃老‘得耳’的豆腐……”

《火车》

一连许多天,我的脑海里都无法驱除“得耳”的影子。对我而言,他好比一个从阴暗的背景中渐渐移到光亮处的角『色』。关于这个人的故事和传闻简直太多了,已经成为整个平原上最具传奇『色』彩的人物。无论是在园艺场还是在乡村集市,都会遇到津津乐道议论“得耳”的人。剔除一些夸张和无法避免的误传,凸显在真实中的这个人实在是有点怪倔了。比起他来,这个“苏老总”只是一个站在前台的粗人。

“得耳”身为集团董事长,在兼并了附近几个村子之后,实际权势已经覆盖了方圆几十里。这本身就是一个让人震惊的事实。在当地,对于“得耳”都是交口称赞的,而且大都发自内心。他是一个善良而多趣的化身。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是苏老总经办,这个人名声不佳,是个令人恐惧的角『色』。

“得耳”的个人资产已经没法估算,实际上对公司的全部资产拥有绝对的支配权。而且他与公司的关系有些奇特,比如那一片高级别墅既是他的,又是公司的办公总部,这就必须以高额租金累计。他自己的主要居所却是另一处别墅,那是十分可笑的一个建筑群:远看既像现代楼阁又像老式碉堡。据说苏老总来到公司后别出心裁,为其请来一个退役的“防务专家”帮忙,在别墅地下设计了一个堡垒工事,其粮弹贮备足可以在围困状态下独自坚守一年。

现在的确是苏老总君临一切了。

兼并村子是发生在苏老总上任之后的事,其实从半年前就在酝酿运作。附近村子是平原上最贫困的,几个村子的一千余户人家中,竟有三百多户出外打工、二百多人做了流浪汉。这些人中每年都有下落不明者,他们是因各种缘故倒在旅途上的,再也不能还乡了。这些人有的是光棍汉,有的则遗下了故乡的妻子儿女。许多村子已经没有了村头。

经过一段时间的协商,上边传下准信儿:这几个村子归公司统一领导,从此也是这个集团的一员了。

苏老总在接收邻近村庄的大会上有过精彩的“施政演说”。

那一天几个村子的人都集中在一个大广场上——苏老总说你们这几个村子真是窝囊到了极点,革命胜利这么多年了,连个像样的大礼堂都没有。没办法,就凑合着在野地里开个大会吧!

其实这个大广场一直是几个村子集会、上演戏剧和电影的地方,有砌了石墙的大土台子,台侧立有高高的木杆,可以悬挂会标、搁置横梁、悬汽灯电灯之类,谁也没有觉得它简陋,甚至还认为它又体面又气派呢!苏老总竟然把它叫成“野地”,这使村子里的人有些沮丧。大家不眨眼地看着台上端坐的这个人物:留了光滑的背头,穿了宽松长袖衣服,布扣子,黑『色』千层底鞋——一『色』的地主打扮。当时都以为这个人就是声名远扬的“得耳”,后来才知道是新头儿苏老总。

村里人差不多都忽略了旁边坐的另外几个干部,他们分别是当地的镇长、市里来指导工作的一串带“长”字的人……村里人个个知道,这些人都是“牛腚上的苍蝇——瞎哄哄”,顶事的、能给村子施展魔法的,今后只看这位公司的头儿了。人家既然能把自己的村子变为“总公司”“集团”,也就有办法把这几个村子从里往外变个样儿。这会儿,“希望”像五彩云气一样,笼罩在台上的这个人头顶上。

开会时,市里和镇上的人说了几句让人记不清的浑话,然后就是苏老总讲话了。他一开口全场鸦雀无声,他的话村里人字字句句都记得。

“……咱这些村子从今以后就是‘集团’辖区了。共同富裕嘛,一村带一村,全国都这么带,全国都富!我就不信拔不了穷根!”说到这儿他狠狠一拍桌子,“不过咱也得丑话说在前头,治村也等于带兵打仗,总得有个章法。你是人,我以礼相待;你是头犟驴,我这里有根棍子哩!你以为我是大善人老‘得耳’吗?我这人脾气不好,只有一条,讲理!老少爷们听好了,咱今后这么着,听话行正道的,有的是香饽饽吃;想耍蛮的,收收野『性』倒也不晚,嗯,我的话先撂在这儿了……”

他旁边的几个头头脑脑笑眯眯的,领头鼓掌。台下的人也跟着鼓掌,虽然心里不太明白今后会怎样,当时也还是起劲拍手。

开过这个会,村里人明白的只有一点:不能做“犟驴”,人家苏老总手里捏着棍棒呢。

很快,全村的人都到“招工处”报名了,无论年老体弱或身强力壮,也不分男女,都有工作给,有工资拿。老人笑咧了嘴,年轻人穿上了新衣服,一群群拥到报名地。可到了那里才知道,负责登记的全是“集团—总公司”的人,他们一个个态度蛮横得很。

“总公司”把几个村子的大小生计分为“工业”、“农业”、“第三产业”,所谓报名就是个人与公司签约,做工的要按定额拿钱——而大多数人还是要回到原来的田里去,去搞种地养猪养鸡这类“农业”和“第三产业”;再不就是到工厂作坊里去做一些粗活。不过如今的名称变了,头儿也换了。而且头儿下边还有头儿,一层比一层管得严厉。

村里人终于明白过来:更苦更难的日子来了。

那些穿公安服装、被“总公司”统一领导的“治安保卫大队”身携警棍在街上溜达,老人孩子,包括鸡狗鹅鸭,见了他们都要赶紧躲开。这些执法者,还有大多数部门的负责人,一般都由原公司的人充当。这就使后来兼并进来的村子进一步明白:如今是全村给另一个村子打工来了啊!

村子因为离火车路近,所以多年来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就一直在打火车的主意。他们瞅准了火车在这儿停留三两分钟的机会,竟做成了很多事情。几乎半数以上的人家都有一辆小架子车,车上摆放了汽水瓜子之类,一旦火车停稳,就从车窗上做交易。做这活路得眼疾手快——必须在车子启动前把钱取回。

如果有临时停下的煤车和其他货车,有人就在深夜里对付它。结果半年时间有十余人被逮,还有一个壮年汉子被当场击毙。

尽管如此,那来来去去的火车还是非常诱人。人们知道它会一直这么跑来跑去,谁也阻挡不住。他们更知道它会给小村扔下什么、带走什么。

这十几年里,有二三十个姑娘和媳『妇』随着送吃食的架子车,『摸』透了这个庞然大物的脾『性』,有的竟先先后后爬进车里,随它走上一程又一程。她们把架子车扔了,一扔扔上半天、一天,毫无牵挂。过了许久许久,从相反方向驶来的火车一停,她们又三三两两跳下来,嚷着:“俺坐过了站哩!”

“坐过了站”的『妇』女越来越多。后来都明白,她们是去车上找“戴金戒指的男人”——据说这样的男人身上洒了香水,抽着外国烟,手持“嘟嘟响的小机器”,个个出手大方。

有的姑娘上了车,不是随上一站两站,而是永远不再下车——她们随火车走向了天边,从此村里人再也不知她们的死活。

屠宰手包亮在“总公司”肉联厂做工,只老婆一个人在农场干。农场的活儿时松时紧,到了收获时节,连包亮和儿子包学忠也要到田里去忙。

包家种了麦子——他们的麦田包裹在更大的一片麦田中间。因为“总公司”有规定:为便于机械『操』作,庄稼的种植时间、品种,一概由上边说了算;只有管理是承包者的责任。连年大旱,一提到“水”字就愁煞了人。浇水要由承包户租用机井,按小时付钱。因为井常常抽干,所以有时付了钱再排队,等上许多天也不来水。麦子打蔫了,人急得揪头发。

包家的邻地是另一个村子的,那时他们尚未划归“总公司”。这家人姓殷,都叫他们“老殷家”:一个孤老头、一个二十多岁的闺女、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儿;小男孩上学,余下时间也来田里,所以常常一家三口都在地里忙。孤老头子平时不吭一声,两眼浑浊、发灰,看人时眼珠都不动一下,包家就送他外号“死羊眼”。他的女儿出挑得不错,只是有些黑,但眉眼俊美,一条大辫子顺着后背搭到『臀』部。她平时也像父亲那样一声不吭。包亮听到“死羊眼”唤女儿“小肠(常)”,心想一个女孩儿叫什么“小肠”,怪极。不过那时候包亮不是后来,苦日子磨掉了仅有的一点幽默心情。只是到了许久以后,他还认为这名字是怪极——“小肠”,他琢磨着,“哼?怪!呸!”他一个人修土埂时,一听到对面的地里这样喊叫就往地上吐一口。

包亮心里是骂苏老总呢。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从不对人说起。这个家伙横行霸道,连保镖都一个比一个坏。有一天夜里包亮起早去圈里捆猪,『摸』黑到了后街。他是帮本家婶子做这活儿的,因为她男人去年在煤矿出了事,儿子又小,有事都是他帮她做。他刚要拍门,就听到屋里有屏气声、压低了的呼叫声。他觉得头上涌满了血,两手握得出水。他听得清清楚楚:本家婶子正在哀求别人放开她,那人说话嗡嗡响,是苏老总手下的人……婶子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死了男人不到半年,头发全白了。包亮习惯地『摸』『摸』身上,没带杀猪刀。其实带了他也不敢使。他对苏老总又恨又怕。他只得大声拍门,喊着:“捆猪的来了……”

包亮在“总公司”宰猪,出牛马力,挣最低薪。车间头儿下了谗言,说他三番五次偷走猪下水。苏老总手下的人已经让人捎了口信,从上个月算起,薪水再压百分之二十,以观后效。包亮去找苏老总求饶,还未走近办公室,就被“治安”人员生擒——因为包亮慌忙中忘了洗手,满手是血,而且腰上还别了杀猪刀……怎么解释也没用,跪也没用。那真不是人能熬得下的折腾啊,包亮被吊在梁上,直打得皮开肉绽。直到第三天,苏老总听说了才亲自来看了看,踢几脚说:“谅你也不敢。”就这样,包亮又回到了宰猪场。

可是那一次刀子给没收了。包亮不得不重新找人打制了一把刀。

他在田里苦做,心里恨着苏老总。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转身一看“死羊眼”在看他,就骂起来。

“死羊眼”愣怔怔地看他,对突然出口的恶骂大『惑』不解。

包亮一边骂一边寻找缘由,这会儿想起了去年殷家那个瘦瘦的大头娃娃踩倒了这边几棵庄稼,就骂:“狗日的东西,贱!贱!踩我的庄稼!”

殷老头背过身去干活,不搭理他。

“狗日的东西……”包亮又骂。

不知什么时候“小肠”来了,手拿一把小锄子,叫包亮一声“大叔”,说:“远亲不如近邻,俺也没招惹大叔……”

包亮正骂“狗日”,一抬头闭了嘴巴。他鼻子『乱』吭,低头做活,一伸手,把地垄上一棵带刺的藤子连根揪起。

这是一个上午,包亮事后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刚刚动手担肥的时候,就听见有汽车在响——他看见一辆锃亮锃亮的瓦蓝『色』轿车很费力地从田间小路上驶来……“妈的,苏老总?”他敢说以前在“总公司”大院见过这车。

“死羊眼”老殷、“小肠”,都呆呆地看着爬过来的蓝『色』“大鳖虫”。

包亮心里扑扑跳,不知出了什么祸患。他咬着牙等。

车门一响,出来一个穿西装的大肚子。包亮认出是“公关部”主任潘新财。“潘主任……”包亮哑着嗓子喊。

潘新财在地头吸烟,东看西看,不吱一声。

包亮奔过去,弓腰点头:“主任哪,您怎么下了这样脏气地方……”潘新财手指关节上的大金戒指有些炫目,撇撇嘴:“下来看看苗情,集团领导吩咐……那边地上是谁?邻村?嗯,好哎。那个妞儿?”包亮赶紧小声介绍一番。

潘新财向殷家父女摆手:“过来过来。”

殷老头和女儿怯生生地走近了。

潘新财的眼睛一直落在“小肠”身上,上下转动,半晌才说:“今后都是公司的人了,要团结。听见啵?”

殷老头误以为是包亮告了状,就愤愤地盯邻地主人一眼。但包亮未吭一声。

潘新财临走时鼓励姑娘一句:“去公司报考一下‘公关部’吧,我看你能进去。”

姑娘慌得双手不知放到哪儿,看看父亲,又看看包亮,小声吐了一句:“俺,不会说‘京语’,考不中……”

潘新财大笑:“那不过是条件之一嘛!再说各有所长,最后决定的,不过是我嘛!”

包亮一旁附和:“是哩是哩!”

殷老头合掌说:“领导子恩典吧!恩典吧!”

包亮忍不住想笑,未敢。他觉得这个殷老头在“领导”后面加上一个“子”字,是天下最可笑的事了。

“小肠”说:“俺去……”

“小肠”去考“公关部”,一考即中。于是她许久不来地里做活了。

包亮一家只看见“死羊眼”老殷和那个大头娃娃在地里忙。老殷头似乎愉快了些,那僵僵的眼神开始活动起来,有时还想与包家人搭讪几句。包亮说:“你家人得了好,也有我一功!”

殷老头不解这句话,后来才明白,包亮指的是那辆轿车原是奔他来的——那一次姓苏的顺便发现了“小肠”。

因为少了人手,殷老头做得更苦了。热辣辣的太阳下,他像一头野物一样拱在庄稼棵里,一做就是半天。他花白的头发上、脸上,全是草籽屑末、泥汗,豆大的汗珠缀在眼睛四周、颊上,像是刚刚大哭了一场。

大约是二十多天以后,“小肠”又出现在地里了。包亮吃了一惊。他发现这个姑娘变了:脸白了,也胖了,只是神情比过去蔫了。有一次他还见她蹲在那儿擦眼抹泪,走近了,她就慌慌躲开。

那个大头娃娃不怎么上学,来地里做活时,“小肠”就让弟弟歇着,有时扯着他的手,在地垄上僵半天。老殷头来田里唉声叹气,那嘘气声包亮离得再远也能听见。

有一天老殷头走到包亮跟前。包亮正在拔草,一株一株地拔,并不用锄头。他像没有看到别人。他心里正恨着一个人。自从这个人来了公司,就有人欺负了本家婶子,又来欺负自己,这个人如今扣掉了他一部分活命钱……他想着如同揪掉地上的茅草一样,一把一把揪掉那人的『毛』发——让这家伙疼得龇牙咧嘴!我日!我日!这时殷老头说话了:“他家包叔,救救我那苦命娃儿吧!她不耐烦哩!”

包亮脖子上的青筋鼓起:“谁又救我……”

“他叔,这娃儿不去‘公关部’哩,死也不去哩……半夜坐起来哭,喊她死去的妈……”

包亮这才醒过神,“嗯”一声站起来。他这才看到对面这个老头子像个木头人,全身的皮肉再无一丝水汽。他心里一阵可怜,就说:“你就、就依着娃吧!”

“他叔,地里多苦,找一份子干净吃食不易哩!”

包亮不语。因为他也不知“小肠”找到的是不是“干净吃食”……他一声不吭。

“这娃儿又去火车道上推木架子车了。她就是卖零食也不去公司做了,这犟娃儿啊……”

老殷头咕咕哝哝走了。

第二天“小肠”又戴着斗笠来田里做活了。这天正好包亮又替老婆下地,见了邻地的姑娘又是一惊:几天不见,这孩子脸发黄、发黑,整个人瘦了一圈儿,还不停地咳嗽。他心里叹了一声。

半上午时分,那辆蓝『色』轿车又出现了。不过这一回没有驶得太近。车上下来两个腰上缠白『色』宽带子的人,他们径直走进殷家的地里——那时姑娘直着眼往包亮这儿看,包亮就低头做活。那两个人拤着腰跟姑娘小声说什么,姑娘只不语。后来是呵斥声,再后来两个人就走了。

他们刚走“小肠”就扔下锄子跑来,在包亮身边半蹲半跪哭起来,“大叔,他们硬『逼』我回‘公关部’上班,找我爹几回了,又来拖我。那个潘新财把我送给一些人,他们天天欺负我……这些我爹都不知道……”

包亮把她扶起,“吭哧”半天,眼都憋红了。最后他一拳捣碎了一坨土块,“娃儿,低头、低头躲躲吧!”

包亮暗暗呼叫:“天哩,这年头穷人家生个俊娃儿,还有法保得住?保不住哩!这年头专让有钱人作孽哩……我用宰猪刀杀他八辈!”

“小肠”有时来田里做,有时推木架子车去火车道边……后来再也没有出现,有人说她也随那些野『性』女人爬上火车,一溜烟往天边去了。

有一天老殷头走到包亮跟前,不说话,一直僵着。问他,他说:

“他老叔,我家娃儿跑了,不回了,让火车拉到天边去哩!”

包亮刚要说什么,突然看见一列火车呜呜开过来。巨大的声音让他们没法说话。等火车过去,包亮更没心思说话了。包亮手抖着站起来,一边站一边说:“了、了不得,是‘得耳’老东家来了——那边走来的老头儿是他,嗯,是他!”

两个老人直眼看着越来越近的人。包亮大呼一声:“老东家!”

“得耳”当然认识这个最老的屠宰手,就拍拍他的肩膀,又转头看老殷头。包亮说这是邻地里的人,刚说出一句就哭了。“得耳”一愣:“有话说给我听,我就听不得人哭!”

包亮止住哭声,从头说了自己被吊打的冤枉,然后又一口气说了老殷头的事。

“得耳”一声不吭,这样待了一会儿,长叹一声:“也怨不得苏老总啊!”

“啊?他?”包亮盯着他。

“这么一大摊子都得他管哪,他的心没那么细发……”“得耳”眼里泪丝丝的,这让两个人都看见了。他们发现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伸进了衣兜里,掏啊掏啊,掏出了一大把钱。

这钱被他分成了差不多的两大沓,分别赠与了包亮和老殷头。

“老天,这怎么好啊!董事长啊,老东家!你可让咱包家怎么报答你啊……”

老殷头也跟上喊,腿弯得快要站不住了。“得耳”扶住老殷头,又一下下拍打包亮的后背。接下去两个人无论说什么,“得耳”都不再搭腔,缓缓转过身,弓着腰走开了——原来不远处就是一辆自行车,上面挂了一个『药』箱……

火车呜呜地开过来。老殷头盯着它说:“孩子啊,你快些回来吧,回来吧,咱这地界上出了大善人了,这是真的啊……”

火车像是回答他的话,发出了巨大的鸣笛声:“昂!昂!昂!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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