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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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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家》

带着廖萦卫一家的重托,我去包家。

这个长满了榆树的小村子远看黑乎乎的。无论在山区和平原,迈进任何一个陌生的村落,都会让我心中出现一点儿神秘感,漾起一丝探奇的心情。而这一次除了如上的感觉,更多的却是忐忑不安。包家因为廖若在座谈会上的那番喊叫,更因为后来警方的介入,已经对廖萦卫一家恨之入骨,近来不断以各种方式发出威胁。这会儿我踏上街道,尽量镇定着自己。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待一个替廖家说事的人。

包家在一条窄巷的尽头。这是一个破破『乱』『乱』却又十分宽敞的土院,会让人想到一个大家庭。这一家三口显然是接受了前人的遗产——在平原上,一个家族往往相邻而居,当其中的一户如果因为移居或没有了后继者,原来的房产就会自然合并到同族人那儿,中间的隔墙一拆也就形成了一处特别大的院落。

院内冷冷清清。我敲了好长时间的门,才出来一个年近五十的女人。她的头发芜『乱』,脸也没洗,眼睛像害着病。不过她穿了簇新的衣裤,有些肥大,像是刚刚换上的。她一边开门一边咕哝着“谁呀谁呀”,抬头看人时眨着眼,像害怕强光一样把眼眯成一条线。她端量了好一会儿才哼一声:“走错了门吧?”我赶紧说明来意,解释了几句,特别强调我是受廖萦卫之托,来看望他们的。

“你就是姓廖那个……老师呀?”她还是听错了,脸马上变了『色』,嗓门一下子增大了。

“不,廖老师一家病了,我是受他们委托来……”

“噢,那你又是他家谁哩?”

“我是他们家……亲戚。”

我完全没有想到对方会这样盘问,焦急中就撒了个谎。因为我知道在这里,如果没有一点儿血缘关系,连做代表的资格都不会有,对方不会与我商谈任何重要问题;不仅如此,他们还会产生各种各样的疑问。

她不屑地端量了几眼,回身喊:“小忠,小忠!”

原来包学忠藏在院门右侧那个矮小的厢房里。这家伙一下跳了出来,一出门就斜着眼看我。

我丝毫没有表『露』出心中的惊讶,只看着小岷和廖若口中常常谈到的这个同学。从身量上看,他分明已经算是一个壮小伙子了,因为不仅脸上没有什么稚气,而且比所有的同龄孩子都要粗大得多。这会儿我才明白为什么许多同学要怕他了。他的光头刚长出半寸长的『毛』发,一根根像钢针一样直立,显得野『性』十足。仔细看,这一双眼睛并不难看,只是这会儿放出了两道挑衅的光,让人看了害怕。我问他:

“今天没到学校去啊?”

他坐在一个草墩上,撇撇嘴:“还没开学呢,装糊涂。”

女人说:“别跟人家顶嘴,喊你爸去。”

包学忠应了一句,好像还吐了一个脏字,扭头走了。

我这才注意到,在他刚才坐过的草墩四周有些很黏稠的褐『色』东西,靠墙处还放了一张血迹斑斑的原木桌。原来这个院里要经常杀猪。我马上想起包学忠的父亲在肉联厂做屠宰工。还没等我说什么,眼前的女人就咕咕哝哝说开了:

“他爸是给公司干活儿,俺这一家都是公司的人。你有什么事儿来跟俺说,那就说吧。说好了就说,说不好就得经公司了——没法儿,谁让俺家招了这么大的事儿……”

她的话里明显包含了一丝威胁,甚至还有些得意。我告诉她:“是啊,你们是公司的人。不过这事儿怎么也挨不着公司的边儿。我看最好还是在两个家庭之间解决——其实这事儿非常简单,完全是误解,只要解释一下就行了,根本用不着找别人。”

女人故作惊讶地拍一下巴掌:“瞧你说的!你要真是想替廖家帮个忙,就该实打实说话啊。可不能这样诌南山扯北海……”

我实在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过分的话,有点哭笑不得。我想还是等男主人回来再说吧。

谁知我闭了嘴,她却再也不能停歇,一声连一声数叨不休:“天底下最苦的就是老百姓啊,世上哪有咱庄稼人的活路。这样事那样事都摊到咱头上了。一家子起早贪黑忙也赚不了几个钱;赚不了也就罢了,没想到还要受一个臭教书匠的气。那些臭玩艺儿把书都念到驴肚子里去了?自己觉得了不起,不知道俺压根就不愿正眼瞧他们。这些人顶风也臭四十里……”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问:“谁顶风也臭四十里?”

“你说谁哩?就是那些教书的!他们仗着念了几天屁书,自以为了不起哩,拿捏着,看那个酸臭样儿,这会儿欺负起俺庄稼人来了——俺庄稼人又欺负谁去?”

以她的逻辑来看,“欺负人”也要像自然界的食物链那样,有个排列顺序。我抑制着,明白与她发火毫无用处。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跨进这个院子,此行的任务是什么,所以尽可能和颜悦『色』地做出解释。我说:“不能这样讲。大家都一样,都过得不容易,他们现在被这个事折腾得人都病了,更可怜的是,他们儿子的精神已经崩溃了……他们从来不会欺负别人,两人都是非常善良的人……”

女人两手拍打着小腹,并不在乎这个不雅的动作:“听听,什么人向着什么人哪!还说俺和他们一样哩,这是糟践人哪!他们算是什么东西……天睐,哪里还有庄稼人的活路啊,连臭教书的也敢骑在俺头上拉屎了。俺跟你讲不清哩,就是他爸回来也没用。你有话还是找苏老总说去吧,事情还不是明摆着?如今的人见了他手下的腿就打颤,见了老实庄稼人就起了『性』尥蹄子,尾巴一撅比旗杆还高……”

这些话极具侮辱意味却也不乏意趣,我以前在乡间也听过,但这会儿还是觉得不能忍受。大概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刚才这一番话里究竟包含了什么。比如说“起了『性』”三个字,她就不见得全懂。但似乎不必认真。我冷静了一会儿,想着该怎样把气氛缓和下来。我端量着她,笑笑说:

“我大老远地来了,您也不让客人进屋喝杯茶呀?”

我的话令对方一愣。接着她一直绷紧的脸也松弛下来:“再穷,一口茶水俺还有。为什么说什么,进屋吧。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又不是姓廖的——那一家人,呸,从头臭到脚,说实在话俺这地场没人瞧得上他们……”

她咕哝着往回走,两只脚重重地踏地。

我进了屋,直到坐下来心里还是一直不解:廖家在当地人看来到底怎么了?廖家因为什么,哪些方面要让他们如此鄙视呢?

屋里寒酸得让人吃惊。我原以为包家在“公司”做事,家境一定不会太差,可眼前这个家空空『荡』『荡』,邋遢得厉害,还冒出一股『逼』人的腥臭——这种气味我在廖家绝对闻不到。我越发觉得她骂廖家的话有点过于荒谬。这气味大概多少来自屋里这些摆设——东间屋的墙壁上挂了一扎风干的猪尾巴;墙根放了一卷未脱『毛』的猪皮……这些东西都会散发出特殊的气味儿。

她拍拍炕沿让我坐。炕上摊着没有收起的被子,很脏很旧,『露』出发黑的棉絮。炕席子上有黏糊糊的东西,像是一些地瓜糊糊——平原上的人要在炕上围拢吃饭,中间摆一个矮矮的炕桌……我坐在那儿,听着下面哗啦哗啦弄水。一会儿她把水端过来。水碗黑乎乎的,满是指头印。我接过来。的确是茶水,碗里泛着很大的茶叶。她搓着手站在炕下说:

“俺家可是喝茶的老户,俺家包亮,就是学忠他爹,一年到头杀猪,肚里油水多,要不喝茶,这会儿还不知胖成什么样哩。俺家这个男人哪,一辈子就靠个手艺吃饭,村里人都说他手狠心善——不过心眼好的人就得受欺负,你看看,学校里死了个学生,弄来弄去还要推到我们身上。俺这个孩子从小不干一点儿坏事,就知道跟在他爹后头转,学着揪猪腿,十几岁上就会给猪放血,是把干活的好手。俺跟姓骆的两家无冤无仇,还能做下那事?廖家人多歹毒,把死人的事儿一下栽到俺头上。前几天公安局找上门来了,盘问那个细。这成心是想弄塌俺的日子啊。作孽啊,他们念了书,心里有了鬼道道,就祸害起庄稼人——庄稼人有什么法儿?『逼』急了还不就是跟他们拼上?最后大不了一死,跟杀猪一样,一放血一蹬腿就完了。实在没了法儿,咱又能怎么办?你说是不是?你要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你看,我到这会儿还没问大兄弟叫什么名啦……”

我告诉了她。

“噢。是宁家大兄弟。我知道你是廖家亲戚,自然向着廖家。不过但凡是人总要说句公道话吧。你也是个识文断字的主儿吧?该不是那些两嘴一张一闭白吃饭的酸臭物件——俺看你没戴眼镜,衣兜上也没『插』水笔。不过你也不像个做粗活的人,这个俺一看就知道。你要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就该明白:天底下就数庄稼人过日子不易哩,躲事都躲不迭,最怕的是身上招官司啊……”

正说着院门响了,她立刻转身出去喊了一声:

“包亮啊——家来!人家老宁大兄弟来了。他是廖家亲戚,给廖家说事儿来了。有话好好说,别对人咋咋呼呼,俗话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先把手上的血洗一洗……”

原来她男人回来了。这个汉子低头走进院子,谁也不看,解下油布围裙,又扑通一声把什么扔在屋角,铁青着脸,弯下腰在铁盆里细细搓手。我发现他的背上都沾了血,胳膊上也有一些血,可能正在工作就被喊来了。

包学忠从窗外往里望。他手里捏了一条生肉,一边看一边往嘴里塞。我愣住了。赶过来的女人又喊:

“小忠我叫你偷肉吃,公司看见了剥你的皮!”

吃生肉的孩子把脖子一缩,弯着腰跑了。

包亮洗完了手站起来。这个人并不太胖,中等个子,好像满身都由结实有力的筋脉组成。我想这是一个干练有力的人,做起活来一定是把好手。

包亮一开口说话稍微有点口吃,甚至还有点木讷,仰着脸:“你来替、替廖家说事儿?廖家怎么自己不来?你这会儿能主得了人家的事儿吗?”

“他们病了,我替他们来这儿也一样。我今天主要是想来作个解释……”

“来解决事情?”

“不,来解释一下……”

“噢,你想给他们洗刷,你洗得干……干净吗?”

我不知道“洗刷”什么,无言以对。看来跟他讲话也很困难。我琢磨着怎样说更好,就想从头说起:“……事情是这样的,他的孩子眼看着一个最好的同学死在自己怀里,受了很大的刺激,一时神经错『乱』了。廖若的病很重,这是明明白白的,谁都看得出来的。这样的情况下他说包学忠干了什么,是决不能作为依据的。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这只是一种错觉。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当时你要亲自听听那孩子说话就会知道,他已经前言不搭后语。所以千万不能较真,再说他们都是好同学好朋友。请一定不要让包学忠再到廖家去闹了,这样会对廖若造成更大的伤害,对两家都不好……”

“对我们不好?那我们等着人家警察进门铐起来才好?”包亮说着往前上了一步,做了个戴手铐的动作。他的两眼鼓得溜圆。

“不会那么严重,事实毕竟是事实,这一点随便一个人就会看得出:廖若已经精神失常了,他当时正处于非常时期,看人眼睛都发直……”

“他发直!他鬼着哩。你说他是个直心眼儿,那我们就成了、成了弯弯肠子啦?”

我叹了口气,“您看,廖若当时并没有说包学忠一个人做了那事儿,而是说自己也参加了。他如果真有害人之心,那就不会把自己也扯进去。”

“天哩!”包亮把手一甩:“鬼呀,这才鬼呀。他只说跟我们家学忠掺和了一、一块儿,可没说主犯是谁。是谁?到头来还不是学忠?杀猪人的孩子嘛!再说人家还占了个主动揭发的光,将来抓到局子、局子里去,砰一枪把学忠打死,他也顶多铐个三年二载,这个分量谁不、不明白?就算俺是庄稼人,是土里刨食的人,也不能糊涂到这、这般田地……”

女人拍着手『逼』过来:“就是呀,就是呀。俺家包亮说得对哩。俺家包亮凭手艺吃饭,从不做对不起人的事儿,宁让人欺,也不敢惹人。看看老实了一辈子,这会儿让天上掉下来的石头把头砸了个大窟窿。俺好生生过着,谁想到让人反咬一口,警察也招了来。没『毛』病人家警察来干什么?邻居家探头竖脑往咱这儿瞅,你让咱的老脸往哪儿搁?俺这孩儿别说杀人了,别说祸害同学了,他连学校都懒得去。忠儿忠儿,”她说着喊起来,“来哩忠儿!”

刚刚吃完生肉的包学忠甩着头走进来,大眼一翻一翻,『露』出很大的眼白。他直直地看着父母。

女人指着我:“你跟这个大兄弟说说,你一年才上几回学?还不是一天到晚跟上你爸做帮手?”

包学忠狠狠瞥来一眼,坐到一边去了。

女人又拍着手:“俺包家往前数上几辈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廖家亲戚啊,你或许是个心里透亮的人,或许念过一些古书,不能不知道——俺的先人是‘老包’,就是有名的包青天哪;‘包大人’在开封府谁不知道?俺是‘包大人’的后人哩,还能做出那样的下作事儿?”

我再也忍不住,我知道这可能是别人拿他们开玩笑,他们自己倒当了真。我笑了出来。

包亮说:“你也不用笑,女人说话没有准头,不过还真让、让俺女人说准了。不信你去问、问俺公司里人,谁不说俺是‘老包’的后人……”

我说:“就算是吧,那你们更应该知道廖若的话不能作数……”

“听听,”包亮嘴上极少的几根胡子往上翘着,“听听,谁办案也不能撂下这、这样的话头不管哪,他说的是什么?是俺家学忠杀了人,杀人案哩,人命关天哩!俺家学忠的头不值钱,可那也是俺孩子呀,俺还指望着让他干活、养老送终哩。我能眼瞅着让廖家把他送、送进局子里咔嚓了?没那么容易的事儿!俺这回跟廖家没、没个完。他不把话讲明了,俺就跟他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以为庄稼人就那么好、好惹啊?大兄弟,人『逼』到数儿上谁怕谁?嗯——他觉得读了几天狗鸡巴书,眼上戴了副屁、屁镜——那在俺眼里等于驴捂眼——就了不起、起哩。其实俺庄稼人压根就没瞧、瞧在眼里。有什么了不起?还会干个什么?不就是一天到黑在家里砸、砸那个破铁盘子吗?依我看他们真是日得轻了!”

最后一句我明白了,那是指在家里弹钢琴。我心中被愤懑淤塞,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了。我只得听下去。

“你不知道,听口音你也不是在这边常住的人,你哪知道你那亲戚是什么人,他们在这围遭笑话大哩。哼,这样的人做事能有准头?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有人亲眼见他们两口子手扯着手钻到树林子里捣鼓那、那事儿哩!你想想,什么事在家里做不下了?在家里不是尽耍尽恣?跑到沙滩上、树林子里去疯浪,还不是吃饱了撑、撑的!连这样的事都有脸去干,你想还能调教出什么好孩子来、来呀。告诉你吧,你是他亲戚,俺今个有话就、就跟你说:廖家两口子都是‘半吊子’。你就不看一看,正经人哪有吃了饭手扯着手胡、胡溜达的?俺这庄里捡粪老头也不止七个八个了,谁没看见廖家两口子手扯着手胡溜着玩、玩儿?谁没见他们一块儿钻树林子?俺跟这样人家还有理讲?他们吃饱了撑的,没事了就瞎捣鼓、捣鼓事儿,捣鼓到俺包家身上了,这还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呀摆着……俺包家人再痴再傻、再穷,也不能眼瞅着让两个‘鸡巴分子’给送到局子里去!你说是吧?”

女人点着头:“这话真是一点都不假!”

他那样叫“知识分子”,我觉得倒很新鲜。我故意问一句:“什么分子?”

“就是那样‘分子’,我也不怕你听了不高兴,不怕你厌弃咱。在俺眼里就是那东西:‘鸡巴分子’……”

我想该把话题转一转了。我的牙齿已经有些发胀。劳动者与知识分子之间的关系,究竟是谁、从什么时候开始,被挑拨到了这样的地步?这不是今天,而是我一再遇到的一个命题。好像是列宁说过这样的话——“假如我们唆使人们去反对知识分子,那就应当把我们绞死”——天,可见在他眼中这是怎样的大罪……我忍了又忍,总算扯到了孩子的学习上:

“不管怎么说,还是应该让包学忠到学校去,他这个年龄正是学知识的好时候,不要让他一天到晚在公司里转,那样并不好;应该让他争取考大学……”

女人看了看男人。

男人从柜子上端来了一个纸笸箩,里面盛了烟末。他捻了捻烟末,又从一边找了张破报纸撕下一块卷了,吸着:“考学这个事嘛,也不能说是个坏事儿,不过这要看让谁去做、做了。各家都有自己的盘算……”

“即便考不上学,多学点知识也好啊,将来做各种工作都需要的;在信息时代里没有文化是不行的……”

他听了,看看手臂上没有洗净的血,嘿嘿笑着。那种笑其实也表示了最大的轻蔑。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包亮出语惊人,“系统地”阐述了他对人生、对前途事业之类的看法:“是龙就是龙,是虫就是虫,能行的,有本事的,不考大、大学也蛮有出息;没本事的,天天上大学也还是白搭。你看廖家两、两口子不是正经大学出来的吗?穷得叮当响,连肉骨头汤都不舍得喝,这一围遭谁又看、看得起他们?你再看看人家‘得耳’,就是俺董事长,老东家倒没念几天、几天书,可又谁不服人家?市长也得敬着他哩。一句话啦,什么都有一定之规,强求不得哩。俺家学忠也不想吃鸡、鸡巴分子那碗饭。俺家学忠只想把手艺练好接下班儿。他十几岁上就会给猪放血,剥皮剥得干、干净,不沾一点肉,也不伤一点皮子;他就是做这个的好手,别的俺也不稀罕。这年头做这个的,别的不说,多吃点好东西,猪下水咱买才花、花几个钱?那些‘鸡巴分子’挣那几个钱还不够俺捅几刀的,连瘦肉都吃不起,前些年要买便宜肉还要走俺、俺的后门哩。你知道学忠他们那个学校的老、老校长吧?那人书底子怪厚哩,能倒背‘三国’。今个又咋、咋样?还不是托俺孩子来家买点猪大油回去?告诉你吧兄、兄弟,这年头庄稼人就信服实实在在的东西。哎,有口好酒喝,有块大肉吃,有点儿零钱花花,管比什、什么都强。什么大学小学,那是拿来晃人眼的,咱不是学那个的材料,它在咱眼里也就狗屁不是哩!”

我听得认真。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从他的自身逻辑上来讲,这些话也许并无大谬。而且他这番话也真够分量。不过这倒越发让我害怕,让我不敢太多咀嚼这其中的意味。我现在想的更多的是眼下,是怎么去说服这一家人,怎样让两家人和解。我明白他们是在另一种生活轨道里运行的人,出奇地固执,也确实更为顽强和有力。我只是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我感到了无语的痛苦。

包学忠在我和他父母对话的时候觉得无聊,就『摸』出了一把小刀,在一边的石头上吐着唾『液』磨起来,发出了哧哧的声音。这引起父母的注意,他们回头看了一眼。包亮回头对我说:“我孩儿在制一把、一把劁猪刀。”

我听不明白。

“人哪,多学点手艺不吃亏哩。这不是,他自己想学劁猪——嗯,就是给公猪母猪动动刀儿,给它去去『性』儿——那就长得肥壮了。以前也有劁猪手,老、老了,眼花了下不准刀儿,按不住猪腿儿——猪蹄子一下蹬上去把、把嘴撕开了一道口子。弄到后来村里人要劁猪,都到十几里外去找人。你也别小看这活儿,‘得耳’老东家大发以前就劁过猪,听说这会儿高兴了还动几刀哩!俺孩儿心眼不孬,他自己琢磨起这活儿来……”

我注意有关“得耳”那几句,暗暗吃惊。我点点头,想用怎样的道理说服他。我说:“即便是将来接你的班,到肉联厂工作,也应该有一定的文化知识。比如说屠宰厂都是机械作业,那时一个文盲恐怕也不行吧……”

想不到女人听了哧哧笑出来。包亮使劲吸了几口烟,眯着眼:“你以为俺肉联厂就不是‘机、机械化’了吗?”

“那你怎么全身溅那么多血,还要动刀子?”

包亮扔了烟头:“我跟你说过嘛,那些洋里八道的‘鸡巴分子’弄出来的东西没有一样管事儿……”

我越发糊涂了。

“使上那套玩艺儿,不是这个零件坏了,就是那里卡、卡住了,再不又停了电。好不容易哪里都没有『毛』病啦,‘带头猪’又病啦!”

最后三个字让我好生奇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猪。我再问,他就咧咧嘴:

“这也不懂!就是把猪群往屠宰机里领的那头猪,那是费好大劲儿才驯出来的,它要走在宰杀的那群猪前头,就叫‘带头猪’哩。”

我还是不明白。

他哼哼着,有些烦:“这还不明、明白?那些等着进机器挨宰的猪都拥在一块儿,不愿往那、那个入口里进——想想吧,进去又是涮,又是打,又是剥皮,滋味不好、不好受啊。猪儿们再笨,也能明白个一二三,它们心里有数哩。这怎么办?有人想出了好法儿,就是训练一头听话的好猪儿,让它先在头里走——不过可不能杀它,让它从入口进去,再从另一个小门把它放出来。这头猪宝贵着哩,千万不、不能伤着。它在头里走,别的猪以为没事哩,都跟着跑进去。其实里头刀枪剑戟上着哩……我们屠宰场这‘带头猪’用了五年哩……”

这真是一个闻所未闻的故事。不知为什么,这只“带头猪”总让我想起其他的什么——那是生活中的某一类人,他们专门依附、出卖,引人上钩……包亮说着把脸一板,再也不往下说了。他盯我两眼:

“‘带头猪’也好,不‘带头猪’也好,闲话少说吧,反正俺包家今个只有一、一个要求,就是让廖家那个臭小子去跟上面说个清楚:俺家孩儿与果园里那个小崽的死没一点粘连,不关我、我们的事儿。俺也管不了他死啊活的,反正俺又救不了他。只要公安局不再来找麻烦就中。就这哩!”

我说:“这当然会做到的,但暂时还不行。因为廖若还病着——等他好了那天,他会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负责的。眼下他还没有这个能力,他的话不能作为证据,而且公安部门也不会采信。”

包亮老婆尖着嗓门喊起来:“天哩,这个大兄弟说的话多中听。天哩,那俺家学忠就得硬等着他把脑瓜子长好,他要一年不长好,俺就得一年受牵连,他要这辈子长不好呢?那么俺学忠这辈子就完了!兴许等他的脑瓜子长好了那天,俺家学忠要在大狱里长出了白胡子哩。俺可等不得。再不行俺家学忠也会反口咬他,俺家学忠念书描花不行,咬死理儿也不比他家孩子差……”

包亮烦烦地摆手:“别说了,不行就经公司吧,如今咱找苏老总手下的人吧,主事的是他,到了他那里说不清的也说得清了——你看咋样?”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威胁。但我不会怕那个苏老总。我说:“不必把事情搞得太复杂,因为事情明摆着,有关部门一旦做过初步了解,就不会再查下去了,也不会缠住你们不放的……”

“看看你说的,”包亮瞥一眼女人,“你看看这个大兄弟,他以为咱的工夫也和他一样不值钱哩。咱是穷人穿裤子,不长不短凑合着用。廖家是什么东、东西,闲工夫多得像猪『毛』。嗯,俺可是动刀的人,万一心里有个事儿牵挂,一刀捅斜了就要出大事。有一天苏老总手下人问俺:老包,怎么蔫蔫的,摊了什么事?我告诉他,了不得哩,人、人命案子哩。苏老总手下人吓了一跳,不过人家到底是经过大事的,说:什么也甭怕,好好给我干,有什么事儿我担着。看人家多义气,说完就、就走了。其实我也不敢麻烦他。如今实在是受不了啦,才把事儿从头到尾告诉了他。了得,他一拍屁股说:你把那两个东西给我立马擒来——你看姓廖的自己臭美,人家苏老总手下的人才不把他当个物件。到时候我一手一个就能把他们抓到苏老总眼前,像捉小鸡似的。可我先不那么做,我只传话让他们来见就中——再不来,苏老总手下人火了,也会把他们绑来。到那时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今个你代表他们来、来了,好吧,你可得好好‘代表’,你可得做个说了算的主儿。要不你白跑一、一趟,还要受些牵连……”

我吸了一口凉气:“什么牵连?”

“什么牵连?你、你来代表廖家,那就等于是廖家了,是不?”

我没有回答。

“那好,我问你,我们见了廖家的人,先要咋办?”

“怎么办?”

包亮站起来,伸出没洗净血污的那个黑巴掌说:“伸手就是一掌啊!”

我吓了一跳。

“一掌就拍到姓廖的胸口上,然后,嗯,把五根手指这么一弯勾啊,就把他的衣领揪住了。咱揪住他也不打,也不骂,嗯,只把他揪到苏老总手下人那儿。嗯,看他还敢再胡说八道,敢作践咱庄稼人。让他把话说个清楚,嗯,话不说不明,灯不挑不亮。嗯,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个清楚哩!你‘代表’他、他们,你能受得了这个吗?”

我不由得站起来。我脸上有些燥热,往旁退了一步:“我代表他们来讲理,又不是来打架的!”

“讲理儿?那也中,咱要实打实地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嗯,三下五除二,嗯,九九归一……”

最后他只催促我早些去见苏老总手下人:“人家说结了,咱也就结了,苏老总的人说不中,咱就不、不中,咋呢?打官司告状,要车要钱,都有公司担着。你也知道,我是人家手下人儿哩,人家一月给我七百八九十元哩,也不能白、白拿着。”

我觉得他的工资并不高。

包学忠在一边磨刀子的声音更响了,发出了吱吱的尖叫。包亮呵斥一声,把他赶到外面去了。

正这时院外响起了刹车声。透过窗户,我发现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停在了外面。我有些吃惊:“公司来人了吗?”

包亮抱起膀子,不屑于回答的样子。

进来的是一位干练的小伙子,脸『色』乌紫,留了短发,腰上扎一条电镀钢腰带,手里还拿着对讲机。

包亮夫『妇』赶紧点头,慌慌地往旁闪一下。可那人并不搭理他们,只是看了看我,对着手里的对讲机说:“主任,主任,那个人到了,那个人到了……好的,明白;好的,明白。”

他把对讲机收起来,抹着腰问:“你是廖萦卫吗?”

我点头又摇头。包亮夫『妇』赶紧作了说明,然后拍着手:“就是哩!就是哩!”

他哦哦两声,不耐烦地挥挥手:“那请吧!”说完又掏出对讲机咕哝了几句。

我问:“到哪去?”

“我们老总请你——看你一张纸画了个鼻子,多大面子!”

我迟疑着。但我没有拒绝。

“请吧……”

《公司之歌》

黑『色』“奔驰”在乡间小路上飞速行驶。我颠得难受。原以为苏老总就在这个村子西侧那些彩『色』楼群里,谁知汽车穿过了楼群还要往前。季节已近深秋,气候宜人,不知为什么司机非要打开空调不可。车内凉得很,我要求关上制冷器,可他就像没有听见一样。车子刚刚出村,小伙子拿起对讲机就嚷上了:

“喂喂,报告主任,报告主任,已经出来了。对,对。”

他神『色』肃穆,只望着车窗,对其他一概不理。车子再往前一二华里,然后拐了个弯——原来是到不远的那个邻村。如果车子在两村之间走直线,顶多只有两三华里。可这车子后来攀上一条新铺的柏油路,这就多出了好几公里。离前边村子很近了,可以看清村子东侧那一幢幢式样奇特的别墅群了。我想那大概就是苏老总的老窝了。车子进入街道,小伙子又冲着对讲机呼叫起来:

“喂,报告主任,报告主任,我们进来了。对,马上就到。对,对。”

这时我已经给冻得不能忍受,我想这是存心要使我感冒。

进了村子,车子却越开越快。这个村子的街道很宽很平整,就像是专门为这辆车准备的。街上的人都笑嘻嘻站在那儿。那些抱着孩子的『妇』女盯着这辆车,兴高采烈。车子在一幢很大的蓝『色』别墅跟前刹住了。小伙子开了车门,摆一下手,另一只手在车门上方挡着,等我下车。

我被小伙子引进院内。

院里养了三四条狼狗,一齐吠叫,小伙子冲其打了个响指,它们立刻安静下来。但是它们在我进入室内的那一刻,都瞪着蓝幽幽的眼睛上下端量。每一只狗的耳朵都直立着。

室内是铺设精致的木地板,地板中间铺了很花的一块地毯。进门是一个大厅,厅里摆放的不是沙发,而是一些红硬木太师椅。正中一把稍大些的面北朝南,两边是小一些的太师椅。壁上挂了很多名人字画,我特别注意到了正中的椅子上方悬挂的画是一只凶猛的老虎,老虎两侧挂了一副对子,上联是:虎踞龙盘今胜昔;下联是:天翻地覆慨而慷。

我想那个太师椅上一会儿就要出现那位苏老总了。

我被安置在大太师椅旁坐了。一个穿缎子旗袍的小姑娘端了一杯茶放在案几上,又转身离去。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儿。我取过杯子,立刻闻到了浓烈的香气。这是一种茉莉花茶。可是喝着热茶身上还是有点儿冷。我想让滚烫的茶水暖和一下,很快就把一杯茶喝尽了,只等有人来给我添水。大厅里静极了。我在厅里踱步,想看看这些字画都是由什么人捣弄出来的。我发现所有的字和画都狂躁而蹩脚,作者的名字有的知道,有的从未听说过……我足足等了半个小时。

我知道公司的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特别珍惜时间。瞧他们用飞速的轿车接我,一路上还不断报告行进状态,何等紧急。可同样是他们,偏偏又让我干等这么久。

屋里响起了嗡嗡的蜂鸣声,后来我才发现在小椅子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扬声器。它刚刚响过,那个小伙子就从边门进来,冷冷地说了一句:“对不起,请稍候。”

还要稍候?这时他身后才闪出了一位个子高高、肚子很大的人。这人西装革履,头发梳得又光又亮。不过我马上看出他西装的颜『色』跟那条紫红的领带并不搭配。他面带微笑,一进门就伸出了肉乎乎的大手。

小伙子介绍:“这是我们公关部潘主任。”

我原以为他就是苏老总呢。潘主任说:“请,到我的办公室去坐吧。”

我想他一定是领我去见苏老总吧。穿过了一条宽宽的走廊,往右边拐了一下,进入客厅隔壁的一间屋子。小屋门口有块牌子,上面有“公关部”三个字。我还以为这座小楼就是苏老总的窝呢,看来这里不过是他偶尔光顾的一处办公地点。我问:“你们老总在这里上班吗?”

公关部主任点头:“这是一个紧密型的办公系统,同属于公司总部。”

我听了有些糊涂。我在公关部主任对面坐下。这时又进来一个姑娘——不知是不是刚才那一个,反正她们长得都差不多:一样的小巧玲珑,胸脯高耸,目不斜视地端茶送物。她在我面前放下一杯,又在主任面前放下一杯,旋即离去。主任让烟,我摆摆手。他在桌子上的一个圆形器皿上轻轻按了一下,升起了一寸多高的火苗。他点上,舒服地大吸一口,说:“听说你刚来平原上,是从省会来的;这是近年来的第二次了吧?出生地嘛……”

他们竟然对我了解得如此详细。可能还远远不止于此呢,可能他说出的只是已经掌握的全部情况的一小部分而已。

“敝人姓潘,潘新财。”他掏出一个花哨的名片。

我看了一下名片,这才明白是“潘莘才”。不过我总是固执地认为他叫“潘新财”。我把名片装到了衣兜里。我没有名片,就把名字写在一张纸上。

他看了看,指点着纸片:“电话呢?阁下的电话呢?”

“我没有电话。对不起。”

“噢,那也可以,可以。”他把纸条小心地收到一个小夹本子里,又放进上衣口袋,“宁先生回来一趟有何贵干哪?”

我告诉他这儿是我的老家,另外在那个海滨小城里还有一些公事要处理……

“噢。听说您此次是代表廖萦卫来协商的——那事儿涉及到我们公司,所以我们老总要见见您。他对您也是久闻大名了。”

“对不起,您说的老总是‘得耳’,还是姓苏的老总?”

“苏老总。‘得耳’是董事长,那是更高一级的……”

他笑的时候,那长长的香烟差点儿掉下来。

我说实在抱歉,打扰了。

潘新财(莘才)摇摇头,大笑:“没什么,是我们打扰您啦。我们正好可以交个朋友,认识一下。事情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本来我们老总马上要见您,可不巧这儿出了点小事,他得待一会儿才能过来。”

“如果你们有事,我就走了,别耽误了你们的正事。其实我也很忙。”

“哪里哪里,请您一定耐心等候,只等一小会儿——我们老总正在后边有点事情……真是对不起啊,真是抱歉啊!”

在等待总经理的这段时间里,潘主任无话找话,尽可能不让这儿冷场。他闲聊起来,说着公司以及他本人的一些事儿,从口气中很容易听出他对自己目前的地位非常满意。他说自己正是在我这个年纪到本公司来的——原来在一所大学里,刚拿到博士学位不久就被招聘到这个公司—集团里来了。“你别看这个公司现在的规模啊,那时还不是这样的。当然那时也很了不起的,上边很多领导同志都来参观过,很了不起的。我来公司第二年就当了主任。我们这个年纪正是做大事的时候,不为人先,不敢开拓,那就什么也干不成,干不成……”

我说那当然,“你的事业如日中天”。

他满足地笑笑,按了一下桌子上的按钮。那个小伙子又出现了。他们耳语了几句,小伙子退下去了。

接下去我没听清他又咕哝了些什么。桌子上那个小扬声器又发出了蜂鸣音。我知道这次那个人要出现了。公关部主任站起来,伸伸手:

“请!”

由他在前面引路,我们又穿过一段走廊。走廊上的深红『色』地毯很厚,踩在上面感觉很好。走廊大约有二十几米。走廊的尽头出现了几个金字:总经理室。刚到门口就出来一个打扮入时的女郎:长发披肩,浓妆艳抹,双手合着站在那儿。可是走近了我才发现,这人是个小伙子!他脸上是标准的微笑,像蚊子似的哼了一声,生怕惊起尘埃:“请……”

潘主任把我引到这儿就算完成了任务,对他微微点一下头,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足够气派的办公室,它是如此豪华宽敞:那个异型大写字台的台面足有四五个平方米,是纯乌木做成的。一边的小工作台上有电脑、传真机和小型复印机,还有一两部电话、扫描仪、装订机、碎纸机之类。极为茂密旺盛的绿『色』盆景植物、滴着叮当水声的上水石假山青苔茵茵。一个像大地球仪模样的石球正在小喷泉上缓缓转动,一只『射』灯把它照得晶亮。一排红硬木窄体书架抵墙而立,一扇到底的玻璃门内透出一卷卷烫金书脊。办公桌一侧几米远是一圈深绿『色』皮革沙发,中间是蓝得『逼』人的手工地毯。正在我把目光投向沙发旁那个造型奇特的阔罩大立灯时,好像突然飘过来一股怪味儿。我赶紧屏息转脸:不知怎么,进门后我首先注意到的是这个办公室的摆设,而不是那个主人——直到这时我才注视了一下办公桌后边的人:这人脸大,气『色』不太好,大约有五十多岁的样子。他坐在写字台前,听到有人进来并没有抬头,而是继续低头看一份材料,还微微皱眉,面容肃穆。我觉得奇怪的是他的打扮,这与整个建筑物、与办公室的陈设,还有我刚才见到的所有人都极不协调:肥肥的裤子是黑『色』丝绸做的,过分的柔软宽松;脚上蹬着黑布鞋,方口上『露』出了雪白的线袜;扎了腿带子;上衣是一件灰『色』绸布衫,半敞着怀;右手持着那份材料,左手却在不停地玩弄两个琥珀『色』健身球。他又看了一会儿材料,这才把脸仰起,继续转动着两个圆球,向我淡淡一笑:

“对不起,让您久候了。”

他摆一下手,请我坐在对面。这时,就是刚才在门口迎接我的那个长发披肩的小伙子上了一杯茶,留下一个微笑退出。

他“哦”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

我笑了。接着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这样发问:“您就是‘苏老总’吧?”

他“噢噢”两声,轻轻咳着,伸手示意一下,先自到旁边的一个沙发上仰坐了,一下下梳理着头发:“你的情况哎,我多少知道一点哎。此次请你来嘛,当然也是为了包家的事情,不过这可不是主要的;主要的还是、还是互相认识一下喽。嗯,认识一下喽。我这个人嘛,别看是个老粗,不过还是很喜欢文化人的了,在我这儿,博士硕士什么的一抓一大把哩。嗯,是这样的……”

他说起话来稍微有点拖音,还有一点想极力模仿、却怎么也学不像的南方口音。

“我是来代表廖萦卫夫『妇』向包家解释一下的。他们两家不该相互误解。那个孩子因为受了很大的刺激,神经有点紧张,难免就语无伦次,对这样一个孩子说的话不能过于认真的;而且廖萦卫夫『妇』在这个时期已经十分困难了,希望他们能够彼此体谅一些……”

他把手轻轻抖了一下:“请不要谈了。”

我一阵诧异。

“小事一桩,不值一提嘛。我让秘书告诉包家,不要再去打扰就是了。我不想谈这个,小事一桩嘛。不要说那个事情不是包家孩子干的,就算是,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嘛。”

我听了大吃一惊,不得不指出:“如果真的发生了那个事情,那就成了一件很严重的案件,谋杀案!”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眼前晃动着:“无所谓的事情嘛,”他戴了大个戒指的手端起杯子,呷一口,“这个,本来嘛,老包是公司的雇员,公司里的人,他那个部门,就该稍稍关心一下。事情嘛,既然你都出面了,那也就算了。没有事情了——我可以正式通知你。现在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先参观一下我们的公司,嗯,参观一下。刚才我为什么来晚了?因为我正在审查《公司之歌》。现在要有这个喽,尽管都是一套‘花活儿’。我们请京城‘高人’作了一首,结果还是马马虎虎。你看现在有名无实的家伙到处都是,弄到最后还是不得不让我这个大老粗亲手来改。这会儿勉强过得去吧。你有兴趣听听吗?”

我未置可否,但心里真的产生了一点好奇。

他站起来,击一下掌。

那个长发披肩的小伙子开了门,然后在前面引路。我不得不说,他从第一面就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瞧他的形体修长,整个轮廓真是漂亮,这只有在舞台上才看得到。他那张脸庞不仅无可挑剔,而且有一种马来人的特征,非常美。可惜他这会儿给人太过女气的感觉……穿过走廊,又穿过一个厅,才从一道后门拐出了这座连通曲折的建筑。原来别墅后面有一个宽敞的草坪——草坪保养得好极了,在下午的阳光下闪着油绿的光。我抬头看着,适应了一下室外光线。草坪的一边有一个小乐队,他们都穿着雪白的衣服,打着蝴蝶结,着装非常整齐,而且看起来早就开始了等候。

苏老总在我耳边说:“我们已经排练了两次——你知道基础很差的呀。”他做了个手势,乐队指挥走过来:

“报告老总,准备好了。”

“嗯。哼。”

乐队后面是两排男女,一律着演出服,背着手站在那儿。苏老总抬起左手,三个手指捻动了一下,打了一个响指。乐队指挥立刻手持一根小棒舞动起来。乐器很齐全,萨克斯管,长笛,各种各样的号和鼓……长长的前奏之后,首先是那个粗粗的、底气很足的男子嚎出一句:“啊,公司公司,雄踞黄河之北,啊……”接着是男女声合唱:“我们公司,无数工厂,财源茂盛达三江。振兴中华,国富民强,齐心合力奔小康,现代企业放光芒。嘿!啊嘿!放呀么放光芒!”

他们使尽全力,一遍又一遍重复大同小异的歌词。

苏老总做了个手势,歌唱停止。他听歌时开始剔牙,这会儿吐了几口,还顺手塞到我手里一个牙签。他对我作着说明:“本来嘛,词儿是请一位老手写的,花高价从北京把他请来。『操』他娘,这家伙够瞧的,一天至少二斤茅台,小肚儿鼓鼓着蛮像那么回事……我们对他抱了多大希望啊。想不到他一个月也没落下几个字,成天坐在桌前小眼儿眨巴着,大口吸云烟,把一屋子的人都给呛跑了。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结果还是写得不明不白——唱了半天还不知是唱谁的公司哩。我就给他动了动。你看看吧!你该是大专家了——你才有发言权哪!你是城里来的人嘛,经多见广嘛!”

他看着我。我发现他一双眼皮奇怪地双着,多少有点滑稽相。

我赶紧说明:自己不通此道。但我想还是要夸奖几句,就说大家唱得很响亮;而且这真的是——一首很雄壮的歌……

“噢,”他笑了,飞快搓手,脚跟跷了跷,“雄壮,嗯,雄壮!”他大背双手,像检阅仪仗队那样走了几步,又回头扳一下我的肩头。他几乎是拉扯着我在乐队前边走,一块儿走了一个来回。

回到办公室后,苏老总仍然余兴未消,问:“听说你干过地质,还编一本什么杂志?是个很有门路的人啦。有的老同志、你岳父大人以及……嗯,反正我们这一下既然认识了,就会有一次挺好的合作。这是肯定的啦。是吧是吧。”

“我这会儿差不多算个‘社会闲散人员’了……”我这样说时,心里一直在琢磨他的意思。这家伙竟然知道我地质所的经历,还提到我的岳父——可见对方是一个精于谋略、十分用心的人。但我对他心里到底打了什么主意还一无所知。

“你如果有时间,可以找人来写一写我们公司的,嗯,咱有一大堆材料码在那儿,他们用得上……”

“我想这不难办的,你们自己就很容易找到这方面的人——这个年头许多人在干这个,再说你们自己就有博士硕士嘛。”

“那些鸡巴玩艺儿不中用。让我们再找来那个小肚鼓鼓的人?哈哈……如果有人真能好好写一下我们公司,我可以给他提供全部优厚条件,高兴了赠他一幢别墅……”

“这事儿真的很容易办、非常容易。”

他慢悠悠地转动手中那两个锃亮的健身球:“现在很多人都瞧不起文化人,实际上那是大错特错了。没有文化的人才瞧不起文化人——新型现代企业没有文化怎么行?现在不是都提倡‘企业文化’吗?”他说到这里瞪大两眼看着我:“没有‘文化’算什么现代企业,还‘入世’,入他娘个大狗蛋吧!上次有个首长来这里说了一句实在话,那是对我们大掌柜,就是‘得耳’他老人家说的:‘没有文化你就等着人家来把你放挺了吧!’真是说绝了。‘放挺了’明白不?就是被人打得爬也爬不起来……你看首长真是话到理到,一针见血。这真是‘话不说不明’啊。”我接上这句俗语的下半句:“‘灯不挑不亮’!”“就是呀就是呀,咱如今可不能按土老帽那一套搞企业,咱现在就得从大码头上请高人、请外国人!”

他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想起这个公司的游乐场——听说那里就有了几个金发女郎。

“我的度假村是外国人设计的!我的那几个宾馆都是外国人的图纸!什么叫气魄?日他妈的狗蛋无论是谁,只要真有本事,咱就刷刷点票子给他!说到底你手里得有一套绝活儿才行,得把人给镇住才行!”他说得兴奋了,脱了鞋子,盘腿坐到了椅子上,捏弄着套了白线袜的脚。捏了一会儿,那样子好像难以忍耐。我想大概他有脚气吧。他后来索『性』把袜子脱了,不断地搔着脚心:

“‘文化’这个东西嘛,只要你敢花大钱,没有上不去的。不花钱就能办‘文化’?就能有‘企业文化’?下辈子吧!”

他笑笑,摇摇头:“钱嘛,我们没有很多,百八十亿恐怕还是有的。所以说嘛有人有些误解,以为是老‘得耳’一个人发了大财,其实这是整个集团、整个公司的钱嘛。他一个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天天用钱擦屁股也用不完,还嫌硌腚呢!我们这个集团发展到了周围几十里的范围,你刚才也听到他们唱了,‘工厂无数’,唉,工厂无数。可它不属于‘得耳’一个人,唉,我们是一个大集团,就是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一个人能成吗?一个人是不行的,嗯,不行的。你也听到我们的厂歌了,上面唱‘国富民强’,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拼上胆子兼并它几个村子……说白了这些穷村子都是包袱,我们敢伸手拿过来就得有气魄有胆量嘛,是吧!是吧!”

“……”

我心里开始琢磨这个人到底要谈些什么。看来我今天想解决的问题已经不成其为问题了,包家父子大概不会再去招惹廖家了——这是我惟一感到欣慰之处。想到这儿不禁有些轻松,于是又想最后提醒对方一句:

“苏先生,那些办案的人恐怕还要查下去——他们这样做可能为了解脱某些部门的责任,或者想把事情拖下去。但这样一来对包家和廖家构成的压力会是很大的……”

他哈哈大笑,把手里那两个球转得飞快:“宁先生多虑了,这还不是一个电话的事吗?我只要公关主任打一个电话……”

这当然不是吹嘘。我不由得看了看他桌子上颜『色』不同的几部电话。正这时其中的一个电话响了,可他一动不动。

长发小伙子跑进来,抓起其中的一部电话:“喂,您好!请问哪一位呀?噢——刘秘书长。好,我找一下看,”他捂住话筒对苏老总说,“市府刘秘书长。”

“你没见我有重要客人吗?”说着掏出怀表看了看:“一个钟头以后吧……”

小伙子立刻对着话筒说:“喂,秘书长,老总不在——他大约一个钟头以后才回来。请您过一小时再来电话好吗?是的,是的。噢,不客气!……”

秘书放下电话,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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