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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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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产》

从山地回到那片滨海平原,本来应该是计划中的最后一段旅程,可此刻却怎么也按捺不住了。我突然那么急于回到平原上,急着去看上一眼。我们在山上攀登,两腿越来越沉,眼看就要被硕大的背囊压趴在半山腰上。我终于忍不住了,对梅子说:鼓起劲儿翻过山吧,下山后咱们直接往北,先赶到平原上,先回老家去看看……

梅子同意了。她知道我在那里虽然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但这个偌大的世界上,惟有那个角落会让我的心口灼烫……

晚秋时节,平原上的一切都被深沉的墨绿『色』染过了,它们就好像被一只巨手重重地涂抹了一遍似的,丛丛灌木绿得发黑,渠水一片苍蓝——在它们的反衬下,火红的海棠树叶如同花瓣一样铺展在大地上……

我们下山之后一直匆匆赶路,简直是一路奔跑而来。自从折向北方,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了。我知道这是故地作用于每一个游子的强大磁力,它简直无所不在。不知不觉间,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却仍然感不到一丝疲累……

我噗噗的心跳、突然放缓的脚步,都预示着已经踏上了故地的边缘。杂树林子密了又疏,一脚踏不透的黄茅草、柞树棵间成熟的苍耳、结了籽的鬼针草——渐渐看得见那片果园的梢头了,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它如今已成为那个国营园艺场的一部分,成为它的一个边角。那里再也没有了一座茅屋,没有了那棵大李子树。几十年过去,小果园已经面目全非了。

我和梅子好像蹑手蹑脚地走近了……正是下午时光,收获过的果树空『荡』『荡』的。它们大多是年轻的树,只有不多的几棵老树垂着暮年的头,耳聋背驼,任我一声声呼唤,就是不吭一声。我的喉咙里像有一股火苗在蹿跳,一阵阵焦渴令人难忍。最后我喘息着倚在了一棵老海棠树上——这棵大树啊,它伴着我听了多少外祖母的故事,那时它的身边还卧着护园狗大青,它『毛』茸茸的脸紧贴在我的腿上。不远处有一座小泥屋,梅子从进了园子就一直看着它。我告诉她:那就是园艺场的护园小屋,有个叫老骆的邻居一家就住在里面。但现在我不想去惊扰这一家,只紧紧贴在老海棠树上,无声地抚『摸』着它苍老的枝干……

我们的茅屋早已坍塌,如今的园子里没有了它的一点痕迹。我和梅子一起寻找它的原址,蹲下来。这一小片泥土啊,当年承载了何等可怕的沉重。可是现在只留下这片掺了瓦砾的黑褐『色』,上面生了几株小蓟,小蓟正开着最后的几瓣粉红『色』花朵。我把脸伏上去,嗅着它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清香。这片小蓟啊,是对一座小茅屋的隐隐怀念吗?

天就要黑了。我终于走近了老骆的泥屋。可是我这才发现门是锁着的。

一晃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就是从这儿走开的——一直走进了大山。那个夜晚的一切这会儿都历历在目:老骆从母亲手中牵过我的手,在一棵樱桃树下最后停留了一会儿,就领我走开了。在园边的桃树下,他把我交给了一个尖下巴的中年人。

我在找那棵樱桃树……竟然找到了——它还踞在原地!是的,我认得它,许多分杈,枝干像紫铜一样光滑明亮。它如今也是一个老人了,半边枯枝,叶落满地。它在与我一起回忆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月亮出得多晚,天多黑啊,妈妈躲开父亲,一直牵着我的手。在樱桃树下,我们就要分开了。她不吭一声,抚着我的额头,后来抱住了我。我自长大以后妈妈很少这样做了。我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再也不愿抬起。她拍打抚『摸』我的脊背,我知道她在用力忍住。她喃喃着:“别恨父亲……也不要向别人提起他,从今以后你就是另一个人的孩子了——他姓孟,你要记住他叫‘老孟’,今后遇到人一定要这样讲……”

这就是母亲最后的叮嘱。她扳开我,看着我的脸,又说一句:

“你也不要恨妈妈……”

只吐出这一句她就泪流满面。我什么都明白。星光下我看着她的泪水溢出眼角,又顺着鼻子两侧流下,像小溪一样四处流淌。黑夜中只有妈妈的眼泪在发光。

妈妈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给我塞进贴身的衣兜:“带去吧,这等于是外祖父送给你的。他如果还在,给你的会比这多上十倍。”

我打开了那个纸包,看到了十张大面额的纸币。我从中取了三张,剩下的全还给妈妈。妈妈不要,我硬塞给她……

我知道妈妈的话是什么意思。因为我知道这是我们前几年变卖外祖父的遗产得到的一笔钱,虽然不算多,但在当时已经是一个大数了。它差不多挽救了一个可怜的家庭。我们省吃俭用使了这么久,至今还有剩余——母亲今天让我把它带到山里。

我会把这三张纸币一直留在身边。

大约是十二岁那年,母亲突然告诉我:在那座海滨小城里,外祖父留下的那所院落已经被人占据了,他们不知要用它做什么;听人说原来的雕花大门被拆走了,有的地方还装上了崭新的铁栅栏。这所院落该是我们的,因为外祖父一直受着敌对双方的尊重,这边的人总还不至于没收他的财产吧。他的巨大声望一直在保护他;最重要的是他的结局——他的死虽然有些不明不白,但的确是被敌人害死的。所以没有人怀疑,他的遗产今天无论怎么都该由外祖母和母亲继承。只不过事情稍稍麻烦的是,由于这一家人出逃了,那个人的女婿又被捕了……大概从那时起一座院落也就无形中成了一些人的心病,也成了我们全家刻意回避的一个地方。那里连接了最大的痛,成为连想也不敢想的不祥之地。

平时没有人会提起那座宅院,因为就是它让我们经受了那么多恐怖:外祖父一去不归,父亲从那里走向了厄运……我永远都会理解母亲和外祖母最后的迁离,我认为那是再明智不过的举措了。

不过那毕竟是浸染了家族血泪的一座院落啊,当有人告诉我们它正在受到蹂躏,正在开始从我们手里一点点滑脱的时候,全家人还是感到了揪心的疼痛。妈妈不愿把这个消息告诉外祖母,很长时间里都一声不吭,一个人默默承受了很久。

其实除了我和外祖母,她没有其他人可以商量事情;而且她已经把十二岁的我当成一个大人看待了。有一天她再也忍不住,就牵着我的手讲出了事情的全部。最后她说:孩子,我们一定要夺回那座院落。

这本来是不成问题的,要知道它本来就属于我们啊——可在当时它真的是一个有点儿可笑的、同时也是了不起的决定。对于那座小城来说,我们一家算是什么?是在恐惧中仓皇出逃的人,是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人。我们甚至没有勇气大白天在那个小城街巷上走一趟,而今却要干一件让全城人大吃一惊的事情:我们要回去争夺那份财产。

母亲领着我神不知鬼不觉地迈进了那座久违的城市。我们想偷偷地看一眼那座院落。我那是第一次去看外祖父的遗产,像是光顾一个神秘之地。我们走到了一条阴森森的巷子里,一拐过巷子,眼前就出现了一片开阔的空地。空地北面是一道青『色』的砖墙,墙的上方探出一些紫荆花、一些高大的玉兰树。砖墙上有一个很气派的绿『色』铁门,门上装了拉铃。宅院其实很大,里面长着各种各样的花树。院子里面的格局似乎很复杂,但一望而知,那是一些特别讲究特别精细的建筑,我敢说自己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房子。

绿『色』的铁门紧锁着。母亲领我穿过巷子,绕到了宅院的后面。这时我们才大吃一惊:原来院子还有一个后门,门后正有一伙人吵吵嚷嚷的在干什么。母亲告诉:当年这个后门很小,而且是常年关闭的。可这时我们看到后门早就被开大了,还安了一个丑陋的大木栅栏门,它与整个院落是那么不谐调。正看着,木栅栏门被吆吆喝喝推开了,一帮人抬着一些破碎的砖石从里面走出来。很清楚,院里正在修筑什么。

妈妈握着我的手,悄悄地、几乎是后退着离开了。

后来我们在街上找人打听那个宅院的事情:问有人在院里干什么?他们说法不一,有的说那里要被改成一处招待所;还有的说那里今后要用来关押犯人。他们说反正宅院里的过道、窗户,一切地方都要安上铁条……我觉得这太可怕了。他们要关押什么人呢?他们有什么权利侵占我外祖父的宅院呢?

第二天,母亲一个人到小城去了。我知道她去干什么。我心里知道那一次行动有多么可怕,我觉得母亲真够勇敢的。

那一天很晚了母亲才回来。她告诉我,接待她的是一个十足的混蛋,他蛮不讲理,说那座宅院在外祖父死去的第二天就没收归公了。于是两个人有一场唇枪舌剑。

母亲当时问他:凭什么要归公?

“就因为你的丈夫,我们要剥夺这个坏家伙的财产。”

“宅院是我父亲和母亲的,父亲去世了,可我的母亲还健在;即便他们全都不在了,你们也没有权利没收他们的财产,它与我的丈夫毫不相干!”

那个人瞪着一双金鱼眼,说:“你爱到哪里告就到哪里去告吧,就是要没收这个坏家伙的遗产!”

“难道我父亲也是坏家伙吗?”

“他也是!”

妈妈告诉这些时气得呼呼喘,她扯紧了我的手说:“我们还要到上边去。我咽不下这口气。”

第二天妈妈又出门去了。她走前对外祖母说,要出去做点儿别的事情,大约需要一两天才能回来。外祖母信以为真。当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妈妈做什么去了。

妈妈三天之后才回来。这一次她的神情有些振作了,告诉我:接待她的人答应查一下档案,查一下最原始的依据。也就是说,他们要弄明白这座宅院到底属于父亲还是属于外祖父。我建议她和外祖母一块儿去,可是妈妈不同意。她说你外祖母再也经不起这种颠簸了,要知道你外祖父的死、你爸爸的被捕、我们的举家北迁,都使你外祖母受尽了折磨。我们不能让她再知道这件事了,千万不能了——宁可失去那座宅院也不要惊动外祖母,不要惊动她的安宁了。

后来是我跟母亲一块儿去了。我像是她的一个小卫士,也是外祖父的继承人;我是他遗留在这个家庭里惟一的一个男子汉——当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时,心中立刻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再也不觉得自己小了。

记得那天母亲领着我来到一处蓝『色』的小房子跟前——我直到今天还记得它的窗户上镶了蓝『色』的铁片,门是一种黑硬的大木头做成的,也刷了蓝『色』;门上有着铸铁做成的很精致的装饰。旁边是一个挺小的红『色』按钮。我们按了一下,一会儿门打开了。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来到一个宽敞的大厅。有人开了门,我们就走进去。首先是两个排椅,妈妈让我在排椅上坐了,接着又到隔壁房间里去了一下。停了一会儿,一个很胖的人走出来,他斜叼着一支雪茄,看看我,在离排椅两三步远的一个木桌旁坐下来。那上面有两个不同颜『色』的墨水瓶,有蘸水笔,还有一把挺奇怪的戒尺模样的东西。我以为他就是法官,因为他的样子很威严。这个人满头白发,那样子一点儿也不令我讨厌。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个真正值得尊敬的人,是那个年代里难得一见的好人。他承担着很大的风险来办我们的事情,把我们当成了一对可怜的“孤儿寡母”。

母亲那一次从头陈述了自己的理由,那个人就用一支蓝杆钢笔慢悠悠地记着。母亲讲完了,我就站起来,迎着他说:

“这是我们的老屋!”

我那时竟然奇怪地使用了“老屋”这个词儿。我嚷道:“我们还得回老屋住——还有外祖母,她愿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因为它是我们的。有人把我们老屋后院的墙给刨开了,我们没有告诉外祖母……”

那个满头白发的人摘下了眼镜看着我,说:

“是吗?”

他显然有些喜欢我,这时顾不得记录,问:“你多大了?”

我告诉他:“我十二岁还多呢!”

“多多少?”

“三个月零……”

他起身拍了拍我的脸,又微笑着看了母亲一眼。

他重新坐下,在本子上又记了几笔。后来他把写成的东西夹到了一个大本子里……

这就是那一次给我留下的一些印象、一些细节。

再后来,那座宅院的一部分就成了我们的。

在那个年头,这次胜利极大地鼓舞了我们一家,也给了我们生存下去的勇气。谁也想不到我们会得到这处院落中的几幢房子。今天看,如果我们把它留下来也许更好,可是那时候我们没法做到这一点。因为我们实在太穷了。我们甚至连吃的东西也没有了。外祖母每天花大量的时间在野地里剜菜,撸一些嫩树叶,变着法儿做出东西给我们吃。母亲在做活的空闲里如果遇到一丛蘑菇,会高兴得什么似的……我们必须卖掉那处院落。可恨的小城人已经鼓足了劲儿跟我们作对。他们千方百计设置障碍,最后想法把价钱压得只够当时公平价格的几分之一。他们差不多又从我们手里夺走了这片院落。

但我们感到欣慰的是,我们毕竟还是把它卖掉了,尽管只卖了很少的一笔钱。重要的是,我们拥有了卖出的权利——如果我们不同意卖,它将仍然是我们的。

《故地的创疼》

那三张崭新的纸币我一直保留着,后来,即便是最困难的时候我都没舍得花。我知道它是外祖父的宅院化成的,好像一旦失去了它们,我们留在那座小城的印记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孤单的大山里,我曾一次次把纸币从衣兜里『摸』出来,在小河边,在月光下,抻理着旅途上弄出的皱褶。多么奇怪啊,那么大那么富丽的一座宅院,只化作一小沓带花纹的纸片握在手里,真正矗立在大地上的东西却再也不属于我们了。

茅屋里的外祖母不久就没有了,也许卖掉宅院本身就是一个噩兆。我们该不该卖掉它?围绕那座宅院的所有争执,外祖母当时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吗?

那些年,我在河边遥望着一天的繁星、远处重重叠叠的山影,一颗心常常飞得邈远无踪。长夜里的河水漫得很宽、很平,近岸不时发出轻轻的溅水声。我躺在沙岸上仰视苍穹,有时会觉得整个身体正在往上浮升,随时都能借着一种无形的云气飘『荡』起来。一个灵魂在星际间穿梭,冰凉的夜『色』使其倍感孤单。我在这样的夜晚,会觉得自己所做过的一切,走过的路和忍受的磨难,所有这些都是为了那个遥远的“我”。那是另一个神秘的、可以与之重叠而又是完全不同的自己。此时此刻,“我”在哪里?这个“我”沉静肃穆,冷漠无情,只在一个时下难以企及的高处盯视着、俯察着。不过经历了最艰辛的努力、九死一生的跋涉,自己正在与之一点点接近;未来的一天我们终会汇合,合而为一……

那时候我常常发出莫名的呼唤——更确切一点儿讲是呻『吟』——因为不能忍受的折磨和悲伤,因为恐惧和焦渴……未来的路是这样曲折,这样神秘莫测。冥冥之中有谁做出了这样的安排?我命中注定了要走近和离去的地质学,我不能终止的失而复得的流浪:该来的全来了,命运无可逃匿。

这个黄昏,我把纸币的故事讲给了梅子,她马上瞪大了一双杏眼:“是吗?在哪里?”她当然想亲眼看一看。

我摇摇头。这办不到了。关于它的故事还没有完:明天离开平原,翻过前面的那座大山时,我会继续讲下去……

深秋的小果园一片寂静。风息了,没有一声鸟鸣。这过分的安宁让梅子不安地四下张望。落叶铺地,呈现出一片斑斓。被第一场寒霜洗过的秋草变成了红『色』……这出奇的安静,正好用来谛听昨天。难以置信的是那么多故事、那一大坨纠缠不去的往事竟然就发生在这里,这片脚踏之地。谁能相信这儿的每一寸泥土都渗进了血泪、汗汁和欢乐?我们在园子里徘徊了一会儿,忍不住再次去看那个泥屋。门上还是挂了一把大锁,老骆一家仍然没有回来。我们该离开了。再往哪儿去?我们几乎没有商量,一直往北,一口气踏上了那片草地。丛林稀疏,一处处沙岭高高耸起,上面长满了灌木,看去真像高大的古冢群。是的,这里面埋葬的是整整一个时代的隐秘啊。

我告诉梅子,父亲归来的那个上午就在这儿四处寻觅,他试图找到战友的坟墓,结果没能如愿,因为这儿的沙岭太多了……脚下有无数条隐隐的小路,它们曾经被各种各样的人踏过:猎人、园艺工人、砍柴人、凶神恶煞般的背枪人,还有我们一家。我当年就是踏着这样的小路隐于丛林之中,在荒原深处度过一个又一个白天和黑夜的。

“梅子,当年我就在这儿看到了它……”

“谁?”

“那只阿雅!”

她屏住呼吸,四下里张望——这里没有当年那么茂密的丛林了,几乎再也看不到一棵大树。我们继续往前,按照记忆去找那个捕捉阿雅的卢叔,那个有着草泥围墙的小院。由于沙丘链不断南移,园艺场南部边缘的林草已被吞噬,那个小小的院落竟然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我大步丈量,不止一次重新确定它的方位,最后还是不得不告诉梅子:小院真的没有了,它原来就在这儿,是这片淤积的黄沙覆盖了它。

梅子惊愕地望向四周,一会儿又弯腰向前,走进了一个生满艾草和荆棵的地方。她蹲下,久久地端详一朵从荆棵丛中探出的蓝『色』小花……

最后我们总算找到了几个上年纪的园艺工人,向他们打听起卢叔。奇怪的是他们大多不知道这个人,有的虽然略知一二却讲不清楚;最后是一个脸上生了黑斑的老人告诉:“那个人早就没有了,有一次打猎,追赶一只狐狸,连放两枪,第三枪炸了膛了,脸开了花……”

我们怔怔地听着,久久不语。我看着眼前的荒凉,极力不让心中的惊惧流『露』出来。活蹦『乱』跳的昨日就这么完结了,真像是一场噩梦、一个遥远的神话。

告别了老人,我们在园艺场以及四周的灌木丛中走着。这是我们一家人的辛苦劳作之地。我记得这里的一草一木。在大得没有边缘的园林中间,是长长的引水石渠、栽了白果树的大路。从大路上走一趟,可以看到红砖盖成的场部房子,看到一处处低矮的、像地堡模样的护园人小屋;大路的最东端就是那所园艺场子弟小学了,那儿同样是几排红『色』的砖房。

从我们的小果园到学校有两三华里,这之间没什么大路,上学时要翻过一座沙岗,踏着那条两旁生满了灌木的沙土小路到学校的南门。眼前就是一生的留恋之地、只要一想就会心窝发烫的地方:多么简朴的一排排校舍,从瓦顶到墙壁都是红『色』的,如今稍稍染上了黑『色』。校园没有围墙,只有爬满了眉豆秧的篱笆。一棵棵垂柳还像原来一样,默默伫立。一个铸铁大钟悬在第一排校舍前的杨树上,它的旁边是花坛,里面开满了火红的大丽花……一切都如同昨天,简直像奇迹一般,竟然没有一丝改变。我甚至相信昨天的气息连同它的所有故事,都原封不动地存于其中。那是一些难以尽言的痛楚和欢愉,还有隐秘。它曾让我无比怀念又无比惧怕,而今却主要是神往。我一走近它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变得蹑手蹑脚的。梅子显然也感到了什么,她几次试图将我身上的背囊摘下来,以便让我更轻松一些。我却紧紧地揪住了背带,只在门口伫立了一会儿,然后就绕着篱笆往前走去……

从园艺场子弟小学往西就是那片稀稀落落的果树了,它们现在比起昨天已经苍老多了,新生的一些树木远远不及老树多,剩下的老树也大半有了枯死的枝干。水道残破,泵房坍塌了半边。我在一处泵房敞开的豁口那儿看着,想发现记忆中那个黑苍苍的柴油机。里面空空如也,除了一大片油污,就是半张席子,上面有一大团茅草。“这里到了夜晚,也许就会有一个过夜的人。”我指指那团草。梅子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我没有再说什么。从泵房往西再走下去就接近园子的边缘了,那里至今还有一个护园人的草寮,它歪歪斜斜,草顶已经掀掉了半边。因为护园的季节已过,它被弃在这里。可是惟独里面的干草还有许多,都是当年秋天的新草,只要一走近就会散发出浓浓的气味。

二十多年前,一个失魂落魄的少年在这里游『荡』,直到夜『色』降临时分,从草寮里伸出一只黄『色』的套袖……

从这个歪歪斜斜的草寮往西再走下去就是那条涨满的芦青河了。河道靠岸处生满了苔草和苇须,它们垂挂在冰凉的河水里,等待一个不幸的少年。一些入夜后就伏在那里的水族嘀嘀咕咕,议论着马上就要发生的故事:瞧吧,一会儿他赤『裸』身体跳进来时就会怒冲冲拼命游起来,他会往死里拍打河水,一个连一个猛子扎下去;他从河道这边扎到那边,顺着河岸游,这样不知不觉就会让苇须荻叶把身子划个鲜血淋淋……一切如同它们的预言,少年在银『色』的月光下洗个不休,所有危险都置之度外,直到一阵痛楚袭来,钻心的疼痛让其一下跳到岸上,月光下低头一看:身上渗出的血流像蚯蚓一样从上往下蠕动。

少年伏在沙岸上一动不动,双手垫在颏下。他闭着眼睛,夹出一溜长睫。他被水洗过的额头显得更加饱满,上面有一片厚厚的黑发,在月光下散发出钢蓝『色』。就是这额头和茂长的头发刚刚印遍了什么,哦,那是紊『乱』的唇痕,是沾上的腥咸的口水。少年流下了羞愧的泪水,还要用力抑住这怦怦心跳。他不敢回家了,就想在这里一直躺着,就像他见过的一条夜里溅到岸上的鱼那样,被渐渐升起的太阳晒死。

他觉得自己如果现在死去,那么这一生也不算短促了;不仅不算短,而且已经十分漫长了——他经历了多少事情,爱恨情仇,死去活来,无比动人的友谊和可怕的中伤背叛,更有今夜这样的耻辱和隐秘。他一想到那只黄『色』套袖疯『迷』一般的寻索、泼辣之极的簇拥、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挤压、令人心惊的呻『吟』,这会儿就恨不得沉入地下,让沙子和污泥把自己埋葬,埋得越深越好……

同样是在这个地方,这个荻草密密的河岸,也同样是一个冰凉的秋天——不,是初冬,是刚刚结了冰凌的日子。就是那样的一个日子,他躺在这儿已经多半天了,连续三天的逃学都瞒过了家里人,心底的忧伤也无处诉说,只这样挨到一个个落日黄昏。不知什么时候,他被一阵吆喝声和啪啪的脚步声惊得大睁双眼——他从苇丛间抬起头,一下看到了三个人:两个掮枪的民兵,一个瘦瘦的老人。那个老人一拐一拐走着,腿都拖不动了,另外两个掮枪的年轻人就搡他揪他……少年死死盯住中间那个老人——他们越走越近,这让他看得更清,那个老人并不特别老,他正是自己的父亲。只一眼他就明白了:父亲又一次被押到某个地方给折腾了一番,这会儿刚好归来。这样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肯定是折磨得过分了,因为他看到父亲嘴角挂着血迹,腿明显地拐了。他们偏偏走到了离少年躺卧处只有二三十步的地方——是父亲先停下的,他大概实在走不动了,一手撑了一下地,然后缓缓坐下。可是屁股刚刚沾地,背枪的人就狠力一拍老人的肩膀:“你他妈装什么样儿?快走,再晚就赶不上饭局了!”父亲呻『吟』了一声,算是哀求。两个人呵斥起来。父亲呻『吟』。再踢、拉和推,父亲爬起来,一手撑着肋部,艰难地往前挪动……

这一幕就在离少年二十米的地方发生着。当时他恨得牙齿咬出了声音,只不出声。他还因为胆怯而浑身颤抖,因为害怕他们发现而用力咬住了牙关……这样直到他们远去了,少年才明白这恨和恐惧到底有多深。不过他不敢肯定刚才是恨那两个年轻人,还是恨自己的父亲。他觉得起码有一多半是恨那个不幸的人:这人自己遭殃,还给全家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他的恨一瞬间弥漫了河岸……

只有在这个月光明媚的夜晚,在『逼』人的羞愧压得少年抬不起头的时刻,他才感受了自己的罪孽有多么深重。眼看自己的父亲被往死里折磨和欺辱,一个少年竟然无动于衷,竟然不能够像一头豹子一样冲扑上前,这耻辱和罪孽深不可测!这月光啊,『逼』得他头不敢抬眼不敢睁……

我们最终绕开了校园,走出园艺场,走向了海滩。

蓬蓬荒草间,到处都留下了我们一家人的足迹。外祖母和妈妈当年就在这儿捡干柴、采蘑菇;因为田里的活计少了,父亲又被打发来拉渔网。这时的父亲身体已经越来越糟了,他出门妈妈不放心,就让我暗暗跟上。妈妈说父亲干活时,你就伏在海边的沙子上看着他……这儿永远是人声喧闹,那些无学可上的孩子、流浪汉,都聚集在海边,等待着遗落在地上的鱼虾,等待着渔铺旁的大铁锅剩下的最后一口鱼汤。我一声不吭地看着那一溜赤身『裸』体拉大网的人,那其中就有父亲。无论有多少人,我都会分辨出他的身影。这些人当中,惟有他穿了一条短裤,瘦得皮包骨头,用力拽拉的时候,差不多整个身子都悬在了网绠上……

那个凶狠的海上老大手持一根棍子,不停地巡视,拉鱼的人稍有懈怠,就要被他连踢带打一顿怒斥。有一次他用手中的棍子压了压父亲的拽绳,嫌它不紧,就立刻把父亲掀翻在地。父亲在炙人的沙子上滚动、躲闪,海上老大就不停地踢他。踢啊踢啊,海上老大就像踢那些年轻人一样,踢得父亲最后蜷到了一起。父亲两手拼命护住身子一侧时,我突然想起了父亲以前断过两根肋骨。那个河边的罪孽感又一次淹没了我。与此同时,我更加明白了妈妈为什么让我跟了来,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下面发生的一切都让对方猝不及防。我呼喊着扑过去,那一刻肯定像个狰狞的小兽。

海上老大一时呆住了。

父亲趁机爬起,却用严厉的目光阻止我……

我一切都视而不见。我狠狠地抱住了海上老大一双又沉又重的、下端陷入沙子的腿,想把他一下顶翻。可是我这才发现太难了,这双腿就像两根石柱子。海上老大低头看我,目光里满是怜悯。可是这就越发激怒了我。我再次掀动了两下,然后就动用了牙齿。海上老大脸上的怜悯没有了,很快啊啊大叫,跳着,挣脱着。可是我紧紧咬住了他……我记得海上老大像狼一样嚎着,直到有人赶过来把我们俩分开。

我大口喘息,揩着一脸的沙子和汗,还有血——这是海上老大的血。父亲在一边踞着。海上老大一会儿发出一声尖叫,一阵怒骂,还想将扶住他的人推开。我听到了大家劝慰的声音。就在这时,我看到父亲缓缓站起来,捡起了一边的那根属于海上老大的棍子,一步步向我走来。我不相信他会打我,我只是盯着他。

他艰难地走近了,举起棍子。

棍子举得很高,一下下落在我的屁股上。我全忍受了。

回家后母亲掀开我的裤子看了看,没有发现红肿的地方。“痛不痛?”我摇摇头,“你当时为什么不跑呢?”我摇摇头。

我和梅子登上一座沙岭。大海仿佛就在眼前。海边上几乎没有一个人,更没有船的影子。海浪疲倦地扑打沙岸。显而易见,海里已经没有鱼了,被污染的水中只有少量贝类。鸥鸟也见不到了,而过去它们总是一群群起落……我们沿着海岸往西,一直走到芦青河湾。

芦青河奔流的水今天已经成了酱『色』。河湾两旁密密的丛林不见了,而是一片片生满了苇荻的水洼……梅子定定地望着河湾。我们都在想自己的父亲:我的父亲,她的父亲。他们都在这儿参加过一场场惨烈的战斗。奇怪的巧合,不可思议的人与历史……

河湾的太阳缓缓降落。

《三张纸币》

由于河谷拐了个弯,白天瞄准的群山从这里望去,已经落在河谷的左边。我们沿着山谷走得很慢。这儿的山岭大都由玄武岩构成。脚下的土层很薄,树木长得特别矮小;而生长在河谷里的树木,根须可以深入十几米的地下。所以河谷中的树木总是和山坡上的树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山上瘦小的枝桠在秋天刚刚深入时就脱光了叶子——这使我们想到那些早早谢顶的城里人——我想到了那所地质学院,记得那些在花坛和甬道边缓缓漫步的人大半戴着眼镜,头发稀疏,面『色』萎黄……这就是人类当中特殊的一族,他们渐渐都要长成这样一副模样。

随着走下去,我渐渐觉得这一带有些陌生,仿佛从未到过这里似的。可是当我和梅子登上一道山坡的时候,一眼就望见那个小小的村落了——我伸手指着远处那散散落落的棕『色』屋顶,对梅子惊喜地大喊:“你看到了吗?你看到它们了吗?”

“就是那个小村吗?”

“对,就是那个小村!”

她满脸兴奋。是啊,她一会儿就要踏上丈夫的滞留之地、那个在一次次叙述中变得多少有些神秘的地方了。我们俩不再耽搁,而且不由得加快了步子,一会儿身上就热汗涔涔……

走进这些石头街巷,我不得不压抑着心中泛起的阵阵激动。奇怪的是,我们进村后已经走了好久,可连一个熟人都没有看见——好像这个村子换了另一茬人,好像完全陌生的一代正在飞速长成,他们已经替代和主宰了这里的生活。村里人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和梅子,有时还发出两声快意的嬉笑。

他们笑什么?梅子看看我,我也无法回答。

穿过大半个村子,过了村中的一条小河。小河因为在村里转了两个弯,所以我们要两次涉水才能登上村西那个小小的山包:山包上有几排平房,它们比村中的房子要高大一些。

梅子这会儿大概知道了我为什么要直奔那里,明白它就是当年那个作坊的旧址——那里有多少故事啊,这里有个叫“偏”的姑娘……

我们涉过河水,登上山包,直接走进了那几排房屋。

房屋阴冷『逼』人,黑苍苍的。岁月没有饶过它们。有几间房屋眼看就要坍塌了,当年筑起的墙壁已经有好几处掉下了墙皮土,『露』出了长长的泥草。几排房子组成了一个院落,院落的大门早就破损了。我一脚踏进去就惊起了一群鸟雀。里面死一样寂静,大概除了老鼠之类再也没有一个活物了。

我屏住呼吸,仔细辨认着,寻觅当年的痕迹。

“就是这儿,这是最北面的几间,当年我们就在这里做夜班。那时候这里多热闹,点起的煤油汽灯照得屋前空地一片通明。里面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秃脑会计的话,我们也许会一直过得快快活活。当时全村的人都眼巴巴地看着这儿,把作坊当成了救星。那时山里人有多么穷,你没法想象。我们每次到外面出差都要借钱凑路费,一个村子的人把钱集中起来,这家三『毛』,那家两『毛』,就带着这些零零散散的钱到外地去……”

梅子一直紧跟在我的后面。我一间一间看得很细,一边走一边给她讲当年的情景。我这会儿感到有点儿奇怪的是,这些房子一直空着,为什么不能派上一点儿用场?它们没人管理,眼看就要全部废掉了。

我在一间屋子跟前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走了进去。

屋里照旧是空空『荡』『荡』。当年的一切都不见了:条桌、笨重的木凳、锤子、石板,什么都没有了。留下来的只是满屋的垃圾,是老鼠扒开的泥土。可是在屋子的一角有一团『乱』草,那上面有人躺过的印迹。梅子也看到了,说:“这肯定是那些流浪汉留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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