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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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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和忧郁》

这次生病多少有点儿奇怪:整个躯体被病魔死死缠住,精神却愈加强盛地挣扎。在患病前后二十多天的时间里,我一度觉得灵魂飘『荡』到了从未企及的高度,它简直是在云端翱翔。我自己的肉身,我的一切,都在它的俯视下变得空前清晰和赤『裸』。我知道,我的病态然而却是桀骜不驯的精神正在忙里偷闲地欢度自己的节日。我从未有过的思辨力和幻想力相互砥砺,要把我送达一个尽可能遥远的神奇世界。我明白自己并不愿从那个世界里走出来,哪怕那儿从本质上来说是由魔鬼看护的。可是正像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样,我最后还是要告别它,要从病榻上站立起来,所谓的“人已痊愈”。

那些围在四周的朋友突然散去之后,倒让我产生了一阵长长的、难以忍受的孤单。

我突然想起吕擎夫『妇』从这里走开就再也没有出现,就像其他人一样,他们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过起了甜蜜的、默默无闻的婚后生活。他们竟然连个电话都没有,而我也忍住了不去『摸』那个话筒。只有阳子来得多一点儿,他仍然动不动就要谈及那个“非同凡响”的女模特儿。我感到他在热情谈论的间隙中、在小小的停顿里,却悄悄隐藏了极大的痛苦。我知道这仍然是关于那个阿蕴庄的姑娘。是的,他在转移自己的情感,不然他就无法承受。这个艰难然而却是必须经历的过程已经开始。我看着他,心里有些怜惜。至于阳子是怎样“成功”地离开那个姑娘的,其中肯定会有什么故事。一切都不那么简单。阿蕴庄在一个角落默默地盛开着一朵恶之花,所有人都对它无可奈何或视而不见——从梅子嘴里我多少知道,岳父以及他的老友们一直与那个年轻的收藏家保持着联系,而且那幅“昂贵”的画作已由岳父顺利交给了吕南老。阳子说:“陆阿果找过你呢。”我没有吭声,故意把话题扯到吕擎和吴敏身上。我还想让他约他们到这儿来,但后来还是忍住了。我生病时打扰他们已经够多了。

凭我的直觉,像任何一对夫『妇』一样,他们那种安宁也不会保持太久——我一不小心说出了这种担心,阳子立刻高兴得手舞足蹈。他真希望像我说的那样,早些看到这对夫『妇』发生点儿什么。阳子正处于一个非常不稳定的时期,情绪忽高忽低。我真想问一下他与阿蕴庄那个姑娘是怎么分开的,如今是不是真的走入了另一场热恋?但我不忍触动那个沉重的话题。我认为阳子刻骨铭心地爱着那个不贞的姑娘——尽管他内心里从来没有原谅过她……他用奇怪的眼神盯了我一会儿,然后撇撇嘴巴,叹息一声。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事,叹息着,在屋里徘徊了一会儿,匆匆离开……

几天后吕擎来了。他是来传递一个消息的,进门就说:“听说了吗?那个庄周自己打起背包走黄河去了——从黄河下游走起,已经走了两个多月了。”

“徒步走黄河?”

“对,只有他一个人。如果顺利的话,他现在大概已经走到中游了。听说刚开始还骑了一辆老式自行车,后来干脆把自行车也扔了,徒步往前……他如果事先同我打一声招呼就好了。”

“打一声招呼又怎么样?”

“我也许会随他一起走的……”

吕擎很惋惜地搓着手。可见庄周这次远走黄河真的让他动心了。看来我预想得不错:吕擎婚后这一段短暂的安宁期就要结束了。

庄周自从那次离开到现在再也没有回到这座城市,也没有跟我们联系过。当然这非常正常。前一段有个传闻,说车站广场上有一个人,样子很像庄周,正与一些流浪汉混在一起。阳子听了匆匆赶到车站,结果那伙人早就散掉了,他什么也没看到……

吕擎在那个让人羡慕的小四合院里待不下,也不愿按时去学校上班。他做什么都没心情,人变得更为焦躁也更为沉默。很少有人能够与之交谈,因为他不愿与别人深入讨论问题,至少是在周围找不到可以倾心相诉的人。在他那儿,心灰意冷与热烈渴望总是交织在一起。庄周与林蕖的到来曾让他兴奋过一段,他当时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恨不得立刻就追随他们走开。“我不会永远这样挨下去的。可是……”

我知道他没有说出的意思是:母亲怎么办?母亲与远行,这实在是无法克服的一对矛盾,它长久地困扰着吕擎。他偶尔向我说起的一个话题,就是在不久的将来约上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块儿走出去。至于说走多长时间、什么时候归来,一切还都没有仔细想过。“因为比较起来这些都不太重要,重要的还是要走出去,是有那样的一份勇气。”他这样说。

我这之前没有想过,我与梅子的山里之行使吕擎感到了深深的不安。后来才知道,在我们离开的那些天里,他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天到晚对吴敏说“离开”的问题——至于何时离开、怎样离开、到哪里去,他都没有谈过……吴敏不断地安慰他,却从未表示过异议。她不见得就能理解焦躁不宁的丈夫,对他的想法也未必完全赞同,但既然有了厮守的决心,也就准备了一生的跟从。她曾私下里对梅子说:“我明白了,吕擎最终是不会待在这座城里的。”

在我认识的几个城里女『性』中,吴敏的经历的确有些特殊。她的童年是在一个小县城度过的,在那儿,她和父亲两人过着一种凄苦的生活。父亲好不容易把她拉扯大,历尽千辛万苦,最后才把她送进了一所艺术学院。父亲年轻时在另一座大城市,曾是一个知名的文化人,后来是带着难以承受的屈辱回到了故乡小城的。她的母亲没有一同归来,因为她不愿分担丈夫的这份耻辱。于是在父亲生命的后半截里,只有一个听话的女儿与他相依为命。那是一段多么艰难的岁月,可这一切吴敏从不对人讲起……

吕擎和吴敏的工作和居住条件算是非常好的,一般的城里人、所谓的“白领”,不仅大多没有宽敞的住处,而且必须按时上班,遵守一种固定的工作时间。而吕擎只需在每个星期的固定几天里到校值班,其他时间基本上可以自由处理。他的这份工作多么令人羡慕,那还是母亲当年费了许多周折才把儿子留在了大学校园的。因为在许多人眼里,吕擎基本上算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吴敏毕业之后也找到了一份理想的工作,照理说他们应该满意了。可是我发现,婚后的吕擎不但没有远离沮丧,而且情绪越来越低落,甚至频繁地、无缘无故地请起了病假。他确实有病,但我知道那只是心理和精神方面的疾病,然而这是一种更为可怕的病症——长长的忧郁。据他母亲说,儿子经常一个人在小院里走来走去,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不停地徘徊。

吕擎的母亲知道我是儿子最好的朋友,不止一次对我诉说独生子的一切。我知道这些话她是不会对其他人说的。她希望我去劝劝吕擎,希望儿子能有所排遣,起码做到按时上班。她说任何一个年轻人闷在家里,手头儿又没有事情做,都会愈加痛苦和烦闷。我望着一位母亲的白发与深皱,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我明白这种信任的分量,明白一个自尊的老人轻易不会求人帮忙的。可是我也知道,我大概并没有多少能力来劝解那个细细高高、沉默寡言的人。这是一个在特殊环境里长大的、相当复杂的城市青年。

我每次去找吕擎,心中都暗怀着一个使命、一个嘱托。但我们要说的话早在这之前就说得差不多了。我们后来要做的好像只是喝茶闲谈,或长长的沉默。他通常把我引到自己的小小天地——那个无所不包的『乱』七八糟的厢房。就在那里,我第一次发现了他的那些五花八门的健身器械。特别可笑的是屋里悬起的那个大沙袋。他嘭嘭击打着它,汗流浃背——这样的人怎么会患忧郁症、怎么会不健康呢?可他又真的有病。在这个秋天里,在万物都开始成熟和结出果实的时候,他却越来越萎靡不振。

回想起来,他即便是与吴敏热恋时,和现在也差不多。如此温柔的姑娘都不能使他振作和幸福,其他人将没有任何办法。在吕擎看来,一个人活在世上,惟一幸福的可能,就在于一种相对的、尽可能有效的“隔离”之中。与什么隔离?与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已经走到了某个尽头,物欲驱使下的邪恶、可怕与可耻的倾轧、腐败与险恶、庸碌和萎靡、令人绝望的人『性』……一切都无可回避无可逃脱。选择之路尚且堵塞,不选择更是绝境。他说:所有人无一例外,大家全部的幸与不幸都在于睁开了眼睛……他的话又使我想起了庄周的一句慨叹:“人哪,有时是多么脏多么丑!人的确会因为厌恶和羞惭而绝望的……”

我一度不相信吕擎母亲的话,不认为这会是一种疾病。但我们交谈渐多相处日久之后,又觉得吕擎所患的比一般的“疾病”更为可怕。这比其他人、特别是上一代人所能想象的病情还要复杂得多、困难得多。它简直近乎绝症,因为它源于对人本身的恐惧与绝望、源于深深的厌恶……我以前曾选择过一个轻松一点儿的、同时又是最基本的问题问过吕擎:“你是因为不能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才苦恼吗?你是想做更愿意做的事情,是这样吗?”

吕擎摇头:“我如果获得这些时间,比如说我现在待在家里,时间已经够多了,可我又能做什么?”他直盯盯地看着我,“你能告诉我该做些什么吗?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早过了而立之年。我应该做些什么?我就是想知道自己这一辈子该做些什么……”

我没法回答。停了一会儿我说:“有一次梅子把你的情形,还有我们这些朋友的情形告诉了她的父亲。你猜我的这位岳父听了以后怎么讲?他说得简单明了,非常通俗,他说我们是——‘吃饱了撑的’……”

我一句话出口又有些后悔,害怕吕擎听了要骂人——谁知他推推眼镜连连点头:“他说得对,人解决了温饱之后就会考虑怎样活着。所以天底下才有那么多人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一旦解决了麻烦也就大了……不过他以为我们仅仅是因为没有经过饥饿的折磨,就把我们看得太简单了。我们和他那一代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甚至不怕‘饥饿’——连‘饥饿’都不怕了,这该怎么办?这就是我们与他们的不同!”

他说着拍了一下我的手臂:“我、阳子,还有吴敏和梅子,我们这些人与你也不一样。我们与你的最大差别就是没有那样的经历——我们没有平原和山区的生活,没有经受那场人生的折磨。那是最底层的折磨。说起来尽管各自也有那么一点苦痛经历,可我们差不多一直是待在一座城市里,在街道上赖赖巴巴地长大的。这里和那片平原山区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我相信这一点,相信它们之间有极深刻的区别。相对而言,我们只在一种非常单一的情绪里哭哭泣泣、打打闹闹。这座城市有时候看上去很大,一条又一条马路拐来拐去,有各种各样的热闹地方,其实它很可怜。它太小了。它说白了不过是大地上的‘盆景’,而且淤满了人『性』的污垢。这里没有真正的高山,就造假山;与野物打不上交道,就在公园里囚禁各种动物;没有大江大河,更没有大海,就在城里搞起一潭死水,还取名叫什么‘湖’。那些曲折的街道走起来还要『迷』路,它引着你走上很远的废路,就为了显得复杂和漫长;其实我们只在不大的一个地方兜兜圈子。这些曲折只是一种『迷』『惑』,一种假象,目的就是为了自欺,为了让人兴致勃勃地转圈子。这样转来转去,一个人就会放弃登高远望的想法,也放弃了远行的打算……好长时间了,我总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躁、这样不安,后来才知道,我是慢慢看破了这座城市的假象和计谋!我开始渴望,渴望能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放开手脚,走出这个又污浊又渺小的‘盆景’!走得越远越好,走到真正的高山大河那里、走到一望无际的地方去,哪怕等待我的是荒漠和死亡……想是这样想,可真要做到就太难了!一个人一旦真的要走,要换一种活法,就会发现自己还远没有这份胆量,没有这份气魄,身边的拖累还是太多,牵挂还是太多,各种障碍垒叠得像大山一样……但最可怕、最要命的就是,再不走就晚了,现在走也已经晚了——生命是有限的,这就是平常说的‘时不我待’!我一直在咬着牙下这个决心——这个过程拖下来真是苦啊,这就是我的病根……”

他说得时缓时急,那种内在的急促和焦虑再明显不过。他用力地拍打我的后背,都把我拍疼了:“我们现代人天生是一些不会行动的人,只会纸上谈兵。比如说在纸上几秒钟就可以画出‘一公里’,可真正的‘一公里’是什么?我们真的明白吗?我们只能从心里去感觉它,我们的脚和腿弄不明白。这就是我们与另一些人——真正的人的差别。我有时候想到我的父亲——他一辈子的聪明和智慧都是用来弄懂纸上的那‘一公里’,他从来就没打谱用自己的两条腿去度量那‘一公里’,也不想去弄懂真正的‘一公里’是怎么回事。所以他懂得越多,就越脆弱。他的知识很多,但没有思想。没有思想的知识人就是脆弱的人,也就很容易被‘饥饿’吓住。你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那个口吃老教授、那个老年讲师。是的,他们在后半生都曾经被“饥饿”深深地困扰。他们崇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在强暴面前也没有跪倒;可是他们却惟独抵挡不住“饥饿”的折磨——一辈子与书为伴,过惯了精神生活的人,当有一天要与这一切绝缘、连一片字纸也看不到时,竟是那样难以忍受。这种“饥饿”的滋味也许真的无法消受……剥夺了他们精神劳动的权利,杜绝一切这样的机会,即使是一个真正的勇士,也会被这种“饥饿”折磨得死去活来。他们最后不得不伸手接过一碗馊食……

“听听吧,这就是父亲他们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我们从小就听惯了,可就是没有听听另一些人的故事,比如山里人的故事。在那些最偏僻、最贫穷的旮旯儿里,就活着一些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人。他们一代一代都有自己一套对付日子的办法。他们很穷,待在山窝里受尽磨难,平时却并不比我父亲他们沮丧,结局也没有那么惨。他们甚至很乐观。有人如果认为他们都是些痴呆呆的土人,那就错了。我深信他们这些人当中有真正的智者,他们拥有另一种坚忍和强大,他们像泥土一样不可战胜。这其中的奥妙到底在哪里?我们应该多问问多想想。但是,很不幸,我们是一直漠视这一点的。我们耽搁得太久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我才想抓紧时间,准确点儿讲是要找个孤注一掷的机会——彻底甩开那一团污浊,走进另一个世界!这一趟非走不可,因为我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体力会越来越差,将来想走也走不远了。我们已经耽搁不起了。我整天想的就是这些。我把父亲的手稿一沓一沓找出来,母亲不让动,我就告诉她:我们必须把它放在阳光下晾一晾,不然的话就会霉烂。我小心地一页一页放开,就像山里人晾晒地瓜干似的,把它们晾在院子里。翻动这些手稿的时候我才明白:父亲当年真是‘饥饿’而死——他们后来又允许他译和写了,却不准他署名。他甚至是有些感激地伸手接过了这‘活儿’,就像饿个半死的人不顾一切地接过那碗变质的‘份饭’……结果他还是没有挨过最后的那场大‘饥荒’。”

我久久沉默,因为我无言以对。他在说精神的饥荒,那是一场空前的、后来人也许永远不会理解和相信的大面积的饥荒……我由此又想到了那一次林蕖的长谈,他的关于五十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人的特殊境遇。显而易见的是,吕擎的痛苦是与之不同的,但却是彼此影响相互关联的——那个夜晚参加交谈的人当中,除了林蕖,似乎只有两个人有机会观察过大面积的底层生活,这就是我和庄周——当庄周说将来要做的一个重要工作,就是把所见所闻全部记录下来时,林蕖却持某种保留态度。他说:“这种记录和展示既是急需的,有时又是危险的,它会使我们与另一些人划不清界限。个别人正在把这些当成一种话语权、一种资本和手段,他们已经蜕化成了冷酷的目击者和情况收集者……”

我曾长时间理解着林蕖的话,想弄懂其中的深意。我不明白的是,冷酷不好,但“目击”和“收集”有什么不好?所谓的苦难,它对于每个人的意义是不一样的。一个默默行动的人,才是真正强有力的人。我说:“林蕖,这家伙怪怪的,我发现他与我很难交流;不过他正在扎扎实实做事,这是让我钦佩的地方。”

吕擎点头:“他每天忙得马不停蹄,所以绝不会得什么忧郁症。不过他也有自己的恐惧,我知道他现在怕极了——你上次就应该发现这一点……”

“他吗?他恐惧什么?财富?女秘书?”

“他恐惧被这一切腐蚀。他非常恐惧,这是真的!因为他开始怀疑自身的免疫系统……”

《饥饿》

我想,关于饥饿的感觉,我们与上一代人是完全不同的。

我至今还能记起外祖母弓着腰在阳光下晾晒菜叶的情景:一片一片摆好——即便是嫩嫩的榆树芽、香椿叶,甚至是山芋叶,外祖母也要收好晒干,装在口袋里;口袋满了,她又把它们装在土缸里。我问外祖母为什么要这样,外祖母说:“防饥馑哪……”

我笑着告诉妈妈:“昨天外祖母又把一些红薯叶藏起来了。”

妈妈没有做声。外祖母不停地藏起那些树叶之类的东西,几个土缸都藏满了……我们家里任何时候都能找到保存完好的几大缸干菜。在我眼里这等于一个笑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外祖母会这样一丝不苟地坚持下去。我从记事起就见外祖母在不停地贮存干菜。

“妈妈,外祖母为什么那么怕‘饥馑’?”

妈妈告诉:如果你有外祖母那样的经历,也就不会觉得奇怪了。一个人只有亲眼目睹了饥馑才会明白……

外祖母这一辈子遇上两次大饥馑。

一次是她十几岁的时候,平原上遭了蝗灾,从入冬起就没有粮食,到了春天开始有人饿死,大街上老人倒下了,接着是小孩,再接上是中年人和女人。他们饿得实在没有东西吃,就从倒下的地方挖土吃;两只手实在没有力气了,就用牙去啃。树皮早就啃光了,到处看不到一点儿绿『色』的树叶;有人把木头劈成小块,又用石臼子把它们捣碎,熬成糊糊。有人吃了白土,肚子胀得滚圆,疼得呼天号地:“疼啊,疼啊,疼死我啦……”没有人能救他们,就这么眼瞅着一个人在地上打滚,给活活胀死。有人去吃一种有毒的青蛙——明明知道它有毒,还是把它们吃下去,到后来口里吐着绿沫,满地爬着,自己把自己身上的皮肤都抓碎了,死得好惨……这一切外祖母都亲眼见过。

“一粒粮食、一点儿吃的东西也没有了吗?”

“没有了。”

“它们哪去了?”

“都被饥饿的人吃了,最后猫、狗,地上的蚂蚁、蚯蚓,只要会动的东西都被吃了;接着才吃草,吃树皮,它们都吃光了,再吃什么东西?就剩下吃土、吃石头了……你外祖母那一代人差不多都吃过土和石头。”

“外祖母也吃过吗?”

“吃过。不过她吃得少,她熬过来了……”

妈妈接着说:“另一次饥馑来临时差不多有了你。这一次不像上一次那么可怕,可也死了不少人。果园南边那个小村大约有一半人被饿死了,全村的人都到场院搬谷秸麦糠,碾成屑末蒸着吃。草垛被搬空了一半,也有一半人饿死了。到后来煮东西的草都没有了,大伙儿就吃生东西。有的吃了又吐,吐了又吃,最后身上一点水汽都没有了,就那么死了。你外祖母亲身经历了这两次饥馑。你在她眼前可不能提这些,一提她就吓得两手发抖,好几天舍不得吃一顿饱饭——她能把一块玉米饼分成十几份,一次只吃一份。你不能在外祖母跟前提到挨饿的事,她是吓破了胆。那两个字她听了都要害怕半天……”

我从来不敢在外祖母面前提这两个字……

可是另一种“饥饿”的滋味呢?有人在当年问过口吃的老教授:“老家伙,在农场干活的滋味怎么样?”

老教授不停地咳:“吭吭,吭吭……”

“咳成这样还抽烟?”

“吭吭,吭吭……”

“喂,臭东西,手上有茧子了吧?”

“吭吭,吭吭……”

“就知道咳,鸟人……喂,有新活儿了——想不想回去握握笔杆,再回图书馆去?”

“图书……馆?!”

“哈哈,真是个鸟人,一提那事儿就瞪大了眼,也不咳嗽了……这回又该翘尾巴了……鸟人!”

……各种各样的饥饿在折磨人。也正因为饥饿,当年的卢叔才能驯化阿雅。同样因为饥饿,才有了阿蕴庄这样的地方。陆阿果就是一个能够熟稔地运用饥饿这种武器、同时也是常常被饥饿折磨的女人。那个出入阿蕴庄的亿万富翁穆老板更是一个不知餍足的家伙,他已经拥有了巨大的财富,可仍然被另一种饥饿给『逼』到这里。陆阿果说起这个人总是非常得意,仿佛那正是她的成就之一:

“瞧瞧他吧,都那么一把年纪了,见了咱的姑娘还是抠心挖胆的模样。不过他真是『迷』上她了,对她有求必应,还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她‘白鲸’……”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我见过的那个学考古的姑娘,她的身材十分苗条。

“就是‘白鲸’,一种大鱼。他就这样叫她。谁知道呢,也许他就这样认为吧!女人的奇妙你才知道多少,别看你十几岁就出道了……”

就因为二十多年前那场可怕的经历,陆阿果对我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受。她在我面前似乎有某种优越感,总是居高临下,放『荡』而又洒脱。她周身洋溢着浓烈的干草气味、若有若无的膻气与香脂混合的气息,那种大大咧咧和无耻下流,以及不管不顾的老鸨气概,都让我有几分畏惧。她口中刚刚甩出的“出道”二字,就像突然泼来了一盆又烫又脏的浑水,让我不由得退开两步。我强抑着难言的尴尬和愤懑,下颏那儿胀得难受……离开时,我只记住了那个姑娘的外号:“白鲸。”

我知道这里面蕴含了许多隐晦和无耻,而这一切阳子可能还蒙在鼓里呢。对于阳子来说,真该是彻底离开她的时候了,如果继续陷在里边不能自拔,后果将不堪设想。她既然是一头“白鲸”,那就让其遭遇更凶猛的海洋动物吧。显而易见,穆老板就是这样的一头动物。

当阳子又一次来到这里时,我直接问他:“你知道‘白鲸’这个外号吗?”

他一时没有回答,而是低头想着什么。窗子的强烈光线正好落在他的后脑那儿,把一片浓发照得黑中透蓝,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头发间正冒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烟气——好像整个人已经接近了燃点,随时都能燃烧起来……我忍不住上前『摸』了一下,这才知道是强光下的幻觉。阳子马上抬头,嘴角发颤:“……当然知道。这是那个混蛋给她取的外号。”

“这么苗条的一个姑娘,怎么能取这样的外号?”我有点儿不解和愤愤不平。

“不,不是的,她真的像一条‘白鲸’……这只有和她在一起的人才知道,知道这样叫有多么贴切。我们多次在一起——我是说这一年多来。她发誓再也不接待那个穆老板了,我们抱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哭着这样说。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她一离开我,照样会接待别的客人!她是那个年轻老板手里最大的一张牌,头牌,没有她根本不行。年轻老板给她的待遇非常优厚,她的一切都是那个人给的……她家在东部一个渔村,已经盖起了全村最大的楼房,她的家里人都以她为自豪……”

我不明白这些与“白鲸”这个外号又有什么关系?我愣愣地看着他。

“我不能忍受这样的关系,谁都不能忍受!我不知多少次在心里命令自己:一定离开她、离开她!可是没有多久,我还是要回到她的身边。她真的是一条‘白鲸’。你如果只看她的身材和脸庞,只会被这外在的漂亮给『迷』倒;可是她赤『裸』的时候才真的像一条大鱼——浑身都闪着荧光,白得刺眼,一动就像在大海里畅游……对不起,真该死,我不能私下里这样说她。可我怎么办啊,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没有一点儿办法了,除非是死了才能摆脱、摆脱……她真的是一头‘白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把我一口吞下去,可我明知危险,还是离不开她。为这个我恨死了自己,一遍遍骂自己咒自己……不知多少次试着忘掉她,试着去爱另一个人,结果全都失败了。‘白鲸’对我的吸引是要命的,对别人大概也一样。男人千万不能沾上她靠近她,只要一沾上一靠近,肯定就毁掉了……”

“那个穆老板对她有过承诺吗?比如说将来娶她……”

“怎么会呢。惟一帮她却没有沾过她的,就是收藏馆的那个年轻老板了。”

我这时立刻想起那个年轻人纤弱文雅的模样——“为什么?”

“她原来是阿蕴庄的一个服务员,他挑中了,送她去大学考古专业进修,还给她高薪。不过他根本不敢沾她。他害怕穆老板那一伙,更害怕陆阿果。”

“陆阿果?他为什么要怕她?”

“‘白鲸’说了,她的老板专属于陆阿果一个人,那个女领班已经把他盘得死死的。女领班办法多得吓人,他怕她,就是凌晨两点叫他也得去。女领班后面有个大财阀撑腰,这里的实际主人不是别人,其实就是她。”

我琢磨着,似乎听明白了一点儿。我问:“那个大财阀就是穆老板吧?”

“不,”阳子干脆地摇头,“那人不是企业商业这一行的,是一位更大的人物,权势人物,只有陆阿果知道这个人是谁。”

我不再吱声。如果有人将陆阿果从园艺场的草寮走到今天——这一路的行迹画出来,该是多么生动曲折!人是可以创造奇迹的;有一定姿『色』的女人更可以创造奇迹。我一时还不能理解和洞悉这其中全部的隐秘,只是更加关心这个年轻的朋友,格外为他担心。我说:“无论如何都要离开‘白鲸’。我一直希望你能爱上元圆……还有,听说你近来与一位女模特儿在一起了,那就好好相处吧。”

“好吧,”阳子搓了搓鼻子,“那个女模特儿……”

“你现在爱上她了吗?”

“还不是,我自己知道不是。我只是觉得画她、与她的那些交谈,非常吸引我,有时能让我稍稍忘掉‘白鲸’。是什么我讲不清,反正我愿意好好画她、和她在一起。我要一笔一笔把她画出来,多次地画,从不同部位不同角度……可惜她很快就要离开学校了,我不愿失去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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