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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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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起》

拐子四哥把左腿使劲往前伸去,用力捶打着胯关节。“这里面的轴承我琢磨着是锈住了——”他以前告诉我胯部里面被医院安了个“不锈钢轴承”。我对此一直将信将疑,可他认真的样子又让我没法怀疑。

“你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了吗?”

我摇摇头。

拐子四哥拍了拍胯部:“这里面摔碎了,他们当年琢磨着,就给我换了个钢关节,其实就是‘轴承’,像机器上的那种东西。我用了几十年,你想想它还不磨坏锈住?天一泛『潮』它就咯吱咯吱响。”

四哥近来有些疲惫。这让我想起一个长途跋涉的人在倒下之前的状态。我真有点儿害怕了,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只是摇头叹气。

当他坐下来时,我就细细地给他搓『揉』后背和腿。这样好一会儿,他才晃一晃站起来。那支笨重的土枪放在一边,他只要一起身就要把它掮起。斑虎卧在一旁,它也毫不迟疑地站起,贴在四哥的腿上。万蕙也蔫蔫的,她的情绪总是随自己的男人变化。四哥除了疲惫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压在心里,这让我有所察觉,难以忍耐。几次想引四哥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因为它越来越构成了我的一件心事。

我担心他想到了什么,想起了自己的一段痛苦的生活。自从梅子和小宁走后,他几乎再也没有高兴过。这里面总有些什么别的缘故。

有一天他突然说了一句:“宁伽,我想你是被我带坏了的人。”

我望着他。

“如果没有我,你就不会『迷』上这片园子。”

“那我也会『迷』上别的,反正我会到别处去——我不会一直待在城里……”

“不哩,”拐子四哥严肃地摇头,“我这些天就想这个事哩。我琢磨,你的那双脚从小跟着我走野了,成了野蹄子。要知道,野蹄子是不能安安稳稳过日月的。”他咂咂嘴,“我一看到他们娘儿俩心里就想,人家在骂我哩,这不是生生拆散了一家人吗?我觉得你拐子四哥身上有罪哩。”

我真想伸手去捂他的嘴巴,“快别讲了四哥,我只会感谢你,梅子他们放长了想也会感激你……”

四哥掏出烟锅吸着。他大口大口地吸,烟从嘴巴鼻孔一块儿喷涌而出。这样吸了一会儿,他问:“要是我有一天早晨领着万蕙,背上我俩的铺盖卷回那个土屋呢?”

“你不会,我亲眼看见你把土屋门上打了个大叉。”

“可我没点上一把火烧了它呀。土屋还在哩!”

我在琢磨四哥的话。我知道自己欠四哥的太多了,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永远……他在一个特殊的时刻里深深地安慰了我。是他伴我在那种漫漫游『荡』之中一点一点长大,又在最需要的时刻舍下那个小屋来帮我。不过一切正如他说的,是他领我磨出了一副“野蹄子”……

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感激一片田园。

我命中注定要和拐子四哥一起筑园。

肖明子越来越多地往园艺场跑了。我想他是『迷』上了那个地方。这对我来说好像并不是一个喜讯,因为我需要他更多地『迷』恋这片园子。他把这个葡萄园当成了自己的家,还是当成了一个打工场?我特别不希望是后者,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把他当成雇佣的工人。万蕙没有孩子,她把鼓额和肖明子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问寒问暖,以最质朴的方式关怀着这“一大家子”。

我只在一旁注视,并不能阻止肖明子,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权利。如果有一天他执意要离开园子,那我的挽留也只会是象征『性』的——虽然那会使我深深地遗憾甚至痛苦。那时我就真的失去了一个小兄弟,而不是一个园艺工人。

我眼看着肖明子比过去长高了也长壮了。他就像一匹两岁小马一样,要甩开羁绊,去寻找自己的天地了。我内心里一阵莫名的苦涩。

鼓额倒与肖明子相反,她越来越不愿走出这个园子。她的身材虽然还是有些单薄,可是显然比过去更加成熟。莫名其妙的羞涩常常出现在她的脸上。她那么依恋葡萄园,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我让她随着运葡萄的车回去看望父母,她都委婉地拒绝了。我让万蕙给她准备了一些礼物,带上一点儿钱,让她回家;可她每次回去总是住不久,几乎总是很快地返回。她对自己工作的环境、对这儿的一切都十分满意。她开始注意修饰打扮自己。一望而知的是,她那么害怕失去这个新的家。她每次看到我的忧虑、彷徨,看到拐子四哥阴沉着脸,就『露』出惶惶的神『色』。这个园子差不多就是她的全部。比起别人,她也许对这里拥有一个更美好也更长远的打算。这令我深深感动。我想无论是我还是葡萄园,都不该让鼓额失望的。

这个小姑娘还很小,很单纯。她的手脚由于劳动变得粗糙了,可还只是一双孩子的手脚。我注意过她的脚——肥肥的小脚丫套在一双粗布鞋子里,叭嗒叭嗒地赶路。它让我想起了小羊的蹄子,想起猫和小草獾的蹄子。她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就散发出浓烈的青草气息。这使我想起了不久以前四哥的那句名言——所有的好姑娘都有一股“青草味儿”。真的,这起码在鼓额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太史手下的人常常替我们出车,他本人也时不时地来园子里。这个人总叼着一支雪茄,戴着一顶特殊的帽子,故意打扮成一个美国西部牛仔的样子。我觉得他的装束多少有点儿刻意,或许已经做得有点儿过分。空闲时,他主动和我讨论读过的一些书,专挑艰深晦涩的——这家伙弄巧成拙,这时就流『露』出无法克服的浅薄。他说话可真不怕玄。不过这对他来说,仍然是懂得太多而不是太少。与他在一起时,我总是想到罗玲讲的那些事情,于是就小心地绕开那个孤老太太。我会不动声『色』地问着他的过去——他真的来自很远的那个大城市,在机关上开过车;至于为什么独自一人来到了这里,他给出的理由是“喜欢”,再就是反正与妻子离异了,一个人想到哪里闯『荡』都行。

我发现他对过去的一段历史,特别是我们以前的那幢小茅屋极感兴趣。这让我多少相信了罗玲的判断:这个家伙有着不可告人的心事。

谈话时,如果鼓额在不远处,他高高翘起的雪茄烟就冲着她一动一动,让鼓额发笑。他的鼻孔里喷出的烟雾可以划出奇怪的曲线,鼓额也觉得好奇。他有时故意对鼓额开一些很奇怪的玩笑,还讲一些离奇的故事。鼓额瞪大了那双黑黑的圆眼,连连叫着:“哎呀哎呀吓死俺了!”

这天他亲自为我们出车,我就让鼓额收拾好东西,随他的车回一次家,看看家里的两个老人。

鼓额有点儿不高兴。她咕哝说:“老回去,老回去。”

“看看他们吧,他们会想你——爸爸妈妈不知道你这一段胖了还是瘦了,过得怎么样……”

鼓额不吱声了。我的话她很想句句都听。这反而让我有些为难。万蕙又给她包好了一包东西。鼓额没有办法,只好上了太史的车。

有人告诉我,近来那个酒厂工程师武早的事很麻烦。他酗酒越来越厉害,有时一连几天醉得不省人事。厂领导已经在为他着急了。我随太史的车去看过他,但两次都没能找到人。

我开始牵挂起来。他是一个好人,一个我十分喜欢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他理解和信任的程度大大加深。他作为我们的朋友,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我当然知道他酗酒的原因。折磨人的情感啊,居然可以这样销蚀一个壮汉……当然,象兰仍然没有同意他的请求,在他们复婚这件事上,我也许做得很蠢——象兰那次走了之后我真的去劝导过武早,让他放弃这个女人,因为他们压根儿就是不同的:一个特别钟情,而另一个恰好相反,认为自己这样做不但无可厚非,没有任何可以谴责之处,而且直接就是“纯洁高尚”。武早当时对我的劝导不以为然,而且十分恼火,说:

“象兰并不完全像她自己表白的那样,她那是言过其实!实际上就是因为她并没怎样,所以才大大咧咧地讲啊讲啊,讲个没完——好像她是天下第一花痴似的!她就是这样的人,我心里有数!”

真不知该怎样劝他才好。我最后着急起来:“武早,你这是怎么啦?为了说服我,宁可违背事实自欺欺人。你在否认你以前经常说的一些话,你明白吗?!”

武早气得脸都红了,他用拳头擂着自己的膝盖:“你这么大年纪了,难道就不知道事物之间的区别吗?厂里值夜班,象兰可以与很多男女朋友在一块儿,他们为了抵挡瞌睡,只好通宵拉呱儿,高兴时就哈哈大笑,实际上那都是很放松很自然的——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你认为象兰是一个非常贞洁的人了?”

“那当然也算不上。不过你可不要认为她是多么过分的人,不要以为她走得多么远——她要真那样,我早就跟她断绝了。”

总之武早利用一切方式一切机会为象兰辩护。不过有时我想,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能够这样『迷』恋一个女人,大概也有自己的道理——从另一方面看,能让这样一个大汉痛苦的女人,也必定具有特别的魅力……

我眼前又闪过了象兰那朗朗的笑声、奇异的装束、像异族人一样的神态……

我听人讲象兰以前教过一段书,那是一所普通中学。那时她穿着灰『色』上衣,朴素到了极点,衣服洗得都有些发白了。大概就是那时候武早认识了她,为她送了很多酒。可那时候她一滴酒也不喝。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瞅见了这个姑娘会吸烟,就送了她很多香烟。后来才知道,她不过是吸着玩,一个月也吸不上三两支。

武早仍然怀念的,就是当年的那个姑娘。不过她真的会从一个极端变到另一个极端?我有些怀疑。

我知道,武早迟早要毁在酒上。我真替他着急。我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让他到我们葡萄园里来,让他在这儿安静一下,也清醒一下。我想在这里给他把酒戒掉。

天越来越凉了。在这个深秋里,好像所有人都有点儿情绪低落,有点儿惆怅。我在心底奋力抗争,想追寻往日那样一种生气勃勃。可是没用,失望的情绪随着秋风从四处围拢。一天,西北风把粗犷的拉网号子播散过来——那有力的、昂扬的、连绵不绝的吆喝声让我长时间伫立不动。我向着那个方向遥望。这号子声充满了生气和力量,它随着风势一阵阵增大,节奏分明,在旷野里昂昂回响……

可当这号子声消失了的时候,我也渐渐松懈下来。

我在园子里徘徊,用一把锹给葡萄培土。我似乎愈来愈离不开这片园子了,要在这里与它一起抵挡今年的严冬……

《吸引》

鼓额过了很多天才回到园子里。这一方面令我高兴,一方面又多少有点儿出乎意料。我问她怎么这一次在家里住得这么久?她吞吞吐吐,最后才说:

“俺在等顺路的马车。”

“太史回来的时候,不正好可以捎上你吗?”

“俺不愿坐他的车。”

“为什么?”

“俺不愿意。”

“坐他的车多好,”我说,“那样很方便,又顺路。你不愿坐汽车吗?你晕车吗?”

“嗯,”不过她说完又立刻摇头,“俺怕颠得慌,俺再也不坐他的车了,俺害怕汽油味儿。”

我笑了。这个小姑娘多有意思啊,我们没有再谈下去。

太史没事的时候就到园子里来。他想跟我讨论一些关于个人生活方面的事情。在这个话题上我不想说什么。他愈是谈得多了,我愈是觉得对他一无所知。另外,我明显发现他有一种探寻秘密的企图,这让我倍加警醒。他说:“我愿意一个人,这样多好。这样我就永远是自由的,爱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我过得很舒畅。”他说到这里还埋怨起我来:

“老哥,你最大的失误也许就是结婚——你这样的人是不该结婚的。”

我反问一句:“是吗?为什么?”

“因为你拥有真正的事业。家庭会妨碍你,你越来越会感到这一点。”

我拒绝了他的聪明:“不,你错了,我的家庭也帮助了我的事业。我这个人很需要家庭,它给我温暖——只有从家里出发我才能走到很远,才能对付那些沟沟坎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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