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泪水擦干的时候,我看到的却是与刚刚的一瞬完全不同的神『色』:一张相对平静的面容。我马上明白她这会儿有些后悔了。她刚刚拿定主意要告诉我的某件相当重要的事情,此刻却被她否定了——她改变了主意,而且有些突然。我相信她的目光注视过来的这一刻,才悄悄改变了内心的打算。今夜,她的目光让我感受到了一丝丝陌生和冰凉……
她决定暂且放下一个故事,去说另一个故事。好像她在一瞬间意识到,对于面前的这个人,今夜,更适合讲述的还是另一个故事。这对她来说既是一种必需,又是一种缓解之方。在没有考虑好怎样解释那个棘手的事件之前,她也许真的需要这样。这不是搪塞,而是一种临时置换。然而这两个故事都是真实的,一个离我们更近、有关她的自身;一个则是相对遥远的、关于别人的。
我对前一个故事有着不能闲置的好奇心,而对后一个却沉沉地期待着。
显然,她是经过了长时间的探究才进入这个故事的,时至今日终于可以从头叙说了。我想这个故事也许主要只来自两个人:老红军和她的母亲。
这是早已淹没在沙尘里的往事,而且不会有第二个人再来发掘。与这个故事纠缠在一起的人,仍然活在人世间的,大概也不会超过两三个人了。然而这却是至为重要的两三个人,他们的存在,将搅得许多人寝食不安,死不瞑目。这个故事的中心词为“筋经门”,一个极为陌生的武功门派。我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还是刚买到这片葡萄园不久,从小村里的一个老人——老经叔口中听来的。老人嘴里有些别扭地吐出这个字眼时,并没有引起我太大的注意,就像我当时并不特别关注那个孤独的老太太『毛』玉一样。但是如果有人将这个门派的事情与昨天可怕的隐秘稍稍地交织一下,那就完全不同了。如果这个门派的某个人与那个纵队惊心动魄的故事哪怕发生一点点关联,都会让我屏息静气地听下去。
倾听罗玲的叙述需要有点儿耐心。因为涉及的时间久远,人物也太陌生,这得让人毫不走神才行。好在这对我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筋经门是一种道家的秘传功法,独立于诸法之间,属于阳功范畴,专于筋络路数。这个门派的高人都有超绝的武功,道家武术高强,精于剑术、棍、八卦掌等等。除此而外这些人还长于疗伤,能医治各种疑难杂症,个个都会冶炼秘丹。他们动功静功皆备,专于技击,步法有丫雀步、鹰飞步、猫步、『揉』球步、阴阳合步。由于功法深精,内气也就盈足,内气外放时,能点『穴』、注气,最厉害的角『色』能够站在遥遥数丈之外以掌断物……这些绝非传说流言,而是实打实的真事。这里说的一个人原居湖北,在门派内的名字为“铁力沌”。一般人都误写成“铁力籑”。因为是湖北沌河边生人,所以“沌”字与“籑”字同音。
铁力沌这个人自小经过了高人的严格培植,在道门里一步步走过来,绝非急于求成之辈。他从八岁开始跟从长辈学形意拳、岳家拳,同时精研道家经典,识得天文历数、阴阳五行、子午流注。然后才是研习医术,逐步掌握制丹要诀。到了十三四岁,已经访过了青藏天山,频频拜会内地大侠。二十岁再入丹房,进一步精研点『穴』术。可惜三十岁那年参加技击,误伤了门内师徒。说来也是命运劫数,三十五岁又屡屡犯下门内规矩,结果终生不得在门内安身。这一段说起来颇为曲折,总之铁力沌空有一身精绝武艺,最后不光不能在门内立身,又得罪了其他门派,结果连南方都待不下去了。他只得一个人偷偷北上,一走再走,直走到一个海角上,被一片大水阻挡,这才不得不停下来。他平生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坐船。海边这里武风炽盛,然而与筋经门毫无关涉。当地最受推崇的是方士流派,精于炼丹,还盛行一种“螳螂拳”,这倒也使他半路取经,受益良多。
不幸的是几年后南方一派门内出了一个恶追恶报的家伙,一心要找到逃逸的铁力沌。可能是害怕他在异地另立门户吧,非要将其赶尽杀绝不可。铁力沌其实对这些早有防备,所以才远远逃到北方。为了最后能在大海边上安顿下来,他种了一片葡萄,头顶斗笠日日劳作,过起果农生活,只忙里偷闲苦练武功。园子中盖了一座海草房,看上去平凡到了极点,与当地人的居所毫无二致,实际上内部却大有玄机。这里设了丹房,不过经过了精心伪装,外人看不出究竟;另外还有地下暗道,曲曲折折通向远处,只在葡萄树间藏了出口。地下贮有各种耐饥食物,更有秘『药』膏丹一类。这都是用来防备万一的。再加上园子地处偏远,知道这里的人并不多,只有个把打鱼的人经过,也不过将其当成了一个经营园子的外来散户而已。惟一不利的是他的外地口音,这常常让人知道他是一个远客。
铁力沌与当地人交流武功甚为小心,所以来往功友也是少而又少。他只是将自己装扮成一个跟当地人苦学螳螂拳并酷爱民间医术的外乡流民而已。除非是闯进园子里的渔人和猎人,他不得不端上一杯苦茶而外,几乎不曾将任何闲杂人等招引过来。对这里知晓一二的无非是一些做海上营生的人、采『药』的人。当时并没有大规模的酒厂,葡萄酒也只是私酿一点儿,所产葡萄主要是去集市上销售。铁力沌从不嗜酒,但还是跟当地人学会了酿造葡萄酒,为抵御海风,偶尔自己也饮上一杯。
二
随着世道一天天混『乱』,当地先是出现了杂匪,后来竟发展成几支队伍,最后在山里和平原地区一口气形成了八大司令。这些司令之间不断发生火拼,可有时又好成了一团。他们无恶不作,抢粮拉夫,当地人一听到“司令”两个字就吓得浑身筛糠。匪兵一般都在人烟稠密的村子里活动,因为人多的地方才有酒有肉有女人。可是偶尔也有个把散匪会跑到海边上来,见了铁力沌的海草小屋就直接钻进去,要酒要肉要鱼,主人一时交不出来就会遭到大声呵斥,甚至拳打脚踢。铁力沌总是百般忍让,用一张又小又破的网为他们去海边捕鱼、用兔子套为他们逮来野物,还要摘下最好的葡萄招待他们。这些家伙喝的是这里自酿的葡萄酒,常常因为喝起来没什么劲道,就当成了红水喝个不停,结果最后都醉倒在地,又吐又呕。铁力沌最不可忍受的就是弄脏了他的屋子,因为他从来喜欢干净。还有就是他喜欢养猫,因为这也是练功之需:以猫为师。他总是从猫儿的极静到极迅之间感悟功法原理,学它的腾跃剪扑。猫儿平时懒洋洋浑身无骨一般,可是一旦跳腾起来,又是筋力弹『性』十足,迅疾如电。另外还有它的媚与美,绵与柔,都为他所爱。他没有妻子儿女,猫儿对他就是这一切相加的意义。所以那些醉酒的土匪如果弄脏了屋子、打了他的猫儿,他就两手发痒。
那双手痒一阵忍住了就好。痒得厉害,他就在裤子上摩擦。不到半年时间,他已经把好生生的两条裤子都磨破了。这裤子让他无比珍惜,因为那时买条像样的裤子实在不易,几筐葡萄去集市上变成钱,才能换回一条裤子。土纺布做成裤子还要找村里人,因为他不会针线活计。
第三条裤子又开始摩擦了。他不动声『色』地看着胡吃海喝的一个土匪,看着他吐了一炕脏物。当这家伙看见从外面走进的猫,提着它的一条腿就要往墙上扔时,铁力沌终于作揖道:“老总饶了它吧!”土匪把猫放下,塞到自己的屁股下,对准它的鼻子放了个屁。猫儿大力挣扎嚎叫,土匪却死死按住不放,哈哈大笑。铁力沌于是扳了一下他的手腕,他立刻尖叫了一声。“老总,饶了它吧。”土匪大骂:“你差点折了我的腕子!啊呀你妈好大劲道好大胆!”“老总,我实在不是有意的。”土匪从腰上拔出枪来,照着铁力沌的手就是一枪。铁力沌一闪没有打中,赶紧跳着滚着出了屋子。土匪一直追出来,啊啊大叫,踉踉跄跄,在门前站住点『射』。啪啪的枪声在海边格外惊人。铁力沌在沙地上打滚、腾跃、翻转,那家伙许久都没有得手,竟然打他不中。“哦哟你是兔子变的不成?老子不知打了多少兔子哩!”他一枪连一枪地打,直到最后把子弹全打光了。
铁力沌见对方没了子弹,这才返回来。土匪见他竟敢回来,就频频点头:“好、好样的,这下你、你死定了。”一边说一边解下腰带,待对方走近了就抡成了花儿。奇怪的就是抽他不中。“咦?这他妈又是怎么回事?”“老总酒喝多了。”“咦,我日你妈还真打不中哩!”土匪骂个不休,扔下皮带“嗯”一声抱住了他,然后将皮带往他身上捆,一边咕哝:“这得提着裤子回去交差哩。”刚说完这句话,只听“啪啦”一声,皮带断掉了。土匪愣怔着,不再吱声,满头是汗,酒也醒了大半。醒酒后的土匪瞪着他,猛地拔出了一只匕首:“我剥了你的皮!”话起刀落,那尖刃儿迎着他的头顶就是一下。只听得“咔嚓”一声,刀尖上溅出了几点火声,却不见一丝血迹出来。土匪脸变了『色』,刀子当一下掉了。铁力沌只是直眼看着。土匪跪下来。
不久平原和山区相传:不得了啦,这里又有了第九个司令。然后又有人更正说,第九个不叫司令,而是有更新奇的叫法:纵队。人们说所有的司令就因为有了新来的这支纵队争食,所以八司令之间相互再也不打不闹了,只一心团结起来对付那个新手。于是当地人都知道,纵队的灭亡也就是早早晚晚的事儿。可奇怪的是,一年都快过去了,那个纵队还是没有被八个如狼似虎的司令咬死。不过这个纵队到底还是招架不住,他们天天狂窜,一会儿山里一会儿平原,有时还要往更远的地方去,一口气跑到河西的湖区。
这期间不止一支队伍差人来找过铁力沌:听人说你的螳螂拳打得着实不错,快快加入司令的队伍吧,军饷不低。他一一作揖谢绝。最后有一支队伍不得不用绳子捆上他,他给拖着走,走到半路上再挣脱回来。这段时间是最为混『乱』的时期,铁力沌几次想弃园而逃,几次都在最后一刻忍住:看着亲手盖的这幢海草屋、栽下的这片葡萄树,还有隐下的丹房、地下地上那些暗道机关,还是留了下来。他心里想,大江南北大概无一处安稳地方,逃到哪里也还是个挨,说不定遇到门外仇家更是难逃一命呢。
三
这就熬到了来年的深秋。葡萄全都下架的日子,造酒的葡萄也入了大缸,铁力沌难得没人打扰,每天除了暗自练功就是苦学方士,熬制膏丸丹散。他服丹时有个讲究:食下两粒红丹,而后就衣服宽松趿拉鞋子在园子里走动,这是为了让丹丸发散。待一股热力从丹田涌出,他立刻将脚步放缓放慢,以感受那热气一丝丝漫开,沿四肢流动不息,直流到十根脚趾之上。他吞食红丹的时间一般都在午夜时分,以待身上阴气泛起消解一些丹丸的燥力。绿丹则在中午吞下,顶着大大的太阳走在园子中,让天空里光滑的银线缠绕周身,有一种大惬意。一年里四个季节都备有不同的丹丸,再加上特制的膏汤,这些使得他周身清爽,日日苦做而没有劳伤。入冬前是大补虚劳的日子,这个季节他总是谨慎有加,对饮食再三节制,如海中腥咸,他多半要仔细研判一番才敢食下。对地上果疏则随意多了,初霜一降,所有亲手种下的菜果都成为亲近之物,令他爱惜之极。这时节猫儿也温柔深沉了许多,对他百般依恋。这是一只母猫,因为远离村烟没法寻觅异伴,偶尔大发怨怒,他则深感歉意。春天对猫儿而言是难过的日子。铁力沌年过四十,身体强健,半生恪守真力,不近女『色』,深知无『性』之苦,所以对猫儿也就格外顾怜。
有一天夜里刚食下红丹,正在葡萄架间缓缓而行,突然听到了脚步声——尽管轻到极点,却无法瞒过他的耳朵。他立刻屏息蹲下,只一会儿就发现了园边蹑手蹑脚走来一人,是个娇弱女子,头发不整,衣衫破损。只见她在树下蹲了一会儿,直眼去瞄那间海草小屋。她大概饥困之极,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只差没有一头栽倒地上了。铁力沌耐心等待,等她从这里走开。可惜他的这一打算终究落空:她再也走不动了,只瞄了一会儿,就扑向了那间海草小屋。她突然变得轻快的脚步就像兔子一样,这时倒让他吸了一口凉气。
那个女子独自进入空无一人的屋子,却并不出来。这边的铁力沌只等她出门,可是直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结果,无奈只好回屋。这一进屋让其惊了一下:披头散发的女子歪着身子躺在炕上,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已经呼呼大睡起来。他既不忍把她喊起,又不能到炕上歇息,只好和衣打坐。待一夜过去,日上三竿,女子仍然大睡。这样直到半下午时分,她才一个呵欠醒来,惊魂未定就索食要水。原来她已经奔跑逃窜了三天三夜,躲过无数兵匪危难,这才绝路逢生一头扑进这间海边小屋。她脸上身上到处是伤,有的地方血痕初凝,有的还在渗流。铁力沌一见血迹就搬出『药』匣,敷过后,还喂她吃下一服汤『药』。就这样她睡睡醒醒,一转眼两天过去。第四天又有兵匪窜来,铁力沌只得将其藏到了暗道里。
女子浑身伤痕初愈,人也解了困,只是不走。其实她是无处可去。他催促她早日上路,她则泪水盈盈哀求:我是一个被人追杀的苦命女子,求大恩人一救到底吧。他问为何追杀?她语焉不详。为逃婚?为情事?为家族械斗?她都摇头。
第四天凌晨她终于吐『露』了实情,一张口就问听没听说过纵队?他说当然。“我就是那个纵队的人。”他啊了一声,咬牙屏息。真看不出她是行伍出身。她说:我是做机要事情的,就是每天收收电文打打字什么的。至于为什么跑出来,那是长长的一席话了。有许多关节他怎么也听不懂,大致是:纵队上出了天大的冤情,头儿们之间开了杀戒,她作为知情人吓坏了,连夜逃出——可她就是不想离开队伍,又从总部冒死逃到了前线,找到了另一些首长管辖的队伍。谁知总部那个最高首长知道了,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她明白,这全是因为她手里握有那个秘密啊。前线首长可怜她,给她留了一线生路。她改扮一个村姑逃出,一直逃了三天三夜。
她差一点儿就要跪下了,说好心的恩人就留下我为你烧水做饭吧,我为你做什么都行,只是不要赶我走了。那样我就死定了,我不是饿死冻死,也会被纵队上的那个人逮到杀死。他不会留我这个活口。铁力沌难坏了,仰天长叹一声:我像你一样,也是一个在教门犯了事的人,也因为遇上了索命鬼,这才一个人隐名埋姓逃到这里。女子一听长跪不起,说:原来咱是一路人哪,既然这样,大恩人为什么还要赶我?铁力沌叹息:“我是一人守住身子守住功,独身从头走到底的那种人啊,我身边有女人就糟了!”女子大哭,说:“我算什么女人啊,我是个拼了死才挣出一条命的行伍人,你就把我当成男人好了!你要瞧得起我,就收我做个门徒吧,我会像男人一样下死命苦力,跟你学会武功,为你做饭洗衣来报答,这样行不行啊?”
铁力沌被哭得心软。不过他心里早已决心铁定:身边不要女人。只是他一时不忍将其赶走,只答应让她在这里暂且住些日子——待天下稍稍太平一些,你必得离开。
女人只好答应下来。
《隐秘》
一
“我听明白了,这就是『毛』玉和那片园子的由来……它原来藏了这么多故事!”我忍不住惊叹,看着她。
罗玲却停下来,欲言又止。这个故事才刚刚开始,更多的话还在后边。她偏偏不再说下去,只回身看着葡萄园。这样待了片刻,我发现她的胸脯又急剧起伏起来,眼睛里再次泪花闪烁。一些小动物轻轻跑动,它们在她和我的脚边嗅了嗅,然后又摇摇头走开了。她的鼻中沟动了动,长长的眼睫一闪一闪,抬头去看月亮。这样待了一会儿,她低下头,一只脚轻轻踢着地面,像在下一个决心。她终于抬起头,说道:
“前些天你问起了肖明子的事,我什么都没说。那时我不想告诉你,怕你失望……不过你肯定已经发现了什么,他还小,根本不会装样子……反正早晚你都会知道,今天就让我告诉你吧,告诉你我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
我听着。我似乎能够猜到一点儿什么。
“怎么说呢,一切都怨我自己,我不想责备肖明子。你知道我一直像对待一个小弟弟一样对待他,就像肖潇一样。可我没有肖潇那么成熟,我太冲动而且……我也不知该给自己下一个什么判定、什么罪名。反正我喜欢这个孩子,只觉得他是个孩子。直到最后才知道这是自欺欺人,他已经长大了,正经是一个大小伙子了。我说过,自己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其他男『性』,也不在乎他们嘴里说的爱呀恨的,听了就丢在一边。我不想在这里待上一辈子,只想完成了母亲的心愿就走,回到应该去的地方。父亲母亲年纪大了,我得回到他们身边去啊。有了这个打算,就不想在园艺场或周围的什么地方找男朋友了。不过也因为这样,我一开始就太放松了,心想反正就是你园子里雇来的一个短工嘛,我和他又会怎样啊,再说他又这么小。我承认自己喜欢他又轻看了他,不愿正视他是个大小伙子这个事实,也更不愿承认自己太寂寞了。我没有这方面的朋友,没有一个男朋友;我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情感。其实我也老大不小了,心里也会有些想法——我对你没忌讳没遮拦地说出这些,是为了让你明白我说的全是真话,你不会瞧不起我吧?我必须、我只能如实地说出来……”
“我不会的,我在听,我能够理解。你说的全是真话……”
“那就全说出来吧,然后你怎么责备都行。开始是肖潇和肖明子来往密切,你知道他们一直在一起,她还给他买了许多东西。我知道他们的关系挺纯洁的,一点儿什么别的都没有。我说过,我还一直想肖潇该找个什么样的男人呢,因为她和我不一样,她是立志不回城里的人,那就该在这里安个家。不过她和我不一样,她的心比我细比我远,她到底想了什么我一辈子都不会明白。她很善良,我是说她的心比我细比我远,在男人这个方面……”
我觉得罗玲在说肖潇的时候,眼睛一直观察着我。她在这明亮的月光下盯住我,也许想看出我有什么异样的表情。是的,她一提到那个名字,我的心就在动。尽管我和肖潇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无论是拐子四哥还是眼前这个人,似乎都觉得我和那个姑娘有什么特别的默契——或者是一点点秘密。我不动声『色』地听下去。
“不过我知道肖潇喜欢肖明子,也不仅是因为同情他。可能她像我一样,第一眼就觉得这个小伙子有一股特别的神气,那是很少见过的一个大男孩——头发又细又密,眼睛又深又大,黑亮亮地盯人……这是只有野地里、海边上的大太阳底下才能长出来的人。我承认第一眼印象深极了,差不多一下就被他吸引了。后来逗他玩,和他开开玩笑,『摸』『摸』他的头发,高兴这样。他找肖潇的次数少多了,一有时间就到我这儿,我们一起吃东西,听音乐,在一块儿消磨时间。我们夏天去海边河边游泳,烧烤东西,喝酒,一天下来真是愉快。我和他在一起除了因为喜欢,还总觉得对方是个孩子——他发育得比较晚,其实年龄没有看上去那么小,我也知道。说到底这不过是欺骗自己麻痹自己,至少有那么一点点……就这样,我们越来越依赖,越来越多地在一起了……”
罗玲说到这里咬着嘴唇,轻轻摇头:
“我们在一起过了两夜……”
我似乎从这句话中听出了痛苦和欢悦的交织。夜『露』滴在了脸上。我抬头看北方的七颗星星,发现它们的下部已经被秋野遮住了。
“那两夜我让他睡长沙发,我睡在床上。半夜里他说冷,就拱到了床上。开始我没敢动他一下,可是再也睡不着。后半夜他睡得沉沉的,可能是做梦了吧,咕咕哝哝偎到我怀里,我怕惊醒他,就一动不动。这一夜好不容易过去了。我那天想,再也不能让他在这儿过夜了,天再晚都得赶他回园子里去。我害怕别人说什么——如果园艺场的人看到他一大早从我宿舍里钻出来,那就糟了。我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满不在乎,我怕其他人误解……”
二
“那天天亮了,吃过早饭他要离开,我告诉他:你以后别来了。他有些蒙,问怎么了?我说没怎么,还是我去你们葡萄园吧。这孩子眼睛睁得大大的,让我又痛又爱。那会儿我真想扳过来亲亲他。我的心软了,不过我还是说:我会经常去你们园子玩的,这比你来这儿方便。他什么都不理解,或者说干脆就是装的,愣怔怔地看着我,直看得我脸都红了。他后来有点儿赌气的样子,说‘就不’。是啊,我已经管不住他了,他说‘就不’呢,几天后真的没听我的话,还是到这儿来了。一切都像过去一样,只是没有在这里过夜。不过到了中午他就蜷在那条长沙发上,小小年纪还打呼噜呢,像小猫一样。我这时就坐在一边看他,那张曼长脸儿上长睫『毛』高鼻梁,就像在哪儿见过的一个精致的艺术品。我忍不住捏了捏他的鼻子,他就醒了——一醒就伸手抱住了我的脖子,像个孩子一样拱我,贴在我的胸前……我知道他从小就没了母亲,怪可怜的。我当时慌得不知怎么才好。我一下下『摸』着他那一头细绒绒,只不说话。他就伏在我的胸口上、肩上,像是又睡着了。其实他根本就没睡,狡猾着呢。这也让我喜欢。”
“我没有守住诺言,几天后还是让他在这里过夜了。我想起他偎在床上的样子就忍不住。我还想听他小猫一样的呼噜。天晚了,我并不催他回去,好像故意要等等看。他留下来了。我心里也多少明白,明白自己有多冲动,想冒险,也有些害怕。我不会让他看出我在害怕,只装着什么事也没有,轻轻松松的,像过去一样弹他的脑壳,说说俏皮话什么的。我如果有一点儿害怕的样子,他的胆子会更大,那样更麻烦。我们听音乐喝咖啡,一两个小时就过去了。他已经习惯了这样,一直到夜里很晚还不想睡——他说已经告诉了四哥,今天要回家,所以明天可以起得很晚。我明白了他有多么大的心计,原来这之前他在这里过夜时,都说要回家去的,这样你们就不会为他焦急了。不过我倒也放心了。玩到凌晨他真的困了,蜷到那张沙发上了,它不够长,他只好蜷上一夜。我觉得实在委屈了他。这一次是我主动把他喊到床上来的……”
“到了床上他就再也睡不着了,翻过来转过去,说热。他本来穿了衬衣和背心什么的,这会儿脱得只剩了一只短裤。浑身上下都是铜一样的颜『色』,那是晒的。他自己一个被窝,睡着睡着就拱到我这边来了。我的手一碰他,觉得真是滑啊。我命令他快睡,自己也假装睡着了,心跳声自己都听得见。我知道这是危险的一夜,明白这是一个坎儿。睡不着,就『摸』了他一下。这一『摸』不要紧,他像个小马驹一样跳起来了。我问:你想干什么?怎么呼一下『乱』跳起来?他说着就『乱』跳起来!说着一下抱住了我。我做梦也想不到他的力气会那么大。没有办法,我浑身都抖。我哀求说让我再想想再想想——他什么也不听了。我压根儿就没反抗,我对你该说真话的……整整后半夜我们都没有再睡。不知是幸福还是难过,那真的是我第一次。天亮时我一直哭着,这让他害怕了。他安慰我,我还是哭。后来我又安慰他。我在心里说:对不起你们葡萄园,还有,也对不起母亲和父亲——他们让我来这里是做一件大事情的,可我就这么懈怠、放纵了自己。我在天亮时把什么都想过了,然后对他说:‘就这样吧,反正错误犯过了,可是别再犯下去了。’他问那怎么办?语气颤颤的,也有点儿害怕了。我告诉他:‘就是快停,再别这样了!’他看看我的眼神,知道事情很大,也下了决心,点点头。他说:‘你以前不了解,我其实是很坏的人。’他这样一说我反倒觉得他可爱了。我告诉他:‘我其实比你还坏。你别这样说了吧。’”
“事情本来就该停在这里,可是后来才知道根本不可能。我尽力压抑自己,一直不到葡萄园里去,肖明子来了我也躲开。他安静了半个多月,以后就找起来,再也没停过。我总是躲、躲,最后园艺场都发现了这个小伙子在找人,在我门前转悠。我明白这样不行,因为他陷进去了,已经不能摆脱……我这一次真的害怕了。其实我比他还要难过。这种滋味就像下地狱。我要和他好好谈一次,想出一个办法——我们只做最好的朋友,不再越过那个界限,这是自欺欺人吗?就算是吧,可我们必须这样。我去了园子,他咬着牙关听我说,根本就不回答。最后他才勉强点了点头。我离开时他突然又追上,附在我耳边说:‘最后在一起一夜,只一夜,然后再像你说那样,这总可以了吧?’”
“我还能怎么办?只好答应。他那会儿的眼神谁看了都得答应啊。可是我知道这次犯下的错误更大。我不知该怎么办了,老宁!我现在最为难的就是这个,我想你能谅解我、帮助我——你能吗?”
罗玲的泪水又流了下来。我很少——不,我从来没有看到她哭成这样。因为她是一个心怀使命的姑娘,她很顽强,她不同于任何一个人。可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使命感并不能抵消和缓解其他东西,这压根儿就是不同的两码事。她对自己太苛刻了,或者说,她真的犯了错误……不过我实在看不出她有什么过分内疚的理由——她真诚地爱他、喜欢他——尽管这种爱暂时还没有与婚姻联系在一起,但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指责她呢?作为一个过来人,我知道异『性』的力量意味着什么。我只能如实地说出自己此刻的感受——我是说,我最后只能表达深深的理解和同情。但我惟独没有鼓励他们一直往前,没有明确表示让其继续走下去。原因多少有些复杂,也许因为自己内心深处潜隐的嫉妒和其他,也许因为不能回避的另一些理由——他毕竟比她小了许多;还有,他们两个人最终怎么办?
最后这两个问题当然是多余的,而且也是虚伪的。我心里想到的是:我如果遇到了同一类问题,又会怎么解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