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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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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旅途》

即便没有与『毛』玉的这场交谈,屋角的那个背囊也盛满了焦灼。我不能再耽搁下去——这次远行迟早都要开始,因为那个模糊而遥远的呼唤一直没有停息,它回响在白天、午夜、黎明和黄昏,在我试图安静下来的每一个时刻,让我猝不及防……原来老太太惊人的讯息正声声暗合着那些呼唤——它在远方,此起彼伏,让人血脉贲张。待我抬头寻觅时,那匹腾跃的红马早已驰入了地平线,变成一道急速收束的赤『色』光点。

“我早就要出去走一走了,但我会尽早赶回。”

四哥点头。只有万蕙有些不安,说了句:“可别撇下园子。”

我摇摇头,抬头看着远处的浮云。我知道,追逐红马的日子、具体而模糊的里程,就这样徐徐展开了。我会寻找那两个人,不辞艰辛。在这之前,一种不安和沮丧——不,比沮丧还要糟糕一千倍的情绪,曾死死地攫住了我。我无法解脱。我既不能任其摧折,又不知如何抵御。而今我终于找到了真实而具体的出口,于是只想走、走,只想奔向那个远途……

我与拐子四哥分别时并没有提到外祖父和他的红马。因为在他来说,任何一次远行都不需要理由。他点点头:

“早些走吧。早走早回。”

当然。就是这个春天,不仅是鼓额,而是我们大家被深深地伤害了。我们的葡萄园在一滴滴汗汁中浇灌起来,每一条藤蔓都印遍了温热的指纹。眼见火热的夏天就要来临,葡萄串穗一天天胀大,它们像饱满的『乳』房一样等待着哺育……我告诉肖潇:我要赶在葡萄收获的季节归来。“我觉得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她看着我。我点点头:“是的,比任何事情都要紧……”

我从茅屋里拽出那个令人厌弃的大背囊——它鼓鼓的,因为里面除了简单的洗漱用具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单人简易帐篷,它们平时就一直塞在背囊里……跨出葡萄园时,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鼓额。这个时刻我心里更加明白:今后我的远行将一直伴随着寻找和复仇——为了葡萄园,也为了一个贫穷无告的少女。拐子四哥站在园边,他用目光送我远行,肩上是那杆威力十足的土枪。

当车子途经东部小城的时候,我想起了武早。但踌躇了一下,还是没有停留。灼热的脚板已经不能停止,任何耽搁都让人不能容忍。我走开,我绕开,我想一步跨入那座大山……经过一个冬春的折磨,我消瘦了许多。病后我恢复得很慢,却又要在旅途上迎来炎热的七月。整个东部那么干燥,地上的玉米苗蔫了,花生棵也蔫了。在城市与城市之间、乡村与乡村之间的空地上,已经很少看到绿蓬蓬的庄稼。干旱折磨着这么大一片田野,到处土地龟裂,渠水干涸,平原上的河流差不多都变成了可怜巴巴的小溪,有的地方连小溪也停止了流动。河堤内是一片黑『色』的淤泥,淤泥上就是一些像人工画出的那样的裂纹。一些孩子正把黑泥翻过来,从里面掘出泥鳅。他们把泥鳅穿在了柳条上,弄成一串一串。泥鳅的血顺着柳条滴下来,滴在他们的手上、胳膊上。他们在干枯的河底仰天呼叫,像是做着什么祈祷仪式。

直到走开很远,一群孩子仰天长叫的样子还留在我的脑海里,使我久久不快。

由东向西地势逐渐加高。火车跑了一天一夜,穿过一片澙湖平原,然后进入了石英石、正长岩和长石斑岩构成的山岭。这一条路我是何等熟悉。我多次穿越的这些山峰都是东北西南走向,最高的那一座就是界河与芦青河之间的分水岭。两条河都注入渤海湾,流经了宽阔的谷地。苍苍大山是它们的源头,那些大山的皱褶里有密密细流,织成无数水汊,又在山麓西南交汇。界河与芦青河平行跋涉了很远才分手:界河独自向东,匆匆流过了澙湖平原;而芦青河在丘陵间一直向北,奔波了一百多公里才抵达自己的目的地。它一路绕来绕去的这些山岭最高的只有二百多米——上面布满了螺壳化石……

火车穿过一条黑黑的隧道。这时总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恐惧袭上心头。火车吭吭哧哧,那憋闷的声音在石壁上发出阵阵回响——朦胧中一阵闪亮,火车驶入蓝野。

傍晚,我在一个简陋的小站下了车。这里有不少人在为自己的旅店招揽顾客。迎面是各种各样的牌子,上面写着诱人的字眼。牌子上全是慷慨的许诺,是骗人的把戏:随他们走去,会发现那种破烂地方与牲口棚差不多,睡床满是跳蚤,没有自来水,也没有便所。半夜里你还会被奇怪的吵闹声给惊醒。好在这些我早已习以为常了。我知道人在旅途上什么事情都会遇到。

招徕顾客的大部分是年轻姑娘。她们穿得极为单薄,超短裙,浓浓的胭脂,耳环,张大血红的嘴唇向你保证,让你到她们店里去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我不需要这样的夜晚。我这个满脸胡茬的男人已经被原野上的风吹得浑身发黑,走起路来咚咚响,像一个打扫烟囱的清洁工。那些闪闪跳跳的霓虹灯,在我看来就像一堆剖出的鱼下水。

拉客的女孩们瞥瞥我,兴味索然。她们极力掩藏着满腹凄凉,令人怜悯。天离彻底黑下来还有一段时间,我只想快些走开,走出这肮脏拥挤的街巷和密密的人流。我差不多来不及辨析一下方位就往前追赶,专往人影稀疏的地方『插』脚。很快,我看到了灰蒙蒙的原野、远处起起伏伏的坡地、上面的一层绿草和灌木、刚长成不高的庄稼,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是镇子四周的一片田野,差不多已被人们抛弃了。与街巷上的嘈杂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这里的荒芜和沉寂。土地有的被耕播过,有的已经不知闲置了多久,上面长满了荩草、细柄草、白茅,最多的是莎草;靠近干涸沟渠的地方,狼尾草长得又高又密。一两丛灌木棵子点缀着荒地,它们是杞柳或罗布麻、垂丝卫矛等。沟渠底部长满了褐穗莎草和由于干旱变得瘦小的蓼科植物。一株长得又直又高的小叶杨正歪向镇子的方向,好像在遥望那里热烈而又荒唐的夜晚。这儿没有鸣叫的生物,甚至看不到一只鸟或奔跑的兔子。

我的远行总是这样:先乘车向着一个方向猛驰,穿越密集的城镇,而后则是全新的泥土、稼禾,是一望无边的原野或山岭叠嶂的景象。我像逃离一个险境一样蹿出,然后就是“到站了”——我的双脚落在了熟悉的野地上……那么眼下呢?我是谁?我在哪里?热风扑面,太阳正迎着我的视线,变得又红又大,散发出烤人的热力,贴紧了地表。我被它直盯盯地『逼』视着,不免有了小小的惶悚。这会儿我仿佛被一辆飞驰的车子从懵懂中拖出,在暮『色』里打了个愣怔:我刚刚逃出的是自己的园林,这会儿站在了异乡的荒野中。

我好像在狂奔中错过了什么至为重要的地方。它是什么?想得头疼也没有记起。重要的是没有滞留。在车上度过了多长时间?不知道。浑浑的感觉弥漫了全部思路,我只是寻到了久违的兴奋。有时对于生命来说,旷野就是一切。旷野解放了人的眼睛、四肢,更有人的心。人应该有野心,原野之心。重新开始移步时我想:好好计划一下吧,记住你要寻的人与事——你为何急切狂奔,为何怦怦心跳?你的原野之心今天要一丝一丝收束、一点一点舒展……

我紧靠着一丛灌木坐下。这是一棵茂盛的野椿树,一些枝条被碰折了,流出的树汁发出了刺鼻的气味。植物与动物一样,有的虽然长得俊模俊样却能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记得大学时期的一位朋友:她与我在一个晚会上相识,一开始那光洁的额头和火热的生气勃勃的面庞强烈地触动了我;我甚至发现她那比常人稍长一些的内眼角散发着特殊的魅力。她柔和而温存,简直不像二十左右的少女。有的姑娘就是这样,容颜美丽『性』格绵软,有一种少『妇』们才有的火热和宽容、明了事理。她们真是让人依恋。我那时是一个奔跑了十几年的山地野孩子,好不容易才战胜了自己的惊慌失措,只留住了一份流浪汉的狂热和经验,『操』着一口『乱』七八糟、起码是吸收了五六种方言的怪腔跟她搭讪。我们很快就沉入了一场『迷』狂之中——恰恰在这时,我嗅到了一种刺鼻的气味……我实在没法忍受。她像一棵野椿树一样,只可以让人退到五米之外欣赏。我尝试着克服这种气味带来的种种障碍,结果还是失败了……

一阵又一阵刺鼻的气味飘过来,『逼』迫我不得不离开这棵灌木远一些。天眼看就要变得乌黑了,我盘算着怎样把这个夜晚对付下来,以便养足精神赶路。明天是身负背囊迈开大步的日子了,我要一直地走下去——穿过眼前的莽野,就是我要找的那片重重叠叠的大山……

我打开背囊准备过夜的东西。烧水的小锅子和茶缸、干粮与帐篷。我抬起眼睛寻找一汪水、一个可以搭帐篷的地方。我把背囊提到了一丛杞柳旁,它离那丛野椿树只有十几米远。杞柳四周全是荩草,这种可爱的柔软的草总是给人一种特殊的安逸。在我的出生地,在那个东部平原上,到处都是这种草。水在哪儿?我这时摇一摇水壶,发觉它差不多是空的。我后悔跑得太快了,竟然没有记起在镇子上把它灌满。我顺着渠畔走了不知多远,才发现了一丛绿蓬蓬的蒲草。我知道它的落脚地一定会有水,即便没有也可以在地表挖出渗水。我估计得不错,蒲草根部被一层水掩住,原来它处于两条走向不同的沟渠的交汇点,这儿形成了一处低洼。水里有鱼或青蛙的蹿跳声,这使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我蹲下看了一会儿,然后才把水壶灌满。

火苗儿一明一暗,野地里烧烤东西的气味让人有说不出的兴奋。它使我想起了无数次野外奔走的情景,那时也是一个人。这个夜晚多么惬意。我只有在这个时刻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一个原来。我明白:自己属于一片无边无际的野地,我只有与泥地、泥土上滋生的这一切面面相对时,才会感到安逸和愉悦。沉默的夜晚来临了,我燃起了美丽的篝火,而且只有一个人。这个简单的事实让人激动。大概就为了这样的夜晚,才有许多人——包括奔走一生的父亲和外祖父——他们的万难不辞和历尽艰辛……

我看着红『色』的火苗『舔』着锅子,望着渐渐变得一片灰黑的四周,一颗心噗噗跳动。这个夜晚真像偷来的一样。我想起了一支歌,它唱:“我是一只狼……”那是一声声的低嚎。那种声音在这个黑夜里引起了我的共鸣。多少年了,我真的一直像是被催『逼』和追逐,跑得浑身上下汗水淋漓,没有了一点儿力气,有时可以说是陷入了完全的绝望。从东部平原开始奔跑,然后又进了南面的大山,再蹿入那座城市,最后是慌慌地逃离……最终,我还是在自己的出生地,在那个迟迟发现的葡萄园里得到了稍许喘息。

可是当我渐渐恢复时,这一切就即将过去了,因为那儿最终还是一个无法隐匿的园林。

茫茫荒野是我的归宿吗?既然“我是一只狼……”那么对于我任何地方都比不上一片荒野。我梦中还有一片高原,那里会是真正的苍莽,它将接受一切融解一切吗?我将在它的怀抱中变成一撮土末,平平淡淡地汇入永恒吗?

《帐篷之夜》

水开了,我将几块干结的馒头投进去。随着一串冒出的水泡,它们很快分解。我用干树条做成的筷子在沸水中将它搅开,搅成糊状。香气扑鼻而来,但我觉得还缺少点儿什么。借着火光四下里寻找,发现了几棵小蓟,水灵灵的,在灌木的荫护下长得很肥。我把它们揪下,投入锅中,又撒了一点儿盐末。没有比这样的晚餐再能撩拨胃口的了,这是主食,又是汤菜。我在野外常做这样的糊糊,这是跟流浪汉们学的。

小蓟有点碱味儿,这使我想起它与东部平原上的有点儿不一样。我早就注意到:同一种植物,生长在不同的地方就会有不尽相似的模样或气味。比如我在芦青河湾看到的东方香蒲,长长的蒲棒像小擀面杖,叶鞘边缘的白『色』膜质又宽又亮,基部开裂的抱茎也要比其他地方粗壮得多。流浪汉也是一样,不同区域的流浪汉除了口音和衣着不同之外,其他方面的差异也会很大。我注意到来自西南方向的流浪汉矮小机灵,而且更为沉默——我记得有一天正在河湾洗澡,突然发现了有一个小人儿正在『摸』鱼。他穿了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短裤,身上白白的,像个轮子一样在水面上飞旋,每转一圈儿,手里都有一条『乱』跳『乱』扭的银鱼给甩到岸上。这简直是一大奇观,我一下就给惊呆了!后来我上了岸,专门蹲在那儿看:原来他翻身扎猛子时,双手就飞快『插』入近岸的水草中,旋即把藏在里面的鱼给捉到了。我蹲的地方到处都是奄奄一息的鱼儿。这样待了一会儿他终于爬上岸,让我得以从近处看着这个来自西南的流浪汉:短小精干,沉默寡言;一旁的一堆破衣服和一卷布袋正好说明了他的身份。

我那一次向他请教捉鱼的妙法,他却蹙蹙鼻子做了个鬼脸。所有的鱼都被如数装入布袋——不过总算慷慨,邀我一起烧鱼吃:在河岸的一株大杨树下边点一堆火,把搓了盐的鱼从嘴巴那儿『插』入一根柳条,然后就在火上不停地转动。鱼烧好了,他又掏出一个黑黑的锅子,做起了野菜糊糊。他说吃饭没有“汤糊”可不行。结果他一口气吃掉了三条半大的鱼,还喝了一碗汤糊和半碗烧酒。我问他酒是从哪儿弄来的,他说是“杂烂”东西换的。他掀开了布袋,我于是看到了各种“杂烂东西”:铁丝、破布、煤块、马蹄铁和干鱼……喝过了酒,他的脸『色』开始转红了,但仍旧不愿说话。不过他后来借着酒力唱起歌来,声音忽高忽低、时断时续;有时并不是唱,而是一种“喃喃自语”,并且越念越快,声音也越来越低,像念经似的。那一刻他的头转向了西南方向,我想他大概记起了老家吧。我至今仍能想得起他当时的肃穆和忧郁……

这是我少年时代与另一个年轻流浪汉的交往。那时我还没有走进南部的大山。

我动手搭帐篷了。这是我用了多年的一架轻便帐篷,它小得只能容下一个人。吕擎和阳子出发时曾经借用过它,后来他们有了更好的,就把它还给了我。我把它的脊架慢慢套好,一点点绷紧脚绳。做这些时我甚至有一阵感激,为什么,说不清。它搭起来了,基部又塞了些茅草,东南方开口,想借那道水渠的豁口收进一些风。展开垫子,它的下面一层是防水胶布,中间有夹层,可以放进一些隔湿保暖的充填物——通常只是装上临时找来的干草。帐篷前边几尺远处就是那堆冒着红烟的炭火。我看着它,感受着野地里特有的一丝水汽和凉意。终于听到了第一声鸟鸣。是沙锥的声音。它细小的叫声让人想起羞涩的姑娘在生人面前的模样。它甚至使我想到了这儿离海不远——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我找出了那幅折旧了的旅行图,辨析这儿的大致方位。我发现这儿离大海的最近距离也有六百多华里。我企图继续捕捉那只沙锥的叫声,但它飞远了。后来我又听到了大山雀的鸣叫,而且不止一只;再后来又是某种四蹄小动物的奔跑:它们小心翼翼地接近燃火的地方,可能是炊烟引起了它们的好奇吧。仰起脸,马上看到了一天的星星——像被水洗过一样,晶莹湿润地缀在夜幕上。我不知多长时间没看到这样的夜空了,它当然不在那个城市,也不在东部平原,而只存在于陌生的旅途上。我的夜晚哪,我一生追逐和寻求的野地的夜晚啊,你总像独自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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