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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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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它飞离地面十几米高的时候,武早开枪了。我看见那个大雕猛烈一抖,显然有霰弹把它击中了。几根羽『毛』在散落,可是大雕仍然往上飞升,而且爪子里的猎获物并没有松脱!武早又往枪里填霰弹,尽管动作很快,大雕还是升高了上百米,再一次『射』击已经没有效果了。

大雕翅膀一仄,很快融入了蓝天。

武早气得大骂,用手去揪卷曲的头发。那些鸡鸭都蜷在杂树棵和茅草里,一点声音没有;这样停了很久它们才发出哼哼声,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用力地摇头。

男人指着飞走的大雕说:“这个地方,这种东西很多。说起来你们不信,孩子小的时候,它还扑下来抓我的孩子呢,到现在屁股上还有它的抓伤。”说着招呼一声,把小脏孩按在地上。我们都看到了孩子屁股那儿有一些奇怪的疤痕。武早哈哈大笑。

武早去拍打孩子的屁股时,那个男人静静地注视着武早的手。武早抬起头,两个男人的目光撞了一下。我发现武早的眼睛有什么东西一闪,接着紧紧地攥住了那个男人的手。我知道武早的神经仍然不够正常——这举止也太突然了。他有点过分激动,嘴角开始颤抖。我想这个陌生的男人不知是哪儿打动了武早。

男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和激动弄得不知所措,一开始就往外挣脱着自己的手,可是武早却愈加用力地握着,口里喃喃自语:

“兄弟,好兄弟!我的好兄弟呀,我的好兄弟!我终于见到了你,我的好兄弟……咱一起走吧!”

武早的另一只手往西边那片蔚蓝的天空摆动了一下。那个陌生的男人不知武早刚刚从林泉走出来,此时被这种奇怪的热情一下子给撩拨起来,两眼闪亮盯住武早……这样停了大约有好几分钟,男人才默默地垂下了头。

我们终于告别了。

走出了一百多米,我又一次回头,仍看见那个男人在那儿注视着我们,身旁就是那个女人,女人手里领着那个又脏又黑的小孩儿……

这片荒原啊,究竟藏下了多少等待破解的谜语?这一切大概永远也没法知道了……还好,他们最终没有用那些谁也听不懂的古怪方言把我们打发掉……我身边的武早,这个所谓的精神病人,能够那么迅速地与这个神秘而陌生的汉子沟通起来,不能不说是我亲眼目睹的一个奇迹。

《沙岛上》

我们绕着芦青河西岸的水汊,在茂密的丛林中艰难行走。由于要时不时地横穿一道道水网,所以前行的速度就慢下来。我们尽量选择那些有高大乔木的地段,因为这里的灌木总要稀疏一些。地上长满了粟米草,中间是美丽的锦带花,还有结缕草和香附子、白苋、芒萁、铁线蕨等。从植物生长的情况看,这里的土质不错,是很适宜耕种的褐化『潮』土。在这里,那些喜欢盐化土质的植物很少见到,这证明土壤中的氯化物含量很低。我观察了一下,这里虽然有很多积水,但地势较高,离海岸线大约还有四五华里,所以海水在涨『潮』时也很难顺着淤塞的河汊流过来。

我们一路上看到了很多涉禽类,像外号叫“老等”的苍鹭,就在离我们不远的水洼里呆立。武早每逢这时就定定地站在那儿,似乎只与它比试定力,而没有猎取的欲望。前边的一只苍鹭头是『乳』白『色』,头侧和枕部的羽『毛』是黑『色』,前颈上有着几道黑『色』的纵纹,背部和尾巴上是一片苍灰,只有胸前是雪白的……它伫立水中,静静地等待游鱼。它的耐『性』引起了我们的好奇,到后来就绕过它往前走去。经常看到的还有草鹭:这个单腿独立的涉禽比苍鹭还要美丽,也比苍鹭精明,见了我们先是奔跑几步,然后就飞走了。接着我们还看到了异常珍贵的飞禽,如短尾信天翁和白头鹞等。它们都是很容易打到,可是武早似乎连想也没想过,枪一直挂在肩上。

接近中午我们来到了生着很多桤柳的灌木带。柳丛中偶尔有一株加拿大杨挺立着,留下一片浓浓的树阴。我们都有点饿了,武早疲惫地坐在一棵树下,我也解下了背囊。歇息一会儿开始做饭。沙质土上有很多酸菜,我采了一点,还顺手揪了一些柳芽。它们放在稀饭里,再加一点盐,就能做成很好的野菜咸饭。武早也帮我动手揪柳芽——眼前的这位大汉终于变得安静,恢复了往日的样子,这使我特别高兴。大自然是最好不过的治疗,在这里可以把烦恼全部忘掉。他徜徉于河滨和滩涂的这片空旷之间,眼神里再没有那种咄咄『逼』人或战战栗栗的神『色』了。他望着我,有时微笑,有时沉思。我在等待他的幽默——当他重新变得多趣起来,那就变成了原来的武早。

水开了,米的香味钻到了鼻孔里。这种气味给人多大的安慰。这真是一种难以求索的、近在眼前的幸福。武早把宽宽的脊背倚在树干上,和我一块儿等待野外的一餐。我谈起未来的事情:“我们真的要办酒厂了,你看怎么样?”

武早的后背并没有离开树干,只是点头。

“我们想和一个学校合办,请你来做我们的酿酒师——”

“如果象兰,她和我一起……”

他的语气蔫蔫的。我心里一沉。不过他终于没有像在林泉那样,一提到她就大嚷大叫……这会儿他只是沮丧,但没有歇斯底里。我说:“她其实还是爱你的……”

武早苦笑:“她和我可不一样:她把自己的心当成一座小房子那样,然后隔开好多间,每一间里都放上一点什么……我不能,我心里只装了她一个……”

“从来没有其他女人打动过你吗?”

“象兰以后就没有过。”

我无话可说。面对这样的一个人我还能说什么呢?每个时代里都会有一些爱情传奇。我深知被诱『惑』的欣悦和痛苦,深知什么才是不可抵御的力量,我不愿相信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正像我难以相信自己一样。吕擎曾经委婉而严厉地提到了“伪善”两个字,可是我的惴惴之心仍然不能阻止自己,我也没法忘记和忽视园艺场里的异『性』朋友——尽管我们至今还保持了纯洁的交往……我有时想,自己要么做一个诚实的坏蛋,要么当一个伪善的君子,二者必居其一。我一往情深的时间太长了,这是我难以改掉的『毛』病。当有一天我勇气倍增的时候,我就会敞开自己的生活,告诉他人:看看吧,这就是我,一个真实的人,你们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想我爱我渴我念,这就是我……而武早,他的爱纯正而又古老,就像那些葡萄汁一样,可以在地窖里一口气放上四百年。

“为了象兰,我差不多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我只是想她,我讲的所有话、我的沉默,都与她有关。这像酿酒一样日日夜夜发酵。我想那个聪明伶俐、个子高高爽爽的女人。她的趣味特别。我心里老有这样一种声音,象兰的声音、我们俩交谈的声音。我们说了很多,这些话缠在一块儿,听起来就像一个精神病人——全心的热情、力量、念头、勇气,全都集中在一个点上……我每天都在等她心回意转——这一天一定会的,一定会的。如果这一天真的没有了,谁能告诉我肯定是这样,那我就会离得远远的,一个人躲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就像我们前天遇到的那对洞『穴』怪人一样,像鼹鼠一样过完这一辈子……”

我默默无声地听,抚『摸』着他的一双大手……这手布满了老茧,硬得吓人。我有点奇怪:他在林泉那么久,回到我们的葡萄园也没干任何重活,这老茧是从哪儿来的?后来我突然记起:林泉那些屋子的窗上都镶了钢条,武早一定是长时间伏在窗户上,两手握紧钢条拽动、遥望……

随着往西,地形地貌越来越陌生了。我们从来没有走到这么远。因为常常遇到一些水湾,然后不得不折回——可是走了一会儿又会发现不过是来到了水湾的另一边。我终于明白了,我们正走到了一些沙岛上。我蹲下来用手指沾了水『舔』试,发觉都是淡水。沙岛大小不一,密生着河柳、芦苇和一些杂树灌木。过去在海岸上也看到过『露』出在高『潮』位以上的狭长沙堆,它的延伸方向往往与海岸线平行,它们通常就被称做“沙岛”。由于分割了海岸水域,所以它的外侧往往濒临开敞海域,而内侧水域则成为封闭或者半封闭的水体。我们看到的这些水湾,就是通常被称为“泻湖”的地方。这些沙岛和泻湖体系组成的岸段,主要就分布在半岛地区。在这十几年里,芦青河、界河,还有栾河以及内外夹河都有屡次改道,它们影响的范围很大,输出了巨量泥沙,于是不断形成一些堆积:一些沿岸泻湖渐渐淤填成沼泽洼地,一些河岸沙体又被泥沙覆盖,在海滩平原上留下了岗状起伏的地形。一些巨大沙岛的成因是颇为复杂的,除了河流上游携来的泥沙之外,再就是海退的过程中,波浪和水流把大陆架上的沉积物席卷到岸边,造成了大量堆积。

在这片大荒面前,我只想早点回返。可武早仍然一股劲地往前。没有办法,看来只好伴这个汉子闯一闯了。这里没有人烟,大概也没有一个猎人和渔人来过。这儿实际上是一个没有人迹的三角洲。

我们在水湾之间绕着,奋力跋涉,有好几次淤泥把人陷进去,一直陷到膝盖那儿,好不容易拔出脚来,可鞋子又丢掉了,不得不费上好大劲儿把鞋子找回来。

大约半下午时分,我们登上了一座很大的沙岛,以至于往里深入时错以为这是一片开阔的平原。岛上树木茂密,蒲苇生得比任何一个地方都旺,乌黑油亮,蒲棒长成一片,像高粱穗那么整齐,让人联想起富饶之地。当我们从那些茂密的蒲林之间穿过时,听到了呼呼的喘息声、沙啦沙啦的声音。后来变得一片沉寂。我们小心地往前移动,武早手里紧紧攥着枪。这样终于接近了它——武早猛地用枪筒把跟前的蒲苇扫了一下,让我们差一点惊叫出来……

那儿趴着一个破衣烂衫的男人。他戴了一顶奇怪的黑帽,满脸胡须,大约有四五十岁,尖尖的嗓子立刻叫了起来——这有点像前几天见到的野孩子。这样叫了一会儿,远处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接着就跑过来两个壮年汉子。他们也都是破衣烂衫,满脸横肉,眼神非常粗野。被我们吓得尖叫的汉子指着武早和我:“快,两个野人……”

那两个汉子不由分说,一下把武早的枪给夺下来,转眼就把我们两个给拧住了。我有点害怕,同时心里觉得有点可笑:他们说我们是“野人”。

“走!”他们催促时在我的腿弯那儿踢了一下,差点把我踢倒。那个满脸胡须的汉子又上前把我的背囊夺走了。

没有办法,我们只好被他们押解着向前。一直绕了很远很远,差不多一直走在没有通路的蒲苇林里。这样磕磕绊绊走了半个多钟头,脚下突然出现了一条通畅的小路。再往前,可以远远瞥见一行行的柳树。那些柳树长得很旺,我差不多听到了柳莺的呢喃,心想这儿大概是个吉祥之地。

果然,最后的一片蒲苇闪过,眼前出现难以置信的景象:侍弄得很整齐的菜畦,里面长着碧绿的蔬菜,如韭菜和萝卜;菜田旁边是生着杂草、没有开垦出来的野地,还有一些灌木,灌木后边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草垛子,劈开的木柴,一些破破烂烂的窝棚。

我觉得这不像一个村庄,因为这里的窝棚都是临时『性』的,尽管有的已经非常陈旧。

几个汉子推推搡搡,把我们带到了一个窝棚那儿,旁边的狗死命地朝我们吠叫,伸着通红的舌头。

武早的眼睛又变得尖利利的了。我拍打他的后背,试图使他安定下来。一会儿武早大声呼叫起来,那些狗就拼命地向他狂吠,链子扯得哗哗响。

一个汉子咕咕哝哝,盯着武早:“你这家伙,想杀人,手持凶器……”说着啪地给了武早一个耳光。武早狠狠地踢到他的膝盖上,另一个人就过来,照着武早扬起了一根棍子——我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攥住了那人的腕子。那人说:“嗯,你还怪犟,我阉了你。”说着真从怀里『摸』出了一把刀子,在我的下体那儿比画着。他比画了一会儿自己笑起来,把刀子收了。

一个人说:“快去告诉‘大婶’。”

一会儿过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穿的衣服稍微整齐一点,但总让人觉得有点怪模怪样:耳朵上方『插』着一枝鲜花。她的眼眉描了,身上有一股腥味,我想这大概是经常接触鱼类的缘故吧。她离我很近,端量着,又去看武早。

武早朝她吐了一口。

女人笑了,说不要用手按着,放开他们就是。我们给放开了。“大婶”又说:

“是你用枪比画我手下人?”

我尽力解释:“是这样,我们当时以为遇到了一只野物……”

“大婶”哈哈笑了,指着那个汉子说:“有这样的野物吗?”接着再不听我们分辩,摆摆手说:“给他们备下吃的,远道来的是客。”

但他们并没有把东西还给我们。

直待了好长一段时间,那个“大婶”才转回来,身边的几个人拿着枪,还提着我的背囊。他们把背囊扔在我的脚下。一个人打开背囊说:背囊还你,不过武器收了。说着从背囊里掏出了一个收音机,摆弄着,哇哇响起来。那个人惊喜异常:“是个宝物,咱留下吧?”“大婶”说:“那是个收音机,还他。”

那个汉子又从里边『摸』出了一个指南针,说:“你看,一个手表。”“大婶”说:“那是指南针,也放回去。”

我觉得这个“大婶”很不一般。我说:“非常感谢您。”

她朝我斜了一眼,做了个鬼脸。她做鬼脸时显得有点妩媚。

他们送来了饭。不出所料,全是一些腥荤,鱼,蟹子,还有海蜇汤。

吃完饭之后“大婶”又来了,说:“不用害怕,咱都是穷人,天下穷人是一家嘛!你们在这里住上七年八载也没事儿。我是常住这里的,还有几个也常住,剩下这些人都是外地来捕海蜇的。到了夏天秋天,他们都来这里捕海蜇、制海蜇皮。来的时候空着手,走的时候背上一袋子海蜇皮。就是这样。”

我问:“你们都是从哪儿来的?”

“我们这些人啊,南来北往,你听听说话的腔儿就知道了。反正只要是穷人,走到这里俺都给碗饭吃。天下穷人是一家,还是那句老话。”

我想这都是一些流浪汉。这个女人让我觉得有些怪异,但不便多问。

好在他们把背囊还给了我。背囊里的东西没有丢失就是万幸。可是武早坚持向她要枪。她说:“武器啊……”只没有说给不给的事。

天黑了,睡觉以前,我看见这个临时居住地上到处都点起了火把。稍远一点火把很亮,他们好像在一片水湾里忙忙碌碌——水湾的一侧有一条弯弯的通路,原来它跟大海相通。这里与海已经离得很近了,可能这个沙岛过去与海隔绝,这些人为了捕获海蜇方便,就把一段窄窄的水面用沙土或其他东西垫起来了。

晚饭很好,他们甚至给我们提来了瓜干烈酒。在这种『潮』湿地方,酒是一种必需品。武早喝了一口酒,我劝止他的时候,他就放弃了。看来他的情绪好多了。

我们俩待在一个窝棚里。可是正准备睡去的时候,突然有人把武早拉走了。那个人说:“你要到另一个地方去睡。”武早不同意,咕哝着,后来尖叫起来。我一再劝止,可那个人根本不听。

我自己待在了一个窝棚里。这里不像别处那么闷热,到了半夜甚至有点冷飕飕的。地铺上有一床油腻腻的小被子,我太累了,顾不了那么多就扯来盖上。有一些团团转的小虫子,怎么也睡不着。正这时有人敲门……我以为是武早跑回来了,开门一看,进来的好像是个女人。

“别怕,我是‘大婶’。”黑影里的人说。

我不做声了。

“大婶”回身就把门『插』上了。她动作麻利,有些喘息,只放低了声音跟我讲话——我听出这声音比白天亲切多了。

我一直没有吱声。她还是说着一些亲热的话,往前凑了凑。这太出乎意料了。我试图退远一点,说困极了累极了,请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大婶”嗓子哑了一下,说:“你是不知道我们岛上规矩……”

“这是什么规矩!”

“大婶”一声不吭。有好长时间她就这样沉默着。后来她突然抽泣起来。

我不知该怎么办,但不想理她。

“大婶”抹抹眼睛不哭了,说:“我有个娃儿,后来死了。岛上男人多哩,咱怕生下的娃儿跟他们一样『乱』跑——你就给俺留个娃儿吧,一个安稳娃儿。”

我觉得这真是天大的怪事。我索『性』不再说话。

“天大黑哩,怎么就不成呢?这又费不了多少工夫……”她埋怨不止。

我有些绝望地等待着黎明。她坐开了一点,在黑暗的角落里喘息,一声不吭。这样待了一会儿,我想起了什么,麻利地『摸』到火柴把灯点亮了——转过脸去,马上看到的是白天忽略的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很大很美,湿漉漉的。

她好像厌恶这灯光,使劲低下了头。这样一会儿,又高高昂起了脖子,说:“我从来没遇到你这样的人。在这里我说了算,我呵斥一声,再凶的汉子都要听哩。”

“你是一位女酋长。”

“我从来不打球,这里哪有什么球哩……来岛上的生人我从来不招惹,我不知底细呀。”

“你也不知我的底细啊。”

“不想知嘛。只想讨个娃儿……”

就这样谈着,一直迎来黎明。交谈中得知:她高中毕业时家里遭灾,随上父母流浪到这个沙岛;后来父母双亡,她一个人住下来了……

离开沙岛时,“大婶”亲自把我们送出来,并归还了武器。为了报答他们的盛情款待,我把收音机送给了“大婶”。

《归途》

武早频频回头遥望。他还在想着那个沙岛,我也一样。那是一种奇特的生活,虽非世外桃源,却也奔放酣畅。我记起那个“大婶”曾告诉过我,他们甚至有自己的医生——医生的名称仍然沿袭很早以前的叫法,“赤脚医生”。她说岛上的赤脚医生会扎针、会熬中『药』——“你要不舒服,赤脚医生来给扎上一针就好了。扎上一针吧!”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劝着我……我甚至想,如果一个人真的到沙岛上来过一辈子,也并非是件坏事。

为了不『迷』失方向,我们顺着海岸线一直向东,这样就可以走到芦青河入海口,尽管路途远一些,但再也不必穿越那些灌木丛和密密的芦苇棵了。海岸上的沙子一片洁白,反『射』出很强的热力,我们尽管戴着斗笠,还是被烤得浑身通红。

在一段弯曲的海岸那儿,我们看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海滩的沙子被涌上来的水浪突开了一个半月形——走上几十米远又是同样的半月形,排列得非常对称……这样直走了几华里,竟然没有变化。武早止住了脚步,盯着它们:“你看见了吧?这是怎么回事?”他满脸诧异,看看我又看看天上。他大概感到了什么神迹,紧张害怕,大『惑』不解。

我以前也见过这种现象,这在海洋地质学上被称为“韵律地形”——在一些小『潮』差沙质海滩的滨线和滨外,会形成两种对峙形态——每一个对峙体之间的水平距离都很均匀,于是就成为了大自然的一次杰作。它的确有一种神奇的美,任何人在这种鬼斧神工面前都要发出心底的惊叹。

武早脸上漾起了少见的喜悦。我们在半月形的流沙间跨越,尽量不破坏它们完美的曲线。这样一直留连了很久,捡了一些圆贝,有的圆贝还是活的。

再往前,入海的水汊渐渐多起来。有的地方水很深,很难通过,于是我们就不得不离开海岸——这里已经快到芦青河入海口了,所以才有很多水汊。再往上游绕一点,寻找着水汊的间隙,这样大约用一天的时间就可以抵达那座河桥。

这一带尽管非常熟悉,可我们还是走得十分费力,已经没有来时那么高的兴致了。在树隙里行走,常常要扯上一些牵拉衣襟的藤蔓,一不小心荆棘就要把手脚划破。武早嘟嘟哝哝,有些厌烦。好不容易到达了一个淡水湾,我们就停下来。这儿显然是个过夜的好去处,不仅有水湾,还有我们喜欢的那种柳树和一片艾草。艾草的香气很让人喜欢,它的旁边还有一些千层菊。武早伸手抚『摸』着地上说:“多好的艾子,可以用来做苦艾酒。”他揪了一片艾叶嚼了嚼,吐掉。

像别的地方一样,只要有水就有很多小虫——奇奇怪怪的蠓虫。它们搅成一团,在黄昏的时刻里围着我们两人旋转。这不是亲近,而是在打我们的主意。后来武早就找了很多干艾叶和一些杂草,点上驱赶飞虫。艾草烟不怎么呛人,而且还有一种『迷』人的香味。这气味总是让人想到田野和童年。武早说:“带一顶帐篷多好啊,走远路带一顶帐篷最好了。天还不冷,等天凉时我们再到这里走一趟怎么样?”他悉心照料着一堆火。这样小虫远离我们,一些伤人的野物也不敢走近。他又找来很多艾草,把一些湿叶子放在火旁烘烤。夜间烧了茶来喝,因为反正不能安睡。风向时不时要转,艾草的烟气一偏,小虫就立刻围上来叮咬。

我们喝过茶就仰躺着,一会儿起来添一点燃料。海滩平原的水汽很重,而且这里的夜晚一点也不像这个季节,它有点像晚秋的深凉。半夜之后星星越发亮了,『露』水也更加浓重。一堆火苗在我们旁边慢慢燃烧,有一种特别的惬意。我们俩大概都难以入睡。到了下半夜,我对武早说:“我们必须睡一觉了,这样明天才有力气穿过沼泽。”武早“嗯”一声,开始均匀地喘气。可是我知道他并没有睡去,我也一样。我们都在用这种香甜的睡眠声来安慰自己。这样又停了半个多钟头,武早烦躁地翻了一下身,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他终于没有耐『性』掩饰自己的失眠,干脆坐起来。他到篝火旁找了一点干树叶卷了一枝喇叭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呛得大咳起来。我知道这个夜晚他仍然有着很重的心事。

我想自己下一段最为艰巨也是最为紧迫的任务,就是说服林泉和那个公司,让武早安静地待在葡萄园里。这是个早就拟订的计划,可惜我的动作如此之慢,以至于让武早先一步逃开……无论费多少周折都要成功。我会从各种角度阐述让他出院的理由,说服院方,特别是说服酿酒公司的头儿:只有在这儿才会大大缓解,他必须和大自然、和最亲近的朋友在一起。我准备签署一个契约式的文件,并为此承担一切后果和责任……

这会儿又想起那个沙岛。耳边好像又响起那个“大婶”的热切呼唤。我直到这会儿还能感到她那双手的急切……秋虫和夜『色』让人想到了很早以前,我考入那所地质学院之前所经历的流浪生活。那时我在大山里奔走,没有一顶帐篷,入夜后随便睡在打工的农家,睡在山腰上那些开石头的人没有拆掉的小窝棚里,或者睡在看山人遗弃了的半塌山屋,反正是野地茅窝,随处安卧——半夜总有野物凑近,一听见它们的蹄声,我就一声不吭地蜷起……那时取暖的方法就是钻进草窝里,既躲开了寒气又躲开了不祥的野物和人。当时山里有各种各样的野物,有吃人的狼,有半夜偷『摸』东西的汉子。那时候我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唇上生出了胡须;随着年龄的增长,再也赶不走心中的渴念——有时极想在这曲曲折折的沟壑里遇到什么奇怪和有趣的事情……后来终于有了自己的奇遇,有了一生难忘的异『性』交往——完全由于少不更事或神秘的恐惧,我总是在最后的时刻逃离了。这种恐惧直到很晚才被打破,然而问题变得更加复杂起来,无处不在的、或显或隐的渴望,变为了永生的追逐,它就像一种不知餍足的野物一样,我没法将其驯服。这是一段远远没有结束的日子,漫无目的地游逛、寻找,都伴随着这只野物……不知多久了,我总在梦中看见一个伫立的身影。她深情地望着我,嘴角是顽皮的、神秘的微笑。她是谁?她是梦中的一个幻影,还是一次真实的遭遇?这个梦境如此顽固,时常光顾,不能消失。她是谁?她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这一生当中将有多少这样的不眠之夜,它们在黑暗而温暖的巷口等待我。我在想那个热烘烘的蜂巢似的城市,想自己的小窝,梅子和小宁——一个因为我而来到茫茫人间的小男孩,一个美丽的男孩,我究竟欠了你多少?你因我而抵达这个世界,我们却不能永生相伴。还有淳于黎丽,这个淳于家族中执拗的女子,你打量这个世界的火热而深情的目光已经冷却。我曾经无数次地想到吕擎阳子他们的质询,扪心自问:我是一个可怕的欺骗者吗?我究竟做过了什么?我在谁的身上犯下了深不可测的罪过,经历了轻如鸿『毛』的俗情?伪善与牺牲、妥协与背离,它们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难道这真是一场不可告人的个人欢悦、是欺骗、是污浊——还是我生命的『吟』味?我该把它直告梅子还是让其永沉心底?谁来分清爱与欲、灵与肉?谁来寻找一个界限?

『性』爱是残酷的,就像生命本身是残酷的一样。『性』爱像生命一样,每一次都有诞生和死亡,有绚丽辉煌的生长,呻『吟』和挣扎,而后沉入永远的灰暗之中。它消失了。生命循环往复……生命的隐秘不可化解。能够化解的都算不得隐秘。

在这个小虫绞成一团的荒原午夜,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忆你的目光。每一次清晰的回忆都伴随了冒险般的快乐、兴奋和懊悔。我在心里发誓:我永远不会背叛——我将为我们的一切行为、我们的这种重复,寻找一个坚实的证明。我就是这样安慰自己。是的,我在远方,我离你这样远、这样远。我还是独自一人,我在思想,我在滞留,我在沉郁和沮丧。有时候,随着『露』滴的一声嘀嗒,那种心灵的交融一下就中止了。原来我们真的相距遥远,我们所有的一切只是一次记忆而已。多么可怕呀。我们的血脉汇流一起,却又相距遥远——它们好像被几十年或是更长久的一段时光给阻隔,成为毫无关联的两个躯体——就这样彼此独立,挣扎,挨下去,挺下去,偷偷把一切痛苦咀嚼干净,然后各自走完自己的旅途……有时我们也在彼此观望,可这只是遥遥相视而已。那种不断重复的时刻与我们这两个生命已经失去了深层的联系,它们各自独立,自成体系,本身就很完整。离开了那个时刻,我们就变成了另一种人,滚烫的生命分成了两半,两个冰凉的世界——我们独立了,解脱了,我们又是我们了。

我还将面临无数次诱『惑』,每一次诱『惑』都是崭新的,又是陈旧的;每一次内容相似,结局相似。没有这些诱『惑』,就是一个死寂的星球。一块冰凉的铁对于原来的炽热就是一次背叛。时过境迁,一次燃烧完结了,又在准备下一次的燃料。一次燃烧即有一次衰竭。生命在预先设定的轨道上滑行,直到最后。

我记起了在山区生活时认识的那个老房东,她待我恩重如山、如同母亲。后来我曾深深地误解了她,并且很久都没有见到她。当许多年过去,我在城里有了自己的一份生活时,却不断地想起她。一个偶然的机会,误解消除了,从此即开始阵阵追悔。她的丈夫已经死去,她无儿无女,人也老了,老得像一捆干柴,没有汁水,没有光泽,满脸皱纹,眼睛也瞎了。出于怜悯也为了报答,我和梅子商量怎样将她接到城里,别再孤零零守着一座破败的小屋……可是当我们鼓足勇气找到她时,她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因为这些年里,她已经与本村另一个孤单的老头有了往来——在大冷天里,他们要搂抱着过夜……这是老房东拒绝进城的惟一理由。

那个篝火旁陷入沉思和痛苦的武早,他与象兰有着怎样惊险离奇的爱情生活,曾是人人羡慕的一对。可是一个比另一个更相信关于灵与肉的古典训诫——他们两人差不多一个是灵,一个是肉。天哪,为了我的这个兄弟,这个可爱的挚友,让“灵”与“肉”重新合到一起吧,让它们重新组合成一个完整的生机勃勃的生命吧。如果只有爱而没有生命,一切都无从谈起。灵与肉的结合这时对于我的朋友来讲是多么遥远,它们真的成为昨天……生命的巨大奥秘啊,像夜『色』一样笼罩了四野,那些辉煌的业绩、悲惨的故事,都被笼罩起来。它是美的,残酷的,也是绚丽『逼』人的……

夜空里传来一声雁鸣,好孤单的雁鸣。

《驳夤夜书》

[爱情研究]

爱情这东西说来就来,它真的要来,你躲都躲不掉。它不分季节不分昼夜,甚至也不管是何等年景,就连大饥荒大战『乱』大瘟疫之年也照来不误,你说烦不烦人?人世间再也没有比爱情这东西更不长眼『色』的了,它由心使『性』,来去突兀,从不审时度势,所以总要惹火一些人,耽搁一些事,造成一些不必要的损失。但话又说回来,大饥馑饿得人上气不接下气,爱情一般来说还是会相对少一些。俗话说温饱思『淫』欲,吃饱喝足,又赶上暖融融的小阳春,事情也就格外麻烦,吱哇『乱』叫的事情就会频频发生。人猫同理,春天里跳墙捉对儿的故事极多。所以说人逢盛世——据说现在就是盛世——随处都得格外小心才是,以免爱发成灾。前面说了,它来时防不胜防,常常是正吃饭说话、刮胡子、打牌、开会、吵嘴——更有甚至者,医生正给病人做手术打麻『药』呢——嘭嚓一声,爱情就发生了!它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不管不顾地闹腾一阵,也够人受的。

以我自身的经历来看,如上说法没有半点夸张。有一次我正在医院里拔牙,打针动钳子疼得要死要活龇牙咧嘴,女大夫同情地拍拍我——一瞬间,老天,它来了!从这会儿起疼痛简直就不算什么了,她的气味铺天盖地。我咬着止血棉球,大汗淋漓转脸找人,看到了她隔离服下扁扁的胸脯、一张黄黄的歪脸,心上一烫一栗。她被我命中注定的一瞥吓了一跳,赶紧去隔壁洗手。我紧跟其后。就这样,我们一家伙好了起来。这事一直持续许久——直到现在也还是难得的异『性』朋友呢,有个头疼脑热的她都是首席顾问。还有一次登山,在山腰那儿遇到了一个悬枝倒挂的中年『妇』女,她像蝙蝠一样的模样马上就把我『迷』住了。二人交好过程颇为曲折,皆因她太保守——在我之前她基本上与处女无异,之后则是另一回事了。她说:“真想不到你这么好!”我告诉她:“爱情嘛,哪有不好的。”

发生在他人身上者或许更玄。如有个烈女受雇于人,要刺杀仇人,结果黑影里举刀落地!为什么?就因为她瞬间看清了对方那双大眼,好似突遭雷击——爱情发生了。另有一个例子说,一位女理发师正给一人理发,正刮着秃瓢——剃了一半,即刚刮成个阴阳头时,手刀齐抖:没有办法,爱情来了。男的紧咬牙关:请把剩下的半边刮完。结果刀子抖抖割伤头皮多处。男人头脸淌血,拥吻时更是抹得到处都是,像个杀人犯。血染的爱啊。

爱情是胆量、是美酒、是醋、是酱、是宝剑、是快马、是黄金白银、是星星和月亮、是太阳、是火、是海洋、是河……这么多的比喻皆难以概括,怎么能叫成“第三者『插』足”呢?只要成婚就不能再爱,这不是天大的玩笑?这不是急死活人?当然我们也不排除一生只爱一个、一爱到底者,但那家伙或那娘儿们一准是狠心狠『性』儿,差不多能杀人——如果他们有一天变成杀人犯,我绝不吃惊。如果不是狠人,那就是精神病人、圣人、亚圣、大统帅、哲人,或是被老天爷阉了的人。神灵要给人动刀儿从来无声无响:在睡着了的时候干,一丝血珠儿都不流,更不要说疼了。所以有人要干大事,害怕爱情反复发作误事,就会祈求神灵来阉。这样阉过没有刀口,男人不变嗓,女人不焦皮,该怎样还怎样,小脸儿穆穆,一看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模样。这样的人如果被擅爱之人遇上,也算他倒了血霉,不仅难得任何好处,而且到死都不会明白。

有人会说:你把欲和爱弄混了吧?你把真爱假爱弄混了吧?嗤,这怎么会呢。世上再也没有比这二者更好区分的了。至于说辨别之方,原是有许多的,古人在书上说了不少;近代科技发达,要弄个清楚简直易如反掌。一般说来当事人不必借助书本和科学仪器,两个人一搭手就明白了。大爱来临时,嘴里会有一股苦杏仁味儿;一般之爱,喉头发干。一过『性』的爱情尾骨会疼;萍水相逢者肚子要绞『乱』几天。至于说假爱,那真是太好辨别了:腹泻、眼胀,或者还要伴随一条腿抽筋;用不了多久,脚气病还会找上门来——这最后一条十有八九逃不掉。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切皆来自实践和宝贵阅历。在现代进程中,关于爱情之研究可谓方兴未艾,此起彼伏。这方面不讲老当益壮,而需更多年轻一代参与。当然有时也要适可而止。一般而言官商界空闲较多,似更适合从事本业,但实际上他们假爱居多,故不具备标本价值。

[批驳]

如果不知何为『淫』棍、教唆,不知何为流氓自白,即看该文。可见时代魔瓶已经打开,各『色』妖魔悉数出世。此公居然鼓吹『乱』搞,且振振有词!兹嘱各位同仁,从今以后亟须看紧家小,严防滋扰;也可着强大警员,宣示政策,以明严惩。古训万恶『淫』为首,如今看并非妄言。“五四”以来痛批封建男女,盖因祸首未至。那时节国人旗袍马褂,男人梳长辫手持纸扇,泱泱古风,男女大防井然而立。待时过境迁,满街『露』『乳』,四巷翘『臀』,又怎可不防也哉?谦谦君子不见,花痴『色』狼共舞。吾国良民痛心疾首,苦于无奈;时代『淫』方层出不穷,好不嚣嚣。几欲修书上达,尽表忧国之情;慨叹手无寸铁,难能奋起擒贼。呜呼,朗朗晴空之下,岂由宵小横行?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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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文作者看来,只有他这个花花公子才配有真正爱情可言,而堂堂国家栋梁如商人官吏却尽是一番假爱!这到底是幸灾乐祸还是诅咒他人呢,还得另加分析。其实生活中恰恰相反,英雄自拥美人,强者更娶娇妻。古时候那些有名的婵娟,难道不全都跟上了旷世英才?你一个爱上了拔牙的女人者流,也敢大肆吹嘘!真是好生笑人。

我们都知道日久才能生情,文中专事奇谈,说什么正开刀呢,爱情也就发生了,这不是痴人说梦又是什么?试问各位朋友,有谁遇上这等怪事?至于一边把头割得血糊淋拉一边又搂又抱,更是荒唐之至!还胡说什么一生只爱一人者不是圣人就是傻子——照他这样说全国主要人民都是圣人和傻子了?他说圣人是假,他骂傻子是真。我们就爱一个,就不爱别人,就一爱到底,就光爱老婆,就不『乱』搞,气死你!气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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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自供状不仅要当反面教材,而且要从中寻找线索。建议呈报有关部门。前些年发生在医院的案子、还有风景区的那个案子,与该文作者有无关系?要查一下。

另外,本文不宜在大范围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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