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山》
一
傍晚,鼓额突然慌慌地从园子深处跑回来,一时找不到我就去了厨房。当时万蕙正忙着晚饭,四哥领着斑虎到海边去了。万蕙一边窜着屋子找人一边低声喊我……原来园子里来了一些陌生人,他们不知什么时候跨过篱笆进来了,此刻就伏在葡萄树下。鼓额说他们有的穿了制服,手里还有武器……我觉得事情极其怪异,想不出发生了什么。
天就要黑了,暮『色』中的葡萄树静静的。我向园子当心走去,一会儿听到了干咳声。有人站起来,接着又有三个人从葡萄树下钻出。我发现这四个人有的手里提着绳子,有的拿了高压电棒。我大声问:“你们要干什么?”
四人当中有一个穿了灰『色』制服,他向其余几个摆摆手,然后凑近我一步小声问:“武早来这里了吗?”
原来这些人是冲武早来的!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他已经从林泉逃脱了,不知高兴还是沮丧,一颗心加快跳动了几下。我不回答,只问他们是干什么的?对方解释是酿酒公司保卫部的,接到林泉的通知就撒开找人,这里是第一站……
“你们这样也太过分了,带了警棍绳子!武早好歹还是你们的总工程师,你们倒像对付强盗一样!”
领头的哭丧着脸:“你不知道,他是砸了东西跑出来的,这当口上两三个壮汉根本就按不住……他要来这儿千万告诉我们一声,不然要出大事的……”
几个人不顾我的阻止,一齐拥向了茅屋。园子四周的杂树林子也蹿出人来,原来他们早就埋伏在那儿了。这些人屋内屋外瞄着,钻进钻出……最后领头的出来,擦着满头大汗冲我说:“实在对不起,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还是多担待吧!见了他一定告诉我们……”
他们不再理人,掉头向着园艺场的方向急急赶去……
四哥回来后听说了,一下下拍着大腿:“武早来了才好呢,只要我这杆枪在,他们就抢不走人!”
这天夜里再也无法入睡。因为总觉得园子里有人跑动。我和四哥几次起来披着蓑衣察看,什么都没有。大约凌晨三四点钟,我和四哥刚睡了一会儿就被斑虎的叫声惊醒了。当我们出来时,斑虎已经发出了一连声的“呜吠呜吠”——这是表示亲昵的一种声音。我心里一怔,脑子里马上闪过一个人……真的是他,武早!我回头看四哥,他已经把手里的枪收了起来。
一个粗壮高大的身影一边往这儿移动,一边不断推开过分亲热的斑虎……“老武,是你吗?”四哥压低了声音。我先一步迎上去,刚要开口,嘴巴就被对方捂住了。四哥也凑近了,因为激动和焦急,嘴里发出“哈哈”的喘息声。武早惊魂未定的样子,向我们做着手势。我告诉了傍晚发生的事,说没事的,那拨人只要接近这里,斑虎就会发出预警。
武早进屋后我们才发现,他的眼睛是红『色』的,卷曲的头发沾了草屑,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他坐立不安,大口喘着……斑虎紧紧贴着他。万蕙拿来吃的东西,几个人都围过来。我向他们暗暗打个手势:不要用这种眼神盯看。
我想让他睡一会儿,可他躺下又站起,到窗前趴了一刻,才斜倚到被子上。他合上了眼睛,当我们试着悄悄离开时,他马上又睁开大眼。我们只好陪在一旁。就这样睡睡醒醒,直挨到天快亮的时候,他干脆从炕上跳下来。
“好不容易甩开了那帮家伙……他们的人可真多……”武早长长吐出一口。
我问就是公司那些人吗?他摇头:“不,是林泉的,穿白衣服的,一群法西斯……”
他走到拐子四哥面前,伸开那双粗粗的巴掌,一直伸着。四哥点头,抹一下嘴巴,往上翻翻眼睛,做了个大雁飞翔的动作。武早的嘴绷成了一条线,做了个鬼脸。四哥和他一起坐下来。这样只一会儿,武早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就蹿到了隔壁。四哥拍拍脑瓜叫了一声,赶紧跟了过去。可还是晚了,武早已经找到了一瓶瓜干酒——这是烈『性』酒,我和四哥赶紧上前劝阻,他却大嚷:
“为什么不能?”
武早的眼睛瞪得像牛眼。我知道医生做过极其严格的规定,决不能喝酒,尤其不能喝烈『性』酒……武早根本不理会我的劝阻,一边嚷一边用手推我,差点要把我推倒在地。拐子四哥和万蕙都慌了,他们彼此递着眼『色』。后来四哥趁他酒瓶脱手的瞬间,快速地把一个盛了凉水的瓶子倒换过来——武早一把抓过,咕咕喝了几口,扔在地上。
他倚在被子上,眼睛里的火焰正在一丝丝消退。这样待了一会儿,终于歪在炕角睡着了。我给他搭了一件『毛』毯,坐在一边,一会儿也『迷』糊过去。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霞光透过窗棂染在他的身上。他仍然在呼呼大睡。我心里想:好兄弟,你可千万不能再出岔子了。我内心深处泛起了多么大的渴望,希望他能重新投入自己喜欢的劳动:酿造美酒;这时我真的没有多少功利心,尽管我们未来的酒厂是那么需要他。我只盼这种劳动会让他健康起来。
斑虎在外面一阵呼叫,武早一个翻身跃起。我们一块儿伏在窗前看着,见四哥正和斑虎往园门那儿跑去……武早无比机警地朝我做个噤声的手势。一会儿四哥回来了,告诉说是一帮打鱼的人从海边往回走,没事没事。我们都让武早多睡会儿,可他再也无法安静。
二
武早在这里待了两天,除了斑虎吠叫时总要引起他的慌慌张望,基本上没有受到大的惊扰。公司找人的那帮家伙再没出现,这使我放心了许多。万蕙千方百计做好的给他吃,我和四哥则轮换着陪伴他。白天里的一半时间他都在『迷』糊,大致是浅睡,睁开眼时就想读东西。夜晚是艰难时刻,到了午夜时分他就要在屋内奔走——走进我的屋子,在泥巴写字台上的纸张间翻动着。有一次他找出了一个小本子,那是我记下的葡萄园的收支情况,看了几眼扔掉,又继续翻找。我听到他嘴里咕哝着“象兰”,翻过了所有的纸片,“我给她写了多少信啊……”一大沓资料中有许多是关于那个游牧民族的——那些陈旧粗黑的纸片被我小心地叠在一起,上面有我做的各种各样的符号;笔记写得很『乱』,一个正常人尚且看不懂,这时他却对在眼上,翻来覆去地看,津津有味。
他到隔壁去时,我也跟在后边。我想他大概仍旧要找酒喝,因为我看到他重新抓到那个酒瓶摇了摇,扔到了一边。拐子四哥和万蕙的花被子也被他掀开了,接着又到柜子里、水缸旁边去找。谢天谢地,瓜干烈酒总算没有了。可是他找到了一个小瓶子,闻一闻,饮了一口,马上说:“嘿,好。”我知道那是拐子四哥自酿的酸葡萄酒。这些酒倒没什么劲道。他几口就把它饮光了,抹着嘴巴:“好酒,好酒,自酿酒,我知道这是你们自己捣弄的……”
武早喝过酒踱到了四哥跟前,伸出拇指。四哥索『性』起来陪他。武早坐在大炕上,嘟嘟囔囔:“……不要以为喝酒是什么大『毛』病,其实谁不喝酒?醉酒的人才是高尚的人……”他利落地把左手举起,在耳侧那儿猛地往下一挥。我发现这时他吐词清晰,思维也敏捷起来:“我们东方人能喝酒,也是酿酒的好手,只是到后来才失去了这个本事,让西方人占了便宜。我们有些古怪的人,比如大诗人李白和杜甫,都是饮酒的好手,他们喝了酒就唱起来,就像你这老头儿……”
四哥盯着他手里的酒瓶,大概正在琢磨怎么给他拿掉。武早仍然亢奋:“那一天我们乘一辆面包车在高速公路上狂奔,足有一百八十迈……越快越舒服。身边是个卷『毛』小翻译,头发有点像我,可惜是用电热风吹出来的。那趟是德国,先到乌珀塔尔,又到巴门,找一些人的老祖宗,都说这儿出了个伟人……在乌珀塔尔,卷『毛』小翻译急得像『尿』了裤子似的,一路上咕咕哝哝,说快呀快呀。我懂行情,知道他们弄不出什么好货『色』。那个品酒会专门捉弄东方酿酒师。他们搬出各种各样的酒,我又不是品酒师,我是酿酒师。好在咱也有一手。拿出波尔多……又是白葡萄酒索当、格拉沃,又是圣米隆。我眼里这是小菜一碟……不过你得承认他们能耐住『性』子,花几十年上百年,端出一瓶让你打个愣怔……车子再往前开,到了一座礼堂模样的地方。麻烦了,这可不是品酒会。出来两个西装革履的家伙——平常这些家伙不好好打扮,就趿拉着一双破鞋——这会儿肯定要有大事了。走进礼堂,里边有个小乐队,下边坐着一帮神『色』肃穆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宣誓吗?怎么不唱国际歌?我直挺挺站了,不敢转神儿。后来想撒『尿』——找个厕所可真难……”
武早说到这儿四下张望,然后真的到屋外方便了一下……他回来接着歪在炕上,说:“我跟一群小孩子坐到了一块儿,有个大胡子爬到台子上,一摆手乐队停了。我好不容易才看明白:他们在搞什么入会仪式,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男孩、一个老头子,是他俩入会。这叫‘自由思想者协会’,我就问:‘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吗?’那人说:对。我闭上眼胡『乱』想了一会儿,不行。我重新睁开了眼,说试了试,咱不习惯。再说胡思『乱』想,那还不把酒酿成了醋啊!”
四哥听到这儿哈哈大笑……
“那个卷『毛』小子逞能,这样翻又那样翻,翻穿皮袄。我真想给这小子一个嘴巴。离开乌珀塔尔再往南,快到了伟人墓地,他们说:献一束吧,东方来的哪能不献?我们就献了一束。”
我惊讶地听着,终于听明白了:这是在恩格斯故乡。
“之后我们又去参观那个大胡子老头的家,他爷爷的家。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大酒窖!原来人家从老辈儿就愿喝酒,窖子里到处挂满了大杯子。湿漉漉的酒窖,橡木桶,盛满了酒。老头儿一到了夜晚——天短夜长啊,怎么熬?就把好朋友全召到这儿,老哥儿几个就喝起来。你看看,人离了酒还行?人离了酒办不出好事儿。你看人家从老辈起就愿喝酒,结果怎么样?指导全世界……”
武早手舞足蹈,愉快极了,“……有个妖怪身穿铁甲,手持长矛向我走来。他长了两撇胡子,脸上有红斑,指着我说:哪来的?我说东方。‘东方是哪儿?香港台湾新加坡?’我说还有哪?他说还有日本、菲律宾、韩国……我告诉这个铁甲狗:还有中国大陆哩。他装模作样,跟咱玩兵马俑这一套哩,他差多啦……这个年头喝酒打猎是没指望了。小酒馆里野猪獠牙翘翘着……四哥咱打猎去吧——你这杆土枪闷了几年了,该让它发发火气……”
他说着伸手向四哥要枪,四哥连连摆手。
武早很容易就从屋门后边找到了。他提在手里,又把枪紧紧搂在怀中,接下去就枪不离身了。
天亮了,太阳升到树梢那么高,斑虎再次大叫。武早把枪架在了窗上,紧张地瞄着外面。四哥怕极了,一直不离开左右,一只手攥着枪杆,而武早也攥着……
走进园子里的人我全都认识,他们还是酿酒公司那几个人,看样子已经十分疲倦,进来的时候懒洋洋的,四下端量着,迎着从园里出来的肖明子和鼓额吆喝:
“那个家伙来了没有?”
鼓额和肖明子都一齐摇头。
我赶紧走过去应付。他们见了我就围上来,递烟,七嘴八舌说着:“老天,找了个底儿掉,哪里找去,老板只会动嘴,他哪知道大海边林子岗子的,这地盘大了去了!”“这事儿恐怕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行,得沉住气……”“依我看你这园子只是一个点儿,咱留下几个守住,其余的还得赶紧回城,他老婆那里才是最要紧的地方!”我听到这里受到了启发,灵机一动说:
“这样说就对了!你们几个尽管放心,这儿有我——我比你们还怕呢!你们快些去城里找人吧,要出事肯定是那边,这里保险没有问题!”
领头的点点头,不再抽烟,翻了翻发红的眼球说:“我们已经在河东河西转了一圈,可能是聋子听戏白搭了工。我们回城了,这边先撂着,猛不丁再转回来看看就是了……”
几个人又转悠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我回到屋里时武早的眼睛瞪得吓人。显然刚才的话他都听见了。我让他不要担心——他们就是转回来,我们也决不会让他们进来『乱』搜的。武早一声不吭,只把枪从四哥手里夺回,拄着踞在了窗下。
就这样一直踞在那儿,有一个多钟头,一直沉默。后来他站起,又像自语又像说给我们听:“我可不是兔子,在这儿等着他们来逮。就是兔子还会跑呢!我得走了……”说着就往门口移动。四哥慌了,上去紧紧拥住,武早却一下把他抱起来,一直抱到炕上,像放一个易碎品那样轻轻放下……
武早大步跨到门前,停了一瞬,像在作最后的决定。他瞥了几眼四哥,又回头向我做个告别的手势,夺门而去。
四哥追出两步,又返身喊我:“快点,快随上他啊……”
我跑出几步,想起什么,回头拎起了东西……万蕙急急从厨房跑出,把一大包吃的塞给我……拐子四哥赶上来,最后嘱咐说:“你路上得想法把他的枪骗下来,武器不能交给他;再不,枪里就别装子弹……”
三
路上的武早渐渐放松了一些,甚至有些高兴的样子。我跟紧了他,伴他一直往北,然后往西……
穿过大片的柞木林。高大的柞木被人砍伐了,柢部生成了茂密的灌木,叶子油黑油黑,简直要渗出油来。小兔子不断地从柞树丛里蹿出,老野鸡的叫声此起彼伏。我们走到芦青河岸时,天已经黑了。我建议先找一户人家宿下来,他同意了。
这天晚上武早倒也安静,可能因为累了一天的缘故,他睡得好沉。我却睡不好。从我们所处的位置上看,已经离藏徐镇不远了,我终于想起这是淳于黎丽的出生地——它在芦青河东岸,从这里往东北方望去,树木黑乌乌处就是那个镇子了。那儿人烟稠密,很像一座小城的规模……我以前曾在那儿访问过好多人,镇上人都自认为自己是徐市(福)的后代,特别是徐姓。其他姓氏,有人说是当年徐市逃跑之后为避秦祸而改,比如“曲”“王”“淳于”。有人认为“徐”就是“淳于”的一部分。从藏徐镇往西南走三四华里,就是有名的“殷山遗址”;殷山遗址再往南,又是“思琳城遗址”。这一带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了。
睡不着,思绪一直沉浸在悠远的往昔。夜『色』里不断闪过淳于黎丽那双美丽而拗气的眼睛……
一大早就开始赶路。踏上河的西岸,武早茫然无定地看着我,好像突然没了方位感。他犹豫了一下,继续沿着河岸往前……在这个季节,那些草獾就在干涸的河堤上挖洞,它们在那儿探头探脑的,引得武早一次次用手做出『射』击状。河道的芦苇长得真旺,各种各样的鸟雀在苇『荡』里喧闹。河堤上的柳树招了很多柳莺,它们在欢快跳跃。河边最常见的有黄腰柳莺、画眉柳莺和大苇莺。大苇莺的身体比较长,上体是棕橄榄『色』,两个翅膀是暗褐『色』,还长了淡棕『色』的羽缘,尾巴淡淡的,喉咙、下颌和胸部都是白中杂有灰褐『色』的皱纹,腹部中央是一片洁白;下巴是肉红『色』,两只脚是浅蓝『色』。大苇莺是芦青河道里最常见的候鸟,不仅吃蚁类,还吃其他昆虫,啄食一点植物。画眉柳莺的身体极为小巧,简直像花纹精美的一粒粒石子,在柳枝间蹦跳着,敏捷得不可思议,不断弄出阵阵奇怪的细碎的声音。
武早像一个老练的猎人那样细心观察着四周景物,一直背着那杆沉甸甸的老枪。我仍记着四哥的嘱咐,几次想替他背枪,他总是狐疑地盯我一眼。这样只好由他持枪了。我们沿着河堤一直往前,最后又折向东——武早咕哝起来:他在讲这里的一种野果,讲那种美妙的滋味。
离开很远就能望见那个树木茂密的藏徐镇了。武早绕开镇子,直接往殷山遗址走去——那儿长了高高的蒿草和灌木。到了近前,好大一片地方被篱笆拦起来,原来这儿正在发掘,上边盖了白『色』塑料布。我知道考古人员常来这里。发掘工作已经断断续续进行了不少年,看得出他们小心翼翼,态度极为谨慎。不远处有个帐篷,还有一幢小砖房。很久以前我曾在这里看到刚刚掘出的一个古墓,墓群很大,随葬品很多——那是第一次挖出了一件?器——直到现在这件精美的文物还是惟一的一件,放在上边的博物馆里。
我站在高处望着,看下边正在发掘的墓群、前面更远处的思琳城遗址……这个季节,花生棵、玉米、高粱和大豆,都长得油汪汪的,在我们脚下绵延几十里。这儿就是一片由孤竹和纪的后代开发的疆土,他们当年在这里种桑养蚕、放牧耕种,开拓出如此肥沃的一片土地。当年的莱子古国依山傍水,有渔盐之利,何等富裕强盛。自此向东南几十公里之外就有古国的一截夯土城墙,如今也是重要的文物保护地。梁先生那位朋友的遗着,就是从那截城墙、从那里的考古发掘开始写起——我更相信自己手中握有的那本秘籍,即是这部着作的下半部。
脚下的大片田野属于『潮』棕壤,这种土地很适宜耕作。靠近河岸还有一部分河『潮』土,也是一片沃土。尽管这儿离海很近,但海水的侵蚀并不严重,盐渍土在这里是很少见的。我们站立的这片平原正处于考古学家常常谈论的“海角”——
当孤竹和纪的后代翻越老铁山抵达此地时,他们的先人正在抵御狄族和犬戎族的入侵。在他们的强盛时期,边界南至泰山,西越黄河,对中原土着的进步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教他们养蚕、耕作和放牧,传授制造和纺织技术,甚至教会了他们炼铁。中原土着的炼铁技术从那时起有了飞跃发展。西北的狄族、青海高原的犬戎族顺着黄河和长江往中原挺进,在黄河上游展开了残酷争夺,血流成河。只是后来,当他们的目光转向了东方,发现了东夷这块富饶之地之后,才打起了另一种主意。他们先在莱芜、泰山和龙山一带挑起战争——那是东夷族的西部边疆——中原土着原来与东夷族结成联盟,武器装备、粮草辎重都由东夷提供,他们协同作战,到最危险的黄河下游去迎击狄戎。泰山和莱芜一带有险可拥,很多地方是一夫把关万夫莫入,而且进犯之敌是势力较弱的犬戎与狄的结合部。可是战争并不顺利,仅仅十几天的时间,中原土着的队伍就全线崩溃。狄戎的一个分支很快在他们左侧形成了包围,接着大部莱夷军队被困于黄河滩上。三万多人的队伍被围了七天七夜,正面有狄戎的大队人马,左侧又拥来狄戎的一个分支,截断了退路。生死攸关的时刻总是伴随着背叛:中原土着背信弃义的时候到了,他们可耻地做了狄族和犬戎族的前锋……
很久之后世人才明白这是一场多么卑鄙的交易:中原土着与戎狄族以如下的条件讲和:夷族败退之后,狄戎将把临淄以东四十里沃土交给他们。当然这只是一个圈套。最后中原土着并没有得到这片土地,倒是狄戎族从南部迁来了几万人——一方面威胁着莱夷人,另一方面也监视着中原土着。
这是一场包含了背叛的、血腥残酷的战争,莱夷人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他们损失了几万人马,写下了古代战争史上悲惨的一页。整个黄河下游的大平原都被鲜血浸泡……莱夷人退到了胶莱河、潍河,又过了内外夹河,最后过了界河,退到了鼋山山脉以东、以北。他们凭借半岛的“屋脊之险”,作最后的坚守,只拥有海角一座古城。狭窄的土地养活不了这么多人口,他们开始考虑北迁或东进。那时他们的航海技术已经有了长足发展,有了自己的天文学和航海学。凭借高超的航海术,莱夷族曾派出过相当规模的船队到达庙岛群岛、舟山群岛和朝鲜海峡一带。他们一方面争取时间,积蓄力量,一方面寻找机会突破狄族和犬戎族的封锁,回击中原土着的蚕食。
也就在这个时候,孤竹和纪的后代翻过了老铁山,回到了海角。于是一场恢复家园的悲壮战争开始了。这批远涉重洋、走了几年、身心衰竭的铁军,稍事休整之后立即投入战斗。他们先是击退了中原土着,后来又摧毁了东进的狄戎居地,再继续向西推进。狄戎节节败退,又一次被赶到了莱芜以南和泰山以西,过了黄河。夷族人开始重整河山。但这样的辉煌大约只有几年时间——戎族和狄族又纠集了大规模的队伍,从长江一线收缩;他们野蛮强悍,加上蛮人和中原土着的联合,形成了一种钳制夹击,把刚刚站稳脚跟的莱夷族重新击溃,并把莱芜和泰山黄河岸边的军队分割成几个部分。围困持续了一段时间。莱夷人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仍然抵抗,至死不屈。他们在最后时刻不甘受辱,纷纷投进黄河。一些老弱病残、没有来得及自尽的人,被狄族和犬戎族的队伍给活活砍死。这是一次空前残酷的战争。
这次失败的后果,是狄族和犬戎族把故城从蒲姑东迁临淄,从而建立了一个威慑莱夷的强有力的据点。至此,他们终于着手摧毁莱夷族在海角的最后一块聚居地了……
今天,那一截孤零零的城墙正在向我们讲述一段血腥的历史。
就从那时起,莱夷族开始被迫投向海外,化整为零,开始翻越老铁山,向北穿过内蒙古草原、东北大平原,再到外兴安岭……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迁徙,差不多耗尽了这个民族的最后一点生机。向北,向北,孤竹和纪的后代又一次沿着来路和去路,在漫长的旅途上跋涉。他们被异族人逐出了自己的故地和家园。那些实在没有力量跟上队伍北迁的人,或者是特别执拗的一部分人,就留了下来。他们掩名埋姓,在东部辽阔的原野上设法生存下来,混到土着当中,扮成渔人、土人,再不就西渡黄河——直到风声松下来时再潜回家园……悄悄的、无声无息聚拢的结果,就是平原上出现的藏徐镇……
《河汊奇遇》
一
我们走了两天。武早似乎已经把逃逸的事情扔到了脑后,把时下当成了一场松弛悠闲的旅行。我发现自己那种奔走的欲望又渐渐变得强烈了,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远方:久久地望着河西岸那一片苍茫。跨过芦青河之后,武早执拗地沿着近海河汊和一道道的沙丘链往前。这儿凉爽,又没有伤人的大兽,我们完全可以放心地在野外过夜。
芦青河西岸离海五六公里处,是长满了芦苇、河草和两栖蓼的水汊。很早以前这里是一片泻湖,现在只有涨水的时候,水汊的溢水才可以蒙过苇棵。由于下游被沙丘链阻塞,所以河水常常要滞留在这儿,形成大片沼泽。一些水鸟一年四季都待在这儿。这里最常见的植物就是蒲苇和水柳。两栖蓼大部分长在了水里,枝茎横生,与其他蓼科植物中的箭叶蓼、刺蓼和蓼兰不同,可以活很多年。再往北开始看到『毛』白杨:在『潮』褐土或河『潮』土地带,常常可以见到枝叶油亮、挺拔美丽的白杨;而在那些土质差一些的地方却更多地看到『毛』白杨,这说明后者的生命力更强。河岸上,偶尔能看到一两株夜合欢,像小蜡烛一样向上燃放的花瓣简直美得不可思议。武早的目光落在夜合欢上,嘴角漾出了甜甜的微笑——他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准确无误地识别美,这让人想到仍然是一个很棒的酿酒师。
这片交织着水汊的沼泽,由灌木芦苇和杂草笼罩着的近海开阔地上,常常栖息着一些水鸭。有一年拐子四哥在这里打到了一种不善于飞行的蜕化了的飞禽。我直到现在没搞明白那是一只什么鸟:它差不多一直沿着灌木空隙飞跑,脚步快得惊人,跑路的姿势让人想起了鸵鸟——拐子四哥为这事常常后悔:为什么要打那些活得挺好的生命呢?所以后来打猎只成了某种仪式、某种旅行的借口而已……现在已经不知走出了多远,只是在水汊间隙里匆忙奔走。武早坦然的神『色』使我也平静下来。
这里是典型的河口地带,河谷与海洋相互沟通,其内陆界限是以『潮』汐影响的上线为界的;河口化学家认为:河口只是一个与海洋有联系的半封闭的“海岸水体”。由于『潮』汐在不断变化,所以河口的内陆界线总是发生季节『性』的迁移;有的入海口常年被沿岸漂沙堵塞,与海洋分割开来,于是失去了盐水和淡水混合的条件……入海口地形起伏较小,所以产生了很多分汊,每个水汊入海时都呈现出一种喇叭形。芦青河从鼋山和砧山山脉发育,流经分水岭以北的大片丘陵和海滩平原,把上游切割下来的沙砾一直冲刷到这儿,形成了一座座新月形沙坝。
记得在小时候,我和拐子四哥总在枯水季节下到浅水里——他能在一些馒头大的砾石下『摸』到一些圆鱼,还能在近岸的芦苇根下逮到黑鱼。我们就在河岸上的玉米秸丛里过夜,在那里点火烤鱼。我们吃得嘴唇乌黑,只有牙齿是白的,互相看着发笑。拐子四哥随身带了个小小的酒壶,自己饮一口,也让我饮一口,直呛得我眼泪直流……
这里简直是芦苇的海洋:阔大的一片密不过人,偶尔才有一道间隙夹杂着灌木带。这里最多的灌木就是紫穗槐、加拿大杨和柞树丛,其间常常有野物出没——有一年听说一个勘察石油的地质队在这里用矿灯和猎枪捕猎野兔——强烈的光柱下它们都蜷伏了,大概从生下来从未见过如此强烈的光柱,吓得一动不动……从黄昏打到半夜,打猎的只几个小时就可以携走一百多只野兔。这是一场多么残酷的屠杀……我们费力地在苇丛中穿越,有时不得不停下来。背囊贴在后背的那块地方早被汗水溻湿,领口灌进无数芦苇碎片,刺得人难受。武早后来干脆把枪背在身上,弓着腰,拨着缝隙往前钻,手上胳膊上都划了血口,好像一点都不在乎。他的头发已经挂满了屑末和草籽,看上去像个野人。
当苇丛稀疏下来时,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儿真是美极了:地上开着各种各样的花,蓝『色』的、紫『色』的;有一种花漂亮得很,原来是石竹。我在这儿还是第一次看到石竹花,它似乎比其他地方浓烈和鲜艳许多……前面出现了稀稀拉拉的柞树,从那儿传来了动听的蝈蝈声。它此起彼伏的歌唱让人觉得一阵舒畅,好像一切都在预示某种吉兆。红『色』的牵牛花在紫穗槐杈子上缠绕,蝈蝈就待在它们中间。我和武早几次迎着它走去,可总也见不到它的模样:往往是离开五六步远时它就屏息静气了。可见它的听觉异常敏锐。
前面有一丛密密的紫穗槐灌木,它的深处好像有一个较大的野物:我们这会儿都听到了沙啦沙啦的声音。我用手势阻止了武早继续往前,可他比我更为敏捷地猫下了腰。他在瞄准。前面是一片茅草,茅草后面仍有蝈蝈的叫声,有各种各样纠缠在一块儿的花朵和藤蔓,还有几枝浆果从树棵里探出,红得耀眼。紫穗槐丛摇动了一下,这说明那个野物又开始移动:从摇动的情况看,它的体积很大,而且肯定不是禽类。蝈蝈很快停止了歌唱。武早的枪响了。巨大的轰鸣让我的耳朵一时适应不了,可我还是听到了灌木丛中发出了一声连一声的尖叫——天哪,这是一只什么动物?我想武早肯定打中了。武早飞快地『摸』出一枚纸壳霰弹装到了枪膛里——当他又一次去扳动扳机时,我猛地把他的枪杆往上抬了一下——不知是什么让我一瞬间做出了那个反应。
子弹『射』向了天空……我拉着武早赶紧跑过去。
到了跟前拨开树丛,我们惊呆了:那是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几乎没有穿衣服,全身上下都被泥土草屑、花瓣和浆果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涂抹着,像裹了一层硬壳。谢天谢地,他并没有伤着,那尖声大叫是来自巨大的恐惧。这时他看着我们,仍然张大了嘴巴喊叫。我抚『摸』他的脊背,拍打他安慰他……
他还是大叫,一边叫一边往草丛深处挣扎。武早不得不揪住了他,把赤『裸』的小身体一下托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孩子刚开始还拼命扭动,后来就安静下来。他睁着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看着这个头发卷曲的人。我发现这孩子的眼睛极其漂亮。这双眼睛乌黑乌黑,非同一般的清澈。我问: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片野地里?你的家在哪?离这儿远吧?”
他好像听不懂我的话,任怎么问都不吭一声。
武早一下下摇晃着怀里的孩子。
孩子瞪着我和武早,好不容易才开始讲话:多么奇怪的一种声音!我怎么也没法听懂他讲了些什么,只在心里断定:这是荒原自己生出的野孩子,是一个与我们熟悉的那个世界没有任何联系的生命……不过我镇定着,还是想做一下最后的努力。我把话说得很慢,询问着他的来路。孩子仍然吐出一串奇奇怪怪的话语。
我让武早把他放到地上,结果他一落地就往草丛里扎;他爬出了草丛,又沿着紫穗槐下很小的空隙,像一条鱼一样钻挤穿越,快得令人吃惊。他只一眨眼的工夫就跑出了十几米远。
我们全力跟上去,艰难地在芦苇和灌木丛中相跟了大约二百多米。后来他大概也看出摆脱不了我们,就躺下了。不过这会儿他脸上已经没有了慌『乱』的神气,闭着眼睛,一会儿睁一下。我发现在他的脑袋上方,正好有一株探出来的野花,好像是一棵千层菊,有着浓烈的、多少带点邪味的香气。这时孩子把鼻子对上去,用力地嗅;后来他又从旁边找到了一棵没有成熟的枣子,不是用手摘,而是用嘴巴直接咬住了,嚼一嚼咽下去……
武早嘻嘻笑:“你看,他像野物一样吃东西。”
我想起了什么,从背囊里取出一瓶饮料和几块饼干递给他。小家伙看到这些并无反应,好像并不认识这些东西。我替他打开瓶塞,塞到他嘴边……他抿了抿嘴,嘿嘿笑了,把它们揽在了怀里。
吃完东西之后他再也不跑了,站起来,伸手往北指着。他开始信任我们了。
“走,武早,我们跟上去。”
二
一种巨大的好奇吸引了我。我预感到这孩子将把我们领到一个奇怪的地方去。我们往前走,走得好费力。因为这孩子好像故意要挑选那些最难行走的路一样。这样走了一华里,我们被前面的景物给惊呆了。
谁也记不起曾到过这个地方,因为这儿是密不过人的一片槐林,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站在这儿,听得见里边有各种野物的嘈杂;老野鸡沙哑的呼叫震人耳目——这里该有多少野鸡啊?不过要走进去确实要费点力气。我们紧随着小男孩,用了半个多钟头才算穿过了密密的槐林带——原来这只是一条林带,林带后面是一片无边的荼草,荼草花儿开得正盛,这会儿在风中摆动,如涛似涌。孩子跳到了茶花中间,拤着腰,迎着我们嘿嘿笑。
我们跟上他,在这片荼花中间不知走了多远;后来又往南拐——我们这才觉得孩子在跟我们捉『迷』藏,逗我们玩。“我们就这样跟他走下去吗?”我这样问,武早没有做声,好像这是无须犹豫的事。孩子领着我们七拐八拐,把我们领到了一条干河汊旁。顺着河汊再往前,又走了大约几百米,武早吼了一声:很久以前的水旺季节把左岸旋了一个大洞,就在那个大洞四周,架起了一排木栅栏;洞口往外突出着一些茅草……
那是利用地势巧妙搭成的窝棚,那就是孩子的家。
我们大步跑过去。可那孩子在离窝棚很远的地方就开始猫下腰,顺着河汊中的芦苇和蒲子间踩下的窄窄通道飞跑而去,把我们甩在了后面。我们这时并不慌『乱』,因为我们已经看到了那个窝棚。
我打量着这个地方,觉得住在这儿是相当危险的。因为在多雨季节,这条河汊里仍然有可能涌起混浊的水流,那时它就要被卷走。正这样想时,我又看到了密密的芦苇后面有一道黑乎乎的土坝,坝前有一条小小的水汊——它只在草地里延伸了十几米就被掩去了。我突然明白,居住在窝棚里的这户人家巧妙地利用这个水汊,做成了一道防水坝,这样涌来的河水就会顺着那条水汊先自流走,除非是极特殊的大洪灾才能危及窝棚。
武早撇下我,提着枪,沿着那条窄路往前走了。我跟上去,给他把枪挂到肩上。
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们走近了窝棚,询问一声,仍然没有回应。柴门边上有什么东西在活动,定神看了看,原来是一团茅草:小家伙就站在茅草中间,只『露』出半个脸。他正迎着我们做鬼脸呢,接着用那种奇怪的、谁也听不懂的声音呼喊起来。喊了一会儿,柴门推开了。
里面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人。他们都黑瘦黑瘦,简直有点像非洲黑人,嘴唇是黑的,面庞是黑的,头发好像都被阳光烤焦了。他们穿着粗糙、缝得很低劣的衣服,呆呆地站在柴门后边看我们。
孩子站在他俩中间,搂抱着他们每人一条腿。这就是一家三口了。
我向他们问好,对方像没有听见。再后来他们往一旁退了退,算是发出了邀请。我们走了进去。里面像挖出的一个窑洞,有一铺大炕,铺了厚厚的草,上边只有很少的被褥;一切都像我们看到的一些贫穷的山村人家一样,几乎所有的家具都是泥土垒成的。不过应该说,这还是一个温暖洁净的地方——主人已经尽量把屋子打扫过了。奇怪的是这『穴』洞一侧还有一个掏出的小方格,上面什么也没放。当我们注视它的时候,那个脏脏的小男孩突然滚到了一边去——原来这个炕下还有一个奇妙的储藏室,一个大洞,而洞口却被草毡子遮住了——孩子从洞里往外拖东西,被那两个大人呵斥了一声。我觉得那四四方方的一捆东西有点像书籍,用塑料纸一层层包裹了。不过也可能是别的东西。
我对这一家人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我跟他们谈话,他们微笑、点头或摇头,只不做声。那个女的大约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或者更年轻一点儿——因为她这副打扮很难让人判断年龄;这会儿她说了一句话,那声音响亮圆润,而且是绝对标准的普通话。
我愣了一下。
男的斜了女人一眼,也开始讲话。他的话我怎么也听不懂,就像小男孩的话一样。
我明白他们在说一种奇怪的方言,这口音差不多是一种准外语——他们既然会说普通话,却又故意遮掩着——到底为什么?我告诉他们是来这荒野上打猎的,尽管一再解释,他们还是不愿跟我们接近。我们渴了,想讨水喝,他们就拿出了全家惟一的一个杯子。他们盛水时要到洞『穴』旁边去,原来洞『穴』左侧又挖进去一点,就在那里打了一个浅浅的土井——土井只有几尺深,可是里边的水清澈甘甜。
我们到洞『穴』外面看了看,原来在右侧,他们还沿着河埂开了一个小小的院落,架起了一道篱笆墙。这样他们就有了一个内院,内院里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豆角;篱笆墙上还悬满了大大小小的干鱼。我问他们这些鱼是从哪里捕的?男人随口搭言,一不小心说出了一句普通话:“从东边的水潭里。”我想那是在水旺季节积下的一些淡水,洪汛一过,就生了很多鱼。接上再谈,他又说起了方言。我们没法对话。不过这时我发现他和那个女人都变得热情多了。
我初步判断,这既不是土着,也不是附近的城里人。他们的身份有点特别,来路奇异。
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我和武早走出屋子,要在离他们远一点的地方动手野炊。我从背囊里掏出一个小钢锅,盛一点水开始烧。可刚烧了一会儿,那个女人就走过来。她手里提着一串东西,那是腌制的干鱼和肉。她屋子里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有蜜枣、腌肉、咸鱼等等。咸鱼是被水长期浸泡过的,盐分已经褪光了,变得松软鲜美。显然他们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学会了腌鱼、采野枣做蜜饯、捕获野物等本领。他们家里没有枪,大概使用了捕网之类。
我尝了尝煮熟的腌肉,对武早说:“这可能是兔肉。”武早尝了尝,大眼乜斜着,只不说话。女主人就坐在旁边看着我们。看得出来,这一家人对我们的到来还是很高兴,只是有点不放心。我觉得柴门后边肯定还有另一双眼睛。
吃了饭,我们就躺在蒲苇的阴凉下休息,枕着背囊和一些蒲杆。睡醒之后,我们就要离去了。实际上我一点也没有睡着。一方面我离生人这么近,有点不放心;另一方面心中被什么撩拨着,不能安睡。
三
我们跟这户野地人家告别时,他们竟然一声不吭。我再三谢过他们,然后就走开了。
刚走了两三步,突然那个女人吆喝了一声;接着男人也快步走出来。
他终于使用了流利的普通话:请我们歇息一会儿再走,让我们到他的屋子里喝茶!我看见武早的眼睛亮了一下。如果这个时候能喝上一杯浓茶,那该是多么惬意啊。武早已经往回挪动了,我也随上回返。
女人用一个陶罐烧了水,又在杯子里沏上了茶。真的是茶,而且是一种很好的伏茶。看得出这茶他们已经藏了很久,有一股厚味儿。我和武早使用了一个杯子。武早品了一口,不断地点头……这时我又一次问他们从哪里来?男人看了看女人。她立刻说:
“我们是从外地逃避计划生育来的,住了四五年……”
她的话一下『露』出了马脚,因为她的男孩子只有三四岁,而且又只有一个男孩,怎么会是这样?我不愿戳穿,只问:“你们这个孩子就是在这儿出生的吗?”
女人点点头。
我觉得这一对夫『妇』的眼睛里有着非同一般的东西。我觉得他们绝对不是一般的人。
小男孩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外边,在那儿尖声地叫着。女人跑出去了,一会儿男人也跑出去了。武早跟到了外边——趁这会儿我飞快地从炕下那个洞子里拖出了那捆东西:啊,是一包书,各种各样的书,有很多艰辛的学术着作,还有一些外文书籍……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我赶紧把它推回原处。
武早跑进来喊我,我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跑了出去:原来有一只大雕正在俯冲,下面的人无论怎么拍手、喊叫,它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一直扑向四散奔逃的一群鸡鸭……
那个大雕好大,翅膀伸开来很长——武早那一会儿把枪倚在篱笆墙上,瞄准大雕,可是大雕已经俯冲到了地面,如果开枪,霰弹就会把鸭子和鸡一块儿打伤。我让武早不要惊慌,让他等待时机。大雕飞快抓住了一只鸡,开始扑动翅膀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