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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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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梁》

我憋足了一股劲儿要见雨子。先去了他的杂志社,人不在;我想也幸亏他不在——连日来我一直在琢磨他的事儿,竟然匆忙得连胡子都没顾得上刮,下巴『乱』糟糟黑乎乎,整个人大概气汹汹的,这小子看一眼也会害怕。当然我很少与人动粗,不像吕擎,到了一些节骨眼上粗暴得可怕。我担心那天见了雨子,话不投机也会做点出格的事……这是完全可能的,因为这事与吴敏有关。

我在心里想象着雨子的模样。因为吴敏,更因为吕擎的恼愤,我对这个人厌恶多于憎恨。我想这个年头各种各样的丑陋动物都开始出动了,它们弄得大地一片狼藉,绿『色』植物急剧衰败。植物硬是让一些残忍狂躁的动物给践踏挤兑的,每年里都有大批植物品种走向灭绝。好动物则像植物一样,只得忍看另一些坏动物飞速繁衍,不停地发生变异。雨子以前口碑不错,想不到今天也有了这样的劣行。

梅子近来愈加频繁地回娘家去,临走总是讲一句:“我和孩子回姥姥家了。”她嘴里的“姥姥”两个字会让我心里一阵滚烫,因为它让我想起的是自己的外祖母、与老人连在一起的那座小茅屋……我一想起这两个字,脑海里就会闪过这样一幅图画:外祖母正在那棵巨大的李子树下洗衣服,我则攀在她身后的大树上。我正想偷偷滑下,想猝不及防地伏到她的背上……

梅子和孩子去享受一顿不错的伙食,留下我一个人随便吃一点。我没滋没味地咀嚼,除了想一想杂志的事,再就是想吴敏遇到的麻烦。我和阳子一样,对帮助吴敏有一种义不容辞的劲头。我们不想让任何不干不净的东西沾上她。她那张微黑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像湖水,是人人都想爱护的宝物。她温柔体贴,举世无双。在她没结婚之前,阳子总是一次次去找她,往死里嫉妒吕擎——可是阳子毕竟算我们当中的一个小弟,雨子算个什么?

这天下午我再次去找雨子。有人告诉说雨子并不按时上班,他常常在家里工作——黑狗街四十六号。古怪的街名,以前闻所未闻。

结果我不得不到处打听“黑狗”。这个街蛮不错,十分幽静,到处都是青藤,街两旁大多是陈旧结实的青砖房。很明显,这在过去可能是城市的富人区——今天也仍有可能住了不少富人,藏下了一些骄奢『淫』逸的家伙。我担心雨子身上的『毛』病就是跟黑狗街的恶棍们学来的。

雨子四十多岁,比我还大两岁。这种年龄上的优势多少是个问题。人与人之间,年龄从来都是一个问题。但我见到他无论怎样还是要居高临下地与之谈一谈。朋友之妻不可欺之类,他大概总会懂吧。我可能还会提到万磊,他不是被万磊引到吕擎那儿去的吗?我提提这个人,他也会明白是什么意思——人的一生还是要本分一些、少一些『毛』病更好,这样才能平安无事。

我敲响了黑狗街四十六号。一个黑漆的暧昧的小门。进门后是一个小院,院子里青砖铺地,一个小花园,里面有许多植物。我故意不把目光转到开门的人身上,细细看过小院之后才把脸转向他:大名鼎鼎的雨子。

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你是雨子吗?”

对方微笑着点头。面前的这个人中等个子偏高,胡子比我淡,脸比我胖;他的两个腮帮子往外鼓着,脸相极像儿童。他长了一对大眼睛,一头梳理得特别光洁的头发似乎还擦了发油。结了领带,衣冠楚楚……一个人在自己家里还这样讲究,真是少见。但这副模样并没有特别激怒我——我看到的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诚实的面孔。

当自我介绍之后,他很客气地与我握手。进门时我在心里琢磨:怎么开始这场谈话,怎么把话题挑破呢?

进屋了。室内让我两眼一亮:屋子虽小,可是书很多,各种各样的精美画册、烫金点银的名着,一排排耀人眼目。我特别喜欢书,不由得在书架前徘徊起来。

他给我倒了一杯咖啡、一杯绿茶。我选择了一杯绿茶。

他把咖啡取到手里,暖着手,自己喝起来。他说话慢慢腾腾,那和蔼的语气让人无法厌烦。我说:“你的书很多。”

他摇摇头:“不足万本,不多。”

“你这些书都是严格挑选的,瞧,这么多好书。”

“好多书是通过黄先生推荐才买来的。”

我想那可能是大学里的一位老先生吧。

“黄先生是专门搞藏书的。他给我很多指点……”

不难想象,这个雨子身边有一些特别的朋友,这可能有助于养成一种温温吞吞、不急不躁的脾『性』。我来这儿是对的,吕擎根本对付不了这副慢『性』子。我想到了此行的目的,转过脸来,尽量用冷淡的目光注视他。

他仍然那么微笑,给我让茶。这家伙真沉得住气。

茶有点苦。我问:“这是什么茶?”

“噢,‘挪园’。”

没听说。咂着茶,一边想着怎样切入那个令人尴尬的话题。停了一会儿,我的眼睛瞥到了一边的几张照片——绘画照片,是用来制版的。我问:“你认识万磊?”

“当然,很好的朋友。”

“那你认识吕擎吗?”

他又点头。

“我是吕擎和吴敏、阳子他们的朋友,”我的语气重起来,“我们经常在一起讨论问题。我就是听了吕擎和阳子的介绍才来拜访你……”

“阳子,啊,那是极有才华的人哪!”

他的眼睛里有什么明亮的东西闪了一下。我马上说:“主要是他的人品好。我想,从某种意义上讲,才华也许并不是最重要的,主要是人品、人的质地——这才是最终决定的力量……”

雨子摇头:“不不,才华与你刚才讲的,其实是一个东西。”

“那么万磊呢?他有才华,可他差不多是个混蛋!”我说这话时带出一股闷气,但话一出口又马上有点后悔——我这样谈论一个刚刚遭遇不幸的人,未免有失阴德。

雨子看看我,低下头:“是的,有很多人像你一样议论他。可我了解他,我了解他。我觉得这个人不过是坏在一张嘴上:说得太多。实际上他做的并没有那么离格。他是个真正的艺术家——我可以理解……”

最后一句话刺伤了我。我说:“是的,我们对这样的人——所谓的艺术家太宽容了吧!他们自以为拥有豁免权,能够为所欲为。有时候,”说到这儿我冷冷地瞥他一眼,“有时候连好朋友的妻子都打起了主意……”

雨子坐在藤椅上,两手夹在双膝之间。他待我停下来,然后说:“是的,我也不赞成。不过后来与他接触多了,才觉得自己曾经那么严重地误解了他。我们是朋友,可是我以前实在还够不上理解他。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我们深入一个随和的人、一个所谓谦虚的人的内心世界也许容易一些;但我们会本能地排斥那些看上去很狂气的人——而那些艺术家中,有很多人就是这样的。他们故意穿奇装异服,留长发,还有古怪的装饰——他们在用这些浅薄夸张的外在符号,拒别人于千里之外。实际上他们很孤独……”

“怎么说呢?”

“只要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只要杰出,就会是一个孤独的人。他们知道很多人最终还是喜欢质朴的——而他们,不愿被人喜欢。”

“故意让人讨厌吗?”

“是的,这样他们会活得更自在。他们非常孤独。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对人的打扰太多了吗?有人不得不用许多方法将自己与别人隔离开来,以获得一份宝贵的孤独。”

我一时不知该怎样说才好。这种替人辩驳的方式是不是太深奥了一点?

“大家都讨厌他们,他们也就可以待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了。”

我仍没有做声。我在琢磨其中那一丝丝道理。我不太相信。因为那个万磊生前太喧哗了。

他继续说:“我后来才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你看过他的画了吗?”雨子的动作慢慢腾腾,站起来,在写字台下边一个小柜子里翻动着。他取出了一个宽大的相册,这相册精制极了。他伸出长长的手指翻开封面,我立刻被一些斑斓的『色』彩吸引了:它们像桌上那些照片一样,不过每一张都有编码。都是万磊的作品,它们真的让人惊讶,真的一片灿烂……雨子说:

“可惜这不是原作……我们准备给万磊出一个画册。多么优秀的一位艺术家,死得太惨了。他生前连一本好画册都没有出来。他给杂志画了很多『插』图,而这些真正的杰作……”

我的目光一直凝在相册上。有什么东西开始打动我——我感受了,但难以清晰地表达。我相信自己的鉴赏力,这里边有一些该是了不起的艺术品。有一种东西在燃烧,它有时宁静阴郁、孤独,有时狂放、一泻千里……我到底该怎样理解“质朴”这个概念呢?质朴就是真实、自由和纯洁……雨子一页一页翻动相册,动作平稳和缓,一如他的『性』格。我这会儿才意识到:万磊和雨子虽然是一对好朋友,可他们的差异竟然如此之大。这多少有点让我感到奇怪:他们怎么能走到一块儿呢?

看完了这些绘画照片,雨子把它仔细地放好,重新坐到藤椅上,仍然那么微笑着。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一个问题:主导了这场谈话的不是我,而是雨子,尽管他那么温和,不急不躁,声调平缓。同时我还发现,我一点也没有谈到吴敏,而且忘记了切入这个话题。我觉得自己并不讨厌眼前这个人。事情也许真的像他说万磊那样——一切都在可以理解的范畴之内——但可以理解就可以原谅吗?我的心头蹦出一个大大的问号。我摇摇头,开始试着给自己重新鼓劲儿。

我仍然要寻找机会把问题摊开,因为我来的目的就是想阻止他再去吴敏那儿,打消他的某种念头。当他伸手去整理桌子上散着的几幅照片时,我问:“这些照片就发在你们杂志上吗?”

“是的。它们发在封二。我们刊物每期都要发两幅美术作品。”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另一件大事,忍不住问:“你们杂志每期印刷要多少?全由国家补贴吗?”

雨子皱皱眉头:“我们这份杂志快办不下去了。主编川流也耐不住『性』子了……”

“大诗人川流?”

“是。他挂个名,实际上并不管具体事情。”

他告诉这份杂志只享受补贴到年底,从明年开始就要自负盈亏了,“那样大家就辛苦了,不得不为生存『操』心……”我却不由得在心里盘算:这样一来,与我们葡萄园要办的杂志有什么区别呢?它同样要自己谋生啊。一谈起刊物的事情我就有点冲动。我说:“这份杂志的历史很长,曾经非常有名。其实它花的钱并不多,再说这是一笔必要的文化投资……”

雨子笑笑,没有说话。

我读过川流的诗,那些写黄河的诗曾让我激动。就是从他的诗里,我记住了一个自然地理概念:“黄河是典型的游『荡』型河流”。一个诗人竟可以把这样的句子直接搬进一首诗里。雨子说这个人如今爱酒甚于爱诗。我想这样的人大概有一个人会喜欢,那就是酿酒师武早。

我站起来随便看着。屋角挂着一张古画,雨子在背后轻声介绍:“这是一张宋画。”我知道在这座城市里做假画的人越来越多——我问是否是真的?他点头,说已经请梁先生鉴定过了。“谁是梁先生?”“就是梁先生呀,你没听说过?”

我一点都没听说过。

雨子介绍:“梁先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是这座城市里最有名的一位老先生。”

“他是搞什么研究的?”

“也谈不上搞什么的,博学,有名,连他的同学都是一些很有名的人物。”

雨子随便说出了几位,有的知道,有的从没听说过。我问老先生属于哪个单位的?雨子说:“梁先生很早以前就没有职业了。解放以后『政府』曾邀请他担任博物馆的馆长,他拒绝了。”

“为什么?”

“这些老先生都是一些很有『性』格的人,不愿干的事儿怎么也没法让他接受下来。那时工资很可观……他拒绝的理由是——他觉得与之打交道的那些人没有文化。他不愿和这些人为伍。”

“他这样讲过吗?”

“或者他讲过,或者是后来一些人的估计……反正他几十年都不怎么出门,很少与人交往。但从其他城市来的老先生,特别是海外来的一些文化人,常常提出要见他。因为他太有学问了。”

接上雨子讲了一个事例:四五年前,这里发现了一位老学人的遗着,就是后来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那本书,是谈论东部沿海古城的书……

我的神经开始绷紧了:“就是谈两个古莱子国的异同——是那本古籍吗?”

“就是那本。当时发现的是一部手稿,很『乱』,外地一个更大的古籍出版社要拿走,可我们这儿不想放手。对方说:‘我们不是不舍得你们出版,是因为你们这里找不到能整理这部遗着的人。’出版社有些犯难——这儿真的没有一个人可以干这活儿。这部手稿上那些古文字,一些符号、字迹,没有几个人认得出。怎么办?出版社的人不甘心交出去,因为这部手稿太珍贵了。他们到大学去,大学里的一些老先生也没有办法。他们还试着到外地找过人。谁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眼皮底下就藏了个‘梁先生’!正这会儿一个很有名的海外学者为一个问题千里迢迢来请教梁先生,被古籍出版社的人知道了。领导一拍板,说快把那部手稿送给老先生看看。梁先生接到手里,翻了两下说:‘这不是我同学的一部书稿吗?可惜还不全。你们从哪儿弄的?’就这样,梁先生接受了整理这部残着的任务。他觉得为死去的老友做这件事情很值得也很重要。就这样,只用了半年时间不到,他就把手稿整理出来了,出版后就是你见到的那本古籍。当时出版社给了他两千元的‘润笔费’,老先生还是接受了。”

他在讲整个事情的始末,我一直没有做声,心里琢磨:那部残着的后半部呢?我想的是手里的秘籍……那本出版物太深奥了,时而“语焉不详”——它特别提到了“思琳城”的变迁,那些地方最令我神往……如果能见到梁先生本人该是多么荣幸啊!

“你能给我引见一下梁先生吗?”这句话在口中一旋,但没有说出来。

天『色』有些晚了,我站起来告辞。雨子说:“滨要回来了,留下吃饭吧,你正好也见见她。”

“谁是滨?”

“我爱人。她工作的地方离这儿比较远,所以回来得总是晚一点,我做饭太蹩脚,她总要自己做。”

他一边讲话一边把脸转到一边的书架上:夹层玻璃上有他们的订婚照,我刚才竟没有注意。照片上的雨子很年轻,他旁边那个姑娘极为出眼——我不得不说,她比雨子要漂亮许多。这就是“滨”。从照片上看,我觉得她有点像年画上画出来的那些女人,真的很像。

可惜我今天不能冒昧地留下。我告辞时,终于说出来:请他引见一下梁先生……

回去的路上我想:这座城市啊,毕竟还有一些我们完全陌生的角落。我从未听说过梁先生——还有雨子无意中提到的那个藏书家黄先生!这些人我该一一拜访,因为他们显然成为这个时代的稀有元素,我们见到他们的机会将越来越少。我又一次知道:大鱼都是沉在水底的。

回到家里时,吕擎和阳子正在等我。吕擎一见面就小声问一句:“谈得好吗?”

我点头又摇头。

“什么意思?”

“正在谈。”

“有这么复杂吗?”

阳子在一边哧哧笑。他明白我们在说什么事儿。不过我心里想的是杂志,是梁先生。

我和雨子沿着那条青砖铺地的小巷往前走,心里有一种隐隐的冲动。雨子告诉,从这里到梁先生那儿不用乘车,一直走下去就成——大约四百多米之外就可以看到一个广场,广场那儿有个雕塑。“对,有个铜雕。”我小声重复了一遍。雨子说:从铜雕那儿再往右拐,可以见到一些很旧的平房。就在那个地方,梁先生过去有五十多间房子,后来都被『政府』没收了。前几年落实政策还给他十五间,可是这十五间房子差不多都被住户占着,梁先生总不能把他们都赶走啊,而且一家老少挤得紧。我问梁先生家里还有什么人?雨子说只有一个女儿在身边,以前还有一个儿子,但很多年都不来往了,也有的说是死在了外地。“梁先生现在自己住着五间平房,本来是个挺好的四合院,可惜很早以前被什么人搞掉了两个耳房。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院了。”

这样说着就到了广场。又见铜雕……向右拐,进了一条曲折的巷子:又是不起眼的『逼』仄的小门,又是那些青砖铺地的残破巷子。雨子伸手敲门,敲了几下用手一推,门就开了。

他告诉我:只要晚上八点钟以前,这个门总是开着的。

进了门立刻让我有一种惊喜,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的小院:长满了竹子,油旺旺的。与整个城市无所不在的喧嚣相比,这个院落那么幽静。竹林下边有一条鹅卵石铺成的窄径,十分精致。看上去这个地方似可隐居。我们踏着竹子掩映的卵石小道走过,脚步放得很轻很慢。小院虽不大,但也足有一百五十多个平米,这在一座拥挤的城市里已经是难能可贵了。我发现竹子绕过了陈旧的五间瓦房两边的院墙,并没有连在山墙上,因为房子两边还有宽宽的通道,其间也长满了竹子,而且绕到屋后的竹子更旺。房子不高,进门时险些跌了一跤:原来屋里比外边要低上很多,进门有两个往下的台阶。室内乌黑乌黑,光线特别暗。老式房子本来窗户就小,加上挂了厚厚的布帘,差不多就像黑夜一样了。后窗是个一尺见方的小洞,而且开得很高。屋内什么也看不见,静寂非常,没有一点活气。

雨子轻轻咳了一声,说一句:“梁先生。”

话音刚落,那边有人叭地开了灯。我马上看到一个落地台灯下显出的圆圆光晕,那儿映出一个很大的沙发,沙发里蜷曲着一个瘦瘦的老人,头上戴了一顶黑『色』『毛』线织帽。他的年纪真的很大了。老人手边是一个拐杖,他用力地拄着拐杖,但并不想站起,只是把身子从沙发里挺直。一边走过来一个女人,头发花白,五十多岁,见了雨子点点头。雨子小声告诉:这就是他的女儿。我向她问好。

我们走到沙发旁。雨子作了介绍。我伸出去握老人的手时,老人却把手往回一收,抱拳,轻轻地在雪白的胡子下动了动。我被礼让在他身边的一个破旧藤椅上坐了。

我发现老人穿着很不讲究,灰布衣服上满是灰迹和干结的饭粒之类。老人不说话,浑浊的眼睛看着雨子,好像旁边再也没有别人。雨子怕我尴尬,就几次把我介绍给他。老人点点头,可眼睛总是固执地去看雨子。这时我就趁机打量起房间来了。我觉得这间屋子可真是『乱』得可以,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如果仔细些看就会发现:这里确实有点与众不同。屋里有两把古琴,一把古筝,古筝就放在旁边的一个躺柜上。我想起了一个话题,问梁先生经常弹琴吗?老人摇头:“没。”雨子说:“梁先生琴弹得好。我曾经听先生弹古琴。”梁先生像没有听到似的,浑浊发灰的眼睛一直看着雨子。我明白了,老人非常喜欢这个年轻的朋友。

灰暗的灯光照着一本很旧的线装书。我把脸贴上去也看不明白是一本什么书。再旁边,整整一面墙上是一套古版书,看了看,是半部二十四史,木刻本。老人刚翻过的那本书下,铺了一块很旧的蜡染花布。看得出老人特别喜欢这本书。

雨子这时又一次对梁先生介绍我:“他是一位读书人,学地质的,也喜欢古籍。”

梁先生“噢”了一声,点点头。我发现他闭上了眼睛。雨子又说,“他很崇拜您,几次想来看望您。”

梁先生一声不吭,把身子贴到沙发上,仰着,闭着眼。他好像特别疲倦的样子。

雨子小声对我说:“我们随便看看吧,我们自己看看。”

我们在屋里走着,眼睛渐渐适应了这儿的光线。屋里摆的器具都非常古老,而且都蒙着一层淡淡的灰尘。我走近了那架古琴和古筝,发现它们乌黑乌黑,上面好像还有一层荧光。这时我又看见了墙上挂的几幅古画:它们倒是特别洁净。同样干净的,就是老人那一尘不染的书籍了。雨子贴近我耳边告诉:“我把万磊的画拿给他看过。这是万磊求我做的,他说梁先生说好才算好呢……我拿了几幅原作和几幅照片。梁先生看了,说:‘这个人学八大,有灵气,你呀,让他读读宋史。’我就把这个话告诉万磊了。万磊听了半晌不做声,后来只说:‘了得。’接上万磊一个劲地研读宋史。不过他从来没敢提出见梁先生,他知道老人不喜欢跟生人见面……”

我想与老人交谈几句,特别想谈谈那本经他整理的残着,但我不敢。如果再次来到这儿,说不定我会把那本秘籍的原件携来的。我内心里非常矛盾。眼前的情景使我难以张口。

他的女儿就在旁边,一会儿给我们添一点水。我觉得老人可能是太疲倦了……她告诉:梁先生现在精神很好,头脑清晰,心脏、血压都没问题,只不过膝盖不太好了,走路费力却坚持不坐轮椅,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坐着。有时她想扶他出来晒晒太阳,到院子里活动一下,都很难。

我们又待了一小会儿,雨子提醒我们该告辞了。走出屋子,好像还不甘心似的,我们在小院里徘徊了好一会儿。我想看老人的竹子。雨子说:原来这五十多间房子每一栋都特别好,都是祖上留下的。老人刚搬到这里时他来过,记得当时议论起过去的建筑,梁先生讲过这样一句话——他用拐杖指着四合院说:“中国的建筑是养人的……”

我想,跟梁先生接触多了,雨子也深奥起来。他就建筑又说了不少,指出城里好多古建筑都被破坏了,这一点让梁先生特别气愤。他说那些说了算的人什么都不懂。梁先生说他从来没有遇到这么蛮横、粗野的人,“粗俗,粗俗”,梁先生总是用拐杖捣着地讲。他不出来做事情,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那些找他做事的人没有文化,“梁先生从来不屑于跟没文化的人打交道,说那样‘没有好结果’,‘不会有好结果’的……”

就这样我们离开了。出门时他女儿来送客,在明亮的光线下我终于看清了:她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脸上有很多皱纹,神『色』却那么平静。她客气地跟我们道别……雨子说她是梁先生惟一的女儿,没有结婚:先是跟梁先生的一个学生谈过,后来那个学生病死了,她就没有出嫁,一辈子伺候梁先生了。梁先生的老伴死得也早……这样谈着、走着,天『色』渐渐暗下来。因为正好要路过雨子的家,他就请我进去坐一会儿。我有点渴,这才记起在梁先生家里滴水未进。

刚踏入院门,屋里就有个响亮的声音在喊什么,进到里间,我一眼就认出她是雨子的爱人滨。她比照片上要胖、要成熟,用一句现成的词儿形容:雍容华贵。这一瞬间,仿佛整个屋子都被她照亮了。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笑着:“我早听雨子讲过了,可惜那一天我回来晚了,没能见上您。”接上她又说,她前几天和雨子曾一块儿到阳子那儿去,还到吴敏开的那个店里去——他们原以为顺便会碰上我呢,真是的,这么久了才见到……“他们总是说你,真的。我们老听人谈论你,今天才算认识……”

我不由得问:“你们常常看到吴敏吗?”

“嗯,雨子去得勤。”她微笑着看雨子。

我觉得她话里并没有包含特别的意思,而且目光甜甜的,只那么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她接着又说:

“吴敏多可爱呀,我和雨子都喜欢她。我们几次邀她到这儿玩。她还是来了,我们真高兴!她是我和雨子最好的朋友。我们喜欢她,应该说比‘喜欢’还进一步,我们有点爱她了。吴敏长得真好,她比吕擎漂亮多了,清清爽爽的一个姑娘——你们喜欢吴敏吗?”

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我点点头。我在心里想:“喜欢”、“爱”,在他们那儿是个什么概念?它们有多少不同呢?我有点后悔也有点庆幸:我想总算没有对雨子提到吴敏的事情——面对这样的一对夫『妇』,我心里多少有些释然了。天哪,谢天谢地,我这之前没有对雨子谈一些莽撞无礼的话。

我想早一点离开这儿,就尽快告别了他们。

《藏徐镇》

那个讲习班结束后,淳于黎丽就把写成的东西交给了我。他人看来这会是一些相当单调的文字:描述对象永远是藏徐镇周边二十多公里的那么一小块地方。然而我却认真地看了这份“作业”。它稍稍出乎我的预料:精当、简约,有一种潜隐的激情。作者已经长大了,可她的心灵仍像孩童一样纯洁甚至稚气。这有点像她这个人,端庄中透出纯稚和清丽;她那双多少有点肃穆的、冷冷的目光,会使大多数人感到费解——可在我眼里,它的含意是清晰的。

我在那一段时间或者说更长的日子里,总想回避那条青砖铺成的巷子。我甚至不愿看到那个铜雕——从铜雕那儿往右一拐就是……我仍然记得的那个小宿舍,光线暗淡、幽静,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人生的温馨。

她说我是来自老家的兄长。我在心里叮嘱自己:听到了吗?你可千万不要莽莽撞撞的、千万不要让她失望啊!你身上满是瑕疵,而你在漂亮女人面前会本能地伪装得那么好——索『性』就这样伪装下去吧,尽管这有点虚荣和说不出的别扭!如果这个时候心弦松弛,游离出不和谐的音符,那就可笑了。日积月累的经验以及自我苛刻自我约束,还有一种关于两『性』关系方面的模模糊糊的信念,一旦顷刻瓦解,就会长久地折磨我……吕擎和阳子像期待一个现代神话那样注视我,究竟希望我成功还是失败?吕擎所深恶痛绝的“冷酷”和“伪善”,我此刻又离开了多远?

“我想家了,想回家去了。”她说。

我们全都一样!在心的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回啊……我不能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若无其事地待下去……我没法漠视那声声呼唤,无法抵御。那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它让我们焦灼不安。我曾因此想把自己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全都领走,领到我记忆中的那棵大李子树下,领到那座茅屋旁边。

有过吕擎和阳子关于她的那次深谈之后,我不由自主地就要陷入回忆,回忆自己与淳于黎丽相识的整个过程,从头至尾地想一遍。我们也有过不愉快,可我们谁都没有抱怨对方。不管怎样,我们之间并非一种暧昧的关系,兄长和同乡,老师和学生,中年男子和敬慕者,伪君子和颇有心计的孩子,一对被新『潮』与传统淹个半死的人……特别是后来,当我知道了她是一个孤儿,只身走入了茫茫人海,即产生了说不出的怜惜和慌恐。该怎样对待一个孤儿?我在想自己肩负着多么巨大的责任——既无法拒绝自己走近,“伪善”也就乘机登场了,无论开多么窄的门,它还是要挤进来……我一遍遍提醒自己:她把一切信任都交给了你,她是一个真正的孤儿。还有,她这么脆弱,嫩生生的,而你却是个老苍苍的男人,被世俗的污泥涂抹得肮脏不堪……

如果面对的是重若千斤的信任,每个人都会望而却步的,只有我在迎头赶上。这就是一个现代人的愚蠢,其深层原因可能十分费解……总之,究竟怎样做才能对得起一个美丽纤弱的孤儿,这成了一块沉重的磐石,让我背在了身上。她像一枚绚丽的石榴,令人注目地结在一棵孤独的枝条上。她渴望再生,已经成熟。她让人既望而生畏又垂涎欲滴。

我在黑暗中往前『摸』索。有一天我强烈地记起了她。那时已经是深夜,我从朋友那儿归来,走到半路,一抬头看到了那座铜雕。我久久看着它伸出的手臂——它这会儿正像路标一样指引了一个方向,于是我就拐到了那条巷子里。一片夜『色』里,我觉得有一些粉红『色』的苹果花瓣像雪花一样缓缓坠落,把我埋起来、埋起来,像温柔的手掌一样抚遍了全身。我睁开眼睛,用力地辨认着眼前的路径,又清清楚楚看到了脚下的青砖,砖缝里生出的绿草……我轻轻往前,像害怕自己的脚步声。但我没有敲门,就那样伫立良久,沉浸在夜『色』里。我想告诉她:我是来告别的。

淳于黎丽继续交来“作业”。文字的河流洇湿了我。我终于决定把她介绍给身边的朋友,这会让人有一种阳光下的坦然。吕擎和吴敏,阳子小涓他们都先后结识了她。梅子觉得她真是漂亮,对她有一种过分的客气。我说这是那个培训班上最聪慧的一个学生。阳子伏在我耳朵上说:“真是一个第三者胚子啊。”我严厉制止:“不许你这样说她。”

在夜晚,我想的是怎样离开这座城市,回到北方。夜晚,这种感受再清晰没有了。这座城市里的一切都纠结起来,纷纭沓至,一会儿涌来一会儿消失……我在此地生活了这么久,到这个夜晚为止,我和这座城市已经结成了奇怪的关系:依存的,敌对的,共谋的,暧昧的……我们之间有什么正在滋生和死亡,我不知道,没法回答。谜一样的、幸福的过去和未来;谜一样的诱『惑』和无以言表的厌恶以及恐惧……那种难以解脱甚至可以和死亡匹敌的幸福、拒绝、向往和悲伤!我不愿回忆那么多的白天和夜晚,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正远离那些指责和挑剔,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经历过的一切。它们像网一样,把我整个儿罩住。

我舒展着她的文字,却因此而更加思念那片原野。我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对那片土地厌倦,即使有一天会变得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在我的田园面前,我永远都是自卑的,那么肮脏、那么浑浊……

这个来自藏徐镇的姑娘,她如同那片原野的使者,又如同它的化身。

她刚刚二十多岁,可是她把淳于家族的宽容和执拗以及不可理解的深邃,都多多少少地继承下来了。很快,她对我的离开变得敏感。因为我的远行常常没有目的也没有归期,一走就是很久,有时又会突然回到城里,让她大吃一惊。她那时就用奇怪的眼神盯住我,像逗我,又像对我的突如其来隐含着严厉的指责。

整个旅程变得更加急促,来去匆匆,有时脸也顾不得洗一把就启程上路。我想象中自己的未来可能是这样一个形象:大步奔跑,慌不择路,荆棘划破了衣衫,头发又脏又长……好像总有一个声音在前面隐隐地呼唤:“快跑、快跑,我们已经等你很久了……”旅途上常常梦见梅子:她手扯小宁走在拥挤的街道上,热汗涔涔,前额上粘着湿漉漉的头发……这时候我常常惊坐起来,一颗心怦怦狂跳,剩下的时间怎么也无法入睡了。『迷』蒙中,一些呼喊与梦境交替出现,似幻似真,让我黎明时分长时间站立在十字路口。可是当我踏上遥遥归途,又会充满了疑『惑』,返身探询,久久地盯住另一个方向……我的脸上深皱纵横,胡茬越来越硬,头发开始有了一缕缕银丝。

归来时,我会与这座城市紧紧相拥,一声不吭。此时此刻,我心底会泛起一个新的惊喜:原来这里也是另一片野地。野地的心跳动不息,呼应着我心中的每一句话,像我一样热烈和急切。没有任何语言,已经不需要了。我们只紧紧地相依。这种巨大的冲动和拥有像海『潮』一样,要等待它慢慢退去。

我又见到了淳于黎丽。她仰脸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一只手仿佛要抚『摸』我有了银丝的鬓角,抬到我的耳侧那儿又赶紧放下了。

我注意打量起来,发现她有点瘦了,眼窝凹下去。可是这反而使她有了一种特异的神情,更加楚楚动人。我一句话也说不下去,因为不知说什么才好。分手时我走了一条无灯的小巷。这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在黑『色』里往前『摸』索,走得慢极了。我的腿真像拴了沉重的铁锚一样,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人为什么需要爱、需要致命的友谊、亲情,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呢?为什么要在他的不幸之上再加一重或多重的不幸?人为什么要注定忍受这种没法忍受的折磨?为什么自愿成为一个踏进陷阱的人?每个人都可怜而又不幸,每个人都一样……我伤害的人不该原谅我,如果我伤害最深的人恰恰都是最爱的人,那么这种伤害究竟是多大的罪孽?我有勇气在未来接受一种报应吗?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如果那一天到来时,我能够承受吗?

我回到了自己的小窝。

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差不多过了一个月,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我再没见到听到她的一字一声。我沉默着。一种怅然若失的满足,一种奇怪的放松感。但有时也难免长长地叹气。深夜里我极少失眠,睡得很香。可惜这样的日子没有多久,一种深深的甚至是比先前强烈几倍的渴望,又从心底泛起。我想看看她,哪怕是听到她的一点声音——梅子发觉我在喃喃自语,问:“你夜里喊什么?你哪里不舒服吗?”

深夜醒来,我会走到院子里,坐在冰凉的石头上吸烟。最初的那种轻松感只偶尔出现,后来则完全丧失,代之而来的是真实的担心。我接不到她的一字、一声、一句,听不到她的一丝呼唤。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一个个平平常常的日子,我在家里翻弄一本老先生的书——这正是那本关于东夷族的着作。关于东部沿海那个古老小城的故事看得我头脑昏沉。我在这些谜一样的古旧词语堆成的丘陵间来复奔走,钻着几千年前陌生而又熟悉的古城街巷,寻觅、探究,两眼『迷』茫……我注意到自己对考古学日益增长的兴趣,还有对人种学、对那些拗口的古文字的嗜好;这悄悄发生的一场变化一度使我沉下心来,并驱逐了烦腻。它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我好像从未像现在这样专心致志。我在寻找一个家族。我感到奇怪的是一次精神的知遇竟给我带来了这么大的改变,让我一时丢掉了浪漫的涂抹,只着『迷』于拼接和收拾陈旧的纸页。我发现这个家族有奇怪的特征、谜一样的秉『性』;他们多么执拗!他们突然之间就可以作出一种残酷的、义无反顾的决定……这一天我从深夜看到黎明,最后看得头痛,两眼昏花,正试着站起来,一阵眩晕使我差一点跌倒——就在这时有人敲门。我扶着墙壁,镇静了片刻,蹒跚着去开门。

淳于黎丽!

我一下倚在了门框上。她握住了我扶门的手,“你的脸这么黄,怎么了?你病了吗?”

我微笑着。我想我的脸『色』一定是蜡黄的。

我又闻到了熟悉的喘息声和丁香花的气味。

“我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努力,差不多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尽了……我甚至想去找一个平庸的、牢靠的人过日子了……可是我失败了。我失败了,就什么都完了。我天天夜里睡不着,想你和你的话。这次我承认你说得对:我们淳于这一族都拗极了。所以我们常常不会有更好的命运。我甚至想……”

我定定地望着她,害怕她说出什么话。

“我真想永远离开这儿。人在这座城市太苦了,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要一次次离开……”

我没有说话。我不想问她遇到了什么坎坷:工作上的?生活上的?这似乎多余。我又一次感到了一种不能承担的沉重——这并非一个人的力量和强度所能迎接的沉重。不过它这会儿真的压在了我的肩头。我本能地缩了一下肩膀,像害冷一样,打了个颤抖。

做一个兄长可真难,我既没有拒绝也没有首肯。可我心里明白要挣脱什么,我已经忍到了一个极限。

几天之后,阳子急匆匆地找到我说:“你看,事情要糟了。”

“怎么了?你慢慢讲。”

“你看,我说她是天生的第三者胚子,你还不信。有一天我亲眼见她和一个大男人在一起散步……”

“散步!这不说明什么……”

“不,他们坐在石凳上,坐得很近。我对这点可有绝对把握——我要为你负责。一般关系是不会这样的。他们……后来我就离开了。”

我摇着头,心里却想到了那个紧紧关闭的小门。心上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有点发冷。阳子看着我。他又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到。他走开了。

一种沉重从肩头一点点卸去,覆盖全身的却是更大的悲凉和绝望。这一次,我想她会获得“成功”。这好像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了。

最后一点希望安慰着我。我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我想到菜市场买买菜,做些琐碎的事情;后来我又去找吕擎。我学他那样在沙袋上狠劲儿击拳,直打得满身汗水,脱了上衣……

我在挂念着一个弱小的、淳于家族遗留下来的生命,她美丽而孤单,那么忧郁,也许是这个家族最后一个娇弱而执拗的生命了,她就在这座城市里,与我相距咫尺……但我还是忍住:一定不去,一定不要去敲那个窄窄的小门。

秋叶飘落下来。可怕的冰凉的秋天恰恰在这个时刻来到了。一天黄昏,阳子突然找到我,递上一封糊得严严实实的信。

我急急地撕开,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阳子在一边问:“怎么样?她的?”

我只瞥了一眼,就抬腿往外跑去。阳子也跟在了身后。

我们一直跑向了医院——她信上说在医院里等我……天哪,她竟然在那个地方等我!

一个护士,像淳于黎丽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坐在那儿。她握着床上蜷曲的病人的手,正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淳于黎丽见了我,立刻点点头,说话有点困难了。护士站起离开。阳子也跟上她出去了。

她示意我离近点。她看着我的胡茬,我的脸。她很平静。这样过了半晌,她说:“对不起……”

她是突然晕倒的,而后被人送到了这里……我不敢说什么。“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忍不住,因为在这座城市里我还有一位兄长呢。他们把我弄醒了,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糟了,我又失败了。那一天,我眼前一黑就跌倒了……他们把我抱到医院。”

“你到底怎么了?你该告诉我。”

“算了。我告诉你的就是两个字:失败。”

这天她不愿我很快离开,一直让我坐在床边。她谈那本秘籍,谈莱子古国,寻问我东行的事情。

藏徐镇成为我命中的一个滞留地,有关它的谜语也许足够我花上一生才能破解。它大概会一生一世都吸引着我,让我一次次放弃手边的事情走向了它。

这期间我特意与科学院一个研究古航海史的朋友同行,一直在那儿住了很长时间。我们发现镇子上最多的姓氏就是徐和淳于。而且后来我还惊喜地发现:那个着名美学家淳于云嘉也是由藏徐镇迁出去的,她的家上溯三代还是这儿的一个望族。其余的姓氏就是贾、赵等,有些大姓氏在镇子上反而成了少数。据老人讲,藏徐镇西北那片荒凉的高地叫“殷山”,而今的殷山遗址属于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地。殷山脚下原来有一座古老的小城,叫做“思琳城”。它就是古代各种文人学士汇聚之城,在当年被称为“百花齐放之城”。大约在汉代,该城的王炔起兵反王莽,才招致了毁城之祸。毁城时人们四散逃亡,一批人向西,一批人向南。其中的淳于和徐姓也就逃到了现在的藏徐镇。当时它只是一片橡林,荒无人烟。逃离思琳城的这批人在这儿搭起了茅屋,繁衍后代。开始他们隐名埋姓,几代之后才恢复原来的姓氏:淳于和徐。从古籍上看,最多的一拨人不在藏徐镇,而是远涉大洋到了东北,其中的一些人在关东扎下了根,后又穿过东北大平原,渡过黑龙江,远达外兴安岭,流落到了今天的斯塔诺夫山脉那一带……当然,这些已经是十分遥远的往事了。

我不止一次长途跋涉到殷山遗址,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片旺盛的花生田、高粱玉米,好一片沃土!看不见城的影子,而且也没有文物保护的标记。离思琳城遗址东南三十多公里远,有一座高高的土堆,那就是东莱古国残留的一段城墙。当年思琳城与东莱古国是一种什么关系?整个东部沿海的东夷族又从哪儿迁来?他们如果是沿海的土着,那么又经历了怎样的兴衰消亡?

我的好奇心被一次又一次撩拨起来,思绪从东部沿海、从夷族,再从齐国都城临淄到大兴安岭、贝加尔湖、斯塔诺夫山脉……最后又落在老铁海峡——使我大『惑』不解的是,思琳城被毁之初,这一族人为什么翻过老铁山一直向北,穿过如此辽远的土地和高山峻岭,历尽艰辛,到达蒙古的喀喇沁左翼,然后又一直向西向北,直踏上了贝加尔湖的南岸?这到底是为什么?或者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线:绕过了大半个渤海湾,经大沽、秦皇岛北移……他们难道是寻找一条故道、寻找着一条旧路?从他们这次大迁徙的路线上,可否探寻一个种族的来路?

在任何一位古航海研究者那里都不难弄懂:很久以前并没有“老铁海峡”,因为那儿当时还没有发生陆沉,整个大陆连成了一个板块。一些古代游牧民族从遥远的北方南迁,就可以穿越一整片的大陆。那一片大陆断裂并形成海峡,大约应该在夏商之际,或者更晚一点。也可以推断,东夷各部族的形成当在夏商之前,一支游牧民族在很早的时候就从斯塔诺夫山脉、贝加尔湖一带向南迁徙……当年的莱子古国可能属于莱夷族中最强大的部族。夷族的组成,应该是由若干胞族聚组而成的整体,它当年聚居的区域相当辽阔。它的势力在相当于夏代的时期大约已经蔓延到渤海海岸;某一个时期其势力的扩张,似乎向南延伸到了龙山文化的中心地带。至于在青铜文化高度发展的阶段,它究竟具有怎样的地位还难以明确,但可以断言,它和龙山文化确有着某种血缘关系。

我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莱夷族,因为我觉得思琳城只是当年东莱古国的一个小城,而我的出生地又离这个“百花齐放之城”不远。我和淳于黎丽同属于莱夷后裔,这大概是没有问题的。于是寻找先人的来历和血脉——一种急切而奇特的欲望就一直支配了我。我想我们必须寻找过去的一个基本脉络,必须如此。我想象着最初这支英武慓悍的民族直达贝加尔湖南岸,穿过蒙古大平原一直向南,最终到达海角的情景。这是何等的气派。他们英勇善战,长于骑『射』、养蚕、植桑,最早发明了炼铁术。今天“老铁海峡”之称谓就与莱夷族当年的冶炼有关。至今,在思琳城遗址西北十几公里处还有一处战国时期的炼铁基地。当年的人就是从老铁山寻找铁矿石的。

强大的东莱古国,强大的部族之谜紧紧地缠住了我。我搞来了无数的古籍,还找来了俄国人马克的书。我对一处又一处古遗址发生了兴趣,不得不留连徘徊在东部平原上一座又一座城市的博物馆里。当我从东部城市回来的时候,满脑子都是那个擅长骑『射』的游牧民族的传奇,他们的征服与被征服的历史。秦始皇三次东巡都来到东夷族的莱子古国,并在那里攀登莱山,祭月主祠。他为什么要连连东巡?答案非常简单,就是寻找“长生不老『药』”。果真如此吗?是的,这只是部分原因。但寻找长生不老『药』的主要人物,竟是当年思琳城的一位方士,这个人的名字叫徐市(福)。统一中国的嬴政王秦始皇把了不起的希望寄托在方士徐市身上……

从这历史的『迷』雾中,我倾听着马蹄和号角。我终于明白,秦王频频东巡的一个重要目的还在于炫耀武力。他第二次东巡不是在琅琊台下杀掉了四百多个儒生吗?其实杀掉的又何止于儒生。强大的、永不屈服的氏族在秦王暴力之下英勇反抗,用各种办法维护民族的尊严。他们因此而遭到了屠杀。这从那个“百花齐放之城”的演变史上就可以看出端倪。随着秦国东进,各国风声渐紧,远在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前,齐国的稷下学派就已开始转移。他们其中的主要人物如荀况、韩非子,都相继到达思琳城。先是讲学,后来有的还长期居住。淳于一族的淳于髡则是在更早的时候接触稷下学派的。

秦始皇能够统一中国,可是直到临死的那一天,还是对永不屈服的东部沿海的夷族耿耿于怀——我相信是这样。当我西去长安,站在发掘出的秦始皇陵墓外围的陶俑方阵面前,还是不由得大吃一惊。那时我『揉』了『揉』眼睛,发现所有的陶俑都全部面向着东方……

在秦始皇的心目中,东方夷族有多么可怕。那些陶俑茫然东望。一种等待、一种恐惧,还是一种仇视呢?我站在陶俑方阵面前久久地沉思。我那时更多地想到了淳于家族,想到了东莱古国,想到了强悍的游牧民族,以及他们最初也是最后的落脚点:海角。

旅途中,无法安睡的一个个长夜里,我就靠翻阅搜寻到的各种资料打发时光。我在破译一个接一个的谜语……我惊异地发现,即便是残暴的秦王,即便他对那个“百花齐放之城”恨之入骨,一度也无可奈何。东巡之前他曾将咸阳城内几百个儒生全部杀掉,还将全国的博学之士集中到咸阳的一条山谷里活埋、砍杀,可是仍然有一大批学人东迁,经齐地进入了思琳城。他们,还有在思琳城早已定居的方士学者们,秦王一根毫『毛』也未伤及。我不知道冥冥中有什么在震慑秦王。那是一座怎样的城,一块怎样的土地?它凭借了什么力量抵抗着亘古罕见的残忍与暴力?我今天已无从知晓了。直到后来,秦始皇第二次东巡,在琅琊台下杀掉的几百个儒生中,仍不包括思琳城的那些方士学人;他们更有可能是秦王一路上捕捉的敌对势力,是亡齐的贵族。当年的那场屠杀将琅琊台下的一大片泥土都染红了。我曾在琅琊台下久久徘徊。这里如今稼禾茂长,灌木密不过人,有的乔木极其高大,足有三四十米高,直径可达半米多。这是鲜血滋润出的一片土地。我在那里沉默良久,用脚丈量着这片深褐『色』的土壤……那一次我沿曲折的东海岸北上,过芝罘、绕蓬莱,直达海角最西部的屺砪山头。

远在秦始皇统一中国、灭掉齐国之前,在齐与东夷的无数次激烈冲突中,有很多东莱人就是被『逼』迫到大海边缘,再也没有退路,就从这屺砪山头的悬崖上跳海身亡了。血水染红了屺砪山下大片的礁石。就是这样一个刚勇耿直的民族,自从贝加尔湖南迁,再到思琳城,一直经历着与炎帝和黄帝部落的残酷激烈的争夺。狄族从西部入侵,他们就不断地后退,退到莱山、莱芜、临淄,最后又越过了胶莱河。他们只剩下了东部沿海这一片平原,只剩下了海角,终于再也无处可退——身后就是大海。在一场场血腥的围剿下,他们用血肉之躯夯向了敌军,固守着自己的最后家园。

莱夷人当年骑着瘦马来到海角时,这里还是一片蛮荒之地,而狄族远在青藏高原。这里是他们开拓的疆土,是他们的血汗浇灌的家园。狄族瞄上的是这里的渔盐之利,他们扬言要把东夷人赶到大海里去喂鱼。狄族人没有做到。后来,秦始皇统一了中国,再一直到秦二世、到汉代,也仍然没能把夷族人赶到大海里去。这期间他们尽管向北方举行了一次回归故土的大迁徙,但一大部分最终还是留了下来。留下来的一支人就组成了今天的藏徐镇。

而思琳城中的另一批人,即以徐市为首的那些方士学人却焕发出灿烂的想象,提出为秦王寻找“长生不老『药』”。他们遥指“三仙山”,骗走了辎重,乘大船远涉重洋,最后到达了瀛洲……

我需要搞清的是思琳城毁城之前,更早的那段史实,而不仅仅是思琳城毁灭的原因。我想知道在莱夷古国最兴盛的时期,他们与狄族那一次次最严酷、最激烈的争夺;我还想探知思琳城毁城后返回贝加尔湖南岸的那一支人马——这一英勇慓悍的游牧民族是怎样从遥远的北方迁徙到东部沿海,他们在遥远的北方居住的情况,究竟有多少人,而后又散落在世界的何方?他们最初为什么要开始这场遥远的跋涉?

一切似乎都是淳于黎丽引起的,一切又似乎有着更深的动因。我想这最终也还是血脉的召唤。不过淳于黎丽的确连接着整个淳于家族,连接着我们的神奇的历史;我终于明白了如今的思琳城既通向藏徐镇,又通向昨天的游牧民族。长长的源流,长长的历史。我一次次被先人的业绩所感动,被淳于云嘉和淳于黎丽的先人淳于髡、淳于越的壮举所震撼;还有远涉重洋的徐市——他那杳无音信的三千童男童女……说不尽的悲惨故事,一场场争斗、耸人听闻的跋涉、在历次战争中所付出的鲜血。这一切都由不能更改的命运所决定,由一个家族、一个部落的血脉所决定。

在古代,氏族内部是绝对禁止通婚的,所以每个部落都必须包括两个胞族以上;而随着部落的增加,每个胞族又可以割裂成两个或者两个以上。这样,几个胞族又会组成一个新的部落。部落的名称多半是偶然发生的,而不可能全是有意选择的。亲属部落间的联盟,常常因为短时间的需要而结成;出于种种复杂的关系,各种各样的姓氏也就产生了……

总之对东部莱夷民族的探寻,对这一个又一个谜的破解,已经构成了我个人生活的一部分,也成为我长途跋涉的一个组成部分。我的先人在近代史上占有光辉的一页,我知道后来也正是莱夷族的后裔开发了整个大东北。他们具有开拓和迁徙的秉『性』,不断地寻找。他们坚强不屈,在强暴之下也永不屈服。

我渴望的就是这种家族神采。但愿我的不安和寻找,那种难以遏制的奔走的渴念,正是由这个遥远的、与我有着血缘关系的部族所赐予的。我将在这场追赶中确立自己的修行。

《热城》

入夜后,仍然是喧闹和燥热围拢着我们。而在那片平原上的这个时刻,任何一片绿草都会是湿漉漉的。仰脸看看星空,星星模模糊糊,疏淡而遥远,好像随时都会彻底隐去。这就是这个城市特有的夜『色』:月亮也总是挂着很大的晕影,像躲在一层『毛』玻璃后面;空气中永远有一股烧焦的胶皮味……满城灯火会让人联想到一座熊熊燃烧的高炉,好像每一座楼房都在燃烧,从窗户里冒出暗淡的火苗,火苗上方又是滚动的烟雾……是的,整个城区的确笼罩在一股浓浓的烟气里。

这样的长夜我一次次打开那本秘籍。梅子叫它“天书”。她伏在桌前,神『色』专注,“你从来没说这上面写了什么。”“这得有些耐心才行,也许有一天会豁然洞开。”“你就等着这一天?”“我会想想办法。也许我能把它搞个明白,因为这是我们祖先的历史。从血脉上讲,我和你可能是源于不同的种族……”

“我们都是汉族!”

“是啊,可是汉族经过了漫长的演化期,这里边也有征服和被征服的故事,有十分顽强和激烈的反抗……很复杂呢。你知道吗?我的祖先是一支游牧民族,他们的源头在哪?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们有多少分支?有多少氏族和胞族?多少兄弟姊妹?他们如今流落到了哪里?这本秘籍就是记录这些的……”

梅子一脸好奇的神『色』。她还没有从万磊的事情上解脱出来,有时会盯着挂过画的那个位置出神。白天阳子来过,他们没有几句话就仍然要扯到那件事情上。时间过了这么久,大家仍然被万磊的事情牵着神经。好像少了他,一座城市的文化生态已经失衡、文化圈的生物链遭到了严重破坏,正呈现出呆滞和凌『乱』状态,要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实际上一个异常活跃的怪物、一个天才的流氓,说没就没了,无论如何都会留下一个空洞。阳子说:“无论怎样讲、无论这家伙怎样别扭,总还算是一个天才吧。”他瞥瞥我和梅子:“公安局一直在加紧侦破万磊的案子。看来是没希望了。他们找了很多万磊的生前好友,也找过我。”

“你怎么说?”

“我不同意那些人的意见。吕擎说在我们周边,‘大约一百年也出不来这样一个『色』鬼’。我对那些人讲:‘万磊是有这方面的恶习,但肯定不是情杀’……我早就听说了,从南边来了一拨人,他们专杀青年画家。”

“去你的吧,这毫无道理。人家为什么要杀北方的青年画家?为什么就不杀青年诗人?青年模特儿?青年干部?”

“那是一种变态心理,在今天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吃惊。比如说刚刚杀死万磊的这拨人,既是一伙杀人狂,也是一拨艺术家——就因为自己的艺术失败了,然后就北上杀人,杀那些名手,把他们一个一个除掉——满足自己邪恶的欲望。”说到这儿阳子把声音压低,“你不知道,如今最可怕的就是‘后后后现代派’……”

“怎么呢?”

“怎么?那些前边加了三个‘后’的,你就得小心了,再可爱也得小心……你听说了吧,有人在展厅里,站到自己的作品前边端量一会儿,然后就麻利地解了裤子撒上一泡『尿』;还有人好不容易画了一幅画,在众目睽睽之下挂起来,然后回手就是一刀——豁成了两半儿……据说从他作画那一刻起,再到最后豁成两半这会儿,整个的过程才算一件作品——按这个推论,万磊的死也很可能是‘后后后’们刚完成的一个‘作品’……”

我无言以对。天哪,如果真的这样也太可怕了,我还能说什么?不过我平静了一下还是说:“收拾起你那套高论吧,这样只会把水搅浑。他大概不会是‘后后后’的‘作品’,你放心好啦!”

阳子有些恼:“可你又怎么解释呢?他的那些……”

梅子大惊失『色』地听我们讨论,一句话都『插』不上。

杂志的事情终于让吕擎关切起来,他问我:“这事儿既然要找‘百足虫’,那为什么不早一点求你岳父呢?”

非得如此吗?也许这是绕不过去的。可是我已经很久没到那个有橡树的院落中去了。在这座热城里,那棵大橡树会有多大的一片阴凉。想想看,什么人家才能拥有这样的一棵大橡树!它多么可爱,但这院里的男主人让我敬而远之……

岳父离休后的大部分时间就待在这个院落里。他现在正专心做一个“书法家”,每天都要习字,闲下来就在那个会客室的藤椅上沉思默想。面对下一代,他会讲到过去的战斗、战友——“那是个什么年代啊!英雄辈出的年代啊!”“是的,那是伟大的年代,也是灾难深重的年代……在东部山区和平原就有八个土匪司令,几支队伍像拉网一样打来打去,老百姓水深火热……”我斗胆打断他的话。

岳父发灰的眼睛锐利地看我一下,起来踱步:“那是浴血奋战。我还有个战友,刚要张嘴讲话,一颗子弹从嘴里打进去,从脖子后面穿出来……”

我一声不吭,等待下文。

“他倒在那儿,当时都以为死了,谁知后来还爬回了驻地,竟然活下来了。解放后他成了一位大学问家。”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他伏案疾书。岳母就站在一旁。岳父穿了一件浅黄『色』的上衣,一条松松软软的裤子,手里是一枝很大的笔,运笔时手腕上的筋都暴起来了。他的笔刚刚『揉』过的那个地方,就像一个人受了伤的腿关节似的,有点浮肿——他『揉』动一下,然后用力拖笔,一个大字完成了。他把笔扔到一边去,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这可能是一个寿字或福字,我不认识。我心里盘算的是怎样让岳父去找一下牟澜。我终于说:

“‘百足虫’,跟爸爸是老朋友了……”

“什么虫?”他大声问道。

我慌慌更正:“我是说——牟澜……”

“哦!他……嗯。”

岳母说:“那个人啊,没有多少文化,不过人蛮正派。他非常尊重你爸,跟你爸在一块儿下棋,他输了。我们刚认识他的时候……”

后面的话我没听进去,只把创办一份杂志的事从头说了一遍。

岳父没有回答我,等于一次婉拒。可是岳母私下对我说:你就自己去看看那个“百足虫”,他又不吃人!

我于是就打着岳母的旗号接通了他的秘书,然后直奔而去。奇怪的是没费什么周折——据说许多像模像样的人约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见不到这人。这家伙办公的地方占据了一幢漂亮的三层楼,这楼是当年德国人盖的,在这座城市里十分出眼……

我在一个有些阴暗的然而是特别讲究的大套间里见到了他。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秃顶,干瘦干瘦,泪囊很大。我还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大泪囊的人。耳朵也大,耳垂特别大。他的样子乍一看极严厉,嘴紧紧地闭着,主要是两个嘴角往里扣住。在我眼里,那些握有重权的人才有这么一副神气。

“牟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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